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環境與社會
- 張玉林
- 9482字
- 2019-10-24 19:30:32
前言
張玉林(南京大學社會學系)
危機、危機意識與共識
生態一環境系統是一個復雜的巨系統。包括政治、經濟和文化在內的社會系統同樣是一個復雜的巨系統。自18世紀后期以來,這兩個系統越來越呈現出相互“交惡”的狀況。一方面,掌握了高度發達的科學技術、同時滋生起無限欲望的人類對于自然的改造和汲取的力度日益增強;另一方面,遭到破壞的生態和污染了的環境對于人類社會的反噬也日漸明顯。在21世紀的今天,已經不再會有人否認:在經歷了突飛猛進的200多年的工業化之后,特別是20世紀后期以來,逐漸嚴重的全球生態環境危機已經對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構成史無前例的挑戰。
危機和危機意識是兩碼事,全球范圍內共識的形成有一個過程。它受到不同國家面對問題的不同和制度的開放程度的影響。將中國與歐美加以比較,可以看到明顯的差異。在《寂靜的春天》于1962年出版并引起巨大反響的時候,絕大部分中國人還沒有擺脫饑餓的陰影,農藥在中國也還遠沒有大量使用。當1972年《增長的極限》出版并同樣引起巨大反響,“現代化”的號角在中國還沒有正式吹響,羅馬俱樂部“關于人類困境的報告”并沒有為“革命”中的人民所知曉,當年召開的第一次人類環境會議雖然也迎來了中國代表團,但受到“震撼”的代表團只能將其所見及反思報告給高層的少數領導人,官方媒體依然把環境污染斷定為資本主義制度才有的“社會公害”,而完全無視國內局部地區已經異常糟糕的環境。當1992年人類環境會議把“可持續發展”定為主題,雖然中國的污染已經大面積蔓延,政府也很快制定了《中國21世紀議程》,但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被確定為中國的當務之急,在“發展”的沖動和“發財”的夢想中,幾乎沒有“可持續”的空間。結果是中國的復合型污染格局快速形成,其整體性的資源環境危機要比全球層面的表現更加明顯。
嚴格說來,中國社會對于環境危機的危機感的普遍形成是在進入21世紀之后。背后是每一個人都會切身感受到的環境惡化的威脅,同時也與一系列環境災難和環境群體性事件得以傳播有關。正如有關全球氣候變化的信息會及時地傳播到中國一樣,中國人的環境危機感也會涉及全球層面,但更大的危機感可能還在于中國自身。這同樣是由于開放和比較的影響。
不過,關于危機的共識依然只是初步的和淺層次的。關于危機的根源,以及如何應對危機等根本性的問題,無論是全球范圍還是一國之內,仍然不能斷言已經達成了廣泛而深入的共識,看法仍然是分裂的,立場甚至是對立的。就中國而言,無論是“精英”人群還是普通民眾,在環境問題領域普遍存在下列幾種迷思。
一是將環境問題主要看作“發展階段”的問題,“先污染、后治理”這種“發達國家的歷史經驗”被當作“歷史規律”,而中國當然不能超越“規律”、繞開這一歷史階段。它的言外之意還包括,當中國的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或“人均GDP”達到某個數值,中國的環境將會好轉,中國人也將與歐美發達國家的人民一樣在麗日藍天下欣賞綠水青山。這種看法的理論基礎似乎有所謂的“環境庫茲涅茨曲線”,但它忽視了更加重要的現實基礎:一是“污染”的深度和廣度不同,二是“治理”的力度和效果也不同,而這兩者都取決于各個國家各具“特色”的制度和社會條件。更進一步,如果承認今天的環境危機在許多方面表現為全球危機(沙漠化、生物多樣性喪失和全球氣候變化),正是“發展”的必然代價長期累計的結果,而發達國家的麗日藍天和綠水青山在一定程度上是污染轉移的結果,那么“階段論”將不攻自破。
二是將環境問題看作主要是由于政府監管不力或放縱污染所致。它又包含兩層意思,第一是現實中的政府是無能的或不負責任的,第二是理想中的政府是萬能的或能夠負全責的。就前者而言,應該說大致無誤,政府的失職和失責確實是環境惡化的重要因素。但也必須承認,政府不代表全部,“把責任推給政府”實際上忽視了每一個社會成員的責任。在現代消費社會,每一個社會成員都是“消費者”,因而也都是對資源環境造成或大或小的壓力的施壓者和污染者,如果不能在法律規范之外從倫理上約束自己的行為,“每個人都像美國人那樣消費”,那么即便有美國政府那樣的通常被認為(至少是部分人這樣認為)是有效率的政府,環境問題的解決仍然不可預期,相反,人類將“需要N個地球”,而地球規模的資源環境危機會更加嚴重。
三是將環境問題還原為經濟問題,將環境問題的解決主要寄希望于“完善的市場機制”,其極端的表現是“市場萬能論”,認為如果能將環境資產賦予合理的價格、導入市場體系,通過稅收、金融等手段引導企業高效地利用,并使其外部環境負效應充分地內部化,將會實現大幅度的“節能減排”,甚至出現“零排放”。從微觀的和技術的層面來看,市場手段的效用當然不容否定,但是不應忽視現代市場體系的本質缺陷:資本總是為了追求更多的利潤而趨向于無限擴張,而正是資本的無限擴張導致了大量生產、大量消耗(消費)和大量廢棄,結果只能是加劇全球的資源環境壓力。
四是認為環境問題能夠通過技術的提升加以解決。從治污技術到“清潔能源”,最誘人的預測是寄希望于月球上的大約100萬噸“氦3”,據說這種物質“轉化成核能后足夠地球使用千年以上”,“將是人類社會長期的、穩定的、安全的、清潔的、廉價的燃料資源”,“是—種絕對清潔的燃料”。技術萬能論忽視了技術本身的“雙刃劍”效應,19世紀以來的幾乎所有的重大技術發明和運用都只是考慮其某—方面的積極效用,而沒有考慮它的生態環境后果和社會文化后果。比如汽車的發明者沒有想到汽車本身應該對目前每年超過100萬人的全球交通事故死亡者負責;能源技術的提升和能源消耗的關系也確實證明了當初的“杰文斯悖論”——利用效率的提高反而導致資源消耗增加。由于對技術的迷信是當今世界的普遍現象(它甚至超過了對市場的崇拜),而資本的擴張和人類欲望的膨脹都具有無止境的特征,有必要重溫—些東西方的哲人或智者曾經提出的警告:“地球可以滿足人之所需,而非人之貪欲。(甘地語)”“人類的力量影響到環境,已經達到了會導致人類自我滅亡的程度,……要對付這種力量帶來的惡果,需要的不是智力行為,而是倫理行為。……科學所造成的各種惡果,不能用科學本身來根治。”(湯因比、池田大作,1997)“沒有任何—項技術能夠在有限的生物圈內確保經濟的無限增長”(福斯特,2006:74)。
當然,對于上述多種認識誤區,特別是有關市場和技術迷信的問題,從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967、1970)到巴里·康芒納(1974/1997)、赫爾曼·戴利(2001),直至約翰·貝拉米·福斯特(2006,2010)等人,許多西方學者都曾經從不同的角度給予系統、深刻的揭示。但是由于資本的邏輯和利益的巨大影響,即便是在環境意識較強的西方,相關的思想也并沒有成為普遍接受的觀念,更沒有變成政策指南和行為規范。正如“合眾國”政府拒絕簽署《京都議定書》所顯示的那樣,資本的利益和本國的利益仍然優先于全球環境危機的化解。
而在中國,由于“落后就要挨打”這一近代史情結的糾纏、計劃經濟導致的制度性短缺這一現代史記憶的影響,也由于許多人剛剛品嘗到消費社會的甜頭,人們對市場和技術的迷信都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發展主義和物質主義更加盛行,諸多深刻的思想更是主要停留在翻譯過來的書本上,而很少在缺少讀書習慣的社會中“流通”。英國哲學家羅素曾經指出的“中國人的顯著優點”(“對生活的目標持一種正確的觀念”。羅素,1996:36),今天似已蕩然無存。
進—步分析,造成上述迷思的根源,也與現代教育體系和科學技術的內在缺陷有關。實際上,作為現代化的產物和推進器的現代教育體系和科學技術,本身對現代化的生態環境代價缺少系統全面的認識。現代化所造成的嚴密的“分工”,使得自然科學、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之間出現了嚴重的斷裂和分割。在觀念層面,各學科學者的思維普遍表現出線性的、碎片化的特征;在實踐領域,各學科的研究普遍表現出獨步獨善的姿態。高度分割使研究主體逐漸變成“單向度的人”,只注意自己的專業,而不去看或者看不到整體——整體的生態環境系統、整體的社會經濟系統,以及整體的環境—社會系統。
這樣一種思維定式和實踐取向,對于人類社會克服危機、應對挑戰不僅經常是無益的,而且可能是有害的。典型的例子是,“克隆”技術將會在整個生物界引起什么樣的連鎖反應,“轉基因食品”又將會給人類的生命安全造成何等深遠的影響,并沒有引起研究當事者的應有關注。當眾多的經濟學家不斷呼吁“刺激消費、擴大內需”時,他們既沒有意識到這種政策主張必然伴隨的資源環境代價,也沒有考慮種種“刺激”是否已經超出了消費主體在生理的和社會意義上的真正需要,所考慮的只是“增長”。而增長的需要和生產的優先將有尊嚴的人貶低為單純的“消費者”,甚至是消費機器和消費動物。在這種狀況下,相關的學術研究活動只能是加劇資源環境危機。
如果說上述現象大多是由于相關學者缺少生態環境意識所造成的,那么整體觀和系統觀的缺失同樣表現在一些以生態環境問題為研究對象的學者身上,表現在他們為了直接或間接地應對上述危機和挑戰的研究中。20世紀后期以來,雖然生態環境問題引起了各學科的關注,并在各個大的學科內部促成了眾多的分支學科,但這些學科之間仍然是分裂的,割裂了“環境問題”大系統內部的分支系統之間的關系。譬如,中國的大部分高校目前都設立了帶有“環境”字樣的獨立院系,但幾乎所有的這類院系都被劃分在自然科學之列,而缺少或排除了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就研究主體來說,彼此之間的交流、吸收、合作并沒有受到足夠重視,更沒有形成一種方法論的自覺。自然科學家很少關心人文和社會科學家的所思所論,而后兩者更絕少留意前者的研究發現,從而容易造成經常性的言之無物的空論。
系統地考慮現代化及其生態環境后果,就必然會看到,現代環境危機并不是任何單一的國家或民族所面臨的局部危機,而是全球性危機;它也不是市場、技術、政府或“消費者”等單一領域的缺陷所造成的,而是超越了政治和社會制度的“工業文明”的總體性缺陷造成的總體性危機。人類社會經歷過多種危機,但從來沒有像今天的危機那樣具有決定性意義,它有可能演變為福斯特所說的“最后的危機”或“終結一切的危機”:人類整體死亡,人類支配地球的時期告終(Foster,2010)。這種總體性危機是隨著資本—市場的擴張、政府—權力的擴張、科學技術的擴張以及人類欲望的擴張而蔓延和加深的,這一系列的擴張形成了內在的相互聯動機制,在消耗的意義上構成了麥克尼爾父子所說的“高能量社會”(約翰·R.麥克尼爾,威廉· H.麥克尼爾, 2011)。而在“高能量”的背后,資本這種欲望機制不受約束地刺激著人類的欲望,政治合法性越來越依靠經濟增長,私人財富的增加造成社會財富的下降,當代人需求的滿足造成下一代人的基本需求無法滿足。
封閉與割裂不僅造成了狹隘,也導致了自大。對市場的迷信和對技術的迷信分別在經濟學和自然科學領域表現得更加明顯就是自大的明證。進—步的問題在于,當這種思維方式及其主導下生產出來的“知識”傳授給高等院校學校的學生——未來的社會精英、化解或惡化生態環境危機的新生代主體,它有可能造成的后果就更加值得警惕。當以每年數百萬規模大批量生產的“人才”缺少基本的自然關懷、人文關懷和社會關懷,缺少對生態環境系統、社會經濟系統,以及自然—社會系統之間的連鎖關系的基本認識,而陷入對發展主義的崇拜和對消費主義的沉溺,并進—步引領中國乃至人類社會前行,那么中國以及人類社會整體的“可持續發展”就只能是永遠難圓的夢想,甚至難以實現“可持續生存”。
本書的緣起與構成
基于上述反思,在筆者與何成洲教授的建議下,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于2005年設立了“環境研究小組”,聯絡校內外十多位中青年學者展開定期交流,旨在超越各自的單一學科局限,利用多個學科較為成熟的相關理論和研究方法,嘗試一種跨學科的合作研究,力圖較全面地把握環境問題的歷史演變和現實困局,以及它與廣義上的社會系統之間的相互影響。從2006年開始,這種嘗試納入了教學實踐,我們在南京大學開設了多學科學者講授的暑期公共選修課程“環境問題講座”,并在2012年將其改成全校本科生通識課程“環境與社會”。在多輪講授的基礎上,我們編著了這部講義。內容主要由兩大部分組成,其中第一至第四章是綜合性論述,回顧了人類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演變導致的生態環境巨變,其余6章則從不同的學科視角闡述了人類應對環境問題的可能性。其主要內容概述如下。
第一章“文明演進與環境變遷”(馬俊亞,環境史學),在簡要論述了環境與人類文明生成的一般關系之后,著重回顧了中國農業文明時代生態環境的歷史演變狀況。從森林覆蓋和一些標志性動物的分布情況來看,中國農耕時代的環境演變堪稱巨變,其中既有自然的氣候變動的影響,也與過度的農業墾殖、都城營建和頻繁的戰爭等造成的破壞密切相關。正如“黃河”的形成及其對中國社會的深遠影響一一加劇了水旱災害,成為饑荒和戰亂的誘因一一所顯示的那樣,中國既是人類活動極大地改變生態環境的標本,也是惡化了的生態環境危及人類生存的典型。作者進而指出,在中國古代對自然的改造活動中,失敗的案例多于成功的記錄,一些大型治水工程在使一個地區或時期享受水利之時,也會讓另一個地區或時期承受水害。典型的例子是淮北地區,由于宋、明、清三代人為地改變水道,這個唐代以前的“魚米之鄉”出現了生態惡化與貧困、饑荒和社會動蕩的連鎖反應,其長久的影響至今仍然有跡可循。
如果說中國農業時代的環境演變是人類環境史上的一個大尺度樣本,那么中國樣本的意義在于促使我們反思一些既有的觀念,比如對傳統農業文明的“天然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想象,也令人質疑中國傳統的自然觀所描述的理想狀態與嚴峻的歷史歸結之間的距離。
當然,注意到農業文明時代的環境破壞,并不能否認工業革命的環境后果更加嚴重。由張玉林和楊慧宇(環境社會學)共同執筆的“現代化與全球環境危機”,系統地梳理了工業化及其伴隨的城市化和人口膨脹造成的資源環境壓力。在改變和破壞生態環境的速度、廣度、深度和強度方面,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的影響不可同日而語。由斧頭、鋤頭和鐮刀代表的農業文明對生態環境的破壞是慢性的,它對自然的汲取和改造總體上也沒有超過地球的承受能力;而由汽車和挖掘機代表的工業文明及其加速度擴張,卻可以在—代人甚至—年之內摧毀眾多區域的生存基礎,也使人類整體面臨生存危機。而推進環境問題“全球化”——從局部的環境惡化演變為全球生態環境危機的過程——的動力,正是工業文明(無論是資本主義的還是社會主義的)所催生的以大量采掘、大量生產、大量消耗、大量廢棄為特征的現代社會經濟體系。
第三章(袁增偉,環境規劃與管理)介紹了生態系統的一般規律以及衡量生態—環境—資源穩定狀況的一些新的標尺性理論、方法及其應用研究發現,如資源—環境“承載力”概念,關于人類的生產和消耗、廢棄物排放所造成的“生態足跡”推算結果。最新研究結果顯示,自20世紀70年代全球進入生態超載狀態以來,生態足跡和生態赤字都在進一步擴大,而且在21世紀以來加速度擴大:2008年,全球生態足跡已經達到生物承載力的1.5倍,其中中國的生態足跡擴張速度更加明顯,作為全球最大的生態赤字國,它的生態足跡已經是其自身的生物承載力的2.5倍。按目前的趨勢,到2030年,即便有兩個地球也不能滿足人類的需求。這一結論意味著,如果不能盡快改變現代經濟體系的內在缺陷,我們現在仍然稱為“新世紀”的21世紀,將有可能成為人類“最后的世紀”。
第四章“自然觀與環境倫理”(蔡仲、郭輝,環境哲學)可以看作是對上述演變的抽象概括。人類對地球生態系統和資源環境造成的壓力越來越大的根底,是由“種子”所代表的傳統自然觀向著“機器”所代表的現代自然觀的根本轉變,由科學革命所催生、工業文明所強化的現代自然觀,否定了“順天”的觀念,走上了“制天”道路,也把人類引上了“違天”的險途。根本的出路在于從知與行兩個方面,在新的層次上躍上順天而為、與道偕行的軌道,謀求天人之際的和諧,才有可能使人類“詩意地棲居在地球上”。
人類社會面對資源環境危機所進行的經濟領域的探索,表現為“循環經濟”理論及其相應的實踐,這在第五章“循環經濟與可持續發展”(黃賢金、鐘太洋,人文地理學)中有系統的歸納。作為不同于傳統的循環型農業經濟的新的經濟發展方式,循環經濟模式有循環型企業、循環型園區、循環型社區、循環型社會,每一個層面的模式都有一些成功的范例,為降低資源消耗和廢物排放帶來了一定的空間。但是在看到諸多模式的效率的同時,不應該忘記,人類整體的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廢棄的體系并沒有出現根本變化。因此,經濟學家和政府官員大力推崇的現行“循環經濟”模式能否真正促進“可持續發展”,只能抱以有限的樂觀。
第六章“環境政策與公眾參與”(劉蓓蓓、葛俊杰,環境政策)考察了中國的環境政策和治理方式的演變及其績效。20世紀80年代,中國逐漸形成了以“三項政策、八項制度”為主的環境保護框架,它既吸收了發達國家的經驗,又體現出明顯的中國特色。它在實際運行中取得了一些成效,但未能遏制生態環境繼續惡化。這與經濟高速擴張帶來的資源環境壓力有關,也表明“基本國策”定位下的制度體系沒能發揮充分的約束力。其中“三同時”制度常常落空,“環境影響評價”甚至會淪為商業盈利手段。這與環境治理系統的封閉性有關,它是在環境政策的制定者(政府)和執行者(政府和企業)之間,即在行政與經濟系統之間運行的,而“社會”被長期排除在外。正是基于對這種封閉性的認識,公眾參與在2005年之后被提倡。但如作者所言,由于“制度環境的困境”,公眾參與的范圍、深度和實際影響都還有限。
第七章“環境權與人權”(吳衛星,環境法學)考察了“環境權”這一新的人類權利的提出和特征,各國的法律規定尤其是“入憲”狀況,并強調了中國環境權入憲的必要性及其司法保障。20世紀70年代以來,作為“每個人在良好環境中享受一定環境品質的基本權利”,“環境權”逐漸成為國際公認的一種基本人權,得到國際法和許多國家的憲法的確認,它是人的尊嚴和人權保障理念在當今環保時代的具體體現。它在中國的憲法和全國性立法中仍然缺位,在一些地方性立法中則有了原則性規定,但就現實來看,環境權遭到侵害并難以獲得司法救濟的現象較為普遍,這當然與司法制度本身的缺陷有關。正如作者所言,要突破環境法制的困境,關鍵在于“從權力導向到權利導向”,而這又有賴于更大的制度變革。
在任何一個國家,環境問題都表現為復雜的社會問題,它的解決不可能僅僅依靠行政手段、法律手段和經濟手段,還必須有社會手段。第八章“環境運動與環境危機”(張玉林,環境社會學)一章顯示了環境運動這一社會手段的可能性:它能夠凸顯作為社會問題的環境問題及其背后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根源,呈現受害者的受害狀況及責任所在,使環境問題成為“公共問題”,由此迫使政府和企業采取相應的措施,并促使廣大社會成員反思其個體行為的環境影響。美國、日本和印度等不同國家的類型各異的環境運動表明,“精英”和“草根”都有可能成為運動的主體,日本的“反公害”運動經驗則顯示,即便在一個開放的政治社會體系中,要使抵抗運動取得成功,專業知識分子的深度參與至關重要。與此對照,中國鄉村中頻發的環境抗議很少能獲得知識精英的支持,而城市環境運動的成功很有可能意味著向農村的“污染轉移”。
在信息時代,大眾傳媒的影響之大已經無須強調,第九章“大眾傳媒與環境議程”(周海燕,新聞傳播學)從“議程設置”的角度,論述了環境問題報道對問題解決的促進作用。20世紀中期,傳播媒介在歐美國家環境危機意識的形成和環境運動的勃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而在21世紀的互聯網時代,網絡技術的發達更容易使環境議題迅速傳播,正如“廈門PX事件”等案例顯示的那樣,新工具的普及為解決具體的環境問題提供了更大可能性。但是也必須看到,“環境議程”只是媒體的全部議程的微小部分,它經常受到其他議程的遮蔽,容易為信息洪水所淹沒。進而,無論傳統媒體還是互聯網,都早已成為“文化產業”的重要組成部分,為資本和市場的邏輯所主導,以大量發布“廣告”為己任,成為“欲望工廠”和消費社會的重要推手,這當然也就加劇了人類對地球的資源環境壓力。如何在尊重傳播自由的前提下恪守傳播者的環境責任,顯然也已經成為重要議題。
視角的增加和轉換往往意味著新的發現或認識的轉變。最后一章“生態批評:文學與環境”(何成洲,文化批評)從生態文學的視角重新審視了人與自然的關系。通過對一些文學經典的生態解讀,作者告訴我們:在生態批評家們看來,那些謳歌人類“征服自然的壯舉”、表現人類“英雄氣概”的文學作品(比如表現“拓荒精神”的美國西部小說),恰恰蘊藏著人與自然的對立,樸實的挪威農民艾薩克對土地的深厚感情和辛勤勞作,才真正體現了人與自然親密無間的和諧關系,成為“生活在生態系統里的人”。關于“狼”的生態敘述則顛覆了人類對這一物種的刻板印象,并有可能促使讀者進一步自省:比狼更為“兇猛、貪婪”的物種,可能恰恰是人類自身。這種反思顯得有些殘酷,但在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維系地球生態系統的健康方面,這種殘酷的認識的確非常必要。
本書的執筆者所屬的領域涉及歷史學、哲學、社會學、地理學、環境學、法學、文學和傳播學八大學科。這種組合既可能成為一種優勢,也可能是一種冒險。編著過程遵循以承擔者各自的研究為基礎、充分吸收各學科最新研究成果的原則,并力求將一般性的概括與“中國經驗”結合起來,希望能奉獻一部多學科適用的關于“環境與社會”的綜合性讀物。但作為一項嘗試,難免有許多遺漏和缺憾。至于它最終能否實現系統的整合,還有待各學科同人和學生諸君的批評以及建議。
在這部講義編輯完稿之際,濃重的霧霾正籠罩著中國東部10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報道說有8億人受其影響,波及范圍和危害程度都超過了此前的季節性沙塵暴。饒有意味的是,有中國科學院的專家指出:“本次席卷中國中東部地區的強霾污染物化學組成,是英國倫敦1952年煙霧事件和20世紀40~50年代開始的美國洛杉磯光化學煙霧事件污染物的混合體,并疊加了中國特色的沙塵氣溶膠。”正如對它的命名頗費周折一樣,這樣一種形態的“集大成”也再次表明:21世紀的中國所面對的環境問題的復雜性和嚴峻性,超出了人類既有的經驗和想象。
作為一種自然的反應,有著名人士擔憂“該去哪里度晚年”。聯想到近年來高漲的“精英移民”浪潮及其背后蘊含的“環境關心”,可以斷定:中國的環境已經惡化到讓千百萬人急于逃離的地步,而先期出走的不過是其中的有能力者。這一與“大國崛起”形成鮮明對照的社會景觀,似乎可以理解為和平時期的社會動蕩。回顧整個人類的歷史,這種類型的動蕩應該說前所未聞,但今后有可能變為一種常態。果真如此,在環境與社會的關系上,中國樣本又將提供新的經驗。當“美麗中國”成為新的夢想,確保信心或“絕不輕言放棄”當然十分重要,而如何徹底扭轉被徹底扭曲了的人與自然、環境與社會的關系,似乎更加重要。
2013年正月
于霧都南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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