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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解連環(中)

  • 鄰里曲,聲聲慢
  • 言子芥
  • 3034字
  • 2019-02-01 21:00:00

顧衡走后。無影苦著臉飄進來,夸張的比劃著對蘇尋講:“我的好公子,屬下又不愛看話本,哪里記得住?那么多書里,粗略看一遍,也沒夾雜什么可疑的東西。”

說著從懷里掏出兩張紙箋遞到小幾上。“這是藏書閣里,所有話本的書名了。還有這一張,是全部其他書的名字。”然后忙不迭翻身出去,生怕蘇尋再叫他去看那些書。

“哦對了,我似乎在謝家看到了,那天的那個杏衣女人!”

蘇尋微微一哂,拿起皺巴巴的紙箋掃了兩眼,解連環三個字赫然在列。

心思微動,他拖出栩栩之前藏的那個紙筐,略略一翻,果然是她寫的話本。

字跡娟秀綽約,又落落大方,是一手極好的簪花小楷。

前面的都是零散的章節,想來還未完成,用細紙條包好了。

中間又夾雜著許多詩詞、小調、還有即興寫的短句,有些字跡略有不同。

最底下齊齊放著一疊整理好的,也用細紙條扎著,正是《解連環》的初稿。

將底下的手稿小心拿出來,細細看完一遍,蘇尋心中翻起了巨浪。

與其說這是話本,不如說是將那些陳年舊事,改頭換面,套進些俗事里變造一番,又粉墨登場了!隨便拿一出來唱,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就要引起軒然大坡。

怪不得,顧長河一眼就能認出,這話本是誰寫的。

那有些陳舊的筆跡,不是栩栩的,是秦芫的。

只怕這些事,是秦芫如講鄰家故事般,說給年幼的栩栩聽的。有許多不記得的地方,她靠天馬行空的想象,和用巧妙的筆法自己圓了過去,但仍依稀可見當年驚濤。

那么,謝家收藏這些,也是想從話本中尋找些往事的蹤跡,還是想找到寫的人,掩藏他們曾經的罪證?

若這話本不曾流傳開,他們,又對話本知道多少,又是否知道這話本出自誰手,更甚,又是否有人猜到,栩栩的身世?

而這解連環,是秦芫要她寫的,還是栩栩自己要寫的?她又帶著怎樣的心情去寫這話本,是單純想念母親,還是帶著別的什么心思?

門外傳來栩栩輕輕的敲門聲,與她平日明快的敲門聲不同,倒如林間松子籟籟落,帶著點猶豫和小心。

蘇尋地將它原樣放回原處,面上早已平靜下來。

打開門,栩栩端著一碗面、一碟子蜜餞,板著臉站在門口。她唇上仍點著胭脂,又重新梳洗過,臉頰上也略施薄粉,卻仍沒有氣色。

“吶,這是先前做好的三蝦面,今日夏至,你也入鄉隨俗一下吧。”本不欲做他的那份,他剛剛對她那么兇,可是爹爹略染風寒不能吃,只能便宜了他。

蘇尋見她板著臉也不意外,但看著那疊蜜餞,心里莫名就不能拒絕。

“多謝。”聲音仍沒有起伏。

小姑娘安慰自己。她一定不是因為,在水里泡了一下,寒冷開始紓解,想到他十幾年如一日不得溫暖,突然有點心疼他。

算了,不是本就知道嗎,他就是這樣冷冰冰的。

“我的東西,可以拿回去吧?”栩栩學著他面無表情道。

蘇尋重又打開柜子,將紙筐拿出來。

“你看過了?”小姑娘臉色又白了一分。她聽父親那般說,又重新回想了一下她寫的內容,心中也有些明白了。

倒不是被他看到了會怎么樣,只是她以為蘇尋,既不愿她進來,也就不會翻看她的東西。而且,他怎么能未經同意她同意,就隨便翻女孩子家的物件?

“那些紙結的打法,與之前略有不同。”雖然看起來是無甚差別的,這是只有母親與她才知道的打法。栩栩解開紙結,重新按原來的扎好。

蘇尋剛剛心里震驚,一時沒有想到在紙結上,有這一點細小差別。此時的他卻沒有意識到,因著這小姑娘,對他純粹的依賴,一向行事滴水不漏的他,對著栩栩,也放下了一點點戒心。

見她識破了,蘇尋便直接問道:“這話本,有多少人看過?”

栩栩沒好氣道:“剛拿了目錄和第一折出去,就被說書的先生說不收!”她那時還當是她寫的太差,難過了好久的。

以至于之后的這本,涂涂改改了修了許多遍,還是沒好意思投出去。只是,現在想來十分巧合,又可以說是十分倒霉的一件事是:“但是目錄和第一折,是托謝梓銘幫我去投的,他也沒看過后面的。”

“謝梓銘?”還真不知該慶幸還好是他,或是感嘆又與他有關了。

“那會他臉上的胎記,許是被他家里人捉弄,劃得鮮血淋漓十分恐怖,我無意間看到了,就幫他上了點藥。又不好一個小姑娘家去投書,便請他代為去投了。”

那會栩栩才九歲,謝梓銘也不過比她大一歲。她心里只想著,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卻沒細想其中要害,如今醒悟過來,不由汗透脊梁。

“不過爹爹不是因為,我寫了這個,才不準我看話本的。”栩栩的聲音有些無力而迷茫。

小時娘親與她開玩笑說,當年因覺著話本里寫的好玩,才離開秦家,流浪江湖的。爹爹那會聽了,也并未說什么。

“他是太在意娘親了,將玩笑話也不由當了真。”

也許潛意識里,覺得栩栩不看話本,學個普通的江南女子,在家繡繡花,相夫教子,便能安穩度過一生。也便不會像娘親那樣,落得一個凄涼下場。

可是爹爹卻不知道,娘做事從不后悔,她也不曾悔過離開秦家,更不曾悔過嫁給爹爹,她也是喜歡爹爹的吧。

不,也許他是知道的。只是他自己心里放不下,看著像仙女一樣的人,在他面前逐漸消瘦,日薄西山,恨不能跟隨她去。

紙結在她手里扭曲、變形、斷裂。

栩栩驚覺失態,不過她自覺,今天更狼狽的時候,蘇尋也見過了,也就自然地放下手中紙結。“你若要問謝家的舊事,我卻記不得許多了。”

蘇尋冷眼看著剛剛被她擰斷的紙結,見她一幅眉眼低垂的樣子,心中不覺氣悶。

“你早在知道醉花陰的那天,就知道我是誰了?”那么你如此信賴我,是因為相信,我那公正廉明的爹爹,不會生出一個太壞的兒子,還是因為相信,我這個人?

說完便覺好笑。哪有人真無緣無故,便相信他了?況且,他難道不應該,為這種信任,替他爹感到驕傲嗎?

栩栩點頭。

蘇尋冷笑:“那你是不是在想,若你快一步,顧長河便能不掉下去,便能不感染風寒。若他真一心想隨了秦芫去,你到底是要聽從他的想法,還是盡力治好他?”

“這些你從前也想過吧,心里想必也十分矛盾,到底是要做你自己,還是做他的乖女兒?可他偏偏在這個時候落水,就像在告訴你你錯了。你甘不甘心?”

“不是只有皇家的人,才會耍心思,尋常百姓家,好一出父慈女愛的好戲啊。”

他明明還是一身白衣,面無表情,手上并未拿任何威脅人東西。栩栩卻如置身三九嚴寒天,從心底泛出涼意來。

“顧栩栩,你說他到底是不是有意的,你又有沒有猶豫?”

“《解連環》,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寫的是什么故事?”

聲音仿佛在逐漸靠近,拷問在她心上。

“你現在,可后悔了?”

一句一字,全都如冰,落在凝固的心湖上,砸出一片噪雜聲,偏又全部聽得一清二楚。

那些黑暗的,逃避的,被忽視的,被遺忘的念頭,一點一點爬上岸。

小腹又開始疼,全身都開始冒冷汗。

栩栩將冰冷的雙手緊握,搭在小腹上,手指慢慢收緊,只掐的掌心一片血紅。

不,她不是罪人,不應等受判決。

他,也不是行法者,更甚至,這絕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蘇尋看著栩栩慘白的臉色,明明脆弱不堪一擊,背脊卻倔強地挺得筆直。

她像是一朵獨立枝頭的玉蘭花,本冰清玉潔不知凡俗,卻偏要在這混沌世間踽踽獨行。

他這是在做什么?

仿佛是個從地獄爬出的惡魔,因為一言不合他的心意,就將人架在寒冰上烘烤。

不,她是特殊的,不應按照以往的那套去看她。

他想對她溫和一點的,卻為什么,比對所有人都無情、嚴厲。

他不應貪戀那一點點純粹的依賴,更不應該去嘗試探究那虛無的暖意。

不是已經說服自己,要一個人前行,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嗎?

不再貪圖什么,便不會失望。

他拷問著她的同時,也在拷問著自己。

他看著這比他矮上許多的小姑娘,這會卻覺得,他們是平等的的。

是放過她,還是對她再無情一點?

不等他再開口,小姑娘霍的抬起頭。

“這也是你的考察嗎?”

她用清亮的眼神直視著他,沒有眼淚,更沒有絲毫畏懼和退縮。

“那我再答一遍。”

她甚至揚起一個清淺的笑,雖然笑意未達眼底,但他卻感受到坦誠和包容。

他聽見她用堅定而柔和的聲音說——

“我不會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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