- 努門諾爾與中洲之未完的傳說
- (英)J.R.R.托爾金
- 9198字
- 2020-09-21 12:46:20
圖林在匪幫中
現在故事又轉去講述圖林。他認定自己成了王要追捕的逃犯,故未返回多瑞亞斯北面邊境去找貝烈格,而是向西而去,悄悄離開了被守護的國度,進入泰格林河以南的林地。在淚雨之戰以前,有很多人類散居在那地的農莊里,他們大多是哈烈絲的族人,但沒有首領,他們靠狩獵與農耕為生,在產橡實的地方養豬,圈出與野外隔絕的林間空地,在上面耕種。但是,大部分人如今都被殺了,否則就是逃進了布瑞希爾,那一整片地區都籠罩著對奧克與匪幫的恐懼。這是因為,在那段災難時期,無家可歸、鋌而走險的人類步入歧途:有些是經歷了戰爭和失敗的幸存者,田地荒蕪;還有一些是做了壞事而被驅逐進荒野的人類。他們打獵,盡力采集食物。但到了冬天,他們受饑餓驅使,就會變得如同惡狼一樣令人畏懼,被仍然保衛著家園的人們喚作“皋爾民”,意思是“狼民”。大約五十個這樣的人類結成了一個匪幫,在多瑞亞斯西面邊界外的樹林里游蕩。他們當中有些人是被趕出去的,對同族之人懷著怨恨,心腸冷硬,因此他們受人憎恨的程度幾乎不亞于奧克。這些人中最冷酷的名叫安德羅格,他因為殺害一個女人而被逐出多爾羅明。其他人也來自那片土地:有這伙人中年紀最大的老阿爾貢德,他是從淚雨之戰中逃出來的。還有一個自稱佛威格的,他是匪幫的首領,長著金發,眼睛閃亮但目光游移不定,魁梧又大膽,雖是哈多的族人,但行事墮落,遠非伊甸人的作風。他們變得十分警惕,行動時會派出斥候,休息時會在四周安排哨兵。因此,圖林無意中走進他們出沒的地盤時,很快就被他們察覺了。他們跟蹤他,在他四周布下包圍圈。當他走進一片溪邊的林中空地,猝然發現自己被一群劍拔弩張的人圍住了。
圖林見狀,停了下來,但他并未流露出恐懼。“你們是什么人?”他說,“我以為只有奧克才伏擊人類,看來我弄錯了?!?/p>
“你可以為這個錯后悔了,”佛威格說,“因為這一帶是我們的地盤,不容別的人類亂闖。要是他們付不出贖金,我們就要他們拿命來償?!?/p>
圖林聞言大笑,說:“你們不可能從我這里拿到贖金,我是個被放逐的人,是個逃犯。等我死了,你們可以來搜身,但要證實我所言不虛,你們將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話雖如此,他似乎還是死到臨頭了,因為很多箭都已上弦,只等首領一聲令下,而敵人個個都在他持劍一躍所及的范圍之外。圖林注意到腳前的溪邊有些石塊,猛然彎下了腰,與此同時,有個人被他的話激怒,射出了一箭。箭與圖林擦身而過,他縱身而起,對準那個射箭的人大力擲出石塊,正中目標,那人腦漿迸裂,應聲倒地。
“我活著就能取代那個倒霉鬼的位置,或許對你更有用?!眻D林說。他又轉向佛威格說:“倘若你是這里的首領,就不該容許你的人沒有命令就放箭?!?/p>
“我是不許,”佛威格說,“但他遭譴也夠快了。你要是肯更聽我的話,我就收你取代他?!?/p>
匪幫中有兩人聽了,大聲反對,其中一個是那個喪命者的朋友,名叫烏拉德。“殺了一個頂尖好手,贏來入伙,”他說,“這可太怪了!”
“那可以再商議?!眻D林說,“但是來吧!我會同時迎戰你們兩個,使用武器還是赤手空拳都行,這樣你們就會知道,我是否夠格取代你們的頂尖好手。”他說完就向他們大步走去,但烏拉德退縮了,不肯應戰。另一個人丟下了弓,上下打量著圖林。那人便是多爾羅明的安德羅格。
“我不是你的對手?!彼詈髶u著頭說,“我看,這里誰都不行。就我來說,你可以加入我們。不過,你的模樣很怪,你是個危險人物。你叫什么名字?”
圖林說:“我就叫自己‘蒙冤者’內桑?!贝撕?,匪幫眾人就叫他內桑。他雖告訴他們自己受過不公的對待(并且要是有誰聲稱有過類似的遭遇,他傾聽起來總是異常熱衷),卻不肯多說自己的生活或家鄉。然而他們看出,他是從尊貴的地位落魄至此的,雖然他除了武器裝備之外一無所有,但那些都是精靈工匠所造。他很快就贏得了他們的贊譽,因為他強壯英勇,林中生活的技能比他們更強。他們信任他,因為他不貪婪,幾乎不為自己考慮。但他們也怕他,因為他會突然發怒,而他們幾乎不懂是為什么。圖林不能,或者說出于驕傲而不愿回多瑞亞斯,而納國斯隆德自從費拉貢德隕落,就不準任何人進入。他沒有屈尊去投奔布瑞希爾較弱的哈烈絲一族,他又不敢去多爾羅明,因為那地遭到嚴密封鎖,并且他認為當時沒有希望孤身一人成功穿過黯影山脈中的通路。因此,圖林與匪幫一起居住,因為只要有人陪伴,艱苦的野外生活就更容易忍受。由于他想活下去,不能總是跟他們起沖突,他絕少插手阻止他們作惡。然而,同情和羞恥不時會在他心中蘇醒,那時他會發怒,變得危險。圖林就這樣過到了那年年末,熬過了饑寒交迫的冬季,直到驚蟄到來,美好的春天接踵而至。
如前所述,在泰格林河以南的樹林里尚有一些人類的農莊,他們吃苦耐勞、時刻警醒,不過如今人數很少。盡管他們絲毫不愛也幾乎不同情那些匪徒,但在嚴冬時節,他們會把盡力省下的食物拿出去,放在皋爾民找得到的地方,盼望這樣就能避免餓瘋了的人結伙來打劫。但匪幫對他們還不如鳥獸領情,而救了他們的其實是他們的狗和圍欄。因為每一處農莊所在的空地周圍都有高大的樹籬,房屋周圍還有壕溝與柵欄。農莊之間有小路連通,人們可以吹響號角,召喚援助。
但春天來后,皋爾民在距離林中居民的住處如此之近的地方逗留,就有危險,林中居民可能聚集起來,追殺他們。因此,圖林不解佛威格為什么不帶他們離開。在南方遠處沒有人類的地方,食物與獵物更多,危險更小。然后有一天,圖林找不到佛威格和他的朋友安德羅格了。他問起他們去了哪里,同伴卻哄笑起來。
“我猜,他們是去忙自己的事啦。”烏拉德說,“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然后我們就該挪窩了??赡軙艽颐Γ驗橹灰麄儧]招來一窩蜂追趕,我們就是走運啦?!?/p>
陽光高照,嫩葉青翠,圖林厭了匪幫的邋遢營地,獨自逛進了森林深處。他違心地想起了隱匿王國,仿佛聽到了多瑞亞斯種種花朵的名字,如同一種幾被遺忘的古老語言的回聲。但冷不防,他聽見了尖叫,有個年輕女人從一片榛樹叢里沖了出來。她驚恐萬狀,喘著氣絆倒在地,衣服被荊棘扯得七零八落。圖林當即拔劍,向灌木叢撲了過去,一劍砍倒了從榛樹叢里沖出來追她的人。他在砍中的剎那,才看清對方是佛威格。
他大驚站在那里,低頭望著草地上的鮮血,就在這時,安德羅格鉆了出來,也震驚止步?!皟壬?,你干的好事!”他喊著拔出了劍。但圖林已經冷靜下來,他對安德羅格說:“那么,奧克在哪里?你們是跑過了奧克來幫她的嗎?”
“奧克?”安德羅格說,“笨蛋!你自稱匪徒,匪徒不知法紀,只顧自己的需求。內桑,管好你自己的事,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操心。”
“我會這么做。”圖林說,“但今天你我的路有了沖突。你要么把這個女人留給我,要么就去跟佛威格作伴?!?/p>
安德羅格大笑起來。他說:“你要是想那么解決,那就隨你的意。我一個人不敢說是你的對手。不過你殺了他,咱們的同袍可會翻臉?!?/p>
這時,那個姑娘爬了起來,手搭上了圖林的臂膀。她看看血跡,又看看圖林,眼中露出了喜色?!按笕?,殺了他!”她說,“把他也殺了!然后跟我走。如果你帶上他們的腦袋,我父親拉爾那赫不會不高興的。他曾為兩顆‘狼頭’給人重賞。”
但圖林問安德羅格:“她家遠嗎?”
“大概一哩吧,”安德羅格答道,“那邊有座有圍欄的農莊。她在外邊閑逛?!?/p>
“那就快點走。”圖林轉過身對那個女人說,“告訴你父親,讓他保護好你。但我不會砍下同袍的腦袋去討他歡心,或去換別的任何東西?!?/p>
然后他收起了劍,對安德羅格說:“走!我們回去。不過你要是想埋了你的首領,就必須自己動手。動作要快,因為可能有人大張旗鼓來追捕我們。拿著他的武器!”
接著,圖林不再多說,轉身上路。安德羅格看著他離去,皺起了眉,就像在思索一個謎題。
圖林回到匪幫的營地時,發現他們焦躁又不安,因為他們已經在同一個地方留了太久,距離防守嚴密的農莊太近,他們低聲抱怨著佛威格?!八ベ€運氣,卻要咱們來冒險,”他們說,“他去找樂子,別人沒準就得背黑鍋?!?/p>
“那就選個新首領吧!”圖林站在他們面前說,“佛威格不能再領導你們了,因為他死了?!?/p>
“你怎么知道?”烏拉德問道,“你去同一個蜂窩里掏蜜了?他是不是叫一群蜜蜂給螫了?”
“不,”圖林說,“螫一下就夠了。我殺了他。但我饒了安德羅格,他很快就會回來?!比缓笏v了事情的全部經過,譴責那些做過這種事的人。他還沒說完,安德羅格就帶著佛威格的武器回來了。“內桑,你看!”他喊道,“沒人發出警報。也許她還巴望再見到你?!?/p>
“你要是取笑我,我就要后悔不肯把你的腦袋給她了。”圖林說,“快講你的經歷,長話短說。”
于是安德羅格把全部經過照實說了一遍。“我現在不明白,內桑當時在那里干什么?!彼f,“看著跟我們不是一路的。因為我到場時,他已經殺了佛威格。那個女人滿意得很,提出要跟他走,求他拿我們的腦袋當聘禮。但他不想要她,攆她走了。所以,我猜不出來他跟首領有什么仇。他把我的腦袋留在了肩膀上,這我是領情的,不過也很是糊涂?!?/p>
“那么我就不承認你出身哈多的族人?!眻D林說,“你更像受詛咒的烏多的屬下,該去給安格班效力。但現在聽我說!”他對所有人喊道,“我給你們選擇。你們必須奉我為首領,取代佛威格,否則就讓我走。我要么現在掌管這支隊伍,要么離開。但你們要是想殺我,盡管來吧!我會跟你們每一個人戰斗,直到我死——或你們亡。”
當下很多人抓起了武器,但安德羅格高喊:“不可!他饒過的這顆腦袋可不傻。咱們真要斗的話,不等殺掉他這個咱們當中的頂尖好手,就會有不止一個人白白死掉?!比缓笏笮ζ饋?,“他當初入伙的時候就是這樣,現在又來了。他殺人來騰地方。既然從前的結果證明還不壞,這回可能也一樣。他也許能帶咱們交上更好的運氣,比在別人的殘羹剩飯里刨食強。”
老阿爾貢德說:“咱們當中的頂尖好手。要是咱們有這膽量,本來有機會做同樣的事,但咱們已經忘了太多。到頭來,他也許能帶咱們回家鄉去。”
圖林聽了這話,心中浮現出一個想法:他也許能從這一小幫人開始,建立一個自己的自由王國。但他看著阿爾貢德和安德羅格,說:“你們說故鄉?高聳寒冷的黯影山脈擋在面前,山的背后有烏多的族人,在他們的周圍又有安格班的軍團。倘若如此形勢不能嚇阻你們這七七四十九人,那我也許能帶你們踏上歸家的路。但在我們喪命之前,能走多遠?”
眾人都不作聲。于是圖林又說:“你們是否奉我為首領?那樣我會先帶你們離開,進入荒野,遠離人類的家園。我們也許能在那邊交上更好的運氣,也許不能,但我們至少會少招同類的怨恨。”
于是,哈多的族人盡數聚集到他身邊,奉他為首領,心思沒有那么良善的旁人也同意了。圖林立刻帶他們離開了那片鄉野。[41]
辛葛派出了很多使者,在多瑞亞斯境內與邊境附近的地區尋找圖林,但在他逃離的那一年,他們的搜尋無功而返,因為沒有人知道或猜得到他跟一群與人類為敵的匪徒在一起。待到冬天來臨,他們回去向王復命,只有貝烈格除外。旁人全都離去之后,他仍獨自繼續尋找。
但在丁巴爾和多瑞亞斯的北面邊境一帶,形勢已經惡化。戰場上不再出現龍盔的蹤影,強弓也不知去向,魔茍斯的爪牙振奮鼓舞,人數越來越多,膽子越來越大。冬天來了又去,到了春天,他們重新開始進攻。丁巴爾陷落了,布瑞希爾的人類感到擔憂,因為邪惡如今在他們周圍的邊界上游蕩,惟有南面例外。
如今圖林逃走已將近一年,而貝烈格仍在搜尋,但希望越來越渺茫。他漫游時,向北去了泰格林渡口。他在那里聽到了壞消息——來自陶爾-努-浮陰的奧克正展開新一輪侵略,因而折返,碰巧在圖林離開那片地區后不久來到了林中居民的家園。他在那里聽說了一件當地流傳的奇事。有個高大尊貴的人類——有人說,是精靈戰士——出現在樹林中,殺了一個皋爾民,救了他們追趕的拉爾那赫的女兒。“他非常高傲,”拉爾那赫的女兒對貝烈格說,“那雙明亮的眼睛幾乎不屑看我。可是他把那些狼民叫作同伴,不肯殺掉另一個站在旁邊知道他名字的匪徒。內桑,他這么叫他?!?/p>
“這個謎你能解開嗎?”拉爾那赫問精靈。
“唉,我能?!必惲腋裾f,“你們說的那個人類,就是我要找的人?!庇嘘P圖林他沒對林中居民多說,但他警告他們,邪惡正在北邊聚集。“奧克很快就會前來洗劫這片鄉野,他們實力太強,你們無法抵擋。”他說,“今年,你們終究必須放棄自由了,否則就要放棄生命。趁還有時間,快去布瑞希爾!”
然后貝烈格便匆忙上路,搜尋那幫匪徒的藏身之地和一切可以顯示他們去向的痕跡,他很快就找到了。但圖林這時已領先了數日,并且因為擔心林中居民的追擊,走得很快,他還運用所知的一切技藝去挫敗或誤導任何嘗試追蹤他們的人。他們幾乎從不在同一處營地過上兩夜,無論行走還是扎營,都很少留下蹤跡。因此,即便是貝烈格,追蹤也落空了。他循著所能辨認的痕跡,從他能交談的野生動物那里打探過路人類的風聲,經常接近了目標,但到達他們的藏身地時,總是已經人去無蹤。因為他們日夜都在周圍布下崗哨,一聽到風吹草動,就迅速動身離開?!鞍?!”他嘆道,“我教這個人類的孩子在森林與田野里生存的技藝,教得太好了!簡直可以認為這是一支精靈隊伍了?!狈藥鸵验_始注意到被某個孜孜不倦的追蹤者盯上了,他們看不見他,又無法甩脫,于是漸漸不安起來。[42]
不久之后,正如貝烈格所擔心的,奧克越過了布礫希阿赫。他們遭到布瑞希爾的韓迪爾傾盡全力的抵抗,于是向南越過泰格林渡口,尋求劫掠。很多林中居民聽從了貝烈格的建議,把婦女與兒童送到布瑞希爾,以求避難。這些婦孺與護衛們及時過了渡口,逃過一劫,但武裝斷后的男人們遇上了奧克,遭到擊潰。少數人殺出一條血路,到了布瑞希爾,但很多人都被殺或被俘了。奧克接著撲向那些農莊,將它們洗劫一空后放火燒毀。然后,他們立刻轉向西行,尋找大道,因為他們帶著戰利品與俘虜,這時希望盡快返回北方。
但匪幫的斥候很快就發現了他們。這些匪徒雖不怎么在乎被俘的人,卻被劫自林中居民的財物激起了貪欲。在圖林看來,不知奧克的數量就暴露自身太危險了。但匪徒們不肯聽他的話,因為他們在野外需要很多東西,有些人已經開始后悔讓他領導了。因此,圖林只帶了一個叫歐爾烈格的同伴,出發去偵察奧克。他把匪幫的指揮權交給安德羅格,指示他在自己二人不在時躲起來藏好。
須知,奧克隊伍的人數遠遠超過那幫匪徒,但他們身在奧克很少敢來的地區,并且他們知道過了大道就是“被守護的平原”塔拉思迪爾能,那里有納國斯隆德的斥候與密探監視。由于害怕危險,奧克很警醒,他們的斥候在行軍隊伍兩側的樹林中潛行。因此,三個奧克斥候撞見了隱蔽著的圖林和歐爾烈格,他們被發現了。他們殺了其中的兩個,但第三個逃脫了,邊跑邊喊:“古魯格!古魯格!”那是奧克對諾多族的稱呼。整座森林立刻布滿了奧克,他們靜靜地散開,向四面八方掃蕩。圖林眼看逃脫的希望不大,心想至少要騙過他們,將他們引離自己手下人的藏身地。他從“古魯格!”的喊聲看出,他們懼怕納國斯隆德的密探,因而帶著歐爾烈格向西逃去。奧克迅速向他們追來,圖林和歐爾烈格竭力東躲西藏,但最后還是被逼出了森林,于是他們被發現了。他們在設法橫過大道時,歐爾烈格身中多箭倒地。但圖林的精靈鎧甲救了他一命,他獨自逃到了大道另一側的荒野里,憑著速度與技能甩掉了敵人,遠遠逃進了他不熟悉的地區。奧克見狀,害怕會驚動納國斯隆德的精靈,便殺了俘虜,匆匆返回北方去了。
三天時間過去了,圖林和歐爾烈格仍未歸來,有些匪徒希望離開藏身的山洞,但安德羅格出言反對。就在他們爭辯的中途,有個灰影突然站到了他們面前。貝烈格終于找到了他們。他走上前,手中沒拿武器,向他們亮出雙掌。但他們嚇得跳了起來,安德羅格從貝烈格背后欺上前,拋出套索收緊,縛住了他的雙臂。
“倘若不想有人來訪,你們就該更留心放哨。”貝烈格說,“你們為何這樣迎接我?我是作為朋友前來,只是要找一個朋友。我聽到你們叫他內桑?!?/p>
“他不在?!睘趵抡f,“但你要不是刺探我們很久了,怎么會知道那個名字?”
“他確實刺探我們很久了?!卑驳铝_格說,“這就是那個緊追著我們不放的影子。現在我們或許就能了解他的真正目的?!苯又畋娙藢⒇惲腋窠壴谏蕉磁缘囊豢脴渖稀5人帜_都被捆得結結實實,他們就審問他。但貝烈格對他們的全部問題一律給出同一個回答:“自從我在森林里首次遇見這位內桑,我就成了他的朋友,那時他只不過是個孩子。我找他純系出于關愛,并且給他帶來了好消息?!?/p>
“我們殺了他吧,擺脫他的刺探?!卑驳铝_格大怒說道。他是個弓箭手,因而看著貝烈格的大弓,心生覬覦。但有幾個心地較好的人出聲反對,阿爾貢德對他說:“首領還有可能回來,到時他要是知道他的朋友跟好消息被一起奪走了,你要后悔的?!?/p>
“我不信這個精靈的說辭?!卑驳铝_格說,“他是多瑞亞斯之王的奸細。但如果他真有任何消息,就該告訴咱們,咱們再來判斷那些消息能不能給咱們理由,饒他一命?!?/p>
“我會等你們的首領回來。”貝烈格說。
“你會站在這里,直到開口為止?!卑驳铝_格說。
然后眾人在安德羅格的慫恿下,把貝烈格繼續綁在樹上不管,不給食物與飲水,他們卻坐在近旁又吃又喝,但他再也沒對他們說話。這樣過了兩天兩夜之后,他們變得既惱火又害怕,急著要走,這時大多數人都準備好殺掉這個精靈了。夜幕漸漸降臨,他們聚集到貝烈格周圍,烏拉德從洞口燃著的小火堆里拿來一支火把。但就在那一刻,圖林回來了。他照例悄然走近,站在那一圈人外面的陰影里,借著火把的光亮,他看清了貝烈格憔悴的面容。
頓時,他就像被一支箭射中,久違的淚水如同突然融化的冰霜,充滿了雙眼。他縱身而出,奔到樹旁?!柏惲腋瘢∝惲腋瘢 彼暗溃澳阍趺磥砹诉@里?你為何這樣站著?”他立刻砍斷了朋友的捆索,貝烈格往前倒在他懷中。
等圖林聽完匪幫中人肯說的一切,他既憤怒又悲傷,但他起初只一心照顧貝烈格。圖林用盡所知的技能照料他,想起自己在林中度過的生活,一腔怒火轉為自責。因為這幫匪徒經常搶劫或殺害在藏身處附近遇到的陌生人,而他未加阻止。他自己也常說辛葛王與灰精靈的不是,所以如果灰精靈被當作敵人對待,他自己必須分擔譴責。他懷著苦澀轉向那些人,說:“你們真殘忍,而且是不必要的殘忍。我們在此之前從未折磨過囚犯;但我們過的這種生活讓我們做出了奧克的行徑。我們干的全是無法無天、毫無結果的事,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往自己的心中增添仇恨?!?/p>
但安德羅格說:“咱們要是不在乎自己的利益,還能在乎誰的?人人都恨咱們,咱們能去愛誰?”
“至少我不會再動手對付精靈或人類?!眻D林說,“安格班的爪牙已經夠多了。如果別人不愿跟我一起發這個誓,我就獨自謀生?!?/p>
這時貝烈格睜開眼睛,抬起了頭?!安⒎仟氉?!”他說,“現在我終于能說我帶來的消息了。你并非逃犯,內桑這個名字也不合適。那些你被認定犯下的過錯,已經得到了原諒。我們找了你一年,要找回你,恢復榮譽,為王效力。龍盔已經銷聲匿跡太久了。”
但圖林聽了這個消息,并未露出喜色,而是沉默地坐了良久,因為貝烈格的話使陰影再度降臨到他身上?!跋冗^了這夜吧?!蹦┝怂f,“然后我會選擇。無論結果如何,我們明天必須離開這個藏身處,因為不是所有尋找我們的人都存著善心。”
“不,存著善心的是一個也沒有?!卑驳铝_格說,惡毒地掃了貝烈格一眼。
到了早晨,已從傷痛中迅速恢復的貝烈格依照古時精靈一族的習慣,與圖林單獨談話。
“我本來以為,我的消息會讓你高興?!彼f,“你現在肯定會回多瑞亞斯吧?”他想方設法,懇求圖林這么做。但他越是催促,圖林就越是猶豫。盡管如此,有關辛葛的判決,圖林都詳細詢問了貝烈格。于是貝烈格把自己所知的全都告訴了他,最后,圖林說:“那么,過去似乎是朋友的瑪布隆,真的是我的朋友?”
“不如說,他是真相的朋友,”貝烈格說,“到頭來,那是最好不過。但是圖林,你為何不告訴他賽洛斯偷襲了你?一切本來可以大相徑庭。而且,”他看著那些四仰八叉,躺在洞口附近的人,“你本來可以地位高貴依舊,而非墮落至此?!?/p>
“也許吧,要是你把這稱作墮落,”圖林說,“也許吧。但事情就那么發生了,言語哽在我喉嚨里。瑪布隆他并未開口問我,就為一件我從未做過之事而眼露譴責。如精靈王所言,我這顆人類之心是驕傲的,而貝烈格·庫沙理安,它驕傲依舊。它還不能容忍我像個改過自新的任性男孩那樣回到明霓國斯,承受同情與原諒的眼光。原諒不該我來接受,而該由我給出。而且,按照我的族人的標準,我已經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且命中注定是個強硬之人。”
貝烈格聞言,感到不安。他問:“那你要怎么做?”
“前路自由。”圖林說,“那是瑪布隆在我們分別時給我的祝愿。我想,辛葛不會額外開恩,接受這些我墮落時的同伴,但我現在不愿離開他們,如果他們不愿離開我。我以我的方式愛著他們,即便對最糟糕的人也有一點關懷。他們是我的同類,每個人都良心未泯,還有向善的可能。我認為他們會支持我?!?/p>
“你看他們的眼光與我不同。”貝烈格說,“如果你企圖讓他們棄惡從善,他們會令你失望。我對他們存疑,尤其是某一位?!?/p>
“一個精靈要怎么評判人類?”圖林說。
“就像他評判任何行徑那樣,無論那是何種生靈的所作所為?!必惲腋翊鸬?,但他并未多說,也沒提起安德羅格的惡意,他所受的虐待主要歸咎于此。因為他察覺了圖林的情緒,擔心他會不相信自己,傷害二人舊日友情,驅使圖林走回邪路。
“吾友圖林,你說‘前路自由’,”貝烈格說,“你是什么意思?”
“我會領導我自己的人,按我自己的方式作戰?!眻D林回答,“但至少對這一點,我的心已經變了:除了針對人類和精靈的大敵,我對發出的每一擊都感到懊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在我身邊。跟我一起留下吧!”
“我若留在你身邊,左右我的就是愛,而非智慧?!必惲腋裾f,“我的心警告我,我們該回多瑞亞斯?!?/p>
“盡管如此,我卻不會去那里?!眻D林說。
于是貝烈格再次努力勸說他回去為辛葛王效力,說多瑞亞斯的北面邊境亟需他的力量與英勇,并告訴他奧克經由阿那赫小道從陶爾-努-浮陰下來進入丁巴爾,展開新的入侵。但他的話全都無濟于事,最后他說:“圖林啊,你自稱強硬之人。你真是強硬,而且頑固?,F在換我了。你若真希望有強弓相伴,就到丁巴爾來找我,因為我會回那里去。”
圖林聽了,默然而坐,與那不肯讓他回頭的驕傲斗爭,他思忖著過去的歲月。但他忽然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問貝烈格:“你提到了一位精靈少女。她及時作證,我欠她的情,可我卻記不起她了。她為什么留意我的舉動?”
貝烈格聞言,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說:“是啊,為什么呢?圖林,你難道一直心不在焉、神不守舍地活著?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和妮爾拉絲一起在多瑞亞斯的森林中漫步?!?/p>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眻D林說,“或者說,現在我的童年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并且被迷霧籠罩——除了對多爾羅明我父親那座房子的回憶。但我為何會跟一位精靈少女一起漫步?”
“也許,是為了學習她能教你的東西?!必惲腋裾f,“唉,人類之子啊!中洲除了你的悲傷,尚有別的悲傷,還有并非武器造成的創痛。實際上,我開始覺得,精靈與人類不該相遇或互相干預。”
圖林沒有說話,而是久久看著貝烈格的面容,仿佛能從中解開他話語中的謎。但多瑞亞斯的妮爾拉絲再也沒有見過他,他的陰影從她身上移開了。[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