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一本有關民主、共和的書,但它與大多數有關民主、共和的書非常不同。這本書告訴大家,民主、共和原本與抽簽(而不是選舉)有著極大的關系。這種說法恐怕會顛覆很多人對民主、共和的理解與想象。這本書想告訴人們,實現民主、共和理念的方式有很多,并不限于當今流行的票選方式;人們有必要拓展自己對民主、共和理念實現方式的想象力。
“民主”與“共和”這兩個詞,大家已經耳熟能詳,尤其是“民主”,是一個極其時髦的詞,人們幾乎每天都見到它、聽到它。媒體上有它,課堂上有它,研討會上有它,政府文件中有它,游行隊伍里有它,日常對話中有它,互聯網上它更是隨處可見。夸張一點說,“民主”這個詞在現代社會幾乎無所不在。
說到“民主”理念的實現方式,人們首先聯想到的恐怕是一人一票的選舉,是自由的、不受約束的、競爭性的、多黨之間的選舉。在很多人的理解中,民主與選舉幾乎是同義詞:民主就意味著選舉,選舉就表明有民主。不僅普通人這么看,學者也不例外。實際上,普通人對民主的理解,就來自學者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灌輸。不僅中國人這么看,西方人更是這么看。中國人對民主的理解,其實來自西方不厭其煩的說教。
當代西文討論民主的著作和論文汗牛充棟,隨便翻翻相關書目或論文,映入眼簾的盡是這一類標題:“定義民主:決策中的投票程序、選舉與治理”;“設計民主:設計選票與選舉”;
“選舉與民主:代表與問責”;
“多黨民主:選舉與立法政治”。
對中國民主的研究也同樣聚焦選舉,如“中國農村民主:鄉村選舉的作用”;
“被馴服的鄉村民主:當代中國農村的選舉、治理與裙帶關系”。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相當多的學者根本無法想象,不談選舉,民主還剩下什么?
由于確信選舉是實現民主的不二之途,西方學界衡量世界各國民主程度的第一個標準往往就是選舉。例如,自1972年以來,美國政府資助的“自由之家”每年發布各國民主程度排行榜,它所使用的十項衡量指標中,六項與選舉相關。另外西方還有兩個經常被媒體廣泛引用的民主程度排行榜:一個是英國“經濟學人智庫”自2006年以來隔年公布的“民主指數”排行榜,另一個是德國貝塔斯曼基金會隔年公布的“貝塔斯曼轉型指數”排行榜。兩者衡量民主程度最關鍵的指標同樣是選舉。
如果說以上三種民主排行榜主要面向媒體、面向公眾,為的是塑造、固化普通人對民主的理解,那么西方學術界衡量民主的三個最常用的數據庫其實做法也差不太多。第一個數據庫是芬蘭學者萬哈倫創立的“萬哈倫民主指數”,它使用“競爭”與“參與”兩類指標,全部由選舉數據算出。第二個數據庫是被學界更廣泛使用的“政體IV”,其“政體”指數等于“民主”指數減去“專制”指數,而衡量“民主”“專制”的主要指標都與選舉有關。
第三個數據庫是ACLP政治經濟數據庫,
該數據庫采用民主、獨裁兩分法,其判斷標準是所謂民主的“下限”,即有沒有競爭性的選舉。
說到當代民主,人們往往把它與選舉掛鉤;很多人更是以為,民主從來都是以選舉的方式實現的。不久前,香港一家著名媒體發表了一位著名專欄作家的文章,題為“一人一票,窮途末路?”開宗明義第一句話是“自古希臘城邦發明民主……”且不論民主是不是古希臘城邦發明的(本書第一章將對此有所討論),這句話似乎想告訴大家,古希臘民主就采取了一人一票的方式進行選舉。這當然是錯得離譜。
本書將告訴大家,被很多人奉為“民主發源地”的古希臘雅典城邦民主不僅沒有采取一人一票的方式進行選舉,而且選舉根本就不是古希臘城邦實現民主的主要方式。那么,古希臘城邦實現民主的主要方式是什么呢?是隨機抽簽!在成千上萬有關民主歷史的著作和文章中,讀者可能找不到有關抽簽的討論;即便找得到,也往往是只言片語、一筆帶過而已,仿佛它可有可無、無關緊要。本書試圖向讀者展示,直到18世紀末,抽簽在民主與共和制度中都扮演著極為關鍵的角色;缺少了抽簽,古希臘城邦民主就不是民主了,羅馬共和國、佛羅倫薩共和國、威尼斯共和國也就不是共和了。
對大多數讀者而言,這種說法也許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有些不可思議,在他們看來,抽簽是非理性的、荒唐的、不負責的。而這本書試圖告訴大家,如果擺脫20世紀以來流行的“民主”“共和”觀念,回到民主、共和的本源,它們與抽簽聯系在一起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是有道理的,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有助于實現民主、共和理念的。即使在現代世界,對于診治漏洞百出的西式代議民主,抽簽恐怕也不啻一劑良藥。
讓我們先回到民主的本源。這個概念最早見于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約前484—前425)的《歷史》一書,“民主”(
,Democracy)這個詞由兩部分組成:
(demos)意指“人民”,
(cracy)意指“權威”或“統治”;合在一起,“民主”的含義是:人民由自己執掌權力、治理國家。
那么,誰是“人民”呢?
這個詞有多重含義,其中最重要的是兩層意思:一是指全體公民,二是指平民或窮人。
到底“民主”是指前者的統治,還是后者的統治呢?亞里士多德(前384—前322)的一句話道破了其中奧秘:“寡頭和民主政體的主要分別不在人數的多少。兩者之間真正的差別是貧與富。任何政體,其統治者無論人數多少,如以財富為憑,則一定是寡頭政體;同樣地,如以窮人為主體,則一定是民主政體。”
這就是說,民主的原義是指由占人口絕大多數的普通老百姓直接(而不是通過任何形式的中介人士、中介機構)當家做主的政體。
與“民主”一樣,古希臘也出現了“抽選”(,election by lot)一詞,指在符合資格的人群中以抽簽的方式挑選擔任公職的人。
今天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大多數人(甚至大多數學者)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抽選”這個詞,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可能讓他們更為吃驚的是,原本民主制度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抽選,而不是今天人們所熟知的選舉。
其實,當希羅多德最初討論“民主”時,他馬上就指出人民直接當家做主的重要特點便是抽簽:“一切職位都由抽簽決定,任職的人對他們任上所做的一切負責,而一切意見均交由人民大眾加以裁決。”歷史記載中第二位使用“民主”這個詞的人是偽色諾芬(或“老寡頭”),
同樣,他也把民主與抽簽聯系在一起:“所有人都應分享經由抽簽或選舉擔任公職的平等機會,任何公民如若愿意都應能發表自己的意見。”
最早討論民主的人,不約而同地將民主與抽簽聯系在一起,這絕不是偶然的。事實上,幾乎所有古希臘談到過民主的思想家都把抽選看作民主的標志,不管他們是喜歡民主還是厭惡民主。如柏拉圖(約前427—前347)理解的民主就是“公民都有同等的公民權及做官的機會——官職通常由抽簽決定”。而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則把有沒有抽選看作區別民主與非民主的分水嶺:“抽簽分派官職可以說是平民(亦即民主)政體的做法,而選舉各種官員則具有寡頭政體的性質。”
根據當代古希臘史最權威的專家之一莫恩斯·赫爾曼·漢森(Mogens Herman Hansen)的研究,這種分野在古希臘是婦孺皆知的常識。
《劍橋古代史》對此的概括是:“所有的古代權威都同意,抽選是一種在富人與窮人之間實現機會平等的民主設置。”
不僅古希臘如此,一直到兩千多年后的18世紀中后期,抽簽依然廣泛被看作民主政體的特征。例如,孟德斯鳩(1689—1755)的一段話幾乎與亞里士多德的話一模一樣:“用抽簽的方法選取是屬于民主政治的性質;用挑選的方式選取是屬于貴族政治的性質。”盧梭(1712—1778)在1762年出版的《社會契約論》中對孟德斯鳩的說法明確表示贊同:“抽簽的辦法最具有民主制的性質。”
由上面簡短的回顧可以看出,在過去2500多年的歷史中,至少在前2300多年里,抽選(而不是選舉)一直被人看作實現民主理念的主要方式。
上面談到的是民主與抽選的關系。那么,共和與抽簽又有什么關系呢?本書第二章將討論“共和”的原初含義。與今天人們對“共和”的理解不同,在2000多年的歷史中,“共和”一直被理解成一種混合政體,一種混雜有君主制、貴族制(寡頭制)、民主制成分的政體。既然含有君主制、寡頭制的成分,共和政體中的官員就不可能主要由抽選產生;但同時,既然含有民主制的成分,共和政體也不能完全排斥抽簽的作用。我們將在第二、第三、第四章看到,從古羅馬共和國到18世紀末威尼斯共和國滅亡,共和政體的運作一直離不開抽簽,抽簽對維護那些政體的共和性質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盡管抽簽在實現民主、共和理念方面曾扮演過關鍵角色,遺憾的是,不管是在西文還是中文世界,幾乎難以找到對民主、共和與抽簽關系的系統研究。即便有些專著會提到歷史上曾經有政治體制使用過抽簽,也往往是一筆帶過,論者會自覺不自覺地把抽簽看作過去時代可有可無的小擺設,似乎不值得深究其內在價值,不值得思考其潛在功用。為了彌補這個缺憾,本書試圖為讀者提供一部有關抽簽與民主、共和之間關系的簡史。
本書第一章聚焦雅典民主,討論抽選是否與民主同步出現?抽選的理據是什么?抽選適用于雅典哪些基本政治機制?什么人有資格參與抽選?抽選具體如何進行?什么人成為抽選的贏家?哪些人反對抽選?他們拿出了哪些反對的理由?這些理由站不站得住腳?抽選在何種意義上推進了雅典民主?
從第二章到第四章,我們將以三章的篇幅討論抽簽在共和制下的運用,包括古代的羅馬共和國、中世紀以及文藝復興時期兩個最大的意大利城邦共和國:佛羅倫薩共和國與威尼斯共和國。歐洲歷史上還有其他一些實行過共和制的城邦,我之所以選取這三個案例,是因為不少人在追溯民主歷史時,往往會把羅馬共和國、佛羅倫薩共和國、威尼斯共和國作為現代民主的先驅。當然,共和體制并不等于民主體制,它或多或少包含著民主制的成分,也夾雜著大量君主制與貴族制的成分。但值得注意的是,抽簽在共和制運作中扮演過十分關鍵的角色。這三章要討論的話題包括,在共和體制下,抽簽適用的范圍發生了哪些變化?抽簽的目的是什么?抽簽如何與選舉搭配?關于抽簽產生過哪些爭議?抽簽對共和體制的運作有哪些貢獻?
這本書描述的內容將會讓讀者看到,為了實現民主與共和的理念,雅典人、羅馬人、佛羅倫薩人、威尼斯人曾經如何出神入化地把抽簽融入他們的政治體制中,其創意之縝密、設計之精巧,不僅令人嘆為觀止,還時常會讓人為其中蘊含的豐富政治智慧而擊節叫好。
我之所以寫這本書,當然不僅僅是為了“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本書的最后一章將歸納出政治上使用抽簽的兩類做法:抽簽的民主用法與抽簽的共和用法。讀完這本書,讀者會發現,我的潛臺詞是,抽簽是實現民主與共和理念的利器,對古代的民主、共和如此,對當代的民主、共和也理應如此。不了解這一點,會極大地限制人們對民主實現方式的想象力。
令人困惑的是,從18世紀末開始,“共和”“民主”的聲勢似乎越來越強,但抽簽卻悄然隱去。說奇怪,其實并不奇怪,抽簽之所以被腰斬,也許正是因為作為民主、共和的利器,它過于鋒利,危及統治精英。
今天的人們普遍接受“民主是個好東西”,但我們不應忘卻,從民主誕生之日起,它就一直遭到統治精英的責難。在這些精英眼中,民主是個地地道道的壞東西。在過去2500多年的歷史中,至少有2400多年,民主一直背負著罵名。
20世紀最有影響的古代史學家A.H.M.瓊斯(1904—1970)發現雅典民主時期存在一個鮮明的反差:廣大民眾對民主深感驕傲、熱情支持,但幾乎所有留下文字的古希臘政治哲學家與政論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力挺寡頭制。寫《雅典政制》小冊子的偽色諾芬對民主充滿敵視,因此被人奉上美號“老寡頭”。蘇格拉底(前469—前399)批評雅典民主是外行治國。柏拉圖對民主持基本否定的態度。伊索克拉底(前436—前338)晚年的哲學著作對雅典體制表現出越來越強烈的憤慨。亞里士多德的態度看似公允,對各類政體的優劣分析得面面俱到,但他的理想是一種社會基礎比較廣泛的寡頭制。
雅典的歷史學家對民主的態度也大同小異,只有希羅多德算得上是民主派,不過他的觀點影響有限,因為其著作涉及的是民主制尚未完全立足的時期。修昔底德(前460—395)崇尚的是一種深度限制公民參與權的體制。色諾芬(約前427—前355)則是斯巴達政體的擁躉。正如政治思想史專家約翰·麥克里蘭所說,在西方,“政治理論之所以出現,就是為了凸顯民主(亦即人民自己統治自己)必然導向群氓統治……如果說存在某種西方政治思想傳統的話,其起源正是這種根深蒂固的反民主偏向”。古希臘的精英們為什么不喜歡民主?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抽選讓所有人能夠平等地享有擔任公職的機會,參與政治不再是精英們的專屬特權。
后世精英對民主的立場可謂與古希臘思想家的立場一脈相承。從西塞羅時期的羅馬,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再到經歷革命的美國與法國,民主制似乎從未受到過精英們的喝彩。20世紀初,《美國主流思想》一書的作者帕靈頓(1871—1929)曾這樣概括道:“回想一下[美國立憲]大辯論唇槍舌劍中不斷被提及的那些權威們吧。除了馬基雅維利、瓦泰爾、普芬道夫、孟德斯鳩外,其余都是英國理論家,如霍布斯、哈林頓、彌爾頓、錫德尼、哈利法克斯(George Savile,1st Marquess of Halifax,1633—1695)、休謨和布萊克斯通。對民主派來說不幸的是,在這些偉大人物中,沒有一位不對民主理念持反對態度。”同樣在20世紀初,法國政治思想史家埃米爾·法蓋(Emile Faguet,1847—1916)感慨道:“幾乎所有19世紀的思想家都不是民主派。當我寫《19世紀的政治家與道德家》一書時,這令我十分沮喪。我找不到一個民主派,盡管我很想找到這么一位,以便能介紹他所闡述的民主學說。”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直到20世紀,反民主實際上是西方政治思想史中一以貫之的主流傾向。
不過,按照亨廷頓(Samuel P.Huntington,1927—2008)的說法,在19世紀初,世界迎來了第一波“民主浪潮”。然而,他所說的“民主”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民主。19世紀是風云激蕩的歲月,工人階級第一次登上政治舞臺,隨著他們活得更長、身體更壯、受教育程度更高、更容易團結在一起、戰斗力更強,他們對“當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的要求也日益高漲。我曾在《民主四講》一書中談這個時期發生的變局:
1848—1849年間,法國、德意志、奧地利、意大利、匈牙利相繼爆發民眾廣泛參與的革命。雖然這些運動都以失敗告終,但它們大大震動了歐洲的精英階層。此后這些階層中的一部分人開始意識到民主潮流難以阻擋,托克維爾和穆勒便是其代表人物。托克維爾(1805—1859)的觀察是,“到處都在促進民主”。在托克維爾辭世那一年,穆勒(1807—1873)發出了這樣的感嘆:盡管知識階級中沒有人喜歡它,民主還是不期而至。他的判斷是,民主潮流的興起“并不是思想家們鼓吹的結果,而是由于幾大股社會群體已變得勢不可當”。精英一方面害怕民主,另一方面認識到民眾的民主要求難以逆轉。在這種背景下,談“民主”的人多起來,“民主變革”也接踵而至。當然有產者對民主懷有極大的戒心,他們迫于形勢不得不面對民主潮流且戰且退。但他們對自己的底線是十分清楚的,這就是要盡可能地維護私有產權。為此他們不得不“打著紅旗反紅旗”,用在民主前加漂亮修飾詞的方法來閹割民主、馴化民主。我們常常看到“自由民主”“憲政民主”“代議民主”“程序民主”之類的提法,實際上這些修飾詞都不是隨便加上去的,而是一些人刻意加上去的。每個修飾詞都是對民主的限制。有意思的是,在典籍充斥著對民主詛咒的時候,“民主”一詞前面很少出現修飾詞。一旦有產者和他們的代言人開始擁抱“民主”時,民主的本質沒人談了,大家談的都是帶修飾詞的民主,而且修飾詞比“民主”來得更重要。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從19世紀開始,民主的含義慢慢地發生了十分深刻的變化。原本具有明確含義的“民主”慢慢變為一個歧義很多的詞,不少人有意無意地把它與共和、代議、人民主權、自由、憲政、多元、平等、獨立、少數服從多數、尊重少數、有限政府、資本主義混為一談。最重要的是,民主與抽選綿延兩千多年的內在關系被剝離、割斷了。抽選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取而代之的是,曾被歷代思想家看作寡頭政治標志的選舉變成了“民主”的標志:爭取“民主”就是爭取選舉權、爭取擴大選舉權、爭取普選權。而選舉說到底就是挑出一批精英治國。“民主”不再意味著由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平民自己直接當家做主,而意味著人民拱手將治國理政的權力交由一小撮獲得較多選票的精英打理。民主的實質被抽空了,換上華麗的外套;偷梁換柱之后,民主已變為選主。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20世紀下半葉。在此前近兩百年中,抽選這個曾經的民主、共和的利器失傳了。法國旅美學者曼寧1997年出版的《代議政府的原則》專門有一章討論“選舉的勝出”,他用“令人震驚”(astonishing)來形容這個對民主釜底抽薪的突變。當然,感到震驚的也許只是那些了解民主制度史、思想史的人,其他人(包括那些為爭取“民主”搖旗吶喊、著書立說的人)則不假思索地把民主與競爭性選舉聯系在一起,仿佛兩者之間存在某種神秘的天然關系。到19世紀末英國歷史學家杰姆斯·黑德勒姆(1863—1929)出版《雅典的抽選》一書時,絕大多數西方人已經被徹底洗腦,視抽選為天方夜譚,
黑德勒姆這本書并沒引起人們多大興趣。
也是到19世紀以后,共和與抽簽的內在關系才被切斷了。這也很容易理解:既然民主都被消除了與抽簽的關系,更何況作為混合政體的共和制呢?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本書是我關于抽簽、票選與民主、共和系列思考的第一卷,在接下來的兩卷中,第二卷《選舉與民主的變異》(暫定名)將首先追溯選舉的政治與宗教起源,展示為什么現代以前的思想家都把選舉看作寡頭制的標志。不過,第二卷重點關注在近現代選舉如何取代抽選,變為當代民主的特征。它將介紹近現代歐美政治生態出現了哪些根本性的變局?有產階級與知識精英如何評估、回應這種變局?抽選如何在18世紀末以后逐步銷聲匿跡?選舉為什么受到他們的青睞?抽選(或抽簽)的建議為什么被壓抑與忽略?以選舉為特征的現代民主在多大程度上顛覆了民主的實質,演變為精英階級精致的統治工具,演變為選主,而不再是民主?
抽簽重新引起人們的興趣,要等到革命呼聲風起云涌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時,曾在很多國家被作為奮斗目標的普選權最終得到了落實。然而,不少人發現,在以選舉為特征的代議制民主下,政治權力實際上仍然掌握在少數精英手中。于是,作為對代議民主的補充或替代,人們開始提出“參與民主”“商議民主”“直接民主”之類的主張。也是在這個背景下,抽簽再次成為一種選項。在世界各地對民主治理的探索中,20世紀70年代以后出現了一系列抽簽的實踐。尤其是近十年來,抽簽試驗的適用范圍變得越來越廣、影響力越來越大了。在抽簽試驗遍地開花的同時,對抽簽的理論探索也在一步步深入。進入21世紀之后,涉及抽簽的理論探索大幅增加。從過去四十余年的演變可以看出,一度失傳的抽選(或抽簽)似乎有可能失而復得。
第三卷《抽簽與民主的重生》(暫定名)把目光投向最近幾十年,描繪抽簽如何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卷土重來的抽簽最初出現在哪里?到目前為止,世界各地出現過哪些重要的抽簽試驗與實踐?抽簽主要被運用到哪些領域?主要采取什么形式?它們的效果如何?在多大程度上彌補了選主體制帶來的問題?除此之外,第三卷還將從理論上討論抽簽對當今世界的意義。為什么說抽簽具有民主性?在當今世界,什么樣的抽簽最具適用性?中國應該如何利用抽簽推進民主?
這本書與接下來的兩卷,將追溯民主、共和與抽簽、選舉的歷史演化過程。我之所以這么做,不是為了證明抽選是實現民主理念的唯一正確方式,也不是為了證明選舉一無是處。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實現民主理念也許可以采取很多種甚至無數種方式,根本不存在某種唯一正確的方式,選舉不是,抽選也不是。推進民主應該多輪驅動,不應單輪驅動。如果這本書與接下來的兩卷有助于釋放大家對民主理念實現方式的想象力,我的目的就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