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賢人風范與儒生情懷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96]賢人即使身在江湖,也不會放棄所肩負的社會責任,也依然可以影響和改造社會風氣,只是實踐的方式與出仕時有所不同而已。《儒林外史》所展現的正是這樣一種實踐方式。一群退隱或有隱逸品格的賢人,如虞博士、莊征君、遲衡山、杜少卿,把“養家活口”視為基本的人生責任,雖“高尚其志”,卻絕不自命不凡,其人生氣象和詩人氣質足以包容杜慎卿、虞華軒一類才士。這樣一群賢人,能夠延續道統,也能夠延續文統,能夠處廟堂之高,也能夠處江湖之遠。吳敬梓的儒生情懷,就是通過這樣一群賢人形象表達出來的。

一、傳統社會中“道”與“勢”的博弈

在傳統的社會結構中,闡釋世界、指導人生的責任幾乎責無旁貸地落在讀書人身上,古埃及的祭司階層、印度的婆羅門、中國古代的士,都以解說歷史、提供社會生活指導為天職。這種闡釋世界、指導人生的角色使讀書人居于士、農、工、商之首的顯赫的位置上,大睨雄談,意氣揚揚。西方教會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嚴已為世人所熟知。中國古代的士,盡管氣概稍遜,卻也充滿了對自身歷史使命的信念。據《史記》記載,孔子曾被匡人圍困,情形十分危急。當時,孔子對弟子們講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97]以“斯文”(禮樂制度)的延續者自居,孔子所代表的知識階層的這種自尊心態,顯示了早期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和豪邁感。

但士階層的獨立性從一開始就是相對的。士的祈向是“仕”,即做官。“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98],這是讀書人生存的基本手段。而社會并沒有為每個士人準備好合適的職位,要仕,就必須贏得“人主”的信賴,在政治領袖的權勢的擠壓下,士的豪邁氣概可能為謙恭或順從所取代。孔子在《論語》中說,君子有三件懼怕的事情:怕天命,怕有德有位的大人,怕圣人的言語。這就隱隱約約地流露出對權勢者的恭敬。但孔子身上更多的還是尊嚴感,他強調:“道”比權勢更具有永恒的價值。士是“道”的承擔者,理當在“人主”面前挺直腰桿。無疑,這要付出代價:自尊、自愛往往伴隨著不仕,不仕又往往意味著貧困。故孔子反復表示:士,應當安貧樂道,絕不為了富貴而出賣人格;讀書人有志于道而又視貧賤為可恥,這種人不值得交談;“枉道而從勢”“曲學以阿世”,放棄以道自重的節操,就不配稱為士。

孔子這種以道自任的尊嚴感,在戰國時期的孟子等人身上得到進一步的弘揚。孟子傲然宣稱,天下最值得看重的有三個方面:社會地位、年齡和道德。在朝廷,社會地位最重要;在鄉里,年齡最重要;但真正具有普遍和永恒價值的,卻是道德。孟子以這種氣概與君王打交道,充盈著“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有膽識,有熱情,有風度,有氣魄,從不在權勢面前低三下四,倒是常常擺出師長的架勢,“一編書是帝王師”[99],孟子的言行較孔子更富詩意。

孔孟之后,一些儒生和文士一如既往地弘揚著讀書人的尊嚴感,在整個社會體系中扮演了精神領袖的角色。他們被稱為“狂生”,因為他們的確具有“狂”的作風。《史記·太史公自敘》說: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100]

這是司馬遷的唯我獨尊。《金樓子·立言》說:

周公沒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沒五百年有太史公,五百年運,余何敢讓焉?[101]

這是蕭繹的目無余子。韓愈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102]

韓愈所謂的“師”,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童子之師”,而是“傳道授業解惑”的導師。童子之師,僅僅教人學習書上的文句;思想導師則志在傳授儒家之道。所以,“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103]。誰繼承了儒家的道,誰就是全社會的精神領袖!在這樣的表述中,韓愈那種“舍我其誰”的氣概,讀者不難領略一二。韓愈之后,這種狂放氣概的表現頻率依然很高。比如,南宋的陸象山說過:“仰首依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104]明代的王艮甚至有過夢中托天的壯舉:“一夕夢天墜壓身,萬人奔號求救,先生獨奮臂托天而起。見日月列宿失序,又手自整布如故。萬人歡舞拜謝。”[105]

這種唯我獨尊、目無余子的狂放作風,與道統論是密切相關的。按照韓愈《原道》的說法:“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106]道統論有一個特征:儒家之“道”,往往得之極難而失之極易,往往幾百年才出現一個重拾墜緒的人,因此,在孟子之前,也才有堯、舜等數人,孟子之后、韓愈之前,竟然一個也沒有。既然如此,那么,一個自以為真能繼承孔、孟道統的人,怎么會不以圣賢自居呢?以圣賢自居,于是在不知不覺間化身為道德主體,奮不顧身地向全社會推廣其價值系統。

然而,秦漢以降的大一統的專制政權卻力圖橫掃士階層的這種浩然之氣。他們希望士階層依附于帝王,他們不能容忍士階層以帝王師甚至以精神領袖自居的風范,他們想方設法誘逼讀書人服從自己。嘉靖二十六年殿試,嘉靖皇帝出了這樣一道策問:“朕惟人君受天之命而主天下,任君師治教之責,惟聰明睿智,足以有臨。自古迄今,百王相承,繼天立極,經世牧人,功德為大,是故道統屬之,有不得而辭焉者。唐韓愈氏,乃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傳,至孟軻而止。孟子則以堯、舜、禹、湯、文王之為君,皋陶、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之為臣,各有聞知見知之殊,其詳略同異,果何義歟?其授受之微,有可指歟?宋儒謂周敦頤、程顥兄弟、朱熹四子,為得孔孟不傳之緒,而直接夫自古帝王之統,道果若是班歟?其講求著述之功,果可與行道者并歟?抑門人尊尚師說,遞相稱謂,而忘其僭歟?漢、唐、宋而下,雖不能比隆唐虞三代之盛,其間英君誼辟,撫世宰物,德澤加于四海,功烈著諸天地者,不可概少,果盡不可以當大君道統之傳歟?洪惟我太祖高皇帝,體堯舜授受之要,而允執厥中,論人心虛靈之機,而操存弗二。我成祖文皇帝言帝王之治,一本于道。又言六經之道明,則天地圣人之心可見,至治之功可成。斯言也,真有以上繼皇王道統之正,下開萬世太平之基。迨我列圣,克篤前業,所以開天常,敘人紀者,歷百八十余年于茲。朕纘紹祖宗鴻緒,登踐寶祚,惟敬惟一,敘彝倫,惇典禮,祈天命,拯民窮,思弘化理,以成參贊繼立之功者,宵旰孳孳,不遑寧處。茲欲遠紹二帝三王大道之統,近法我祖宗列圣心學之傳,舍是又何所致力而可?夫自堯、舜、禹、文之后,孔孟以來,上下千數百年間,道統之傳,歸諸臣下,又盡出于宋儒一時之論,此朕所深疑也。子大夫學先王之道,審于名實之歸,宜悉心以對,毋隱毋泛,朕將注覽焉。嘉靖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107]嘉靖希望得到的答案當然是:像周敦頤、程顥兄弟、朱熹這樣的士人領袖,并無資格“遠紹二帝三王大道之統”,“夫自堯、舜、禹、文之后,孔孟以來,上下千數百年間,道統之傳,歸諸臣下,又盡出于宋儒一時之論,此朕所深疑也”。進一步說,連孔子、孟子也沒有這樣的資格。那么,誰有這個資格呢?只有“英君誼辟,撫世宰物,德澤加于四海,功烈著諸天地者”,也就是他這樣的掌握了世俗權力的帝王,包括明太祖、明成祖和他本人,才有這個資格。

許多帝王都有嘉靖皇帝這樣的心態,于是他們就要采取種種舉措來達到預期目的。而始于隋唐的科舉制度,一個旨在向讀書人開放權力的制度,也因此被帝王們轉手用來籠絡和牽制讀書人。在這種情形下,讀書人要堅守自己與“勢”抗衡的立場,就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二、虞博士以“養家活口”為人生第一要務

吳敬梓偏愛隱士,是因為在世俗的權力面前,隱居有助于保持精神的獨立。但《儒林外史》并沒有把虞博士等人寫成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相反,對于他們的世俗生活,尤其是一個人基本的生存能力,給予了格外關注。這是因為,虞博士等人,一方面是清高的,另一方面又是入世的,他們有著極強的社會責任感。換句話說,精神的獨立以完成基本的人生責任為前提。

這一點在虞博士身上表現得尤為充分。

虞育德是《儒林外史》著力推崇的“真儒”。他令吳敬梓佩服的自然首先是“難進易退”“襟懷沖淡”,不把功名富貴放在心上的品行,而他“治生”的能力也受到作者的高度贊許。

我們注意到,在虞博士的人生歷程中,“治生”一直是他首要的課題。虞博士的故鄉常熟,是人文薈萃之地。當時有一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詩詞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歲,就隨著他學詩文。吟詩作文,自然是高雅的事情,但鄰居祁太公卻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知道養家活口乃是一切高雅事情的前提,因此勸他說:“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這些詩文無益。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看風水),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挑選吉日),我而今都教了你,留著以為救急之用。”虞博士接受了他的教誨。后來,虞博士又按照祁太公的建議,讀了幾本考卷,出去應考,成了秀才。何以要做秀才呢?用祁太公的話說:“進個學,館也好坐些。”果然,進學的第二年,二十里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就包了虞博士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這筆收入足以養活全家數口。

吳敬梓寫虞博士,與寫王冕一樣,正面立傳,原原本本地交代其履歷,這在《儒林外史》中屬于特例。即使是寫杜少卿,作者也未曾如此鄭重。而詳細鋪敘虞育德的“治生”,又鄭重表達了吳敬梓對人生的一個“看似尋常最奇崛”的見解:讀書人首先必須具備基本的生存能力,否則精神的獨立就是一句空話。

原始儒家對“治生”似乎比較忽視。孔子曾表揚顏淵吃的是一小筐飯,喝的是一瓢水,住的地方是僻陋的小巷子,別人受不了這種苦,顏回卻不改變自己的快樂。(見《論語·雍也》)西漢韓嬰在《韓詩外傳》卷一中更以戲劇化的對比手法推出了兩個人物。一個是孔子的弟子原憲,他住著茅草蓋的房屋,蓬戶甕牖,上漏下濕。戴著楮皮做的帽子,拄著藜草莖做的手杖。正一正頭上的冠,則纓帶斷;扯一扯衣襟,則肘部露出;提一提鞋子,則后跟斷裂。夠貧困的了!另一個是子貢,也是孔子的弟子,做生意賺了大把的錢,騎著駿馬,穿著輕裘,“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夠豪華的了!子貢造訪原憲,取笑他“病”到這步田地。原憲聽了,非但不慚愧,反而高揚著頭,豪邁地談論貧與病的區別:沒有財產叫作貧,學了而不能照著做才叫病;并嘲笑子貢迎合世俗,相互利用,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不講仁義,而一味注重車馬的裝飾,衣裘的華麗。結果,倒是子貢面有慚色,不辭而去,原憲于是緩步曳杖,高歌《商頌》,“聲滿于天地,如出金石”[108]。這真是一曲精神戰勝物質的凱歌。

不過,原始儒家所標示的這種樂道安貧的境界并沒有贏得后世的絕對認同。西晉的石崇就不滿于原憲的艱難人生。他說:“士當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甕牖’語人!”[109]明代的鐘惺也說,讀書人要想清高自許,首先得讓衣食之需得到起碼的滿足,才能“無求于世”。如今一些人動輒擺出一副名士面孔,看見別人營治生計,就說這太俗了。等到自己窮困潦倒,有的甚至做起了乞丐,連一點操守都不要了。“其可恥又豈止于俗而已乎!”[110]清初小說《醒世姻緣傳》第三十三回說得尤為暢快:

圣賢千言萬語,叫那讀書人安貧樂道……我想說這樣話的圣賢,畢竟自己處的地位也還挨的過得日子,所以安得貧,樂得道。但多有連那一畝之宮,環堵之室,負郭之田半畝也沒有的,這連稀粥湯也沒得一口呷在肚里,那討疏食簞瓢?這也只好挨到井邊一瓢飲罷了,那里還有樂處?孔夫子在陳,剛絕得兩三日糧,那從者也都病了,連這等一個剛毅不屈的仲由老官尚且努唇脹嘴,使性傍氣,嘴舌先生。孔夫子雖然勉強說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我想那時的光景一定也沒有甚么樂處。倒還是后來的人說得平易,道是“學必先于治生”。[111]

《醒世姻緣傳》所謂“后來的人”,指元儒許衡(號魯齋)。“為學者治生最為先務”[112],就是由他提出來的。其立論依據,說穿了至為淺顯:讀書人必須在經濟上有基本的保證,才能完成贍養老人、撫養后代的起碼的人生責任,才能維護個體的人格尊嚴和獨立。否則,一切高論只是空談。許衡的觀點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如清人沈垚在《與許海樵》的信中就說:“若魯齋治生之言則實儒者之急務,能躬耕者躬耕,不能躬耕則擇一藝以為食力之計。宋儒復生于今,亦無以易斯言。”[113]吳敬梓看來接受了許衡等人的主張,他筆下的賢人立足現實,與那些故作清高的讀書人相比,平實中更顯厚重。

我們不能忽略吳敬梓筆下的寒儒倪霜峰的形象。倪共六個兒子,死了一個,其他五個,都因衣食欠缺,或賣在他州外府,或過繼給“賤行”人家,連家庭完整也不能維持,哪里還顧得上“臉面”?他自己也只能靠修補樂器糊口。倪霜峰在追溯他窮困至此的原因時,辛酸地說:“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得重,一日窮似一日,兒女又多,只得借這手藝糊口,原是沒奈何的事。”其實,在周進、范進發跡之前,他們也不比倪霜峰強多少。周進失掉薛家集的館后,“在家日食艱難”,灰溜溜地去幫人記賬。范進參加鄉試歸來,“家里已是餓了兩三天”,竟抱著僅有的一只生蛋的母雞,東張西望地在集鎮上尋找買主。這一幅幅潦倒不堪的生活圖景,是偶然的嗎?周進的姐夫對他說:“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周進、范進、倪霜峰所缺少的正是弄碗飯吃的本事。

倪、周、范是“老實”人,雖潦倒已極,仍不致墮落。但因潦倒而墮落的卻也大有人在,從第二十回開始登場的牛浦郎便是這樣一位后生。他娶親后,牛老讓他當家。過了一個多月,牛老把賬盤一盤,本錢已是十去其七,氣得眼睜睜說不出話來。到晚,牛浦回家,問著他,總歸不出一個清賬,口里只管“之乎者也”,胡扯一氣。牛老氣成一病,不過十天,便歸天去了。

牛浦郎將來如何生活?如果他像倪霜峰一樣循規蹈矩,便不免終生在饑寒交迫中掙扎;不過,他不是倪霜峰,他比倪霜峰“精明”。在小店尚未破產時,他見牛布衣的詩中有“呈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一類題目,便意識到:只要會作兩句詩,并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達官貴人們往來,于是打定了冒充牛布衣的主意。小店破產后,他果然“夾七夾八”地與“幾個念書的人”來往起來,與“老爺”來往之后,不久竟撇下妻子,成了個江湖上以騙人為生的渾蛋。牛浦郎的墮落自與他性格的“精明”有關,而不善“治生”,則加快了他墮落的速度。

“治生尤切于讀書”,從這一見解出發,盡管吳敬梓不喜歡八股文,不喜歡那些“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的舉人、進士,卻贊同虞育德學八股,取功名;因為有了功名,才好謀生。他也不信風水、算命之類的胡話,卻并不反對虞育德從事這類行當;因為這不失為謀生的手段。虞博士對杜少卿說過一番既坦誠又樸實的話:

少卿,我不瞞你說,我本赤貧之士,在南京來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積幾兩俸金,只掙了三十擔米的一塊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縣,我多則做三年,少則做兩年,再積些俸銀,添得兩十擔米,每年養著我夫妻兩個不得餓死,就罷了。……現今小兒讀書之余,我教他學個醫,可以糊口,我要做這官怎的?

虞博士一再提到妻子和“小兒”,在他看來,養活妻、兒是最低限度的人生責任,只有在完成了這一責任的前提下,才談得上行“道”。他絲毫不熱衷于做官,但倘若只有做官才能保證家庭衣食所需,他也絕不會辭去五斗米。清高必須有清高的條件。

三、莊紹光“高尚”而又平凡

《儒林外史》比照東漢嚴光來寫莊紹光,寫出了一個“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真隱士。

東漢嚴光是中國古代聲譽卓著的隱士之一,本姓莊,避漢明帝諱改姓嚴。魏晉間人皇甫謐《高士傳》記載:嚴光,字子陵,浙江余姚人。年輕時即負盛名。他有一位同學劉秀,字文叔,后來成為東漢的第一位皇帝——漢光武帝。自從劉秀做了皇帝,嚴光便改名換姓,隱居不出。光武帝思慕他的賢德,四處訪求,后來齊國上書,說:“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光武帝料想是嚴光,于是派使者帶著禮物去聘請他。往返三次,嚴光才答應了,來到京城。大司徒侯霸與嚴光是老朋友,想邀嚴光過來聊聊天,遂派人帶著書信去請。嚴光連站都不站起來,就坐在床上當著信使的面把侯霸調侃了一番,說他傻,理由是:“連皇帝我都不見,何況他這種人臣呢?”后來光武帝親自上門,嚴光閉眼躺著,不回答他的話,過了好長時間才說:“士各有志,何至于相逼呢?”弄得光武帝只得嘆息而去。光武帝任命嚴光為諫議大夫,嚴光堅辭,不久即歸隱于富春山去了。后人將他釣魚的地方名為嚴陵瀨,又名嚴子陵釣臺。至今仍是浙江桐廬境內的名勝。[114]

嚴光這樣的隱士,究竟于世何補呢?似乎真是“無功可記,無事可論”[115]。南宋楊萬里《讀〈嚴子陵傳〉》詩就說:

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

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116]

楊萬里的意思是:假如讓曹操老早就篡奪了漢家天下,嚴子陵這樣的人到哪里去找隱居的地方?而且,在那些把帝王的權威看得高于一切的人的眼里,隱士們“排斥皇王,陵轢將相”的“偏介之行”簡直是可惡的。[117]明太祖朱元璋《嚴光論》就振振有詞地指出:假如天下長期動亂,他嚴光在何處垂釣?嚴光之所以能夠安寧地垂釣,那是皇上的恩德所致。照此說來,當時的罪人,最大的便是嚴光之流,忘記皇帝的恩德,始終不予報答,真是可恨至極。于是朱元璋制定了一條法律:天下的士大夫,“不為君用”者“充軍”[118]。

隱士真的于世無補嗎?其實不然。他們樹立了精神獨立的楷模,不慕于榮利,不屈于威勢,對于社會風氣的趨于淳厚具有良好的示范作用。《晉書·庾峻傳》載庾峻上書,認為朝廷官員幫助皇帝治理天下,而山林隱逸的清高品行則有助于社會風氣的改善,“節雖離世,而德合于主;行雖辭朝,而功同于政”[119]。所以,表面上相異的人生道路,所起的作用卻是一致的。

后人之敬慕嚴光,亦據此立論。北宋黃庭堅有一首《題伯時畫嚴子陵釣灘》詩:

平生久要劉文叔,不肯為渠作三公。

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120]

這詩的中心意思是:由于嚴光樹立了高尚的道德風范,故東漢注重節操的士大夫非常之多;東漢政權之所以延續了那么長的時間,曹操一類的權臣之所以不敢輕易篡奪皇位,正是由于畏懼節操之士。因此,嚴光不愧為維護東漢政權的精神支柱。

吳敬梓塑造莊紹光這一形象,正是為了在勢利熏心的環境中樹立一個清高的典范。嚴光本姓莊,故莊紹光也姓莊;“紹”是繼承的意思;“莊紹光”的字面意思即“繼承莊(嚴)光”。他名“尚志”,取《周易》“不事王侯,高尚其志”[121]之意。皇帝賜予玄武湖,供莊紹光隱居著書,亦是仿嚴光隱居富春山而寫。莊紹光拒絕做太保門生一節,則與嚴光調侃侯霸相近。

莊紹光與嚴光雖然風范相近,但也存在相異之處。他身上既沒有嚴光那種狂放不羈的豪邁氣象,又缺少治國安邦的特殊才能。他的隱逸風度多了一分平實。吳敬梓塑造這樣一個平凡的隱士,自有他的考慮。

莊紹光與嚴光相比較,大體說來有以下兩個方面的差異。

第一,在漢光武帝面前,嚴光一向架子很大;莊紹光對皇帝卻謙恭得很。“圣旨”召莊紹光赴京,他聞命即行。莊紹光自以為“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嚴光可以不顧君臣之禮,莊紹光為何就“傲不得”?原來,清朝雍正、乾隆的治下,是絕不允許漢族士大夫以高人自居的,在滿族皇帝的心目中,天下士人統統都是奴才,不過有的是高級奴才,有的是低級奴才罷了。莊紹光要隱居,可以,但必須上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得到“圣旨”的恩準,是隱士,但不是“山林隱逸”。“山林隱逸”認不得皇帝是誰,莊紹光卻時刻記得皇帝的威風。《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談到名人文集,莊征君對盧信侯說:“國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這種明哲保身的態度,使人隱隱感到專制制度的淫威。

第二,我們不知道嚴光治理國家的能耐究竟如何,但《高士傳》說他“少有高名”,劉秀做了皇帝,亦“思其賢”,推斷起來當是非同尋常的。莊紹光則的確沒有治理天下的特殊才能。《儒林外史》中有這樣兩個細節:一、在赴京途中,莊紹光曾不無先見之明地提醒蕭昊軒:“國家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故事,像這盜賊橫行,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聽見前路響馬甚多,我們須要小心防備。”次日果然遇賊。按說,早有心理準備的莊紹光,定會將這幫響馬教訓一頓,至少,他會沉著應敵。誰知不然:莊紹光坐在車里,半日說不出話來,也不曉得車外邊這半會做的是些什么勾當。臥閑草堂評語調侃道:遇響馬一段,“最妙在紹光才說‘有司無弭盜安民之法’,及乎親身遇盜,幾乎魄散魂飛,藏身無地,可見書生紙上空談,未可認為經濟”。二、莊紹光入朝晉見,皇上期望甚殷,他卻一條良策也奏對不出。《儒林外史》為此設計了一個解嘲的理由:“莊征君正要奏對,不想頭頂心里一點疼痛,著實難忍”,故沒法條奏。到了下處,除下頭巾,原來里面有個蝎子。遂立意歸隱。

吳敬梓為何要把莊紹光寫得并無奇才異能呢?原因有二:一、歷史上出現過不少純盜虛聲的隱士,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招致了世人的厭惡,連諸葛亮也曾被人譏諷道:“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122]《儒林外史》中的楊執中、權勿用,倘若作為普通人來看,其實并不討厭,至少不是嚴貢生之類的下流貨色;吳敬梓諷刺他們,只是因為“程、朱的學問,管、樂的經綸”,這種大口徑的帽子與實際才能對不上號。寫出一個平實的隱士,就無“盜虛聲”之嫌。表面上是抑莊紹光,骨子里是抬高他。二、隱士之可貴并不在于他們一定才能過人,而在于他們自甘淡泊的德行。杜少卿說:“走出去干不出什么事業,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寧可不出去的好。”這都表明一點:衡量隱士,只需看他們是否真有高風亮節,責備他們沒有“管、樂的經綸”是不合情理的。

四、虞、莊是哲人,也是詩人

《論語·先進》中有這樣一段記述。一天,孔子和子路(仲由)、曾晳(曾點)、冉有(冉求)、公西華(公西赤)在一起,他要幾個弟子談談自己的志愿。子路第一個發言說:一千輛兵車的國家,處在幾個大國之間,外有軍隊進犯,內有連年災荒。讓我去治理,只消三年光景,便可使人人勇敢,而且懂得如何同列強抗爭。孔子聽了,淡淡一笑。冉有的志愿是:一個縱橫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國,讓我去治理,三年時間,可使人人豐衣足食;至于修明禮樂,那就有待于賢人君子了。第三個回答問話的是公西華,他說:不是我自以為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只是說我自己愿意來學習一番。國家有了祭祀的典禮,或者隨著君王去辦外交,我愿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個好儐相!公西華說完了,曾點還在彈瑟,聽孔子問他:“點,爾何如?”曾點放下手中的瑟,站起來道:我的志愿跟他們三位都不同。暮春三月,穿一身輕暖的衣服,陪著年長的、年輕的同學,到沂水沙灘上去洗洗澡,到舞雩臺上吹吹風,一路唱著歌回來!孔子感嘆道:我贊同曾點的想法!孔子似乎以為,子路等三人拘于具體的國家治理,氣象不夠開闊;只有到了能夠怡情于山水花鳥的境地,人格才算完善。[123]

孔子這種陶醉于山水自然的情懷,由魏晉時代的名士做了淋漓盡致的發揮。比如謝鯤,他本人引以為豪的即是對山水之美別有會心。晉明帝問他:“君自謂何如庾亮?”謝鯤回答說:“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124]以“一丘一壑”(指在山水間自得其樂)與朝廷政務并提,足見其重視程度。

宋代理學諸儒,流連光景,寄興風月,對孔子“吾與點也”的情懷別有會心。魏了翁《邵氏擊壤集序》說:“宇宙之間,飛潛動植,晦明流峙,夫孰非吾事?若有以察之,參前倚衡,造次顛沛,觸處呈露,凡皆精義妙道之發焉者。脫斯須之不在,則蕓蕓并驅,日夜雜糅,相代乎前,顧于吾何有焉?若邵子,使猶得從游舞雩之下,浴沂詠歸,毋寧使曾晳獨見與于圣人也與?洙、泗已矣,秦、漢以來,諸儒無此氣象,讀者當自得之。”[125]魏了翁的判斷是準確的。就對舞雩氣象真能心領神會而言,確應以宋儒上承孔子。秦、漢至唐的儒家學者,尚未領悟其中的深意,時至宋代,幾位理學大師才在哲學的意義上賦予了吟風弄月以深厚的意味,如“程明道《偶成》詩極言‘云淡風輕’‘望花隨柳’之趣。明道云:‘自再見周茂叔后,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又云:‘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張橫浦云:‘程明道書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勸之芟,曰:不可,欲常見造物生意”。又置盆池,蓄小魚數尾,時時觀之,或問其故,曰:“欲觀萬物自得意。’趙季仁云:‘朱子每經行處,聞有佳山水,雖迂途數十里,必往游焉。’諸如此類,見之語錄詩文者,不勝枚舉。”[126]程頤、程顥、周敦頤、朱熹這種向山水中安身立命、進德悟道的流風,即所謂舞雩氣象,在秦漢至唐的漫長年代里并不多見,宋代一度大放異彩,而時至明代,又在陳獻章等人那里重現輝煌。

陳獻章等人以心學家的身份致力于把“道”詩化,以玩味自然風景的方式來悟道,以寫景的方式來示道,其山林詩因而別有一種高情遠致。其中不乏警句。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曾引陳獻章“竹林背水題將偏,石筍穿沙坐欲平”,“出墻老竹青千個,泛浦春鷗白一雙”,“時時竹幾眠看客,處處桃符寫似人”,“竹徑旁通沽酒寺,桃花亂點釣魚船”,贊嘆道:“何嘗不極其致。”[127]莊昶的“溪聲夢醒偏隨枕,山色樓高不礙墻”(《羅漢寺》),“殘書楚漢燈前壘,草閣江山霧里詩”(《病眼》),“秋燈小榻留孤艇,疏雨寒城打二更”(《舟中》)等,亦極受楊慎推重。[128]他們的山林詩,不同于吳處厚、葛立方等人所說的“山林草野”之詩。“山林草野”之詩被視為瑟縮枯槁的“說貧”詩,而陳、莊之作,其特征卻是以山水蘊道。以山水蘊道,在《論語》所展示的舞雩氣象中已露端倪。東晉的陶淵明以及宋代的幾位大儒,也往往于山水題材中寄其高情遠致,如李夢陽《論學篇》所說:“趙宋之儒,周子、大程子別是一氣象。胸中一塵不染,所謂光風霽月也。前此陶淵明亦此氣象;陶雖不言道,而道不離之。”[129]陳獻章、莊昶之山林詩,亦當作如是觀。明清時代的幾位學者對這一事實有透徹而明確的闡述。如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七說:“白沙雖宗《擊壤》,源出柴桑。”[130]《四庫全書總目》之《莊定山集》提要說:“昶官檢討時,以不奉詔作鰲山詩,與章懋、黃仲昭同謫,淪落者垂三十年,世頗推其氣節。惟癖于講學,故其文多闡《太極圖》之義,其詩亦全作《擊壤集》之體,又頗為世所嗤點。然如《病眼》詩‘殘書楚漢燈前壘,草閣江山霧里詩’句,楊慎亦嘗稱之。其他如‘山隨病起青愈峻,菊到秋深瘦亦香’‘土屋背墻烘野日,午溪隨步領和風’‘碧樹可驚游子夢,黃花偏愛老人頭’‘酒盞漫傾剛月上,釣絲才揚恰風和’諸句,亦未嘗不語含興象。蓋其學以主靜為宗,故息慮澄觀,天機偶到,往往妙合自然。不可以文章格律論,要亦文章之一種。譬諸釣叟田翁,不可繩以禮貌,而野逸之態,乃有時可入畫圖。”[131]將陳獻章詩與陶詩并提,稱莊昶詩“語含興象”“妙合自然”,這些議論表明,陳獻章、莊昶的山林詩,其美感特征同樣是“雖不言道,而道不離之”。青青翠竹,莫非真如;粲粲黃花,莫非般若。借用禪家話頭,我們也可以說:“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等閑識得春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山林詩中的種種風景,皆是道的呈現。[132]

也許是由于魏晉以降的儒生多拘束迂腐,也許是由于全身心陶醉于山水的魏晉名士對老莊更偏愛些,后人往往將名士風流與儒家截然分為二事,似乎它們不能并存。晚明袁宏道在《壽存齋張公七十序》中批評了這種不妥當的看法:“山有色,嵐是也;水有文,波是也。學道有致,韻是也。山無嵐則枯,水無波則腐,學道無韻,則老學究而已。”他認為:“顏之樂,點之歌,圣門之所謂真儒也。”[133]袁宏道的看法無疑更為恰切,山水之樂本來就是吾儒之事。

《儒林外史》中的虞博士、莊征君等賢人,顯然對“學道有韻”的境界十分鐘情。他們以審美的心態感受自然、感受生活,顯示出睿智的哲人風范和沖淡的詩人氣質。這是他們人格魅力的重要一面。

賢人們對自己的住處做過精心的布置,標準是不求富麗,但求雅致,有一種隱逸氣象。杜少卿在天長縣的住處便很幽靜。要“從廳后一個走巷內,曲曲折折走進去,才到一個花園”。這是曲徑通幽的設計。花園里有牡丹臺、芍藥臺、荷花池。從池上的一座橋走過去,有三間密屋,乃是杜少卿的讀書處。韋四太爺去拜訪杜少卿時,“兩樹極大的桂花,正開的好”。當人坐在書房里時,“這兩樹桂花就在窗槅外”。既有桂花的清香,也有書卷的氣息,處于這樣的環境中,自然就有遠離塵囂之感。

對虞博士的住處,《儒林外史》著墨不多,只寫了這樣一句:“轉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親手栽的一樹紅梅花,今已開了幾枝。”吳敬梓這里用的是簡筆,逸筆草草,卻極為傳神。紅梅并不多,只栽了一樹;花開得不算多,只有幾枝。但這幾枝紅梅花與虞博士沖淡的心境是一致的。儒家講究自然物的比德功能,重視其中的象征意味。虞博士栽的是紅梅(春梅),而不是蠟梅(冬梅),在平和雅淡的春梅與傲霜斗雪的蠟梅之間,春梅更接近虞博士的溫潤氣質。

處于遠離塵俗,一派隱逸氣象的環境中,賢人們感受景物的方式也是詩化的。杜少卿有一壇陳年老酒,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個月,他與韋四太爺一起尋出來品嘗這好酒時,“燒許多紅炭,堆在桂花樹邊,把酒壇頓在炭上”。邊吃酒,邊賞花。這樣的情調在虞博士、莊紹光那里也一樣受到青睞。虞博士親手栽的紅梅花開了,心里歡喜,叫家人備了一席酒,請了杜少卿來,在梅花下坐著,說道:“少卿,春光已見幾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幾時我和你攜樽去探望一回。”莊紹光在玄武湖欣賞湖光山色,看那四時不斷的花,也常常“斟酌一樽酒”。這種酒與花草樹木相伴以表達隱逸情調的方式,是從東晉詩人陶淵明那里繼承來的。陶淵明常將酒與菊花、松樹連在一起,例如: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飲酒》其七)

春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提壺撫寒柯,遠望時復為。(《飲酒》其八)[134]

盡管虞博士等人品酒時賞玩的不一定是菊花和松樹,但內涵是一樣的,都是沖淡心境的流露和隱逸情懷的表達。

《儒林外史》寫虞博士家紅梅花開了那一節,讓人聯想到南宋葉紹翁的名作《游園不值》: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135]

據錢鍾書《宋詩選注》說,這首詩脫胎于南宋陸游的《馬上作》:

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浮。

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136]

另一位南宋詩人張良臣的《偶題》也與之取景相近:

誰家池館靜蕭蕭,斜倚朱門不敢敲。

一段好春藏不盡,粉墻斜露杏花梢。[137]

這三首詩,都表達了那種從出墻“一枝”想見萬樹爛漫的意趣,以有限的視覺形象傳達出了春天來臨的無限生機。《儒林外史》雖易“杏”為“梅”,然而神情依舊相似,吳敬梓不經意地點出虞博士的哲人氣度和詩人氣質,豐富了人物的性格。

據《世說新語·簡傲》記載:王徽之酷愛翠竹,有一次路過吳中,看見一位士大夫家有好竹子,便坐著轎子,也不跟主人打招呼,就來到竹林,旁若無人地吟詠欣賞了許久。[138]這件事,一向被視為王徽之的韻事之一,六朝人津津樂道。唐陳羽的《戲題山居》詩卻有意翻進一層落筆:

云蓋秋松幽洞近,水穿危石亂山深。

門前自有千竿竹,免向人家看竹林。[139]

比較而言,陳羽的韻致又超過了王徽之。王徽之要“向人家看竹林”,而陳羽“門前自有千竿竹”,這不是更足以自豪嗎?《儒林外史》中,杜少卿攜眷游清涼山,借人家的姚園,相當于王徽之到別人家看竹;莊紹光夫婦隱居玄武湖,則大有陳羽“免向人家看竹林”的意趣,難怪莊紹光在同娘子一起憑欄看水時會笑著說出這樣一段話了:“你看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們的了!我們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壸帶了清涼山去看花。”吳敬梓構思這一組情節時,意中一定有陳羽的詩在。

吳敬梓偶爾還將他本人詩詞中的意境移入小說,給賢人的生活增添一分詩意。三十六歲那年,吳敬梓去安慶參加“博學鴻詞”的預試,回南京途中,舟泊蕪湖赭山下,作《減字木蘭花》詞,描寫傍晚時分長江水面“萬里連檣返照紅”[140]的情景。《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韋四太爺留杜少卿喝酒,“大家靠著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陽落了下去,返照照著幾千根桅桿半截通紅”幾句,其實就是“萬里連檣返照紅”的散文表述。

五、賢人風范與名士風流

在一般讀者的印象中,祭泰伯祠與定梨園榜是兩樁絕不能相提并論的事情,因為,祭泰伯祠是杜少卿等人強烈的社會歷史責任感的表達,而定梨園榜充其量只是名士杜慎卿“玩”藝術的一段佳話。

這意見對不對呢?

晚唐陸龜蒙有一首奉和皮日休《泰伯廟》的詩:“故國城荒德未荒,年年椒奠濕中堂。邇來父子爭天下,不信人間有讓王。”[141]他用“父子爭天下”的道德淪喪的現實與泰伯“讓王”的歷史事件相對照,愈加襯出泰伯這一人物的道德風范的崇高。

西周王業的開創者是古公亶父。他生了三個兒子:泰伯、虞仲(即仲雍)、季歷。季歷生子姬昌(即后來的周文王)。古公亶父極其賞識姬昌,希望姬昌早日繼承自己的事業。泰伯、仲雍明白父親的這一意愿后,便主動避居江南,把王位讓給三弟季歷,以便季歷傳位給姬昌。事見《史記·吳泰伯世家》。孔子曾在《論語》中推崇泰伯說:“其可謂至德也已矣。”[142]的確,如劉邦所說,擁有天下便是擁有了最大的財富。泰伯卻將天下讓給了他人,這不是“至德”,又是什么?所以遲衡山倡議:“我們這南京,古今第一個賢人是吳泰伯,卻并不曾有個專祠,那文昌殿、關帝廟,到處都有。小弟意思要約些朋友,各捐幾何,蓋一所泰伯祠,春秋兩仲,用古禮古樂致祭。”祭祀泰伯祠的倡議者是遲衡山,但杜少卿第一個捐銀,數目多達三百兩;他的河房更是組織這次祭祀的活動中心。杜少卿在祭祀泰伯祠過程中的重要地位是不容忽視的。

祭祀泰伯祠有兩個目的:一是“助一助政教”,即用泰伯這一道德楷模感召世人,收到移風易俗的成效;二是“習學禮樂,成就出些人才”。賢人們執著于道德理想,“知其不可而為之”[143],體現的正是儒家精神。《易傳》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144],“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145],也可以視為賢人風范的寫照。

與杜少卿等執著于倫理正義形成對照,杜慎卿缺少這種呼喚正義、鞭撻丑類的激情。他把生活看得很透,那種滿不在乎與世周旋的技巧,也許會令許多人羨慕。他的轟轟烈烈的舉動是定梨園榜,即“逞風流高會莫愁湖”。杜慎卿與季葦蕭的一段對白頗值得玩味。杜慎卿提議“做一個勝會”,把那一百幾十班做旦角的都叫了來,一個人做一出戲。杜慎卿和季葦蕭在旁邊看著,記清了他們身段、模樣,做個暗號,過幾日評他個高下,出一個梨園榜。“這頑法好么?”季葦蕭聽了,跳起來道:“有這樣妙事,何不早說!可不要把我樂死了!”一個說“頑”,一個說“樂”,真夠灑脫!

莫愁湖定梨園榜只是要“逞風流”,只是要顯示杜慎卿作為名士的“趣”“韻”,只是要借“玩”出名。他既不崇高,也不庸俗;他既不偉大,也不下流;他既不是虞博士,也不是嚴貢生。他在與崇高和庸俗不沾邊的空間內“過癮”,反而左右逢源。世俗社會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傳遍了水西門,鬧動了淮清橋,這位杜十七老爺名震江南”。各位“真儒”也對他青眼有加。莊征君等人相約作登高會,虞博士、湯鎮臺、杜少卿都來了,席間演戲,便特意邀了杜慎卿所定梨園榜上的名角;當余大先生將杜少卿定梨園榜這件“風流事”向虞博士等人講述了一遍后,大家還曾一同開心地“大笑”。這說明,虞博士對杜慎卿的才情是認可的。至于舊日的評點家,對杜慎卿更是備極欣賞,如齊省堂本評語所說:“真是勝事,不可多得,慎卿所作所為,較之少卿有乖蠢之別。”

杜慎卿以“頑”(玩)的態度定梨園榜,也以“頑”的態度“訪友”。《儒林外史》第三十回《愛少俊訪友神樂觀逞風流高會莫愁湖》,前一部分寫的就是“訪友”一事。

酷好男色曾被明末的張岱、清中葉的袁枚等人視為名士風流,比如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自稱“好孌童”[146],在《陶庵夢憶》卷四中眉飛色舞地記敘了祁止祥“以孌童崽子為性命”[147]的癖好。或許是有意模仿祁止祥一流人,杜慎卿也自以為風雅地宣稱“朋友之情更勝于男女”。那么,如何寫杜慎卿追逐孌童的生活呢?正面鋪敘,嫌筆墨蕪穢;略加點染,又表現不出杜慎卿以名士風流自詡的性格;吳敬梓折中二者,既大量鋪敘,又不從正面入手,于是,讀者享受到的是滑稽、幽默的情趣,而不會產生那種倒胃的感覺。

當杜慎卿的興致被一點一點地調動起來,最終滿懷期盼地來到神樂觀時,見到的“美少年”竟是一個五十來歲光景的肥胖道士。一切都呈現出滑稽的對比,一切都充分地喜劇化了。杜慎卿的反應如何呢?他惱恨捉弄他的季葦蕭嗎?他會臨風灑淚嗎?不會的。在杜慎卿那兒,名士風流只是為了將生活“藝術化”,僅僅是“表演”而已。在他看來,捉弄他的季葦蕭也“不俗”,也很有名士風流的情調。他對季葦蕭說:“你這狗頭,該記著一頓肥打!但是你的事還做得不俗,所以饒你。”是的,杜慎卿的所作所為,全以塑造一個風流名士的形象為旨歸。這種刻意的塑造甚至使我們懷疑:他是否真的酷好男色?是否只是為了顯得風流才自作多情?

杜慎卿以“頑”(玩)的態度“訪友”、定梨園榜,也以“頑”的態度做官。杜少卿志在救世。執著的社會責任感使他凡事認真,認為走出去做不出什么事業,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寧可不出去的好。杜慎卿則不然。只要有機會做官,他絕不放棄。定梨園榜不久,他便加了貢,進京鄉試去了。當“三山門賢人餞別”,虞博士、杜少卿一片凄然時,杜慎卿卻春風得意,“銓選部郎”。對于他的宦達,賢人們怎么看呢?武書有這樣一段議論:“慎卿先生此一番評騭(指定梨園榜),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是的,杜慎卿定梨園榜,“頑”得高明,“頑”得情趣盎然,“頑”得才華橫溢;但倘若以風流自賞、自我滿足的方式做官,那就免不了“目迷五色”,顧影自憐,把事情辦糟。飄逸的才情取代不了執著的道義理想和正義感。

《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徐九公子說過兩段很重要的話,一段是關于虞博士、杜少卿這一撥人的:

十幾年來,我常在京,卻不知道家鄉有這幾位賢人君子,竟不曾會他們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

一段是關于杜慎卿的:

聞的向日有一位天長杜先生在這莫愁湖大會梨園子弟,那時卻也還有幾個有名的角色,而今怎么這些做生旦的,卻要一個看得的也沒有?難道此時天也不生那等樣的角色?

兩者并提,不偏不倚。第五十五回的兩句話也采用了雙水分流、雙峰并峙的格局。作者感慨世風日下,說:“花壇酒社,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才俊”,指杜慎卿;“賢人”,指虞博士這一群。杜慎卿的分量是相當重的。

吳敬梓將杜慎卿與虞博士等相提并論的依據何在?原來,按照傳統知識階層自我塑造的理想范式,人應當兼具道義與才情,所以祭泰伯祠與定梨園榜各代表了人文情懷的兩個側面。讀書人負有救焚拯溺的責任,祭泰伯祠正是其社會責任感的嚴肅表達。讀書人的人生也須用“風流”來美化,定梨園榜正是才情洋溢的藝術化的游戲。二者之間的關系是互補的,而非對立的。并且,在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說和戲曲中,不是“虞博士”,而是“杜慎卿”扮演了被佳人簇擁、受世人膜拜的角色。

但吳敬梓不是“才子佳人”的代言者,他寫作《儒林外史》,喚醒讀者的社會責任感是其宗旨所在。因此,他不僅希望讀者明了道義與才情的互補關系,更希望讀者區分出二者的輕重。畢竟,人生的倫理意義和文化理想才是至關重要的。杜慎卿才情秀逸、趣味高雅,遠非季葦蕭及斗方名士們可比;但其“佻蕩”及“玩”的處世哲學卻不足取。吳敬梓既寫出他的“真風流”,也批評他責任感過于淡薄,分寸的掌握是適度的。在吳敬梓的眼里,杜慎卿還算不得真正的“士”。賢人風范重于名士風流。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西畴县| 惠来县| 喀什市| 潮安县| 固原市| 屯门区| 涿鹿县| 芜湖市| 渝中区| 筠连县| 邹城市| 增城市| 昌平区| 新疆| 冷水江市| 罗甸县| 芦山县| 海盐县| 宝鸡市| 浦江县| 邻水| 建德市| 山阳县| 竹山县| 盘锦市| 江口县| 砀山县| 仲巴县| 凤阳县| 碌曲县| 梁河县| 华坪县| 龙陵县| 门头沟区| 邢台县| 南昌县| 黎川县| 涪陵区| 永州市| 登封市| 洱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