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對稱風險
- (美)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
- 10字
- 2019-01-24 14:25:36
第三卷
最大的非對稱性
第2章
最不寬容者獲勝:頑固少數派的主導地位
為什么你不必在吸煙區里吸煙?沙特國王退位慶祝會上的食物。如何防止朋友變成工作狂?奧馬爾·謝里夫的改宗。如何使市場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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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雜系統之所以復雜,是因為它無法通過系統部件的功能和狀態來預測系統的行為。不同部件之間的互動比其最初設計的功能更加重要。研究單只螞蟻的行為永遠不可能揭示整個螞蟻帝國的運作模式。這是因為,我們要把螞蟻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而不是拆分成個體,或者將其視作個體的簡單組合來研究。部件之間的相互關系和互動機制——盡管這種互動往往遵循著簡單的規則,是系統整體最重要的特征。
本章我們要討論的是堪稱所有“非對稱現象之母”的少數派主導規則。在任何一個群體中,只要有3%~4%永不妥協的少數派,他們就會全身心地投入“風險共擔”,捍衛自己的切身利益(有時候甚至拿靈魂來捍衛),最終,整個群體的人都會服從于少數派的偏好和選擇。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人們容易產生一種誤解(尤其是缺乏經驗的觀察者,可能會從簡單的統計指標中得出這一結論),以為這個選擇是群體內多數派做出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如果你覺得這事兒聽起來有些荒唐,那是因為我們的科學直覺不習慣處理這類問題。忘掉你的科學直覺或學術判斷吧!這些都不管用。你所熟悉的那些知識在面對復雜系統問題的時候無能為力,你還不如相信你祖母的直覺判斷呢!
其實在很多事情中,都有少數派主導規則存在:那一小部分人絕不輕易妥協,而且又品德高尚,他們憑著勇氣參與到“風險共擔”中,他們的抗爭和堅持使得社會(作為一個整體系統)運轉良好。
有趣的是,在幫助新英格蘭復雜系統研究所組織夏季燒烤活動的時候,我突然遇到了一個少數派主導的例子。當時工作人員正在擺放餐具,分發各種飲料。一個嚴格奉行猶太教規只吃符合猶太教規定食物的朋友,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我順手遞給他一杯檸檬水,我本以為他會囿于宗教儀軌而婉拒,但出乎我的意料,他竟一飲而盡。看我一臉驚訝,旁邊另一個猶太朋友解釋道:“這里所有的飲料都是符合猶太教儀軌的。”他拿起檸檬水的包裝盒,指給我看底部印著一個圓圈,圈里有字母“U”,這個標志表示這是符合猶太教儀軌的食品。我估計只有那些特別留意食品是否符合宗教儀軌的人,才會刻意去尋找這個小標志。我就像莫里哀戲劇《貴人迷》里的中產階級紳士,在很多年之后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用散文體說話一樣,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其實一直在喝符合猶太教儀軌的飲料。
對花生過敏的罪犯
我恍然大悟,猶太人在美國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少于0.3%,但是為什么市面上幾乎所有的飲料都符合猶太教儀軌?簡單來說,全部符合這一標準可以免去生產商、零售商以及餐廳的許多麻煩,他們不需要再區分哪些飲料符合猶太教規定了,否則,他們就要對部分飲料進行單獨標記、單獨運輸、單獨儲存,還要提供特別的銷售柜臺。這一現象能夠存在的原因在于:
猶太人絕對不吃不符合猶太教儀軌的食品,而非猶太人則可以吃符合猶太教儀軌的食品。
或者,我們再舉一個例子:
殘疾人不能使用常規衛生間,四肢健全的人卻能夠使用殘疾人專用衛生間。
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有時候對使用帶有殘疾人標志的衛生間感到很猶豫。我們會誤以為凡是帶有這一標志的衛生間都僅供殘疾人使用,就像停車場里面有殘疾人標志的車位僅供殘疾人停車一樣。
對花生過敏的人絕對不能吃含有花生醬的食物,但不過敏的人卻可以吃不含有花生的食物。
這就是為什么你在美國的航班上很難找到花生,而且美國的學校通常也不供應含花生醬的食物。其結果是美國孩子的消化系統長期處于沒有花生醬刺激的環境中,這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對花生過敏的人的數量。
這個原則有時候也讓我們啼笑皆非:
遵紀守法的老實人永遠都不會觸犯刑法,但罪犯在一生的大部分時間中都在做合法的事情。
我們將上文例子中的少數派稱為頑固派或者僵硬派,多數派稱為溫和派或者靈活派。兩者的關系體現了選擇的非對稱性。
我曾經和一個朋友開過這樣一個玩笑。很多年前,大型煙草公司還在試圖掩蓋和打壓二手煙有害的證明,那時候,紐約的餐廳剛開始分吸煙區和非吸煙區(甚至在飛機上也有吸煙區)。我帶一位歐洲朋友出去吃飯,但是當時餐廳只有吸煙區的座位了。于是,我對這個哥們兒說,我們倆得去買一包煙,因為在吸煙區里吃飯就必須要吸煙。他竟然表示理解和贊同!
發生少數派主導現象有兩個主要因素。首先,人口的空間分布很關鍵。如果頑固派集中生活在某一特定區域內,那么,少數派主導現象就不會發生。如果少數派平均分散在人群中,這個現象就會發生。比方說,少數派在社區中的比例和在村子中的比例相同,在村里的比例和在縣里的比例相同,在縣里的比例和在州里的比例相同,在州里的比例和在全國的比例相同,在這種情況下,在全國占絕大多數的溫和多數派就會表現出靈活性,屈從于少數派的選擇。第二,成本也很關鍵。回到我們舉的第一個例子,按照猶太教儀軌生產檸檬水不會顯著提高成本,只需要避免使用某些添加劑就可以了。需要指出的是,如果生產成本因此大幅增長,少數派主導現象就會隨著成本的提高而呈現非線性下降。如果生產檸檬水的成本由此提高10倍,少數派主導現象就不會發生。當然,某些非常富有的社區例外。
穆斯林也有他們的飲食儀軌,但是適用范圍要窄得多,通常僅限于肉類。穆斯林和猶太人的動物屠宰儀軌大致相同(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對于大部分遜尼派穆斯林來說,所有符合猶太教儀軌的食物都同時符合伊斯蘭教儀軌,但是反之則不然)。請注意!這些牲畜屠宰儀軌也蘊含著早期人類參與“風險共擔”的痕跡,這種儀軌起源于古代地中海東部的希臘和黎凡特地區的獻祭活動,這種獻祭儀式往往所需不菲,只有那些親身投入“風險共擔”的人才會用隆重的祭品向神虔誠祈禱——神不喜歡夸夸其談。
現在我們來看一下少數派主導的情況。盡管穆斯林占英國總人口的比例僅為3%~4%,但市場上符合穆斯林儀軌生產的清真食品的比例卻相當高。從新西蘭進口的羊肉有近70%是清真食品,而且有近10%的地鐵便利店只銷售清真食品,盡管這樣可能意味著店主會失去某些愛吃火腿的顧客(比如我)。同樣的情況在南非也存在,其穆斯林人口比例和英國相差無幾,但是清真食品的比例卻高得出奇。在英國以及其他基督教國家,出現如此高比例的清真食品可能不是一件完全中性的事情,因為可能有人會感覺自己被迫遵奉別人信仰的儀軌,從而在心理上產生抵觸情緒。事實上,如果一個人是純粹的“一神論”者,那么接受和遵奉其他宗教的戒條,在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例如,7世紀信仰基督教的阿拉伯詩人艾赫泰勒(Al-Akhtal),在他的詩篇中就宣稱自己基于基督教的信仰不吃清真食品。
艾赫泰勒的詩歌真實記錄了從3世紀到4世紀基督徒們的處境。那時的羅馬帝國還沒有奉基督教為國教,當時占統治地位的“萬神教”為了打壓基督教,折磨基督徒,強迫他們去吃萬神殿上的祭祀品,在基督徒看來,這是強迫他們背叛信仰,是褻瀆神的行為。因此,許多基督徒寧可餓死殉道,也不吃這種他們認為不干凈的食物。
隨著穆斯林人口在歐洲乃至整個西方世界不斷增加,對別的宗教的抵觸情緒可能也會有所增加。
由于少數派主導的原因,商店里清真食品的比例會遠高于清真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當然清真食品在有些地方會受到一定程度的抵觸。但總的來說,少數派主導現象是存在的。對于某些與宗教無關的飲食習慣來說,少數派主導可能導致少數派的飲食偏好在市場上所占的比例接近100%(或者接近于此)。以美國和歐洲為例,有機食品的銷量與日俱增,這是因為那些普通的不帶“有機”標簽的食品可能被認為是含有殺蟲劑、除草劑或者是轉基因的,這些食物在某些消費者看來含有未知的風險。此處我提到的轉基因專指轉基因食品,也就是說需要移植其他物種的基因產生一個新物種,而這種新物種在自然狀態下,不會通過雜交方式產生。當然,有機食品銷量增加也可能是因為某些其他原因,比如受到伯克式保守主義的思想影響,有些人因此不愿意放棄從祖輩那里繼承的傳統飲食習慣。但是不管怎么樣,給食品貼上“有機”標簽是一種委婉的告知方式,消費者會默契地理解這不是轉基因食物。
許多大型農業公司希望通過游說、買通國會議員,或者雇用一個看上去嚴謹、刻板而且頗有權威的科學家在電視上宣傳以推銷他們的轉基因食品。他們愚蠢地認為只要贏得多數人的認可就能成功。他們簡直是愚蠢透頂。這種牽強的“科學”論斷幾乎不會改變人們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也無法影響他們的購買決定。他們應該意識到,接受轉基因食品的人會接受非轉基因食品,反之則不然。因此,只要有不超過5%的不接受轉基因食品的人均勻地分布在全國,他們就會迫使其所在的群體逐步演變成只吃非轉基因食品的群體。怎么會這樣呢?設想一下,有公司年會、婚禮或者奢華派對(假設是為了慶祝沙特政權的更迭、尋租腐敗的投資銀行高盛的倒閉,或者是為了公開譴責科學和科學捍衛者共同的敵人、卑鄙的凱旋公關公司主席雷·科切爾),這時候你會提前發放問卷調查一下哪些人愿意接受轉基因食品,然后根據調查結果安排菜單嗎?你當然不會這樣做。只要非轉基因食品的價格高得不太離譜,你肯定會選擇全部供應非轉基因食品,而不是讓大家分開就餐。事實上,價格因素確實影響不大,因為在美國,新鮮食品的成本絕大部分(80%~90%)來自運輸和倉儲,而不是食品生產環節。得益于少數派主導規則發揮作用,有機食品的需求量居高不下,食品的運輸和倉儲的成本反而因規模效應下降了,價格下跌反過來又使得非轉基因食品更具吸引力了。
許多大型農業公司沒有意識到它們其實被迫參與了一場特殊的游戲,在這個游戲中你得分比對方高還不能贏得勝利,除非你獲得97%以上的市場份額才能確保勝利。然而這個行業的許多公司在科研以及宣傳上投入了數以億計的美元,雇用了數百位自認為比一般人聰明的科學家,但令人難以理解的是他們卻偏偏忽略了非對稱性中的“少數派主導”這一關鍵因素。
再舉一個例子。不要以為自動擋汽車的普及是因為多數人喜歡開自動擋汽車,真正的原因是會開手動擋的人也一定會開自動擋的汽車,反之則不然。
這里我們用到的分析方法是“重整化”,它是數學物理學中一個非常強大的工具,可以幫助人們觀測事物規模擴大(或縮小)的過程。接下來,我們將用簡單易懂的方法演示這個概念。
重整化
現在假設每一個正方形就是一個四口之家,家里的女兒是一個頑固的少數派,她只吃非轉基因食品(或有機食品)。由于她的堅持和抵制,家庭其他成員都被她改造過來了,他們現在也只吃非轉基因食品。當這一家子參加鄰居的燒烤派對時,鄰居為了照顧他們的偏好,不得不全部采購非轉基因食品;接著,本地的超市就會發現當地居民的飲食習慣偏向于非轉基因食品,于是供應的食品也相應調整;最后,大型食品批發公司為了適應這種變化,簡化自己的業務流程,全部轉向了非轉基因食品。
參加波士頓燒烤活動的前一天,我在紐約街頭閑逛。順道拜訪了我的老朋友拉爾夫·杜阿迪,我一直勸他不要變成工作狂(因為,沉溺于抽象思維不僅會讓人頭腦變得遲鈍,而且會讓人舉止失態、相貌丑陋)。當天一位名叫塞爾·格蘭的法國物理學家恰好也到訪他的辦公室,我們倆還一起品嘗了拉爾夫味道不佳的濃縮咖啡。格蘭率先把重整化的方法應用到社會和政治科學領域。我聽說他的名字已經很久了,因為我很早以前買過一本他寫的書,但是這本書一直躺在地下室里,連包裝都沒有被打開。他向我展示了他的研究成果,那是一個計算機選擇模型,該模型顯示只要少數派達到某一特定的水平,那么他們的選擇就會成為壓倒性的全體選擇。
同樣的幻覺存在于政治領域,政治科學家運用他們的統計手段測出“極左”或“極右”政黨獲得了10%的人口的支持,因此,他們推斷這些政黨也會獲得差不多10%的選票。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支持極左或極右政黨的選民應當被視為頑固的少數派。他們會始終如一地把票投給自己支持的黨派,但是其他在政治上更寬容也更搖擺的選民,有可能受到他們生活中頑固少數派的影響而把票投給極左或極右政黨,就像非猶太人也會去吃符合猶太教儀軌的食物一樣。這些“搖擺”的選民才是最值得警惕的人群,因為他們有可能助推極端政黨成為選舉中的“黑馬”,且事先的民意調查可能毫無征兆。格蘭的模型在政治科學領域產生了一大堆與人的本能直覺相抵觸的結論,但他的模型比那些天真的統計預測更加接近于現實情況。

圖1 重整化
注:圖1從上到下包括了三組正方形,每一組里面包含了4個正方形。請想象一下,每個正方形里面又包含了4個小的正方形。重整化的規則是只要有1個正方形是深色的,那么與其相鄰的其他正方形也會變成深色。由此,只要三步,就能把全部的正方形變成深色。請把圖1中深色的正方形想象成頑固少數派,把淺色的正方形想象成溫和多數派,“重整化”幫助我們演示了少數派主導現象。
否決權
重整化展示的核心意思是非對稱的“否決權”效應,即群體中的某個人可以用反復否決其他人偏好的辦法來最終使得群體內其他具有適度靈活性的成員接受他的選擇。一個過著精致生活的廣告明星羅瑞·蘇特蘭,曾經向我解釋過麥當勞這樣的連鎖快餐品牌能夠發展壯大的原因。他說這些企業的成功并不是因為它們提供了優質的產品,而僅僅是因為它們沒有被某特定的社會群體否決。
當你在陌生環境中面臨僅有的幾個選擇時,尤其當你知道這些地方的食品安全監管體系并不可靠,而且食品安全問題頻發的時候,麥當勞似乎就成了你最安全的選擇。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正坐在米蘭火車站的麥當勞餐廳里,我說的這些話可能對于那些花了許多錢來意大利旅游的人來說不那么中聽,不過現實就是,這個地方除了麥當勞以外幾乎沒有其他餐廳,而且這里的麥當勞非常擁擠。令人震驚的是,意大利人大概是把麥當勞當成食品安全的避難所了,他們可能很討厭麥當勞,但他們更討厭食品安全問題中的不確定性。
舉個比薩的例子。比薩是一種大家普遍接受的食物,只要不是在偽“魚子醬左派”的聚會上,就沒有人會否決比薩的供應。
羅瑞還曾經告訴我一個啤酒和葡萄酒之間的由非對稱性導致的聚會普遍選擇葡萄酒的例子:“只要女士占到來賓的10%以上,你就不能只提供啤酒,幸虧男士也喝葡萄酒,所以如果你只提供葡萄酒,你就只需要準備一套杯具,大家會接受這種安排的。”
有時候這個方法也可以用來幫你做決策,卡扎人在選擇宗教歸屬的時候就采用了這種策略,他們周圍有伊斯蘭教、猶太教和基督教。傳說當時這三大宗教都派了高級代表團去游說卡扎人,卡扎人首領問基督教代表:“如果讓你從猶太教和伊斯蘭教中選一個,你會選哪一個?”回答是:“猶太教。”卡扎人首領又問穆斯林代表:“如果讓你從猶太教和基督教中選一個,你會選哪一個?”回答是:“猶太教。”于是卡扎人決定皈依猶太教(因為這是最容易和周圍三個鄰居共存的一種選擇)。
通用語
如果在一家德國公司總部的條頓風格的會議室里舉行一場跨國公司的會議,而且這家公司足夠歐洲化甚至國際化,如果與會人員中有一個人不會說德語,那么整場會議就只能說英語了——對,就是那種全世界范圍內很多跨國公司會議室里面普遍使用的那種蹩腳而又奇怪的英語。這種場面既羞辱了日耳曼人的條頓祖先,又褻瀆了英語。出現這種情況和非對稱性有關,很多母語不是英語的人都會說一點兒糟糕的英語,反之則不然,以英語為母語的人一般不太會說其他國家的語言。法語曾經是外交場合的專用語言,早年的英國貴族或者公職人員也普遍使用法語。但是,其他“粗俗”的同胞卻使用英語進行商業溝通。在兩種語言的競爭中,由于商業活動日益占據了現代生活的主導地位,盡管法語被認為更優美、更拉丁化、邏輯更嚴謹,但英語成了最后的贏家。這與法國的威望無關,和法國公職人員推廣法語的努力無關,當然也和住在英吉利海峽對岸的、愛吃肉餅且拼寫規則十分混亂的英國人無關。
我們由此可以知道“少數派主導”是如何使某種語言最終成為當今世界的通用語言的,而語言學家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阿拉姆語是黎凡特地區流傳的一種和阿拉伯語相近的語言,屬于閃米特語系,它由迦南語(即腓尼基–希伯來語)演化而來,而且耶穌說的正是阿拉姆語。阿拉姆語之所以能夠成為黎凡特和埃及的主導語言,既不是因為某個強大的閃族政權強制使用阿拉姆語,也不是因為阿拉姆人長著有趣的鼻子,反而是因為說著印歐語系的波斯人的傳播(波斯人也是阿拉姆語在亞述、敘利亞和巴比倫地區的傳播者)。波斯人為什么沒有向這些地區的人傳播自己的語言?簡單說吧,當波斯人攻入巴比倫的時候發現,管理城市的文職人員只會講阿拉姆語,他們不會其他任何語言(包括波斯語),因此阿拉姆語便成了國家的通用語言——如果你的秘書只能講阿拉姆語,那么阿拉姆語就會成為你主要使用的語言。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蒙古竟也匪夷所思地使用阿拉姆語,因為蒙古的文字記錄都是用敘利亞語寫成的(敘利亞語是阿拉姆語的東方分支)。幾個世紀之后,同樣的故事以相反的版本重新上演,阿拉伯人在7世紀到8世紀統治時期使用希臘語。這是因為在希臘化時代,希臘語取代了阿拉姆語成了黎凡特地區的通用語,大馬士革的歷史記載也開始使用希臘語,然而希臘語在地中海地區的傳播并非希臘人自己所為,而是由羅馬人推動的,因為他們在東羅馬帝國以及黎凡特沿海地區的行政機構中使用希臘語,而且《圣經·新約》也是用希臘語寫成的。
我的法裔加拿大朋友讓–路易斯·雷諾(Jean-Louis Rheault)來自加拿大法語區的蒙特利爾,他曾經這樣哀嘆法語在加拿大日漸式微:“在加拿大,如果我告訴別人我是說英法雙語的,結果對方馬上就說英語;如果我告訴別人我是說法語的,那么結果就是英法雙語都使用。”
基因vs語言
我和研究合作伙伴基因學家皮埃爾·扎羅(Pierre Zalloua)觀察來自地中海東部地區的基因數據時,我們發現無論是土耳其人還是阿拉伯人,作為入侵者,都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留下自己的基因,而來自中亞的土耳其部落卻給整個地區帶來了一種全新的語言。這些來自東方的入侵者至今仍然生活在小亞細亞,只不過改了一個新的名字。扎羅和他的同事還發現,今天的黎巴嫩人和他們3 700年前的祖先迦南人有90%的基因是相同的。考慮到這一地區歷史上曾有多次外族過境、入侵或占領,這也就意味著有很多外族基因融入的機會,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當地黎巴嫩人的基因中只有極少一部分(10%)是外來的。但是從語言方面來看,無論是土耳其人還是地中海地區的其他民族,現在都使用一種源自東亞的語言。同樣令人感到驚奇的是,法國的阿維農人(Avignon)雖然大部分起源于北歐,使用的卻是源自地中海地區的語言。
因此可以說:
基因遵循多數派主導的規律,語言則遵循少數派主導的規則。
語言行走四方,基因落地生根。
讓我們來看看根據語言來區分種族所犯的錯誤,有人基于語言不同而把人們區分為“雅利安人”和“閃米特人”。這個做法是德國納粹主義的核心思想,他們想以此證明自己種族的優越性(直至今日,這種做法仍然在以某種溫和的形式延續著)。諷刺至極的是,那些人為了證明雅利安人是優等民族,一方面極力貶低閃米特人,另一方面援引他們的語言源自希臘文作為證據,試圖和輝煌的古希臘文明扯上關系。殊不知,古希臘人其實在基因上和他們的地中海近鄰閃米特人更接近。最近有研究表明古希臘人與青銅時代的黎凡特人(包含在閃米特人概念內)有著共同的安納托利亞起源,只是兩者使用了不同的語言而已。
宗教單行道
同樣,伊斯蘭教在基督教根深蒂固的近東地區(基督教誕生于此)的傳播,可歸因于兩個簡單的非對稱性原因。最早的伊斯蘭教統治者并不打算迫使基督徒改變信仰,以便可以繼續向他們征稅。最初伊斯蘭教的改宗運動,并不包括那些據稱已經成為亞伯拉罕信徒的人。我的祖先在穆斯林法律之下已經生活了13個世紀之久,他們發現不改信伊斯蘭教有很多明顯的好處,主要是可以避免服兵役。
非對稱性包括兩個方面:第一,依據穆斯林法律,如果一個非穆斯林男人娶了一個穆斯林女人為妻,那么他必須改信伊斯蘭教,而且只要新生兒的父母中有一方是穆斯林,那么小孩就要成為穆斯林;第二,成為穆斯林是一件不可逆的事情,因為在伊斯蘭教法中叛教是最重的罪行,會被判處死刑。著名的埃及演員奧馬爾·謝里夫(Omar Sharif),本名米哈依·德米特里·沙爾霍布(Mikhael Demetri Shalhoub)來自一個黎巴嫩的基督教家庭。為了與另外一位著名的埃及女演員結婚,他改信伊斯蘭教,并給自己取了阿拉伯名字。后來他和那位女演員離婚了,但是他并沒有改回自己原先所信仰的宗教。
理解了上述兩條非對稱性規則之后,我們就能比較容易地模擬出一個原本規模很小的伊斯蘭教發展為在埃及占統治地位宗教的路徑,而原先占統治地位的科普特人反而成了少數派。人們只要在足夠長的時間里,保持一個很小概率的跨教通婚,就可以實現上述轉化。同樣,我們也可以來分析一下歷史悠久且傳播廣泛的猶太教為什么始終是少數派,這是因為猶太人有關通婚的規則不利于其傳播,猶太人要求母親必須是猶太教徒。對跨教通婚更為嚴格的規定導致了近東地區三種諾斯底教派的沒落,分別是德魯茲派(Druze)、雅茲迪派(Ezidi)和曼底安派(Mandeans)。諾斯底教派極為封閉,除了極少數年長信徒掌握著教派的秘密以外,絕大多數成員對本教派的事務一無所知。相比之下,伊斯蘭教要求父母任意一方為穆斯林,猶太教要求母親必須是猶太教徒,然而諾斯底教派卻要求新生兒的父母都必須是教徒,否則該新生兒連同其父母都會被驅逐出去。
在黎巴嫩、加利里和敘利亞北部這些山區,基督徒和其他非遜尼派穆斯林的分布都比較集中,因此,兩者之間直接接觸的機會很少,從而避免了通婚。然而,埃及地勢平坦,各民族各宗教的人口分布都比較平均,這就使得重整化現象得以發生(即“少數派主導”的非對稱性規則得以發揮作用)。
埃及的科普特人還面臨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伊斯蘭教改宗的不可逆性。很多科普特人最初改信伊斯蘭教僅僅是履行一種儀式和程序而已(并沒有真正信仰伊斯蘭教),有了教徒身份以后,他們找工作或者打官司的時候就會比較方便,況且伊斯蘭教與正統的基督教之間并不存在明顯的沖突。但是,幾代人以后,后輩們或許已經忘記了祖輩們當初改宗的初衷乃是無奈之舉。久而久之,馬拉諾(Marrano)式改宗的基督教徒和猶太教徒會徹底接受伊斯蘭教,從而完成信仰的轉變。
所以在這一地區,伊斯蘭教憑借自身更強的頑固性取代了基督教。其實基督教當年在羅馬帝國的傳播,在很大程度上也歸因于早期基督徒的頑固性。他們對其他人信仰的宗教有一種盲目的不妥協和不包容,表現為無條件地、蠻橫無理地勸化其他人改宗。羅馬的萬神教徒起初并不排斥基督徒,因為羅馬人的傳統就是與帝國的全體成員一起供奉各自的神。但是后來羅馬人發現情況不對,基督徒們完全是另起爐灶,自己搞一套獨立的宗教,他們既不接受帝國萬神殿里其他民族的神,也不把自己信奉的神像請進萬神殿。羅馬人暗忖:“難道我們的神不如你們的神嗎?”其實,早期羅馬帝國針對基督徒采取的宗教迫害主要起因是基督徒不能容忍羅馬萬神教的其他神,而不是因為萬神教不容忍基督教。但是我們今天讀到的歷史絕大多數講的都是基督徒無辜受迫害的故事,相反的記載卻很少見。畢竟我們讀的歷史書是基督教徒,而不是羅馬萬神教徒寫的。
羅馬人當初是怎樣看待基督教崛起的呢?對此,我們知之甚少,因為我們今天讀到的記載主要都是圣徒傳記,里面包含了大量殉道者的故事。比如殉道的圣徒凱瑟琳直到被押上斷頭臺前一刻也不忘勸她的獄友改宗,另有一種說法是歷史上或許根本就沒有圣徒凱瑟琳這個人。但是迦太基主教圣徒西普里安(Cyprian)被送上斷頭臺的故事確實是真實存在的。記述基督教殉道者和圣徒的英勇故事不勝枚舉,但是萬神教方面的英雄人物卻鮮有記載,即使是那些早期遵奉諾斯底教派傳統的基督徒事跡也未見記載。叛教者尤里安曾經想要恢復古代的萬神教,他的處境就像是在新澤西州南部叫賣法國大餐一樣——無人問津。這就像是在水下拿住氣球一樣困難,但是出現這種情況并不是因為萬神教徒(或稱異教徒)在智力上有缺陷,恰恰相反,我倒是認為一個人越能夠寬容地對待異教,越說明他頭腦聰明,處理復雜、模糊和抽象事務的能力越高。而信奉純粹一神論宗教的人,如基督教新教、薩拉菲(salafi)派的伊斯蘭教徒和宗教激進主義無神論者,往往智力平庸,無法處理模糊概念。
事實上,通過關注和研究地中海地區的宗教,或者干脆研究這一地區人們的禮儀、行為和信仰的歷史變遷,我們發現這一演變過程實際上由一些最不寬容的少數派主導著,直至演變成我們今天看到的各種宗教。由于采取了母系規則,且傳教限制在部落內部,猶太教幾近失傳。但基督教不僅沒有重蹈覆轍,反而占據了統治地位,此外還有伊斯蘭教。伊斯蘭教原來有過很多派系,而且最終流傳下來的與早期伊斯蘭教有很大差異。今天的伊斯蘭教被靜修派(purists)所主導(屬于遜尼派的一個分支)。創建沙特阿拉伯的瓦哈比派(Wahhabis,又稱薩拉菲派),曾經在19世紀毀掉了國內幾乎所有的圣殿。他們持續推行不寬容的政策,這種做法的結果就是每次出現的新教派往往都是比現有教派更不寬容的派系。
重申去中心化
“去中心化”有一個特性,而且是那些反對英國脫歐的“知識分子”至今沒有意識到的。假設在某一政治事件中,少數派主導規則發揮作用的閾值是3%,如果全國的頑固少數派恰好代表了總人口的3%,但是頑固少數派在各州各市各縣之間并不是平均分布的,這就意味著有的州在閾值以上,有的州在閾值以下。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出現部分州屈從于少數派主導規則,而另一些州因其少數派沒有達到發揮作用的閾值而不會發生少數派主導現象。從這個角度講,如果美國把所有州合并在一起,那么少數派主導規則就會在整個國家大行其道,幸虧美國沒有這樣做,這也是美國能夠至今運轉良好的原因。正如我經常向聽眾強調的那樣,美國是一個聯邦制國家,不是一個共和國。用我在《反脆弱》一書中的話來講就是去中心化會極大地降低系統的不確定性。
我的道德,你的約束
有時候“一根筋”的思維方式可以幫助我們揭開問題的真相,澄清許多誤解。比如,一本書怎么就變成了禁書?可以肯定的是某些書被禁,并非因為它們冒犯了普羅大眾,因為絕大多數人要么是膽小懦弱的,要么是被動承受的,要么是滿不在乎的,即便有些人很在意,感覺自己被某本書冒犯了,但他們也不至于要求把相關書籍直接封禁。我們發現禁止某些書的傳播或者將某些人列入黑名單,其實只需要少數幾個熱情高漲的積極分子就行了。偉大的哲學家、邏輯學家伯特蘭·羅素,曾經因為一位憤怒而固執的母親給校方寫信而丟掉了其在紐約城市大學的工作,這位母親在信中說,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與行為不檢點、思想不規矩的人同處一間教室。
熱情高漲的少數派能推動各種禁令,美國歷史上那次聲名狼藉的禁酒令就是這么來的,其結果呢?合法的酒類專營許可被注銷以后,黑社會順利地接管了酒精買賣。
我們由此可以推斷當今社會的道德并非是由大多數人的共識演變而來的,而是由社會中那些最頑固的少數派把他們所推崇的道德強加給了社會,又因為少數派的極端不容忍,最終成了全社會普遍接受的美德。同樣,公民權利也是通過這樣的途徑爭取來的。
上面我們介紹了宗教、道德和飲食偏好是如何因“重整化”機制而廣泛傳播的。從這些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社會最終會屈從于某個強硬且絕不妥協的少數派。本章稍早些的部分提到過守法和犯法之間的非對稱性,即遵紀守法的老實人永遠不會觸犯刑法,但是對于另一些人來說,即使他們是重罪慣犯,或者法律意識淡薄的普通人,他們也不會一直處于違法犯罪的狀態。我們以之前討論過的符合伊斯蘭教儀軌的清真食品為例,把少數派主導和非對稱性結合起來看,就比較容易理解道德的演化了,在古代阿拉伯語中,清真(halal)有一個反義詞——禁忌之事(haram)。任何違反法律或者道德規則的事情(不僅是違反飲食儀軌)都演變成了禁忌之事,它規定了和鄰人之妻私通、放高利貸(僅獲取利息收入而不承擔貸款人的風險)、謀殺自己的老板等行為不僅是違法的,也是禁忌的。
所以,道德標準一旦被建立起來,只需要滿足幾個條件就足以在全社會維護整個道德體系:(1)極小部分人對道德禁止的事情極為厭惡,對道德提倡的事情極為熱衷;(2)這一小部分約占總人口的3%~4%;(3)這部分人永不妥協,極為固執;(4)這部分人平均分布在社會的各個階層和國家的各個地區。在揭示這個規律的同時,我也告訴了你一個壞消息,那就是我們絕大多數人并不熱衷于捍衛道德體系,我們并不會自覺地、自發地和自愿地想成為更崇高、更美好、衣著更優雅和口氣更清新的人,真相是我們只想擺脫頑固少數派不停的騷擾,于是不得不按照他們定的規矩行事。
頑固少數派不僅會捍衛道德,有時候他們也會造成災難。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二戰”時期普通波蘭人充當了納粹迫害猶太人的同謀,歷史學家彼得·弗里澤(Peter Fritzsche)曾經被問及“為什么華沙的波蘭人沒有幫助他們的猶太鄰居”。他的回答是,絕大多數波蘭人是同情猶太人的,而且他們(指在華沙的波蘭人)大多用某種方式幫助過猶太人,但是在納粹嚴酷的統治下,需要七八個波蘭人才能救出一個猶太人,而只要有一個波蘭人告密,就會出賣十幾個猶太人。由此,我們不難想象由于波蘭存在著少數頑固且惡劣的(反猶)代理人,最終導致了糟糕的結果。
從統計概率看少數派主導現象的穩定性
縱觀人類社會發展史,你會發現某些道德規則是普遍存在的,當然在不同歷史時期或不同地區之間略有差異。比如,不能偷盜(至少不能偷本部落的東西);不能屠殺嬰兒以取樂;不能以練習口語為目的故意惹怒你的西班牙語女教師;練習搏擊技能時使用沙袋而不是奴隸(即便你是斯巴達人,也只能因訓練之需殺死數量有限的奴隸);等等。隨著時代的發展和進步,我們發現這些道德規則也在不斷地向普世化方向演進,其適用范圍和對象也在逐漸擴大,比如,奴隸、其他部落、其他物種(動物和經濟學家)等先后被納入其中。而且這些道德規則都有共同的特點,即執行起來非黑即白、二元對立(要么是“0”,要么是“1”),沒有灰色地帶(用數學語言來說就是離散的,而不是連續的)。偷一點兒東西或者溫柔地謀殺都是被禁止的,就像你不能一方面宣稱自己遵奉宗教儀軌,另一方面又在星期天燒烤派對上吃違禁食品,哪怕“一丁點兒”也不行。
我不相信你在健身房里偷偷摸了別人老婆或者女朋友的胸部之后,能夠從一場嘈雜的沖突中順利離開,你也很難說服那個要和你拼命的舉重教練,告訴他你“只是輕輕摸了一下”——情況只會更糟糕。
這些道德規則應該是從少數派群體中誕生的,而不是在多數人群體中逐步演化出來的。為什么?請看下面的解釋:
令人頗感意外的是,少數派主導下推行的規則在執行中往往更穩定,不同的人在執行這些規則時的差異非常小,而且能夠使得原本孤立不相關的群體都默契地執行同一條規則。
少數派主導下產生的規則都是非黑即白和二元對立的。
舉例說明,假設有一個壞人(一個經濟學教授),他想毒死自己的同事。現在他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購買氰化物,這種毒藥符合少數派主導規則,只要在當天晚宴的飲料里投入一滴就足以使喝飲料的人斃命;第二種毒藥用量大且藥性差,符合多數派主導規則,兇手需要確保謀殺對象喝下去的飲料里50%以上的成分是這種毒藥。理性的經濟學家當然會選擇用氰化物殺人了,但是結果呢?現在我們再次來到晚會現場,當地的大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根據當天所有喝蘇打水的人都已死亡這一事實推斷出兇手用的一定是氰化物,而不是第二種“多數派毒藥”。簡而言之,多數派主導的規則會導致結果的波動率居高不下(用數學語言說就是方差在歷史均值以上;用福爾摩斯的話說就是,“現場情況參差不齊,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還活著”)。與之不同的是,少數派主導的規則往往會導致結果驚人的一致(來賓全都成了經濟學家的犧牲品)。
波普–哥德爾悖論
我參加過一個大型宴會,有許多來賓,大家分桌而坐。由于人太多,所以你只需要在素食和非素食菜單之間做出簡單選擇就好了。然后我突然注意到有服務員推著一個像飛機送餐車似的小推車給我的鄰座送單獨為他制作的食物(包括專用的銀餐具),而且菜肴全部用鋁箔密封著。很顯然,他是一位嚴格遵奉教規的人。然后我注意到他并不為此感到尷尬和難受,即便旁邊坐的是我這樣一個愛吃意大利熏火腿,還會把黃油和肉美滋滋地攪拌一下的家伙。他只希望不要被打擾,遵循自己的喜好就夠了。
對于猶太教和穆斯林少數派,比如什葉派、蘇菲派等,以及其他一些相關的教派,如德魯茲派、阿拉維派等而言,他們的目標就是不被干擾,當然歷史上也有例外。但是,倘若我的鄰座是一位遜尼派穆斯林,他就可能會要求整個房間里的人都吃清真食品,或許會是整棟樓的人,整個鎮上的人,甚至是整個國家的人,當然最理想的狀態是整個地球上的人都吃清真食品。事實上,由于伊斯蘭教的教義對教會和國家不做區分,他的價值觀里面只有神圣與褻瀆兩種區分,因此,不按照宗教儀軌飲食(照字面解釋)既是褻瀆也是非法的,也就是說整個屋子的人都在做違法的事情。
當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人們正在爭論為了對付宗教激進主義而引入的某些限制性政策是否會破壞西方文明捍衛個人自由的基石。
民主,字面上的定義是按多數人的意見做決定,但它可以容忍敵人的存在嗎?或許下面這個問題更有助于你的思考:“如果有一個政黨在其章程里明確提出要禁止言論自由,那你同意剝奪該政黨的言論自由嗎?”再換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建設這個社會的初衷是保持寬容,那么我們是否應該對威脅這種初衷的事情保持寬容呢?”這實際上涉及邏輯大師庫爾特·哥德爾在參加公民入籍考試時發現的美國《憲法》中的存在的邏輯悖論。傳說哥德爾當時就這一問題與主持宣誓儀式的法官展開辯論,最終還是一起等著宣誓成為美國公民的愛因斯坦把他從辯論中解救了出來。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也在民主政治體系所依賴的邏輯中發現了這個悖論。
有些人誤以為“對懷疑主義持懷疑態度”也是一個類似的邏輯悖論,其實不然,懷疑主義依據其本身的定義并不排斥被懷疑,所以,如果有人認為這是一個邏輯悖論的話,反而是一個邏輯錯誤。所以當我被問到“偽造偽證”是否算邏輯悖論時,我的回答和波普一樣:徑直走開。
我們還是來看有關社會容忍和言論自由方面的問題吧!我們可以用少數派主導規則來預見未來的結果,一個在政治上不寬容的少數派可能會操縱進而毀滅民主制度,直至最終毀滅世界。
因此,我們不能對某些不寬容的少數派保持寬容,原因很簡單,他們違反了銀律,尤其在對付那些極度不寬容的伊斯蘭激進主義者的問題上,鑒于他們徹底否定了別人擁有自己選擇宗教的權利,我們如果仍然對其堅持所謂的“美國價值觀”或“西方人權原則”,就是行不通的——那不是捍衛自由和民主,而是自殺。
科學和市場的偏鋒
現在我們來說一下市場。市場不是全體參與者的總和,市場價格變動僅僅是由其中最積極的買方和賣方驅動的。是的,就是由他們這些人決定的。在這個問題上,似乎只有當過交易員的人才能理解,為什么僅僅因為賣家的某個行為,市場價格就能瞬間下跌10%。事實上,只要存在這樣一位固執的賣家,這種情況就可能發生,而且市場的反應程度與其所受刺激的猛烈程度是不成比例的。全球股市的總市值大約是30萬億美元,但是在2008年,僅僅500億美元的交易,還不到總市值的2‰,就導致全球股票市值下跌了10%,由此給投資人造成了3萬億美元的損失。我在《反脆弱》一書中曾經提到過這個例子,當時法國興業銀行發現了自己雇用的一個“流氓”交易員未經授權就做了一筆秘密交易,法國興業銀行想撤回這筆交易,由此激活了相應的拋出指令。為什么市場反應會如此劇烈?因為那筆賣出指令是單向的、不可撤銷的,法國興業銀行的管理層不顧一切地要拋出,沒有任何辦法勸他們住手。我自己總結了一句諺語:
市場像一個巨大的電影院,但出口很窄。
鑒別一個笨蛋最好的辦法,就是觀察他到底是關注電影院的大小還是出口處的大小。只要有人喊一聲“著火了”,恐慌性撤離就會在瞬間演變成擁堵,因為人們都想逃出去而不想被困在里面。這其實跟恐慌性拋售是一樣的道理。
科學探索過程中也有類似的案例。就像我們剛才提到的卡爾·波普的思想背后就是少數派主導規則。但是波普實在太嚴肅了,所以我們把他留到以后探討,先來看科學界的輕松達人——理查德·費曼(Richard Feynman),他是那個時代一個劍走偏鋒的科學家。他在《你干嗎在乎別人怎么想》一書中用詼諧調侃的口吻寫了很多有關科學的奇聞軼事。從他的敘述來看,科學探索其實是一個由少數派主導的過程。科學并不是科學家思想的總和,而是如市場一樣,充滿了固執的偏見,一旦某領域的真相被揭示以后,我們才突然發現我們以前掌握的都是錯的。如果科學探索奉行多數人共識的原則,我們現在就可能還在中世紀,愛因斯坦可能終其一生都是一個“有愛好,沒成果”的專利局職員。
一頭獅子就夠了
亞歷山大大帝曾經說過,一頭獅子帶領的一群羊要比一只羊帶領的一群獅子戰斗力強得多。亞歷山大(或者那個真正總結了這句諺語的人)理解那些狂熱、偏執、積極和勇敢的少數派的價值。漢尼拔帶領一支雇傭兵部隊歷經大小22次戰斗,威震羅馬帝國15年,而且每次他都是以少勝多。漢尼拔大概受到亞歷山大諺語的啟發,在坎尼會戰時,吉斯科曾擔心羅馬軍隊的數量優勢,漢尼拔這樣鼓勵他:“比起數量龐大的羅馬人,我們的優勢更明顯,他們只有千軍萬馬,卻沒有一個吉斯科。”
小部分人固執的勇氣帶來的成就不僅局限于軍事勝利。“永遠不要懷疑一小群有思想的公民會改變世界,實際上,人類歷史就是這樣寫成的。”瑪格麗特·米德這樣寫道。革命,毫無疑問是由偏執的少數派推動的,整個社會的進步,無論是在經濟還是道德層面上,都源于一小部分人的推動。
總結與展望
我們來做一個總結,社會進步并不來自共識、投票、多數派、委員會、雄辯的討論、學術會議、茶和黃瓜三明治。只要有頑固少數派發揮與其數量不相稱的作用就能推動社會進步。我們需要的只是非對稱性,以及全身心投入“風險共擔”的少數人。由于非對稱性在現實世界幾乎普遍存在,因此,我們真正需要的就是固執己見的少數派。
在緒論中我說過要詳細解釋為什么奴役比我們想象的更普遍——確實相當普遍。我們將在附錄1里探討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