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祁曄將榮清從地上扶起來，替她整了整衣冠，捋了捋頭發，撣盡狐皮大氅上的雪渣，而后，退后一步，緩緩拔出劍。

“陛下是要為你母妃報仇嗎？”榮清苦笑

“這是你欠朕的，也是榮家欠朕的。”趙祁曄神情痛苦，眼中分明已泛起不舍，卻仍舊將劍直直的抵向榮清的胸前。

那么冰冷又鋒利的天子之劍，榮清毫不猶豫的迎上去，身軀微顫，“陛下竟是真的不肯給榮家留半分生機嗎？”趙祁曄的劍沒入榮清的身體，鮮血滲出來，將紅裙上金線繡的鳳凰染成烏黑一片。

“就真的恨透了榮家，恨透了我嗎？”榮清像是覺不出疼痛似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趙祁曄看著眼前早已泣不成聲卻滿目怨懟的榮清，手抖的連劍都有些握不穩，慌張的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分明是多年夙愿一朝達成，他只是讓卑鄙的仇人付出代價，為什么心中沒有一絲快意，反而痛苦的想要和眼前這個人一起下地獄呢？

榮清越逼越近，直到攥住趙祁曄的衣袖，奮力往前一撲，順勢的栽在趙祁曄懷里，長劍穿心而過，血流了一地，將銀裝素裹的庭院也染的殷紅一片。

榮清抬手撫上趙祁曄的臉，指尖在他的眉眼間不舍摩挲，然后沿著高挺的鼻梁滑到唇上，指尖冰涼，像雪一樣，又帶著血，滾燙，腥氣。

像是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她將指甲狠狠的嵌近趙祁曄的血肉里，喘著粗氣，急促的說，“這十年來，我，榮家，為你斂盡鋒芒，為你做盡一切不堪之事……可到頭來……卻……我恨你……恨你……”

終于，她的手緩緩垂了下去，臉色蒼白，脆弱的靠在他懷里，像風吹落的梅花，了然枯萎。

他將唇貼在榮清的額頭上，良久不舍離開，而后自言自語道，“清清，朕恨你，你也恨朕，你我半生糾葛，終于也算是恩怨兩清了，若有來世，你我兩不相欠才是最好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將榮清輕輕放下，將一盞她喜歡的梅花燈放到她裙邊，一揮劍，防風的宮燈裂成兩半，火苗瞬間燎過榮清的衣角，攀緣而上，湮沒她蒼白的臉龐。

這樣最好了，把她留在她當歸的地方，而后黃泉古道，自當安寧坦蕩。

趙祁曄顫顫巍巍的走出去，走過院里的紅梅，走到府門外，靜靜地看著門外一身縞素的女子。

“臣妾恭喜陛下得償所愿。”

“言歡，你來了。”

他突然覺得嘴里有些發苦，心也有些痛可卻依然溫和的沖穆言歡笑了笑。

“陛下心疼了嗎？陛下后悔了嗎？”穆言歡靜靜的說

“怎么會，榮家害死了朕的母妃，他們都死有余辜。”趙祁曄苦笑

“陛下應該后悔的。嫻妃嫣然一笑

“你說什么？”趙祁曄不解的看著眼前縞衣素妝的女子

“臣妾說，陛下應該后悔的。因為榮家并不曾有愧于陛下，皇后娘娘更不是。”穆言歡道

趙祁曄不知所措的看著她，莫大的恐懼在心頭蔓延……

“陛下的母妃舒妃娘娘，素性淡泊，她嗣位為后于榮家并無害處，榮家又為何要置她于死地呢。”穆言歡冷笑道：“舒妃娘娘的確是病故，死在太后宮中也只是湊巧罷了。”

“湊巧？”趙祁曄聲音已然顫抖

“是啊，的確只是湊巧而已，可這樣的巧事，陛下卻不肯信。”沐歡歌輕笑，“陛下既不肯信容家的清白，也不肯憐惜皇后娘娘的真心，所以才處處疑心，寧愿聽信無干之人的三兩句挑撥，也不愿給自己的枕邊人一絲生機。”

趙祁曄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事，錯的很深，錯的無法挽回。

“為什么？”

“為什么陷害容家和皇后娘娘嗎？”沐歡歌笑著說，“容家于陛下無仇無怨，卻是我的仇人，陛下也是我的仇人。”

“朕何曾害過你？”趙祁曄說

“入府多年，陛下待臣妾素來寬厚，陛下不曾害過歡歌，可陛下卻害了我的心上人，陛下難道忘了自己當年是怎么和容家一起逼死景王哥哥的了嗎？”

“景王？原來你這些年委屈求全的在朕身邊為的竟然是他嗎？”

趙祁曄忽然想到四年前，景王謀逆事敗逃到沐歡歌院里，恰巧被他撞上，為了自證清白，沐歡歌便親手刺了景王一劍。

“親手殺了自己最愛的人是什么感覺，陛下現在體會到了嗎，是不是很心痛，很后悔。”沐歡歌一陣狂笑：“趙祁曄，我嘗過的痛苦，你，榮清，容氏全族，都要嘗一遍，我要你們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我要你們每個人都生不如死！”

“所以你今日才身著縞衣而來？”趙祁曄問

“是啊，我是來給你們所有人送葬的。”沐歡歌又重復道：“你們，所有人。”

“是朕的錯，朕不該疑她，不該疑容家，是朕的錯。”趙祁曄深鎖著眉，神色痛苦到極致。

“自然是你的錯，榮清死了，自然是你的錯！”

沐歡歌看著趙祁曄手中還在滴著血的御劍，冷笑著說：“她死前一定很恨你吧，就算到了黃泉路上，她都會生生世世記住你對她，對容家做的一切，她恨你，她恨你。”

沐歡歌從侍衛手中奪過一把劍，靜靜地看著趙祁曄，緩緩的說：“這四年來，我時時刻刻都盼望著能替景王哥哥報仇，每天都活的無盡的痛苦中。現在好了，容家的人都死了，而你殺了榮清，你這輩子都注定要生不如死的活著，注定要承受這世間最大痛苦。而我終于可以解脫了，我可以去找我的景王哥哥了。”

沐歡歌嫣然一笑，長劍滑過她玉一樣溫潤修長的脖頸，殷紅的血濺了滿地，零零散散的落到她素白的衣裙上，衣袂飛舞，纖弱的身軀重重摔在雪地上。

榮清臨死時的景象又浮現在趙祁曄眼前。

“榮清，你該恨朕的，是朕負了你。”趙祁曄嘴中喃喃道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反身沖進榮國公府，沖進那一片火海。

他的妻子，他的清清就在在那熊熊烈焰里，穿著紅色衣裙，戴著一步一響的步搖，披著他親自去九安山打的赤狐皮做的大氅，衣袂飄飄的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