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芮在栩栩家一住就是七天。

在這些天里，他一邊痛苦地養傷，一邊以調侃栩栩為樂。

“丑丫頭，你家院子怎么這么亂這么破？”

“丑丫頭，你就不能給小爺我買件衣服，這粗布粗棉的讓人怎么穿啊！，”

“丑丫頭，你開的藥也太苦了吧，會不會開藥方啊！”

“丑丫頭，你人瘦的像個竹竿，力氣做什么這么大，你這是在換藥還是謀殺啊！”

“丑丫頭，你做的花糕怎么這么甜，牙都要掉光的！”

“丑丫頭，你這個話本……”

這幾天來栩栩秉持著滴水之“仇”，當涌源相報的道理，他說院子破，她就收拾得干干凈凈，唯獨他那間視而不見，連桌子也不抹一下；他說衣服粗糙，她還不愿意讓他穿爹爹的衣服呢，得，你就穿著中衣別出來了；他說藥苦，她下頓再放二兩黃蓮，順便把屋里的茶水全部收走；嗯，繃帶還可以下手再重一些，防止這人多動松開；花糕甜？沒關系，你會發現不止這一樣甜，什么都能給你甜掉牙！但是話本……

栩栩看著這剛剛能下床走動的人，只披著一件真絲外衣就在書房亂翻，只覺整個人在暴走的邊緣反復試探。

“裴！思！芮！”她一把拉下爹爹甚是喜歡的這件長袍，就要去搶他手里的話本。“誰讓你亂翻東西了？還有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叫丑丫頭！你——”

長袍一拉下，就看到他光潔圓潤的肩膀和上半身，活像一只大白蘿卜。錯手摸到的皮膚，緊致而有彈性，栩栩被燙到了一般，也顧不上話本，只匆忙轉過身去，然后將衣服重新扔給他。——這人，還真是只穿了一件。

“流氓！”栩栩終究還是紅了臉。這家伙皮膚怎么比女人還好？她搓了搓手，想到剛剛不小心的觸碰，又忍不住甩了甩手。

裴思芮笑得又愉快又邪惡，這么多天，他終于見她吃癟了。他慢吞吞拉上衣服，“人家好不容易洗個澡，才不要穿那件穿了好多天的衣服，你又不給洗，只好自己找件稍微順眼的嘍！”

說著他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果見一抹發熱的紅色。“你不給我衣服穿，我還以為你想看見呢！”

“白蘿卜，你不要太過分！”栩栩聽到聲音，想來他已將衣服拉上了。她板著臉面向他，“話本呢，拿來！”

“那可不行，我這幾天都要發霉了，好不容易在你家找到點有趣的玩意兒。小爺哪家茶樓酒肆沒去過，還不曾聽過有哪家有這樣的說書！”

有多少日子沒有寫過新的話本了？又有誰這樣直接了當地夸過她的話本？朝昭是拿來解悶的，只有她會催她接著寫。便是蘇尋，也只說過，愛寫什么便寫什么，卻不知是夸她寫得好，還是覺得寫的有價值。

“有什么好的，不過是些鄰里瑣事而已。”她忍住眼眶邊突然泛濫的濕意，沉著聲音道。

裴思芮果然和她抬杠。“婦人之見！便說我剛看的這本，講的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卻因身份之差不能在一起。雖然明寫的是男女情愛，但將官場善惡、人情冷暖描繪的十分精彩，最可貴的是，這女子敢于反叛，這男子也真能將權勢拋棄。我看像是給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想嫁給禮部侍中的女樂師，安了一個好結局。”

他說的興起，也不管這個總是和他拌嘴的人，突然安靜了下來，她不說話他就接著夸：“雖然身份背景全都換了個遍，筆法也稍顯稚嫩，但是行文流暢，情節豐滿，人物都活靈活現的，比那些老生常談的說書真是強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栩栩雖知他有故意夸大的水分，但也忍不住露出她這些天來第一個笑容。她努力板著臉道：“你看什么話本我不管，但我爹的袍子，你可得賠給我！還有這幾天的吃穿住，我都沒問你要呢！”

裴思芮頓時就想去抽扇子，一摸衣領才想起早就被她沒收了。“我說你這小丫頭有沒有見過世面？有小爺我肯住這兒，就是你的福氣好不好？”

栩栩抿著唇笑道：“還真沒有。想來你就是來帶我去見世面的？”

裴思芮一雙桃花眼轉呀轉的，“那要看你敢不敢了。”

“有何不敢？”不過是離開這個荒蕪之地，重新開始罷了。握在自己手中，總比被別人掌控好。

“那行，三天后，隨我回京。”

“一言為定。”裴思芮看著她陡然亮起來的眼睛，不得不承認，這丫頭，有時候還是蠻好看的。

“喏，你的及笄禮。”一只檀木簪子，簪頭纏繞著銀絲卷成的梅花，花蕊上點綴著瑪瑙，十分精巧，正是年輕女孩子會喜歡的樣式，但又不失端莊大氣。

栩栩欣喜接過，頓了頓問道：“是阿顏還是……”

還是蘇尋？那么久未聯系過，她不知道該帶著什么樣的心情去面對他們。

“就不能是我的？”裴思芮沒好氣道。“還有，我可不帶吃白飯的人走，你先想想你能做些什么！”

栩栩自然也不愿意事事都靠別人，但聽他這么說，不由反駁道：“至少在你傷好之前，都休想扔下我！”

裴思芮皺眉。“不過是些尋常的傷，找別人看不也一樣？”

“你怕是一出這小院，謝家就知道曾夜探謝府的人就是你吧？”栩栩冷笑。“反正是偷跑出來的，也沒人知道你的蹤跡，這又是謝家的地盤，既然有膽子和你動手，那你在江南失蹤，也不過多點麻煩而已。除了我這院子有醫者有藥草，還有哪家醫館敢看這傷？”

她先前不曾多問他，是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既然他主動開了口，那自然沒什么不敢問、不敢猜的了。而這話表面上理直氣壯，心里卻不是那么有底氣。

不過裴思芮確實是怕麻煩才來她這處的。他是在京中，時常聽人催他與謝家的那位大小姐完婚，實在煩了才偷跑出來，若去別處，雖也不是沒有辦法，但鬧得大了，或者被他老爹知道了，回去還得多挨一頓訓。

反正與這小丫頭斗斗嘴也挺有趣，看她這張死人臉變得五顏六色，看人倒霉，他這心情也就莫名的好。小妍兒之前嫌京中，無聊自告奮勇給他跑生意去了，別人就再沒能和他說說話、透透氣的了。“爺那是給你個機會展示醫術好吧！”

栩栩突然好奇道：“我聽說那謝小姐，小時候還曾救過你，因此先皇才賜的婚，真的假的？”

裴思芮瞬間黑了臉。“別再提這事兒！”那池塘淺的很，誰要她個小丫頭片子救，不過多喝幾口水罷了，他的一世英名和一生幸福啊！

這回輪到栩栩笑得放肆了，誰讓這人剛剛捉弄她呢。

栩栩也不是沒有想過進京，但事出突然，這兩日還是忙的她腳不著地的。第三日上午終于將細軟收拾得當，想到就要離開從小生活的地方，還是覺得有點恍然如夢。

正發呆，一道劍氣直沖著她的腰間來，心中一凜，順著對方的氣勢向后勉力退了四五尺。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我就說阿栩不是練武的料子，不過反應還不算太呆。”

栩栩心中驚喜，來人走到她身邊扶起她，正是邵妍。“我兩個夜里連趕了六百里路，可累死我了！”

“小妍兒到了？我的衣衫帶了沒？”裴思芮打著哈欠從屋內慢吞吞地走出來。

“沒有，急什么，路上再買便是，先讓我去睡一覺。”邵妍看他就覺得心中來氣。

“那你這么急來做什么？”裴思芮不滿道。

邵研正捏著栩栩沒幾兩肉的臉頰發愁。“誰要急著來見你，我是想我的阿栩了好不好？”說著不由也紅了眼眶，“一年怎么瘦了這么多，以后我罩著你，再不許誰欺負你了。”

栩栩從她溫暖的擁抱中感受到一絲歉意，她哽咽道：“那我便跟著阿顏了！”

裴思芮假裝咳嗽兩聲，跟著邵妍還不就是跟著我？卻見沒人理他，氣得他只好故作瀟灑回去睡回籠覺了。女人，真是麻煩啊。

這日晚上飯后，栩栩看著裴思芮和邵妍因為她拌嘴，終于覺得這小院又有一絲熱鬧的氣氛了。她收拾的行李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很少。

娘親是灑脫的人，那年她孑然一身往南走，常言不必太牽掛往事。栩栩從前沒想過，什么時候江南在她的人生中，也會變成往事，但不是早就決定要離開了嗎，所以這也沒什么大不了。況且，不是還有他們嗎？

這晚上栩栩做了一個好夢，夢里和娘親、爹爹又重聚一堂了。她又多久沒見過爹爹眉眼俱笑了？爹爹，我知道你是要女兒過得好，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次日離去時，她只點了一爐香來告別這個養育了她十五年的地方。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此香便喚做西江月。

丹桂冷冽的香味，很快充滿整個不小的空間。明明是暖而絢爛的，但又透出些涼，濃郁得有些悶，有些沉重。忽然有風進來，驚醒了這一場璀璨的夢。

人生如夢不可怕，可怕的是，連夢也不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