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法因緣生

心蓮從庵堂里出來，長舒了一口氣。看著街上人來人往，老的少的，前前后后，也有挑著擔子的中年男子走過，一邊嘴里還吆喝著。

燒餅剛剛出鍋，還冒著熱氣，散發出誘人的蔥香，一顆顆白芝麻均勻地灑在上面，烤的焦焦的，因著伙計放的時候小心翼翼，只有極少的餅渣掉落。有幾個孩子圍在那攤子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幾塊圓圓的燒餅，似乎想像著自己將它們放入口中，那種脆脆的口感，濃濃的蔥香味一次次地刺激著他們的味蕾，心蓮清晰看見他們喉頭動了動。

心蓮見他們身上皆只著了一件單褂子，還有斑斑點點的補丁遍布其上，線頭都已開裂了。袖口很大，冷冷的風灌進去，身體怎么禁得住呢？現已是深秋季節了，前兩天還下了霜，他們還穿的這樣單薄……能吃塊燒餅暖和一下也是好的。心蓮摸了摸口袋，一個硬幣也沒有，看來請不了他們吃燒餅了。

心蓮見他們一直杵在那里，心里有些難受。“等姐姐下次攢了錢，一定請你們吃燒餅，一個人兩塊都行。”她暗自向他們承諾。

已近正午了，陽光透過樹葉輕撫過她光潔的脖頸，帶來絲絲暖意。一只麻雀落在她跟前，一點都不怕她，她挑釁似的向麻雀快步走去，麻雀驚地立即從地上飛起，樹葉也被它帶起，似枯葉蝶般在半空散落，而激起的粒粒塵埃卻是看不見的。

“麻雀多自由，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想停在何處就停在何處。”心蓮悻悻地嘆了口氣，心思也游移起來。要是這葉子能永遠部落下來，時間也就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她就不用去面對那些陌生的面孔，就不用去想她是個尼姑，這也只是想想罷了，葉子還是慢悠悠地落了地，無聲。一股子冷風刮過，她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又將袖子往下拉了拉。清河縣的冬天就是這樣，暖陽伴著冷冽的風，如若是站在太陽下，那么便會感到周身每個毛孔都在吸收著熱，簡直是與冬天絕緣了，但若是站在屋檐下或是陰涼處，就像她此刻站的樹下，那么就只剩下刺骨的寒風了。它們肆意地鉆進你身上每一處無衣物遮蔽的地方，再伴隨著那空蕩蕩的枝干，一地的殘夜，這大概才是冬天本應該有的樣子。

每年冬天，心蓮依然要和師父一起在那陰冷的佛堂里，跪在那拜墊上，念《金剛經》亦或是《心經》，師傅說，念其實就是在與佛祖對話，心靜自然不會感到冷，但心蓮卻未通透。她的小手通紅，凍得身子蜷縮起來，煎熬似的一遍又一遍，不時抬頭瞥一眼師父，師父緊闔著雙眼，一動不動，手里不停地撥動著念珠，瑩白如玉的面龐，一對彎彎的柳葉眉，勾勒地那樣恰到好處，玫紅色的嘴唇就像那未成熟的桑葚。師父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吧，心蓮心里想著，一抬眼又看見那堂上的菩薩正笑吟吟地望著她，那笑里帶著威嚴，她心虛似地低下頭，一旁的師父雖緊閉著眼眸，卻也是知道她這些小動作的，用她微涼的指尖輕輕敲了敲心蓮的額頭。心蓮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搓搓手雙手合十，改過自新般念出了聲音:“佛告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昔在然燈佛所，于法有所得不?’‘不也，世尊!如來在然燈佛所，于法實無所得。’”

心蓮走的時候說的那樣堅定，但眼見學校越來越近了，穿過一條小巷就到了，她不由有些膽怯，雙腿好似灌了鉛般，一步也邁不開。從陰影處走到陽光燦爛處，她有些睜不開眼了。

硬著頭皮走進學校，學校里的草橫七豎八呈臥倒的樣子，好似一有了陽光雨露，它們就可勁兒地生長，已是有半人高了。遠遠地傳來一陣笑聲，下課了罷她目光盯緊了那第三個教室，深吸了一口氣徑直走了進去。她被分到了四（3）班，一個從未上過學的人居然要從四年級開始上起。

早晨的時候，她和無心，還有一個女老師擠在那個不大的校長辦公室。頭發花白，戴著一幅墨鏡的校長，皺著眉頭，沒有人看見他墨鏡下的目光看向哪里。后來心蓮知道為什么校長喜歡戴著一副墨鏡了，特別是監考的時候，因為這樣誰也不知道他的目光停留在誰身上。他終是開了口:“她真的只有十歲嗎？看個子不像啊？”

“是啊。”無心點了點頭

“反正她不可以從一年級開始上起，從四年級吧。”校長邊說著一邊用他那鑲金色的墨水筆往桌上敲了一下，好似宣判一樣。

校長一句話就決定了她上什么年級，就像當年她父親母親把她丟棄在庵堂門口，就決定了她尼姑的命運。

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不敢抬頭，佯裝鎮定，一顆心砰砰地跳著。“把今天過完就好了。”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可是日子長著呢，誰又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呢?

偷瞄了鄰桌，一本綠色的數學書，她的手伸進桌肚里摸索著，那本書的封面上，幾個戴著紅領巾的少男少女，站在花團錦簇里。幾只蜂蝶在他們四周圍繞著。最左邊的是揚起的五星紅旗，小時候師父告訴她，紅領巾是國旗的一角，那紅色是用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的，她竟信以為真，想著這紅領巾太珍貴了，自己哪天也可以戴上，在街上走一圈，人們的目光也會圍繞著她。

她撐著下巴正在發呆，一只蝴蝶偷偷從窗戶外飛進來，輕輕擺動著雙翼，陽光照射下那金色撲閃撲閃的，翅膀上的紋路也清晰可見，它飛的那么低，一轉眼就不見了，就真的如“飛入菜花無處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