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誰說不要干些花里胡哨的把戲兒,要將每一分力氣呀,都要用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
余友松的語氣里總是酸酸的,好容易在江湖上能搏出幾分名聲來,卻被一個出家人給強了風頭,更荒謬的是之前這個和尚還勸過自己不要做些花哨的事。
一碗被熬得發(fā)糯的狗肉湯,余友松站在大和尚身前慢慢啜食,他故意嗦著一小塊骨頭,將那骨髓吸出的時候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好像只要這樣作了就是對于釋鴻生莫大的侮辱與報復似得。
釋鴻生仿佛能從這動作里瞧出他要說的話:看這狗肉,你不僅吃不著還只能看著我來吃。
這里的材料準備的極為充足,再加上真正能夠渡過這湖水的其實也不是很多,約莫著剛剛這么一招便兵不血刃消減了一小半妄圖渾水摸魚之人,能夠在這邊自然就是有些本事的,這些廚子照料的也就細心很多。
朱永鈺并沒有說謊,這些廚子都是有些門道的大廚,哪怕是梁州三絕也能極為順暢的烹制出來,只是梁州本就是魚米之鄉(xiāng),這里又多是跑江湖的武夫,廚子做得也都是葷食,到頭來釋鴻生還是只能啃著餅子果腹。
周圍江湖人雖然衣著算不得華麗,但還是捏著奢華的金樽,嘗著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整個營地雖然是倉促之間修建,但在繚繞的酒氣之中便不顯得寒酸了。
這里燈火通明,雖然已經(jīng)是深夜,但天上閃爍著周天星斗,地上燃燒著火把油燈。
雖是晚夜,卻賽白日一般亮堂。
釋鴻生覺得自己應該是醉了,哪怕他滴酒不沾唇,但人只要待在這兒就能聞到無數(shù)酒香,不需要用嘴去敞懷痛飲,僅僅是用鼻子去聞去嗅,就足夠讓一個人感到醉意。
聽人說,當一個喝醉之后就會忘記一切,無論是煩惱還是憂愁都無法纏繞在你的心里。釋鴻生沒有煩惱也沒有憂愁,他以為自己是不會醉的,因為自己既不喝酒也有足夠的內(nèi)力護身,但他還是醉了。
原來醉了不僅僅會忘記煩憂,還會忘記時間的流逝。
釋鴻生盤坐在地上,一串佛珠隨著手指的擺動慢慢挪動著,秦清芷似乎也醉了,她默默坐在自己的身旁,將頭依偎在自己的肩膀上,當那卷《金剛經(jīng)》頌到第六遍時,一抹初晨的朝陽席卷了大地,也驅(qū)散了他心里最后一分醉意。
一匹馬,而且是一匹好馬。
自從那若隱若現(xiàn)的馬蹄聲響起的一剎那,整個宿醉的營地登時活了起來,那些明明喝得七葷八素的江湖人一個個好似沒事人一樣站起來,有的講究些還能彎下腰拍拍褲腰上的灰土。
這躺了滿地的醉漢,沒有一個真的喝醉的,也沒有一個真的吃撐的,江湖人的毛病不少,但他們能夠活到現(xiàn)在就足以證明這些人都有著不錯的自控自治能力。
再醇再香的酒也灌不醉這樣的人。
“這位小哥兒,如今這般急躁得可是有什么大事兒么?”
一道烏光點在那黃鬃馬的頭上,馬兒往前邁了三兩步,再也沒有往前行走的氣力。駕馬飛奔的騎手被一只鷹爪般枯瘦的繭皮老手提溜著,當他被松開摔到地上的時候,那駝背的老人也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在他的面前。
“這…這…”
騎手摔得暈暈乎乎,就連話都說不利索了。趙建隆沒覺得自己此舉有何不妥,昨夜朱永鈺留下些侍從廚子就進了城里,如此這場子總歸要找回來的。
騎手深吸幾口氣,說:“梁王冢被人打開了,不是朝廷的人,不知道是誰。”
這下,趙建隆應該覺得自己做得有些不妥了。
釋鴻生是這么覺著的,但他無法確認這一點。因為就在剛剛那人說話的瞬息,數(shù)道人影就像是大鵬展翅一般飛身離去,趙建隆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這里離梁王冢算不算遠?”
余友松毫無自覺得湊過來,他那一身素白衣衫被泥土沾染的臟兮兮,那根鐵條片倒是一直安生戴在他的腰間。
他這年輕氣盛的性子倒是絲毫未變,昨夜唯獨幾個實誠飲酒的便有他一個,雖然是頭一回沾酒,卻也來者不拒喝了不少,至今那小腦袋瓜兒也還在為宿醉而疼呢。
“算不上太遠,”釋鴻生指著前面爬升的地勢,講:“這邊山麓往上走,不過些許功夫便能抵達。”
這話說得對也不對。
對的是方向,梁王冢的事早就傳遍天下,梁州百姓自然知道的更是詳細,這么大一方王陵建在哪里都會非常顯眼,余友松是秦州過來的少年俠客,他自然不會去研究這些無聊無趣的東西,在這個孩子的世界里,那柄鐵片子刀就是他的一切。
那不對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其實,佛家有很多話和常人交流往往是不一樣的,就像是這個不遠,其實佛也曾經(jīng)說過彼岸亦是不遠,但去那里往往要凡人走上一輩子。
就像現(xiàn)在這般,明明已經(jīng)在山間逛了小半個時辰,但那茂密的樹叢依然遮蔽了陽光,危峰壁立,亂石嶙峋,水清谷幽,四處可見郁郁蔥蔥的樹林,這便是這一路走來最大的收獲了。
至于那些武林中人,在這叢林之中只要稍微拉開一些距離,那么這里茂盛的植被就是最為天然的庇護所,相互之間其實是極難發(fā)覺的。
一陣腥甜止住三人的腳步,他們不得不放緩腳步,因為在這樣的密林之中總是不會缺少殺機,就像這刺鼻的腥味。
一個死人,非常簡單的判斷,因為他倒在哪里卻沒了腦袋,不是死人是什么?
“他是被刀削去了腦袋,而且這樣的刀咱們應該都見過。”
余友松的聲音很認真,他的分析自然也很有道理,死在這里的人到底是誰也不重要了,但是能干脆利落砍下這個腦袋卻不是那么容易的。
能將一截脖頸如此平滑得切開,這樣的刀法已經(jīng)可以稱得上登堂入室,真不知為何要在此時發(fā)難。
“無量壽佛。”
釋鴻生沒有什么能為一個死人做的,就算是傳說中的杏林六仙也不能救活一個被砍下腦袋的死人。
他們用了幾個呼吸挖了一個土坑,釋鴻生知道自己是在做無用功,山里的野狼豺犬能嗅到任何一丁點血腥味,無論他們將這具尸體埋得再深也免不了讓這些饑餓的山中惡鬼將它刨出來吃掉,連骨頭渣子也不會剩下多少的。
和尚不怕做無用功,他怕得是自己會認為這是在做無用功。
這林子不算大,但他見了不少人,只可惜都是死人。
這些死人各種各樣的裝扮,厚實的皮甲也防不住利刃,結(jié)實的腱子肉也擋不住毒鏢。男人女人在這里死了一茬又一茬,活像是那地里頭的莊稼,無論和尚怎么埋都埋不完。每一次看見尸首,和尚都要刨個土坑把人家埋了,每次都有那句‘無量壽佛’,但不是每一次都會頓一頓去頌一遍往生經(jīng)。
余友松愿意幫他那大和尚朋友刨坑,那鐵片子雖然看起來不怎么好看,但其實是個極為結(jié)實的物件,哪怕是刨開石頭也不會覺得為難。
他們?nèi)齻€一直往前走,每走幾步便能看見一具或是兩具尸體,于是他們就停下來將這些尸體掩埋,然后接著往前走,有時候余友松還會極為疑惑的問上一句,既然這里能死這么多的人,為何偏偏咱們?nèi)齻€一路走來沒人招惹?
釋鴻生只能苦笑,因為他當然不會明白這是為什么,如果他能知道也就不會是整日在山上廟里青燈枯佛的和尚了。
他們要繼續(xù)往前走,這山澗里流下一條溪水,這便是方向所在。
和尚雖然是不怎么下山的傻和尚,刀客雖然是沒什么腦筋的笨刀客,所幸他們身邊還有一位見多識廣的俠女,也只有這樣才能在這深山老林里找準方位。
每一行都有犯不得的忌諱,也因此就有了各行各業(yè)的行規(guī)。
就好似每個縣城的屠戶過年宰豬的次序,就如同每個街巷的叫花乞討碗碟的大小,這些都是變不得的行規(guī)。
給死人建個墳地,也要講究個風水適宜。
跟著風走不妥當,但是跟著水走卻是沒有毛病的計算。
這越往里頭,漸行漸遠,免不得走進一片郁郁蔥蔥,古柏參天的樹林之中,這樹林中萬木蔥蘢,甚至能在這里看到些野參老芝的蹤跡,穿過樹葉的縫隙,細碎的陽光斑駁的照射上面,到處是耀眼生花,滿目艷麗多彩的模樣,萬紫千紅煞是好看。
可是這看似美麗的密林之中萬簌無聲,死一般的寂靜,仿佛一切的生命跡象都不存似的,讓人心生凜然。
到了這里,和尚忽覺一陣心煩意亂,再看著這密林景致,卻是說不出的詭異。
這片樹林實在太過寂靜,靜的讓人覺得有些害怕。在之前那些樹林之中,蜜蜂嬉鬧,蝴蝶綴著,雖然不時見到幾具尸體,但也自有一番熱鬧景致,可是在這里,別說什么飛禽走獸,連一只最為常見的飛蛾都不曾見到。
“這地方玄乎得很,咱們到底該不該進去?”
余友松手中握緊了他那鐵片刀,見到如此詭異的景致哪怕是滿腔熱血也會被澆滅,只要不是靈慧盡失的傻瓜,那么無論是誰都能看出這樹林的怪異之處。
“無量壽佛。”
釋鴻生看著這攔路的密林,突然合十作禮,朝著密林喝出一句:“今日小僧為天下大義而來,未曾攜半分私欲,還望諸位山君行個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