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蘇魯神話III
- (美)H.P.洛夫克拉夫特
- 10107字
- 2019-02-22 17:25:34
你不必認為我發瘋了,艾略特——很多人的怪癖比我稀奇得多。奧利弗的祖父不肯坐汽車,你為什么不嘲笑他?我討厭該死的地鐵,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再說乘出租車來這兒不是更快嗎?要是坐地鐵,咱們還得從帕克街一路爬坡走上來呢。
我知道我的神經比去年你見到我那次更緊張了,但你也沒必要把我當病人看吧。原因數不勝數,老天作證,我想我還能保持神智健全就很幸運了。為什么非得追根究底呢?你以前沒這么好打聽呀。
好吧,既然你這么想知道,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不能說的。也許早該告訴你了,因為你自從聽說我和藝術俱樂部斷絕來往,對皮克曼敬而遠之,就一封接一封給我寫信,活像個著急上火的老媽子。現在他失蹤了,我才偶爾去俱樂部坐一坐,然而我的精神狀態可大不如前了。
不,我不知道皮克曼到底遭遇了什么,也沒有興趣猜測。你也許會認為我和他絕交那檔子事還有什么隱情——對,那正是我不想琢磨他究竟去了哪兒的原因。警察愛怎么查就怎么查吧——考慮到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化名彼得斯在老北角租下的那個地方,我看他們只怕什么也查不出來。我都不敢說我肯定還能找到那兒——當然不是說我真的會去找,哪怕大白天的也不行!對,但我確實知道,不,很抱歉我真的知道,他為什么要租那個地方。別著急,我會說到的,我認為你也會理解先前我為什么沒有告訴警察。他們會要我帶他們去,但就算我知道怎么走,也絕對不可能再去那兒了。那個地方有某種東西——現在我不但不敢坐地鐵,甚至(你盡管嘲笑我好了)連地下室都不敢去了。
我希望你知道,我和皮克曼絕交可不是因為里德博士、喬·米諾特或博斯沃思這些喜歡大驚小怪的老正統和他絕交的那些愚蠢理由。病態的藝術風格嚇不倒我,一個人擁有皮克曼那樣的天賦,無論他的作品有什么傾向,我只會覺得能認識他實屬我的榮幸。波士頓從未誕生過比理查德·厄普頓·皮克曼更出色的畫家。我起初是這么說的,現在依然這么說,他展出《食尸鬼盛宴》時,我的態度也絲毫沒有動搖。你應該記得,米諾特就是因為這幅畫才和他斷絕來往的。
你要知道,一個人必須深諳藝術之道,同時對大自然有著深刻的洞察力,才有可能繪制出皮克曼那樣的作品。隨便哪個雜志封面畫手都能胡亂潑灑顏色,然后稱之為夢魘或女巫集會或惡魔肖像,但只有偉大的畫家才能繪制出真正嚇人和猶如活物的作品。這是因為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懂得恐怖的解剖結構和畏懼的生理機制——知道什么樣的線條和比例與潛在的本能或遺傳而來的恐懼記憶有所聯系,會使用恰當的顏色對比或光影效果激起休眠的奇異感覺。我不必告訴你富塞利的真跡為何能造成戰栗,而廉價的鬼故事封面畫只會逗得我們大笑。那些人捕捉到了某種超越生命的東西,而那些作品允許我們也窺見了短暫的一個瞬間。多雷曾經擁有這個能力。斯密擁有。芝加哥的安格瑞拉也擁有。而皮克曼做到了前無古人的程度,我向上帝祈禱,希望同樣后無來者。
請不要問我他們究竟見到了什么。你也知道,就一般性的藝術而言,以大自然或活模特為藍本而描繪的生機勃勃、會呼吸的作品,與小角色商業畫手在光禿禿的工作室里按教條制造出來的東西,兩者之間有著天壤之別。唔,應該這么說,真正的怪異藝術家能看見某些幻象,以此充當他的創作原型,或者從他所生活的幽冥世界召喚出他心目中的現實場景。總而言之,他的成果與欺世盜名者的貧瘠幻夢完全不同,就像實物模特畫家的創作與函授學校諷刺畫家的粗制濫造之間的區別。假如我見過皮克曼曾經見過的東西——還好沒有!來,咱們先喝一杯,然后再繼續往下說。天哪,要是我見過那個人——假如他還算人類的話——見過的東西,我肯定不可能活到今天!
你應該記得,皮克曼的專長是面部。我不認為戈雅以后還有誰能把那么多純粹的地獄元素塞進一副五官或一個扭曲的表情。在戈雅之前,你只能去塑造了巴黎圣母院和圣彌額爾山那些滴水獸和畸形怪物的中世紀藝術家里尋找這種人。他們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敢相信——說不定他們真的見過呢,因為中世紀有過一些詭異的時期。我記得你離開前的那年自己也問過皮克曼,想知道他那些概念和幻象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他給你的回答難道不是一聲陰森的大笑嗎?里德和他絕交的部分原因就是那種笑聲。如你所知,里德當時剛開始涉獵比較病理學,滿嘴華而不實的所謂“專業知識”,成天討論這個或那個心理和生理表征的生物學或演化論意義。他說他一天比一天厭惡皮克曼,到最后甚至感到恐懼,因為這個人的五官和表情都在逐漸朝他不喜歡的方向改變,簡而言之就是非人類的方向。他時常談論飲食,說皮克曼的食譜肯定極其反常和偏離正軌。假如你和里德有通信往來,我猜你大概會對里德說,是他自己讓皮克曼的繪畫影響了他的精神或激發了他的想象力。我知道我就是這么對他說的——但那是以前。
然而請你記住,我和皮克曼絕交并不是為了這種事。恰恰相反,我對他的贊賞與日俱增,因為《食尸鬼盛宴》確實是一幅了不起的藝術杰作。如你所知,俱樂部不愿展出這幅畫,美術館拒絕接受捐贈,我還可以斷言也沒有人肯買下它,因此皮克曼直到消失前一直將它掛在家里。現在他父親把畫帶回塞勒姆去了——你知道皮克曼出身于古老的塞勒姆家族,有個長輩在1692年因為行巫術而被絞死。
我養成了經常拜訪皮克曼的習慣,尤其是我開始做筆記準備撰寫一部怪異藝術的專論之后。或許正是他的作品把這個點子裝進了我的腦海,不過總而言之,我越是發掘,就越是發現他簡直是個資料和啟迪的寶藏。他向我展示他手頭的所有油畫和素描,其中有些墨水筆繪制的草稿,若是俱樂部里多幾個人見過它們,我敢保證他一定會被掃地出門。沒過多久,我就幾乎成了他的信徒,會像小學生似的一連幾個小時聆聽他講述藝術理論和哲學思辨,那些東西瘋狂得足以讓他有資格進丹佛精神病院。我的英雄崇拜態度,加上其他人越發疏遠他的事實,使得他完全信任了我。一天晚上,他暗示說假如我口風足夠緊,而且不至于太神經質,那么他或許可以給我看一些頗為不尋常的東西——比他家里那些稍微猛烈一些的東西。
“你要知道,”他說,“有些事情并不適合在紐伯利街做,它們與這里格格不入,在這里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孕育出那種靈感。我的使命是捕捉靈魂的內在含義,你在住著暴發戶的庸俗街道上找不到這種東西。后灣不是波士頓,它還什么都不是呢,因為它沒有時間來積累記憶和吸引附近的靈魂。就算這兒存在精怪,也是屬于鹽沼和淺灘的馴服精怪,而我想要的是人類的鬼魂——有著高度組織性的生物的鬼魂,它們見過地獄,也明白所見景象的寓意。
“藝術家應該生活的地方是北角。一個真誠的審美者應該住在貧民窟,為的就是人群匯集的傳統。上帝啊,人類!你有沒有意識到,那種地方不完全是人造的,而是在自行生長?一代又一代人在那里生存、感知和死去,而且是在人們不害怕生存、感知和死去的年代。你知道嗎?1632年的科珀山上就有了作坊,現在那些街道有一半是1650年鋪設的?我可以帶你看已經矗立了兩個半世紀以上的房屋,它們經歷的時光足以讓一幢現代房屋化為齏粉。現代人對生命和生命背后的力量到底有多少了解?你說塞勒姆巫術是妄想,但我敢向你保證,我的四代曾祖母肯定有不同的看法。他們在絞架山上吊死了她,而偽善的科頓·馬瑟就在旁邊看著。馬瑟,該死的,他害怕有人會成功地踢破這個受詛咒的單調囚籠——真希望有人對他下咒,在夜里吸干他的鮮血!
“我可以向你展示他住過的一幢房屋,向你展示他滿嘴豪言壯語卻不敢走進去的另一幢房屋。他知道一些事情,卻沒膽子在《偉績》或幼稚的《不可見世界的奇景》里描繪。看看這兒,你知道嗎?北角曾有一整套地下隧道,連接起部分人群的房屋、墳場和大海?隨便他們在地面上起訴和迫害好了——在他們無法觸及之處,每天都有事情在發生,夜里總會傳出他們找不到來源的放肆笑聲!
“哎呀,朋友,找十幢修建于1700年之前而且后來沒有改過結構的房屋,我敢打賭其中有八幢我能在地窖里翻出奇怪的東西給你看。幾乎每個月都能在報紙上讀到消息,說工人在拆除這幢或那幢老宅時發現了磚砌封死、不知通向何方的拱廊或深井——去年你在高架鐵道上就能看見亨奇曼街附近的一個工地。那里有過女巫和她們施的魔咒,有過海盜和他們從海里帶來的東西,有過走私犯和私掠者——我告訴你,古時候的人們知道如何生活,如何擴展生活的疆域!哼,一個有膽量和智慧的人能夠了解的不該僅僅是眼前這個世界!想一想截然相反的今天,一個俱樂部的所謂藝術家,腦殼里盡是些粉紅色的玩意兒,一幅畫面只要超出了燈塔街茶會的氛圍,就能讓他們戰栗和深惡痛絕!
“現時代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人們實在太愚蠢了,不會過于認真地探究過去。關于北角,地圖、記錄和導游書籍究竟能告訴你什么呢?呸!我可以帶著你走遍王子街以北由三四十條小街和巷道組成的網絡,外國佬在那兒泛濫成災,但我估計知道它們存在的活人頂多只有十個。那些拉丁佬知道它們代表著什么嗎?不,瑟伯,這些古老的地方壯美得如夢似幻,充滿了奇觀、恐怖和逃離凡俗現實的罅隙,卻沒有一個活人理解或從中受益。不,更確切地說,只有一個活人——因為本人對過往的挖掘刺探絕非一無所獲!
“你看,你對這類事情也感興趣。要是我說,我在那兒還有另一個工作室,在那里我能捕捉到遠古恐懼的黑夜幽魂,繪制出我在紐伯利街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東西,你會有什么看法?我當然不會和俱樂部那些該死的老媽子說這些事情——特別是里德,一個白癡,傳閑話說什么我是個怪物,注定要滑下逆向演化的陡坡而掉進深淵。對,瑟伯,很久以前我就認定,一個人既應該描繪世間的美麗,也必須描繪恐怖的景象,于是我去我有理由相信存在恐怖之物的地方做了一些探尋。
“我找到一個地方,我認為除我以外見過它的活人只有三個北歐佬。從距離上說,它和高架鐵路并不遙遠,但從靈魂角度說,兩者相距許多個世紀。我盯上它是因為地窖里有一口古老而怪異的磚砌深井——就是我前面說過的那種地方。那幢屋子已經近乎坍塌,因此沒人愿意住在里面,我都不想告訴你我只花多少錢就租下了它。窗戶用木板釘死,不過我更喜歡這樣,因為就我做的事情來說,我并不想要光亮。我在地窖繪畫,那里的靈感最為濃厚,但我整修了底層的另外幾個房間。房主是個西西里人,我租房用的是彼得斯這個化名。
“既然你這么上道,今晚我就帶你去看看。我認為你會喜歡那些作品的,因為如我所說,我在那里稍微釋放了一下自我。路程并不遠,我有時候走著去,因為出租車在那種地方會引來關注。咱們可以在火車南站坐輕軌到炮臺街,然后走過去就沒多遠了。”
好了,艾略特,聽完這番長篇大論,我都忍不住要跑向而不是走向我們見到的第一輛空出租車了。我們在火車南站換乘高架列車,快十二點時在炮臺街走下樓梯,沿著古老的濱海街道走過憲章碼頭。我沒有記住我們經過了哪些路口,無法告訴你具體拐上了哪些街道,但我知道終點肯定不是格里諾巷。
最后拐彎的時候,我們來到一段上坡路,我一生中從沒見過這么古老和骯臟的荒棄小巷,山墻將要崩裂,小窗格里嵌著碎玻璃,月光下聳立著半解體的古舊煙囪。視線所及范圍內,我認為沒見證過科頓·馬瑟在世的那個年代的房子不超過三幢——我至少瞥見兩幢屋子有飛檐,還有一次我覺得見到了幾乎被遺忘的前復斜式尖屋頂,盡管文物研究者聲稱這種建筑結構在波士頓地區已經絕跡。

這條巷子里還有一些微弱的光亮,我們向左又拐進一條同樣寂靜但更加狹窄的小巷,這里沒有任何照明;摸黑走了一分鐘左右,我覺得我們向右轉了一個鈍角的彎。這之后沒多久,皮克曼取出手電筒,照亮了一扇極其古老、蟲蛀嚴重的十格鑲板門。他打開門鎖,催促我走進空蕩蕩的門廳,這里鑲著曾幾何時非常精美的深色橡木墻板——樣式簡單,但讓我激動地想到安德羅斯、菲普斯和巫術盛行的時代。然后他領著我穿過左手邊的一道門,點燃油燈,對我說別客氣,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
聽我說,艾略特,我屬于街頭混混會稱之為“硬漢”的那種人,但我必須承認,我在那個房間墻上見到的東西還是嚇得我魂不附體。那些是他的畫作,你要明白——是他在紐伯利街不可能畫出來甚至無法展出的作品——他的所謂“釋放自我”確實沒說錯。來——再喝一杯——我反正是非得喝一杯不可了!
企圖向你描述它們的樣子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從簡潔筆觸中滲透出的難以言喻并且褻瀆神圣的恐怖、無法想象的可憎感覺和精神上的腐敗墮落完全超出了語言能夠表達的范圍。其中沒有你在西德尼·斯密作品中見到的異域技法,沒有克拉克·阿什頓·史密斯用來讓你血液凝固的比土星更遠的行星的地貌和月球真菌。它們的背景主要是古老的教堂墓地、深山老林、海邊懸崖、紅磚隧道、鑲墻板的古老房間甚至最簡單的石砌地窖。離這幢屋子沒多少個街區的科珀山墳場是他最喜歡的場景。
前景中那些活物就是瘋狂和畸形的化身——皮克曼的病態藝術體現了最杰出的惡魔繪制手法。這些活物很少完全是人類,往往只從不同的角度近似人類。絕大多數軀體大致是兩足動物,但姿態向前傾斜,略帶犬類生物的特征。大多數角色的皮膚呈現出令人不快的橡膠感覺。啊!此刻我又像是見到了它們!它們在做的事情——唉,求你別問得太詳細了。它們通常在吃東西——我不會說它們在吃什么的。有時候它們成群結隊出現在墓地或地下通道里,總是在爭搶獵物,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們埋藏的寶物。皮克曼用何等有表現力的手法描繪了駭人的戰利品那無法視物的面孔啊!作品中的怪物偶爾在半夜跳進敞開的窗戶,蹲在沉睡者的胸口,撕咬他們的喉嚨。一幅畫里,它們圍成一圈,朝絞架山上吊死的女巫吠叫,尸體的面孔與它們頗為相似。
但請不要認為害得我幾乎昏厥的是這些可怖的主題與布景。我不是三歲的小孩,類似的東西我見得多了。真正嚇住我的是那些面孔,艾略特,那些該詛咒的面孔,它們在畫布上栩栩如生地淌著口水斜眼看我!上帝啊,朋友,我真的相信它們有生命!那個惡心的巫師,他將地獄的烈火摻進顏料,他的畫筆是能催生噩夢的手杖。艾略特,把酒瓶拿給我!
有一幅名叫《上課》——愿上主垂憐,我竟然看到了它!聽我說——你能想象一群無可名狀的狗狀生物在墓地蹲成一圈,教一個幼兒像它們那樣進食嗎?這大概就是偷換幼兒的代價吧——你知道有個古老的傳說,某些怪異的生物會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搖籃里,替換被它們偷走的人類嬰兒。皮克曼展現的是被偷走的嬰兒的命運——他們如何成長——這時我逐漸看到了人類和非人類怪物兩者的面容之間存在的某些可憎的聯系。皮克曼描繪出徹底的非人類怪物和墮落退化的人類兩者之間的病態漸變,建立起了某種諷刺的演化關系。狗狀生物就是由活人變化而成的!
沒過多久,我開始琢磨,怪物替換給人類撫養的孩子后來怎么樣了,這時我的視線落在一幅畫上,這幅畫恰好就是我這個念頭的答案。背景是古老的清教徒家庭的住所——粗重的房梁,格子窗,靠背長椅,笨拙的十七世紀家具,全家人坐在一起,父親正在讀圣典。每張臉上都滿是莊嚴和肅穆,只有一張臉除外,這張臉上體現出的是發自肺腑的嘲笑。那是個年輕人,無疑應該是那位虔誠父親的兒子,但本質上卻是那些不潔怪物的子嗣。它是它們替換留下的后代——出于某些惡毒諷刺的念頭,皮克曼把它的五官畫得與他自己極為相似。
這時皮克曼已經點亮了隔壁房間的燈,彬彬有禮地拉開門請我過去,問我愿不愿意欣賞一下他的“現代研究”。我無法產生任何看法,驚恐和厭惡讓我說不出話來,但我認為他完全理解我的感覺,還覺得那是莫大的恭維呢。現在我想再次向你保證,艾略特,我不是那種見了一點偏離正軌之物就會尖叫的娘娘腔。我人到中年,閱歷豐富,你見過我在法國的表現,我猜你應該知道我沒那么容易被打倒。另外也請你記住,我很快就恢復鎮定,接受了將殖民時代新英格蘭描繪成地獄領土的那些恐怖畫作。唉,盡管如此,隔壁房間還是駭得我從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尖叫,我不得不抓住門框,以免跪倒在地。前一個房間展現的是一群食尸鬼和女巫蹂躪我們先輩所生活的世界,而現在這個房間將恐怖直接帶進了我們的日常生活!
天哪,這個人有著何等的妙筆!有一幅作品名叫《地鐵事故》,畫里是波爾斯頓街地鐵站,一群從不知名的地下陵墓爬出地縫的污穢怪物正在襲擊站臺上的人群。另一幅畫的是科珀山墳場里的舞會,時代背景是現今。還有好幾幅地窖場景,怪物從石墻上的窟窿和裂縫爬出,蹲坐在木桶或鍋爐背后,笑嘻嘻地等著第一個獵物走下樓梯。
有一幅令人作嘔的巨幅畫作描繪的似乎是燈塔山的橫截面,腐臭的怪物猶如螞蟻大軍,穿行于蜂窩般的地下洞穴網絡之中。他肆意描繪現時代墓地里的舞會;不知為何,有一幅畫的主題比其他所有作品都讓我感到震撼——場景是某個不知名的地窖,幾十頭怪獸聚集在一頭怪獸周圍,這頭怪獸拿著一本著名的波士頓導游書,顯然正在大聲朗讀。所有怪獸都指著同一個段落,每一張臉都嚴重扭曲,仿佛正癲癇發作似的狂笑著,我甚至覺得能聽見那噩夢般的回響。這幅畫的標題是《霍姆斯、羅威爾和朗費羅長眠于奧本山》。
我逐漸鎮定下來,重新適應第二個房間的群魔亂舞和病態審美,并開始分析我的厭惡究竟因何而起。我對自己說,這些東西之所以令人反感,首當其沖的原因是它們揭示出了皮克曼全無人性和冷血殘忍的本質。這家伙在對大腦與肉體的折磨和凡人軀殼的退化之中得到了巨大的樂趣,他必然是全人類的無情仇敵。其次,它們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們的偉大性質。它們是有說服力的藝術——我們看見這些畫作,就看見了魔鬼本身,恐懼油然而生。最奇特的一點在于,皮克曼的力量并不來自選擇性的描繪和怪異的主題。沒有任何細節是模糊、失真或庸俗化的;畫中人物輪廓鮮明、栩栩如生,細節寫實得令人痛苦。還有那些面容!
我們見到的不僅是藝術家的詮釋,而是萬魔殿本尊,以徹底的客觀視角被描繪得像水晶一樣清晰。沒錯,我對上帝發誓,就是這樣!他絕對不是幻想主義者或浪漫主義者——他甚至懶得嘗試描繪繽紛如棱柱折射光、短命如蜉蝣的迷離夢境,而是冰冷且嘲諷地直接臨摹了某個穩定、機械般運轉、井井有條的恐怖世界,他以藝術家的視角全面觀察過那個世界。上帝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世界,才知道他曾在何處窺視過瀆神的怪物奔跑、疾走、爬行著穿過那個世界。然而無論他這些畫作的難以想象的靈感源頭究竟是什么,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皮克曼在任何意義上——不管從觀念還是從實踐角度來說——都是一名不折不扣、勤勉細致、近乎科學家的現實主義者。
我的主人領著我走向地窖,去他真正的工作室,我鼓起勇氣,準備迎接未完成的作品給我帶來地獄般的沖擊。我們爬下一段潮濕的樓梯,他轉動手電筒,照亮旁邊一片開闊空間的角落,那里有一圈磚砌的圍欄,里面顯然是一口打在泥地上的深井。我們走向那口井,我見到井口直徑至少有五英尺,井壁足有一英尺厚,高出地面大約六英寸——要是我沒看錯,那肯定是十七世紀建成的。皮克曼說,這就是他一直在說的那種東西:曾經遍布山丘內部的隧道網絡的一個出入口。我在不經意間發現,井口沒有被磚封死,而只是蓋了一塊沉重的圓形木板。假如皮克曼那些癲狂的暗示不只是說說而已,這口井就必然和某些事物有所聯系,想到這里,我不禁微微顫抖。我跟著他又爬上樓梯,穿過一道窄門,走進一個頗為寬敞的房間,這里鋪著木地板,陳設像間畫室,有一盞乙炔氣燈,光亮足夠工作之用。
未完成的作品擱在畫架上或靠在墻上,恐怖程度與樓上那些完成的作品不相上下,同樣呈現出了畫家那勤勉細致的藝術手法。他極其仔細地打好了場景的草稿,鉛筆輪廓線說明皮克曼以一絲不茍的精度來獲取正確的透視和比例關系。這位先生太了不起了——盡管我已經知道了那么多內情,此刻我依然要這么說。一張臺子上有一套大型照相機,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皮克曼說他拿照相機拍攝用作背景的各種場景,他可以在工作室里看著照片繪畫,不需要扛著全套家什在城里為了取景而奔走。他認為在持續性的工作中,照片與真實景象或模特一樣好用,他宣稱自己經常將照片用作參考。
這些令人作嘔的草圖和恐怖的半成品遍布房間的每個角落,其中有某種因素讓我感到非常不安。氣燈側面不遠處有一塊大幅畫布,皮克曼忽然揭開蒙在上面的蓋布,我忍不住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這是那天夜里我第二次尖叫。古老的地下室里,墻上結著硝霜,叫聲在昏暗的拱頂下反復回蕩,我不得不按捺住如洪水般襲來、隨時會沖破堤防的沖動反應,沒有爆發出歇斯底里的狂笑。仁慈的造物主啊!艾略特,不過我也說不清這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瘋癲的妄想。我覺得塵世間容不下這樣的噩夢!
那是一頭龐大且無可名狀的瀆神怪物,長著熾熱的血紅色眼睛,骨質的爪子里抓著曾經是一個人的殘破尸體,它在啃尸體的頭部,樣子就像孩童在吃棒棒糖。它算是蹲在地上,你看著它,覺得它隨時都會扔下手里的獵物,撲向更美味的大餐。然而真是該死,那幅畫能成為世界上所有恐懼的源頭并不是因為這個地獄般的主題——不,不是它,也不是長著尖耳朵、充血雙眼、扁平鼻子和滴涎大嘴的那張狗臉。不是覆蓋鱗片的爪子和結滿霉塊的軀體和半蹄狀的足部——不是以上這些,盡管其中任何一樣都能逼瘋一個敏感脆弱的人。
真正可怕的是繪畫技法,艾略特——那該詛咒、不敬神、悖逆自然的技法!我活到這把年紀,從未在別處見過能夠如此將活物放上畫布的神技。怪物就在我眼前——瞪著我,嚼著食物,嚼著食物,瞪著我——我知道只有違背了自然法則,才有可能讓一個人在沒有模特的情況下畫出這么一頭怪物,除非他窺視過未曾將靈魂賣給魔鬼的凡人不可能見到的地獄。
畫布的空白處用圖釘釘著一張揉皺的紙——我猜應該是一張照片,皮克曼打算根據它描繪恐怖如噩夢的背景。我伸手去撫平它仔細查看,忽然看見皮克曼像挨了槍子兒似的跳起來。自從我那一聲震驚的尖叫在黑洞洞的地窖里激起不尋常的回音,他就一直在異常專注地聽著動靜,此刻他似乎受到了恐懼的侵襲,盡管程度無法與我的相提并論,并且更傾向于肉體而非精神。他拔出左輪手槍,示意我別出聲,然后走進外面的主地下室,隨手關上房門。
我認為有一瞬間我嚇得無法動彈。我學著皮克曼的樣子仔細諦聽,覺得我聽見某處響起了微弱的跑動聲,然后從某個我無法確定的方向傳來了一連串吱吱或咩咩的叫聲。我想到巨大的老鼠,不禁打個哆嗦。接下來我又聽見了發悶的噠噠聲,頓時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是一種鬼鬼祟祟摸索時發出的噠噠聲,我難以用語言形容這種聲音。它有點像沉重的木頭落在了石板或磚塊上——木頭撞擊磚塊——這讓我想到了什么?
聲音再次響起,這次變得更加響亮。同時還有一陣震動,就好像木頭落下的地方比上次落下的時候更遠了。隨后是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皮克曼含糊不清的喊叫聲和左輪手槍震耳欲聾的六聲槍響,他不由分說地打空了彈倉,就像是馴獅人為了震懾猛獸而對空放槍。接下來是發悶的吱吱或嘎嘎叫聲和轟隆一聲悶響,然后又是一陣木頭和磚塊的摩擦聲,停頓片刻,開門——我承認我嚇了一大跳。皮克曼重新出現,拎著還在冒煙的手槍,斥罵在古老深井里作祟的肥壯耗子。
“魔鬼才知道它們吃什么,瑟伯,”他笑呵呵地說,“那些古老的隧道連接墓地、女巫巢穴和海岸。不過不管是什么,肯定都所剩無幾了,因為它們發瘋般地想逃出來。我猜大概是你的叫聲驚擾了它們。在這些古老的地方,你最好小心為妙——我們的嚙齒類朋友當然是個缺點,不過我有時候覺得它們對于烘托氣氛和色彩也是個有益的補充。”
好了,艾略特,那天夜里的冒險到此結束。皮克曼許諾帶我來看這個地方,上帝作證,他確實做到了。他領我走出仿佛亂麻的窮街陋巷,這次走的似乎是另一個方向,因為等我們看見路燈時,已經來到了一條有些眼熟的街道上,單調的成排建筑物是紛雜的公寓樓和古老的住宅。原來是憲章街,但我過于慌亂,沒有記住我們是從哪兒拐上來的。時間太晚,高架輕軌停運了,我們經漢諾威街走回市區。這一段路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們從特里蒙街向北到燈塔街,我在歡樂街路口轉彎,皮克曼在那里與我告別。我再也沒有和他說過話。
我為什么和他斷絕來往?你別不耐煩。先讓我打鈴叫杯咖啡。另一種東西咱們已經喝夠了,我需要換換花樣。不——不是因為我在那里見到的畫作;但我敢發誓,那些畫足以讓波士頓百分之九十的會館和俱樂部取消他的成員資格,現在你應該不會對我遠離地鐵和地窖覺得奇怪了吧。真正的原因是我第二天早晨在大衣口袋里發現的東西。還記得吧?地窖里用圖釘釘在那幅恐怖畫作上的揉皺紙張。我以為是某個場景的照片,他打算用來充當那個怪物的背景。就在我伸手去撫平這張紙的時候,古怪的響動驚擾了我們,我在不經意間把它塞進了口袋。哎呀,咖啡來了——要是你夠聰明,艾略特,就什么也別加。
對,這張紙就是我和皮克曼絕交的原因。理查德·厄普頓·皮克曼,我所知最偉大的藝術家——也是越過生死界限、跳進神話與瘋狂之深淵的最污穢的靈魂。艾略特——老里德說得對,他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類了。他或者誕生于怪異的陰影之地,或者找到辦法打開了禁忌之門。不過現在也無所謂了,因為他已告失蹤——返回他喜愛出沒的詭異的黑暗世界去了。來,咱們先點上吊燈再說。
別讓我解釋甚至猜測我燒掉的那張紙。也別問我皮克曼急于稱之為耗子來搪塞我、鼴鼠般亂刨的生物究竟是什么。你要知道,有些秘密從古老的塞勒姆時代遺留至今,科頓·馬瑟講述過更離奇的事情。你知道皮克曼的作品是多么該詛咒地栩栩如生,我們都在猜測他究竟是怎么想到那些面孔的。
好吧——那張紙并不是什么背景照片,而正是他在可憎的畫布上描繪的畸形怪物。它是他使用的模特,而背景活脫脫就是地下畫室的墻壁。我向上帝發誓,艾略特,那是一張實物照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