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雖然這些年時隔不久就會回來,但是,畢竟這次不一樣。這次是以自己的本來面目來的,這樣時候可真不多。織造許今天穿著非常鄭重,一個新族老的回歸,在這個節骨眼上是一個巨大的助力。門子,把刁三娘從正門引了進去,地上是鋪就的一朵朵蓮花葉,從門口一直鋪到正堂。在正堂中間有一個條案,條案已經是老物件了,上面溝壑縱橫,總是覺得有那么些年頭。在往上就是那一副字“本事”,本字寫得規規矩矩,事的上半部分十分圓滑下半部分沒有回勾,一筆到底捅到底下,顯得戾氣十足。沒人會喜歡這樣的字,但是這樣的字就在正堂。
“十七代孫媳許刁氏拜門回宗”!
“當初怎么走了”?
“本事不濟,出了門楣”!
“如今怎么回來了“?
“本事有成,希望歸來。”
“什么本事”?
“運作水道,縱橫黑門”!
“好大口氣”,許爺爺前探一步說著。
“北通州九十三門都是伙伴,北漕運都是通途”!刁三娘說起這么些年的活,無比自信。
一陣大笑以后,許爺爺大聲一喝:“好孩子”!一眾人唏噓不已,直接在正門祠堂開始用飯喝酒。制造許這會兒一肚子話想和刁三娘說,但是刁三娘卻沒有一句搭話,只好作罷。
“這次拜門,只是正式的給你一個名分,這個族老的名份,其它的和往常一樣,老姨母的事由都按到您頭上,”織造許終于找到了話茬接了進去:“過幾天興許還得您趕回北通州,去坐門戶,畢竟這次南行是家里的大事”!
“一切就聽姐夫的”,這時候刁三娘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讓織造許尷尬不已。
許大奶奶這幾天去大羊毛胡同勤著呢,但是今天有點別扭,因為她帶了刁三娘。按道理說,刁三娘是二丫的親娘,但是許大奶奶從小替代了刁三娘陪著三丫。三丫也把許大奶奶當作自己的母親一般無二。
進了門,林大奶奶先陪著吃了午飯,新媳婦在后堂。
“親家,這門親,在滿意不過了,您看,當初因為那些匠人行里的舌根子差點兒就荒廢了這門親事,現在想起來都是后背冰涼的呢”!林大奶奶這會兒的確是一張巧嘴。
“親家,這是刁三娘,本是許家的一個族老,一直外地做事,今天回來也想見見姑爺也想見見三丫。”這時候許大奶奶之所以很尷尬,也是因為家里的這樣莫名其妙的腌拶事。
“刁三娘啊!聽著就說是一個好爽的姐姐,姐姐一直在哪呢?怎么才來?看上您的面相就覺得您是一個爽快人和我一樣,心里藏不住事。”林大奶奶的確是一張快嘴。
三人聊了一會兒,三丫從后堂出來,后面跟著新姑爺林滿天。林滿天對于許大奶奶是真的好像丈母娘一樣的看呢,直接納頭就拜,一下兩下的那么來磕頭,其實平常也就算了,但是今天刁三娘在,許大奶奶有點尷尬。許大奶奶的尷尬其實從刁三娘進門的時候就開始了,刁三娘回宗拜門以后,許大奶奶就覺得十分的別扭,總覺得自己偷了人家的女兒。但是,自己沒偷,是當戶宗族內部的安排,她也明白這樣的安排有悖人倫,但是是老一輩安排的,現在自己的丈夫做家主,也算是守成。
刁三娘看著新姑爺以及自己的女兒,這會兒還是不敢認,她想在運河上在說。在一旁,她看見許大奶奶的那一出不自然的母女相見,梗著脖子看著窗外,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如此。天還是藍的,有點冷了,估計今年會冷得更早些吧。
許大奶奶今天主要是帶著刁三娘來安排去上海的事,刁三娘回宗,三丫也是從許大奶奶嘴里才聽說的,這一切讓她覺得很新奇。本來也是見過的,但沒想到原來是一宗,但是在那一支上,許大奶奶就不說了,話頭支出去很遠很遠。正事就定了下來,下個月中,初十的日子去北通州,在北通州再確定是否天津還是運河。一應的安排,刁三娘說的是事無巨細,林大奶奶嘴碎,都在中間沒有添加進去過任何零碎。
等兩個女人回來,都已經是日暮西山了,在西四下了車,兩個女人一起走著,到了一個面鋪。
“就這兒吃點吧,妹子。”刁三娘先開了口。
“就吃點,”許大奶奶說著駐足,轉到了面鋪:“齊家大娘,來兩碗爛肉面,外加碟筍,筍要做的透些呢!”
叫齊家大娘從后堂轉了出來,上了一壺滿天星:“許大奶奶,別玩笑了,我和齊匠頭沒名沒份的,就是一個買賣人,您還是叫我王嫂吧。”然后回身進去了。
“王嫂話不多,回回,和齊匠頭一直那么混著,因為齊匠頭家里的孩子不樂意,王嫂子夫家還有一個老奶奶,也不樂意,所以就這么著,在街面生意的,沒那么多講究。”許大奶奶這會兒收起了笑,站起來,從墻角摘了下來一個屏風,正好吧這個拐角的桌子遮擋住,然后轉身給刁三娘跪了下去。
“妹子,你怎么了這是?”刁三娘大驚,一下子就托了上來。
“姐姐,我知道,這么些年,當初老家主的安排,讓您受了大委屈,我和我家男人占足了便宜,我今兒就給您賠罪了,我知道,這些不夠,但是余下的輩子,我們兩口子就給您做著牛馬了!”許大奶奶聲音極小,但是不容置疑。
“這么多年,都十多年了,那時候三丫都還沒記事兒,其實當初老祖這么安排,也是有我的原因占了大半。”刁三娘這時候也想一次說明白:“那時候,我男人死了,跟著老姨母,我也不怪老姨母,當時那個時候,也只能如此。誰讓他惹了麻煩呢,我們在濟南的一支全沒了,我們娘仨也沒有受到族里的怪罪,已經是好事了。”
“當初也不能怪老二,那個世道就是如此,”許大奶奶這時也忍著眼淚。
“你看你多好,還可以哭得出來,我就不靈,哭不出來了。那時候我每天渾渾噩噩的,你也是知道的,三丫頭也吃你的奶,其實和你的孩子沒啥兩樣,我呢,就滿腦子想的是自己的男人,日子已經沒法過了,做事總是差錯,老姨母那時候在北通州,老祖找來老姨母商量以后,找我去聊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和老姨母去了北通州。”刁三娘看著這個以前的姐妹。
“這些年,我雖然偶爾回來,但是也就是遠處看看,我知道,我不敢見她們姐倆,我是真不敢啊,越不見,越不敢,你知道么?我和老姨母說,干脆和孩子說我死了吧。”刁三娘的眼淚是那種,怎么說的,默默的流出來的,一點點的滴下去,不慌張更不洶涌。往事的種種,都在刁三娘的眼眸里似乎就那么一個個的過去。
“姐姐,一定要在運河上認么?”許家大奶奶這會兒又提出了一個問題。
“只能這樣,那時候可以說得清,至少有老姨母鋪墊,二丫幫襯,”說著刁三娘手使勁揉了揉眼睛,一切恢復如常:“而且,那時候安全,我擔心會出變故,一切定下來了,三丫頭她認不認的都不打緊。一切都還是如常的向前走。”
“你們吶,說的都是好像非親非故的一個死物件一樣,那是您的孩子,肉的呀。”許大奶奶這時候只是輕聲嘆氣,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往下描述這一切,對她來說,其實她更像做一個純粹的女人,就是那么疼愛丈夫,規制家里就夠了。
面這會兒上來了,還配了一碗醪糟,里面有桂花,看著就那么爽口,因為是冰的。爛肉面中間都把桂皮挑出去了,沒有特別柴的肉絲,都是肥瘦相間的牛腰窩,在碗邊沿上,有那么一圈辣椒油,紅燦燦的。在碗底悶著一撮蒜苗,切的很細碎,面條拌開,一股子清香隨著熱氣升騰而起,微微的辣加上蒜苗的香氣,都那么誘人,就這么飄飄渺渺的飛了上來,還沒吃,滋味就散開了。
這時候看見兩個婦人吃面,就有點意思了,許大奶奶用筷子尖吃面,挑開然后混著醬汁,面條一半白一半和肉的醬色一致,不咬斷,只是看著面條自然的快斷時候用筷子一擰,隨即面斷開了,然后再挑,吃,擰,斷,和諧的不得了,隨口的幾口肉也是如是的吃,沒有哪一口肉是整塊吞下的。刁三娘就是用筷子拌勻,然后不論菜碼、肉塊、蒜苗碎,都整個弄勻了,然后大口大口的吞咽下去,中間用醪糟順,雖然吃飯一樣無聲,但是,當許大奶奶開始慢條斯理的喝醪糟的時候,刁三娘已經拿著碗一飲而盡,從上前襟抽出一個黑色手帕抹了嘴等著許大奶奶。
“還是你能教好女兒,我估摸著,要是我帶,這倆孩子都出不來,都得是一個爺們樣。”刁三娘看著許大奶奶,有點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