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妙手
- 戲言江湖曲
- 天不渡
- 3420字
- 2019-04-01 11:04:00
羅相寺建在羅相山上,想必也是看上了這里藏風聚氣的風水格局。年近秋后,按理說應當是萬物枯榮之際,卻偏偏在這豎了一座青色山崗,一汪清泉綠水也斜掛在這座山上。
暮色漸深,當他們踏出這暗無天日的地宮囚籠,卻未見天公作美的霞光,反而是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天上,寂寥無聲。
秦正元深深吸一口氣,梁地濕氣本就重些,加之待在這多山多水的羅相山上,一口氣中盡是潤涼,細密無聲得滲透他的身軀,將那干癟僵硬的身軀慢慢潤透。
睜開眼,卻看那高掛于天穹的皎月滑落下冷清的月光,,這里晴空如洗、萬里無云,月光灑在這片空曠的庭場,映在月光下的白色石亭看起來亮若純銀,而那吊掛著的巨大銅鐘卻顯得更加純璨,變得燦然好似黃金。
秦正元站在這天地之間,枯槁發柴的蓬發也漸漸散披在肩上,皎潔的月光同樣映在他的臉上,洪信仿佛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屹立在人群之中的絕美男子,美得優雅而神秘,美得令人心迷惑,美得令人迷醉于其中。
秦正元同洪信漫步于山崗之上,狹窄且彎曲不斷的羊腸小道攔不住他們的腳步,樹木伸出的枝丫也擋不住他們行走的身姿。
秦正元理當是不識得這些路的,他已經十年沒有離開過那間石室,十年能發生很多很多事,山河改道、江山易儲也未必不能。
洪信給他帶路,兩腳的腳底隱隱閃爍著瑩瑩金華,若論佛門神足通的本事,顯然還要說上一句‘姜,還是老的辣’。
十年前,秦正元的功力尚在洪信之上,十年后,洪信日夜為他渡氣驅毒,功力非但未有寸進,反倒是有些倒退的意思。
秦正元心中愧疚便源于此事,看著洪信這愈發精純卓絕的神足通,心中愈發篤定自己的判斷,心中更是不舒服。
折下一枝不知名的枝丫,秦正元問洪信說:“這羅相寺真是一處好地方,這依山傍水的正是一方好風水。”
洪信回首瞥一眼,卻是答非所問地說道:“這里一草一木都是極美,草木本就無罪,秦施主又何必要折了這么一枝,白白害了性命。”
秦正元用兩只手指夾著那細枝,細膩的桃色霧氣順著斷口灌入這一枝纖細的枝丫,反手一撂,斷口相接,尚不必回頭細看,折枝竟比之前更綠三分。
此等醫術,堪稱神乎其技,卻不知還算不算是一門醫術。
“這手常年不動,倒是生疏了許多,”
秦正元緊步跟上那老和尚,這般辯白說:“若是十年前,想來這么一手‘移花接木’也犯不著讓我這般費事。”
老和尚自然知曉他說得是真,只是微微頷首,沒有接著聊下去的意思。
秦正元得到了自己滿意的答案,心中的愧疚也消減三分,腳步也就跟著輕盈三分,臉上的凝重也就淡化三分。
路不算長,亦或是這兩人的腳力本就驚人,不多時,便見郁郁蔥蔥的樹林之間窩著一圈石砌的寺墻。寺墻不算高,尚不到六尺高低,本就是防君子而不防小人的架構,就連砌切所用的磚石都是極為尋常的紅磚。
通過圓形的拱門,質樸卻又不失雅致的格局往往能撫平一個人內心的躁動與不安,整個羅相寺也算不得多么大的地方,夜深人靜之際,見不到半分燭光,秦正元踱步走去,并未稀奇。這是羅相寺自建成之際便有的規矩,老和尚洪信是個吝嗇性子,就連半勺燈油也不愿添得,他這輩子唯一大方的時候,想來還是在那一方不大的施粥棚子。
洪信帶著他向右拐過去,按照佛門格局布置,這里應當是建一座舍利塔,塔里秘藏先代高僧的佛骨靈駭,當然也包括無數神秘的傳說與故事。
羅相寺卻是新建的小廟,建成至今尚不過十數年,雖然也建了一座三層高的石塔擺在這里,里面卻大多積滿雜物,偶爾也會拿來當作備用的糧倉湊活湊活,能當糧倉的地方只要拾掇得利索,自然也就能湊活著當個醫館來用。
推開塔底石門,卻見一座氣勢逼人的宮殿赫然橫臥在前方,這座宮殿高四十丈,寬百二十丈,綿延不絕的雉堞,高聳入云的塔尖,古老的禪院、僧房、石碣、金身佛相。這一切的一切極為協和的融合在一起,一眼望不到頭的綾羅錦緞更顯奢華景象,看起來富麗堂皇,就好似是一場夢境,或是神話之中的景象。
秦正元揚手揮袖,這副景色卻好像是沾染了水漬的一幅畫,被這么輕描淡寫地袖拭發糊了,不過當這手輕輕拂過,那景色卻又慢慢恢復成原本的模樣。
秦正元斜眼瞥向洪信,揶揄說:“天底下怎么會有你這般和尚,這般小的地方卻偏偏施下這般恢弘的幻術,便是個傻子也能瞧出端疑了。”
他曾經見過這副景象,但不是在這梁地的哪家寺廟,而是在中原佛道最是興盛的釋州,那蜿蜒數千里的萬佛山,那坐落在萬佛山上的千佛寺……
洪信卻是笑笑,看著這副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緩緩低嚀道:“此幻境所圖本就不是退敵惑心,不過是借此提醒貧僧有人闖入罷了。”
他似乎并不想在說下去了,于是同樣探手揮袖,這一回,所謂的幻境就好似一幅被撕裂的畫卷,再也沒有恢復的可能。
那是一個階梯,一段螺旋向上的灰石階,連接著一扇四四方方的木門。
第一層里堆積這不少糧食,大半都是往年的陳糧,都用麻袋系著口子,聞起來倒也有些稻米的清香。釋鴻生被擱置在第二層,那里開了兩扇鏤空的石窗,其中一扇石窗旁邊架著一條狹長的石床,床上墊著一層極薄的竹席,那殘破的身軀便躺在這上面。
很難看,不管是誰在肚子上開了一個好大的豁口都不會變得好看。
很虛弱,任憑哪一位流掉了自己一半多的血液就會變得極為虛弱。
秦正元的臉色多少有了幾分凝重,這般重的傷勢掛在身上,不死已然是個奇跡。
“孫三兒將自己壓箱底的那點山茸送過來,”洪信低聲說道:“他被鈍械所傷,全身筋骨沒有一條是完整的,現如今便唯有醫仙境的手段,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莫看現如今釋鴻生安安穩穩躺在這石床上,其實他全身筋骨就沒有一條完完整整的,就連那條號稱‘橫練之本’的大脊也被莫名的內力震傷,說他如今淪為一介廢人那都是抬舉他,他現在早已經將半個身子都邁入了鬼門關。
秦正元默不作聲,一只枯槁消瘦的手卻輕輕捻起了釋鴻生的右手,中、食兩指往那手腕筋絡上輕輕一搭,一雙眼睛卻已悄悄閉合。
指尖毫光好似繁星閃爍,遠遠望去卻勝似那皎潔冷清的月光,當這股獨特溫潤的內力順著經脈流入釋鴻生的體內,洪信仿佛聽到一絲呢嚀聲在耳邊響起,但那聲音實在是太過于微弱,而又稍瞬即逝,就連他這般功力修為,也暗自懷疑是否是自己判斷失誤。
人的經脈乃是隱絡,同身為顯絡的血脈相比,蘊氣之脈更難感知與判斷。
但在此刻,這猶如月華一般的內息順著手腕中泉、陰池兩穴貫至周身,釋鴻生全身經脈都顯露出淡淡的亮銀色熒光,每一處要穴都仿佛是一顆耀眼的星辰,時隱時現。
好一會兒,方聞他低聲呢喃一句:“世間萬事萬物還真是自有緣法,這等脈象、此等際遇,實在是妙……”
不等洪信發問,他又探手伸入釋鴻生腹部那豁口之中,一只骨瘦如柴的尖利手掌塞進了一個活人的肚子里,這等景象反倒比之前那些佛相幻境更令人感到神幻。
他這只手不知是在摸心還是掏肺,但那骷髏一般的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堪稱佛家寶相似得表情,沒有絲毫的顧忌與惡念,仿佛自己不是罷手掏進人家的肚子,而是隨手放進自己的袖囊。
手伸出來,帶著斑斑血跡,釋鴻生傷勢久治未愈,雖然這條性命靠著那上百年藥力的絕品山茸養住了,可這般大的豁口卻是難以醫治,現如今數位武僧幾乎日夜不休為他渡氣療傷,也不過勉強吊住這么一條命。
血,早就流干了。
“這……”
秦正長吐一口氣,低聲言語:“這般傷勢竟然能夠讓你生生維系,你那幾個禪醫道的弟子確實是了不起。”
“此話怎講,”洪信接口道:“莫不是我們處理不當,反倒讓普翰的傷勢更為難醫?”
雖然不止一回見過這位情醫仙如何神乎其技、妙手回春,但這傷勢著實太重,就連整個肚子都沒了小半,空蕩蕩露著的傷口能讓最為勇敢的武士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覺得瘆得慌?”
秦正元咧嘴一笑,探手拿起旁邊一條方巾擦拭手掌上的血漬,笑著說:“看來你的禪心還未圓滿,這里躺著的可是你的弟子,一個傷口又有何好怕的呢?”
他轉過身來,左手伸出一根手指:“咱們當年義結金蘭,兄弟四人本就是情同一人,現如今想必老弟也該知曉我這人毛病多些,如今救人,為兄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不情之請?”
洪信微微皺眉,輕輕嘆出一口氣,說道:“這是貧僧的徒弟沒假,卻也是秦施主的獨子,如今以父救子,難不成您還要與貧僧講什么條件么?”
秦正元那根手指微微搖一搖,幽幽言語:“和尚尼姑,都是出家之人。何為出家,從他入你門下的那一刻,我的獨子便死了,活下來的是普翰,也是一個喚作釋鴻生的和尚。今日我救下的是你的弟子,卻不再是我的兒子。”
洪信禪師只能輕輕嘆息,雙手合十行禮,沒有回話。
秦正元嘴唇微微顫動,卻聽不到說了什么,只知道他的話語之際,洪信禪師的眼睛越瞪越大,仿佛聽到了這世間最為荒謬的也是最為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一夜仿佛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但咋石窗散落進的月光下,也只能依稀辨得那位情醫仙在自己這位獨子的身上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