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裳與月無殤來到城主府時,一種熟悉的蕭瑟荒涼之感撲面而來。
府門上鐵鏈緊鎖,貼著大大的封條,辟邪的咒文畫了滿墻。二人見此情景,輕身翻墻而入。
沈云裳看著眼前的整齊草坪、干凈院落說道:“想不到府墻內外竟然如此不同。”
月無殤身處手指在游廊的欄桿上輕輕摸了一下,見欄桿上幾凈無塵,淡然道:“嗯,應該是有人打掃過。”
鬼魅飄在二人手后,東張西望道:“接連死了三任城主,誰膽子這么大,居然還敢來這里?”
一旁的鬼戾依舊肅然不茍言笑的猜測道:“想來是哪個忠心的仆人。”
鬼魅道:“忠心?主人都死了,跟著主人一起去做了鬼才叫忠心吧?”
鬼戾聞言不悅,無奈嘴笨,最后也只是瞪了一眼鬼魅,卻說不出個一二。
沈云裳道:“未必一定是仆人,也許是親友故人。忠心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如果寶姨的消息不假,這少主及其家妹都死的離奇,必定有冤情。若有忠心仆人或昔年故人在此,定會想辦法為其伸冤。”
二人走到府中花園時,不禁驚詫。
園中栽種著不同品類的花草,花枝整潔,草葉整齊,大部分的花枝都已凋零,但卻無一片落瓣在地,這里的花草顯然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的。
花園中心,有一塊一丈見方的花圃,花圃中空,四周盛放著一種奇特的花,花枝高一尺,花葉扁小,花瓣盛放之時亦是微微卷起,像一個半開的小袋子,每一株花都有六七個這樣的小袋子。呈現出幽蘭、淺黃、淡粉和皎白四色。小袋子中積蓄著晶瑩潔白的一團東西,如雪似霜,映著月光,似水光一般粼粼閃動。
沈云裳走過去,盯著那盛放的小袋子細細看了一會兒,欣喜道:“這是什么花?我從未見過。”
一男子朗聲道:“這花名叫風遣,北地特有的花,只在風雪中盛開。風遣便是風的使者,是相思等待的花。風遣花開,伊人歸來。北地戰亂不斷,家中若有男子出征,家人變會擺放一盆風遣在院中,祈盼家人歸來。”
沈云裳縮回手,直起身,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藍衣男子身背一柄長刀,雙臂抱在胸前,正悠哉的朝自己走過來。邊走邊問道:“你們是何人?為何夜闖城主府?”
月無殤看此人非仙門弟子裝束,便減了幾分排斥,淡然反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又向月無殤與沈云裳走進幾步,笑問道:“這位公子不認識我便罷了,怎得沈姑娘也不認得我了?”
沈云裳聞言一愣,走上前一步,細細的打量起那人來,遲疑道:“你是......”
那人見沈云裳面露難色,嘖嘖道:“真是讓人傷心啊,沈姑娘入了蓬山仙門,轉眼便忘了救命恩人?”
經他這么一提醒,沈云裳煥然大悟般突然想起他是誰了,驚喜道:“溪風?你是溪風?”
溪風聞言忽而嘻嘻一笑,伸出雙手搭在沈云裳肩頭拍了拍,笑道:“幾年不見,你倒是更漂亮了。”說著,就要擁抱,身子剛動了一下尚未靠近,便被月無殤一手推開了。
溪風愕然的看著月無殤那冷冷又充滿敵意的眼神,不明所以。
沈云裳見勢,忙對月無殤解釋道:“忘了介紹了,無殤,這位是溪風,我在蓬山仙測中認識的。”而后,又向溪風介紹道:“溪風,這位是月無殤,我的朋友。”
溪風聞言,打量了一眼月無殤,而后對沈云裳調侃道:“朋友?這黑天長夜的,你怎么帶一個朋友出來幽會?你那個小情郎呢?”
溪風說完,便轉身去侍弄花圃邊的一株花草,將那花下松散的土壤按緊實了些,聽著月無殤疑惑不悅的反問一句:“情郎?”心下竊喜。
沈云裳臉上一羞,忙解釋道:“沒有什么情郎。不要聽他胡說八道。”
溪風聞言,輕笑一聲,說道:“沈姑娘要是不想聽我說話,那我便回了。”說完,夸張的伸了一個懶腰,又高聲嘆道:“哎,阿護還等著我呢。”
沈云裳聞言忙問道:“阿護?你說的可是風城的已故少城主,南宮護?”
溪風驚奇道:“你知道阿護?”
沈云裳道:“我們今晚來,就是為了南宮護的事。不過你怎么也認識南宮護?我還以為你只是生活在幻境里的人。”
溪風走出花園,說道:“我當然是活在現實世界的人。蓬山仙測,只是借我的小可愛一用而已。仙測之后,我便繼續游歷天下,后來偶然來到風城。聽聞城中出了多起少女失蹤案,我便獨自暗中調查。后來被我發現,這案子的幕后之人竟是城主府的人,于是我便夜探城主府。”溪風說到這,忽而一笑,陷入了回憶,沉默了片刻才接著說道:“不巧,被阿護的機關困住了。”
溪風說及阿護的時候嘴角總是不自覺的帶著笑,沈云裳見他說及被困一事全無窘色,反而好似沉浸其中,沈云裳悄聲對月無殤說道:“我猜他一定喜歡南宮護。”
月無殤看著溪風,又看著花圃之中那一塊空地,猜到了什么,忽而感傷道:“我想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甘心守在這里,這里是他的心愛之人曾經存在過的地方。”
沈云裳沒想到月無殤會說出這樣的話,聞言一愣,也暗覺傷感起來。不禁又對溪風欽佩了幾分,對南宮護又惋惜了幾分。
忽而一陣清風吹起,花圃四周的花草隨之晃動,溪風聞聲,欣喜的向著花圃的方向喊了一聲:“阿護?”
沈云裳與月無殤也齊齊看過去,只見一縷幽魂自花圃中那塊空地上旋轉而起,正是那個金衣少年,南宮護。
南宮護對溪風說道:“我的機關哪里困得住你?分明是你害怕雪娘,所以才賴在里面不敢出來罷了。”
溪風看到南宮護,眼中忽而柔情無限,緩緩邁步,徑直走到南宮護身邊,柔聲道:“我怎么會想到,阿護這樣溫柔乖巧的人,竟會養一只白虎做陪伴呢?呵,我被雪娘四處追趕,全天下就只有你能救我了。”兩人相視而笑,眼中的情意不言而喻。
沈云裳見勢,不禁暗生羨慕之情,悄悄的看了一眼身旁的月無殤,不想月無殤卻暗暗拉上自己的手。沈云裳抬起臉正與月無殤的目光相對,不論是他眼中流露出的愛意還是他手中傳遞過來的溫暖,都讓沈云裳的心頭一片柔和。明明此時自己與他皆是立身冰天雪地之中,卻如同沐浴在春日暖陽下一般,沈云裳不自覺的也拉住了他的手。
因著兩對有情人的緣故,使得原本蕭瑟荒涼的城主府瞬間變得溫情脈脈起來。誰也不愿打破此時的氣氛,連鬼魅、鬼戾也靜默在一側,不發一言。
最后還是沈云裳開口問道:“南宮公子可知是何人害了你?”
南宮護看著沈云裳,見其一身白衣清雅,一襲狐裘高貴,沒有金銀脂粉,卻讓人覺得身姿盈盈如煙似霧,于這霜雪夜色之中,恍若仙子。南宮護問道:“姑娘并非我風城之人,如何認得我?”
沈云裳道:“我們進城時,恰巧走進了你的幻象之中,看到了你的記憶。”
南宮護聞言一笑,而后說道:“姑娘既然知道我的事,想必也聽過涼青這個人。正是我那昔日的生死之交,涼青,害我至此!”
沈云裳道:“他不是你妹夫?”
南宮護提及涼青忽而憤怒道:“那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害了我,害了城中幾十位姑娘,我恨不能親手將此人碎尸萬段。”
沈云裳問道:“風城到底發生了何事?”
南宮護回憶往事,黯然道:“我接任城主之時,正值風城與克城交戰。涼青便是我在軍中提拔上來的勇將,屢立戰功,更是救過我一命。是以戰事終止后,我便將風城護衛總管的重任交與他。更是將我唯一的妹妹下嫁于他,他起初倒也盡心盡力,直到后來城中發生了少女失蹤的怪事。”
沈云裳問道:“那你可有查出結果?”
南宮護點頭道:“嗯。正是涼青所為。”
沈云裳道:“哦?”
南宮護道:“我將此事交予涼青查辦,從未想過他會欺上瞞下與那歹人同流合污,更不曾想過他竟然會不顧情分,兩面三刀,置我于死地。”說到此,南宮護語塞凝滯一頓,微微垂手,面露傷心之色。
溪風也隨之傷心起來,抬起手似要拍他的背安慰于他,奈何人、魂不相交,溪風的手穿過了南宮護的身子,落了個空。溪風眼中閃過一絲落寞,遂開口勸慰道:“阿護,你不要難過,我一定會親手殺了那個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
南宮護聞言,暗覺自己失態,平了平情緒,又接著說道:“后來我遇到阿風,聽了他的想法之后,我才開始懷疑自己身邊的人。于是,我便與阿風一起暗中調查,后來我們才發現,原來涼青早已查到了犯案之人,不想卻財迷心智反被其收買,將少女失蹤一案的線索暗自壓下,隱而不發,并從中獲利。我當時念及昔日情份沒有將其罪行揭露,而是要他說出少女的去向。涼青當時亦是痛哭流涕后悔不已,再三立誓會痛改前非,還會將失蹤少女盡數救回,以此贖罪。”南宮護說道此處更是懊悔至極,情緒頗有些激動,原本就輕弱的魂魄亦飄動起來。
沈云裳說道:“想必那涼青騙得你的同情之后,不但言而無信,反而殺你滅口!”
南宮護道:“不錯。那日他便是騙我說找到了失蹤的女子,我便隨他出城前去解救。不想,他竟是一早設計好了要殺我。”
沈云裳道:“城主遇害這樣的事情,非同小可,風城長老會的人豈會不追究?”
南宮護道:“自然要追究。可是長老們卻將此事交由涼青追查。”南宮護無奈的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死后,擔心家妹的安危,于是便托夢給家妹,告知她事情的真相。我死后也曾回去過城主府找涼青報仇,卻不想府中已貼滿了符文法陣,我被符文所傷,震碎了魂魄。”
沈云裳聞言一驚。
魂魄被震碎,這種事情非同小可,比魂飛魄散也好不了多少了,南宮護并未修習過,想來不是自己拼湊魂魄的,于是看了看在一旁柔聲安慰的溪風,說道:“那一定是你為他拼湊的魂魄吧?”
溪風低聲道:“是,可到底我是回來晚了。”言辭間是掩飾不住的遺憾和悔恨。
沈云裳奇道:“你離開過?”
溪風看著阿護,低聲道:“我與阿護之間,一早便有了感情,只是彼此都未當真而已。后來,我們情不自禁的在一起了,可是事后又各自矛盾,于是便只當是一時沖動罷了。可是當我離開風城后,我才發現我對阿護的感情,那感情象一塊巨石一般日日夜夜的壓在我心上,那種揮之不去的沉重的痛苦是那么真實那么強烈,我越是走遠,內心便越是思念,我終于知道原來我是真心愛阿護。于是我便日夜兼程趕回來找他。可是當我趕回來時,城主府已空無一人,滿城皆是阿護遇害的消息。”
溪風臉上的灑脫嬉笑不見了,眼中淚光翻涌,哽咽道:“風遣花開了,我回來了,可是你卻不在了。沒想到那一次的分別,竟是生離死別。”
南宮護伸出手握上溪風的手,溪風雖然沒有任何感覺,可還是默契的察覺到了他的動作,眼淚霎時間滾落下來。
南宮護寬慰道:“當日之事,并非風哥哥的錯。死后能再見到你,得到你的答復知道你心里有我,我此生已經再無遺憾。”
南宮護說道這里,又長嘆一聲,憂慮道:“我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小瑾,不知她現在如何了。”
沈云裳疑惑的看了看溪風,心道他竟然沒有將南宮瑾遇害的消息告訴南宮護嗎?這消息傳的滿城風雨,溪風沒有理由不知道。
南宮見沈云裳遲疑,便問道:“沈姑娘,你若是知道家妹的消息,還請據實相告。”
溪風輕輕道:“阿護,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小瑾她......五年前便不在了。”
南宮護聞言,整個人僵在了那里,心痛道:“他竟然連小瑾也沒有放過......他竟連小瑾也不放過!小瑾是他的妻子啊!”
南宮護一時間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問道:“小瑾是怎么死的?”
沈云裳不忍心再刺激他,于是緩緩說道:“聽城中百姓說,你死之后令妹便暫代城主之位,一個月后,染病而亡。”
南宮護聞言再也按耐不住,失控道:“一定是涼青所為,一定是他!”南宮護身上頓時綠光迸發,一張清秀面容頓時猙獰起來。
沈云裳見南宮護失控,連忙安撫道:“南宮公子稍安勿躁。那涼青五年前也離奇失蹤,如今同樣生死不明。”
南宮護卻聽不進去,怒道:“我定不會輕饒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說著,忽見四周花葉瞬時結冰,精氣自花葉中飛出,聚集到南宮護的魂魄上,南宮護的魂魄漂浮搖擺不定,時隱時現。
溪風見勢,當即一指流光打過去,將自身靈力注入阿護體內,緊張喊道:“阿護,不要動怒,阿護!”
沈云裳不解道:“這是為何?”
溪風急道:“阿護魂魄尚未拼湊完整,很容易失控再次碎裂。”
忽而一道血氣翻涌而來,阿護的魂魄被血氣包圍,片刻便平靜了下來。而后阿護周身綠光一閃,便又回到花圃之中。
溪風見南宮護有驚無險,才放松下來,轉頭對月無殤誠懇道:“多謝。”
沈云裳低聲道:“可是你這樣靠靈力養護他的魂魄,你可是要大損陽壽的。”
溪風灑脫一笑,坦然道:“阿護不在,我活著已無意義。之所以支撐至今,一是阿護魂魄尚未拼完,無法自由行動。二是涼青尚未找到,阿護的仇未報。待我完成這兩件事,我便要陪著阿護去了。”溪風說完,眼中忽而生出期許向往的光芒來。
沈云裳被他二人的感情所感動,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望著他,怔怔的呢喃道:“你......”
月無殤卻道:“做了鬼,便可永生永世相依相守。很好。”
溪風亦溫和笑道:“是啊,不老不滅,不死不傷,我與阿護便可以真真正正的天長地久了。”
幾人正說著,忽聞一聲雄渾虎嘯自山林間回蕩傳來。
溪風聞聲驚道:“是雪娘!自從阿護去世以后,雪娘便兇性大發,四處傷人。祁山掌門本欲將學娘斬殺,但雪娘是阿護的伙伴,我不忍看其慘死,便說服了祁山掌門將其封印。它怎會再次出現?”
沈云裳不好意思道:“我們進入風城時,無意打破了河中的封妖陣。不過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將它重新封印的。”
溪風擔憂道:“雪娘是靈獸,一生只認一個主人。當初雪娘被天地靈氣孕化時,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阿護,雪娘便將阿護認成了主人。如今阿護不在了,雪娘怕是很難再被馴服。若是傷了人,仙門的人必定不會再放過雪娘。”
沈云裳聞言,自信道:“放心吧,我們不會讓雪娘傷害百姓的,也不會讓雪娘有危險的。”
溪風感激道:“多謝二位。”
沈云裳與月無殤告別溪風,而后尋著虎嘯傳來的方向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