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起來了,除了有些興奮外,心里好像揣著個小兔子似的突突地跳。我知道這種慌慌的感覺,不僅來自于馬上要見到于燎原了,更重要的是,心中那份少女般的感情已經(jīng)被于燎原輕輕地?fù)軇恿恕?
昨天我就告訴爺爺奶奶了,說今天有同學(xué)要到咱家來幫忙照相。爺爺奶奶挺高興的,把平時不舍得穿著衣服從柜子里找了出來,我也把去年過年只穿過一次的小花襖穿上了,在衣柜上的鏡子前,扭動著身子看鏡子里的自己。
我走出了院門外,我要到村口等于燎原。
我是提前半個小時到了村口,生怕于燎原來了找不到我。
我站在了村口明顯的地方,也站在了秋天的景色中。
我深深呼吸著,清爽新鮮的空氣沁人心脾,遠(yuǎn)處彎曲的小路透徹明亮,路兩旁是挺拔的楊樹,楊樹后面便是滿坡的榆樹錢;近處是大隊的蘋果園,此時累累碩果正探出柵欄外,像隨時歡迎客人的儀仗隊;幾縷炊煙不時地從幾家煙囪里飄到空中,我仿佛聽到了灶間劈哩叭啦的干柴聲;不遠(yuǎn)處的石磨碾子正在滾動,一個老人吆喝著捂著眼睛的毛驢,不知在碾壓著啥。
我忽然想起《大眾電影》雜志里有一個電影介紹,叫《柳堡的故事》。此刻的我多像電影里二妹子在等新四軍的副班長啊,要是啥時候,能聽到里面的插曲就好了,單從歌詞上看,我就能想象的到歌曲一定非常好聽: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哎嘿呦,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東風(fēng)啊吹得那個風(fēng)車轉(zhuǎn)那,蠶豆花兒香呀啊麥苗鮮……
這時候,在秋日陽光照耀的小路上,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朝村口這邊來。不用猜,一定是于燎原。
于燎原戴著一頂白色的圓帽子,斜背著一個大書包,像一個藝術(shù)家到農(nóng)村采風(fēng)似的。看見我,笑呵呵下了車,問:“早來了?”
“剛到。”我有些虛榮。
“走,你指路,我捎著你。”于燎原說。
“嗯。”我答應(yīng)。
我坐在后坐上,偷偷窺探著于燎原的后背,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挨著他,心里不免涌動著別樣的情感。
“往前騎,前頭的紅柿子樹看到了吧?挨著它的院門口就是我家。”我說。
“嗯。”我從后頭看到于燎原點(diǎn)點(diǎn)頭。
爺爺奶奶已經(jīng)換上新衣服了,當(dāng)我?guī)е诹窃哌M(jìn)院子的時候,爺爺奶奶面帶笑容地從屋里出來,奶奶還拎著一籃子海棠果。
“這是我爺爺奶奶。”我對于燎原說。
“爺爺好,奶奶好。”于燎原給爺爺奶奶鞠了一躬,抬起頭笑著說:“我是卓華的同班同學(xué),我叫于燎原。”
“這孩子一看就招人喜歡。”奶奶把一籃子海棠果放到于燎原跟前:“走的時候別忘拿著。”
“奶奶,人家是騎車來的,沒法拿。”我說。
“你同學(xué)不是背著書包嘛,放到書包里。”奶奶說。
奶奶一說書包,好像提醒了于燎原。于燎原趕緊摘下書包,從里面拿出兩條煙遞給爺爺:“別人送給我爸的,他不會抽煙,爺爺給你抽吧。”
“大前門,這怎么能行?”爺爺急忙擺擺手:“這么貴的東西……”
“是我爸讓帶的,他要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呢。”于燎原把煙放到爺爺?shù)氖掷铩?
我進(jìn)屋把照相機(jī)拿出了,遞到于燎原的手里。
“還是進(jìn)口的呢,高檔相機(jī)。”于燎原熟練地擺弄了一會說:“現(xiàn)在照?”
“現(xiàn)在照。”我回頭對爺爺奶奶說:“你們倆先在院子里照幾張,然后出去再照。”
“我們就在院子里照兩張就行了,一會你們出去照,多照幾張給你爸寄去。”奶奶說。
一會兒爺爺奶奶在海棠果樹前挨著坐下,表情挺不自然地看著于燎原手里的鏡頭。
于燎原猶豫著,始終不按快門,大概覺得這種狀態(tài)不是他要求的那樣,我在旁邊要求爺爺奶奶自然一些,可是你越說爺爺奶奶就越不自然。
“爺爺奶奶你們看著我,”于燎原隨時準(zhǔn)備按快門,忽然對爺爺奶奶說:“你們看我像不像頭驢?”隨即以夸張地表情伸著脖子朝天學(xué)驢叫,逗的爺爺奶奶開懷大笑。
“咔嚓。”于燎原按下了快門。
一張直到爺爺奶奶去世前都愛不釋手的照片就此誕生了。
爺爺奶奶照完后,就進(jìn)屋歇息了,院子里只有我和于燎原。
“沒見你穿過這件衣服。”于燎原指指我身上的碎花小襖。
“這是我媽媽上大學(xué)的時候穿過的,她留給了我,我嫌太扎眼,上學(xué)就沒好意思穿。”我說。
“很好看,你就站在海棠果樹前,黑白光線分明,照出來的相片一定有層次感,我給你抓拍幾張。”于燎原說著內(nèi)行話。
雖然我不太懂啥是層次感,但我還是聽從了于燎原的指揮,站到了海棠果樹前。
秋日的陽光有些溫暖,陽光切割著大片的樹葉,把點(diǎn)點(diǎn)碎碎或明或暗的影子撒在了院子里。我凝視著于燎原手里相機(jī)的鏡頭,我忽然有了一個跟此時此刻極不吻合的想法:如果有一天我和于燎原分開了,他會怎樣?會想我嗎?我的心一陣跳動,臉頰迅速竄紅,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羞澀……
“咔嚓。”于燎原在我完全沒有準(zhǔn)備的情況下拍下了這張照片。
“你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啊?一點(diǎn)準(zhǔn)備都沒有。”我著急地說。
“有準(zhǔn)備就成表演了,”于燎原嘿嘿地笑著:“過去拍的老電影之所以好看,就是沒有表演的痕跡,你再看看現(xiàn)在的電影,嘁,紅軍戰(zhàn)士潘冬子,舉起砍刀那個鏡頭;青松嶺那個萬山大叔舉鞭子的造型,簡直是在耍武術(shù)……”
于燎原對藝術(shù)的感悟,在那個時候就露出了鋒芒。
我?guī)е诹窃轿疑闲W(xué)的學(xué)校去拍了幾張,又到了大隊果園,以果樹為背景拍了幾張。
“哎,那不是你說的小河嗎?”于燎原指指坡下潺潺流淌的河水:“那兒的景色挺好,到河邊照幾張。”
我頓時想起了那年爸爸媽媽回來在河邊洗臉的情景……
那一次,是我和于燎原待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一次,也是我偷偷愛上他最肯定的一次。在后來幾十年蹉跎坎坷的歲月里,每當(dāng)我想起那一年那個秋天的事情,我心里就充滿了無限的留戀和溫馨。
于燎原照完相騎著自行車走了,他說他要趕回去到照相館沖洗膠卷,因為兩天以后沖洗出來的膠卷才可以拿到手,然后他自己沖洗照片,讓我別著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還是第一次為一個喜歡的男生而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我就往窗外看。姣好的月亮懸掛在天空,銀白色的月光傾撒到屋里,在這如夢如幻寂靜的夜晚,我想著,要是畢業(yè)以后我真的回大連了,我會不會在于燎原面前哭呢?他會挽留我嗎?挽留我的時候他會對我說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