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不僅僅吹動了那血紅的幡旗,也吹散了這些武林中人心中的滿腔熱血。
能站在這里的武林中人或多或少都是在自己那一畝三分田里闖出過莫大名聲的,再不濟也是能在公堂之上混口飯吃的。他朱永鈺雖然說得不算是太透亮,但是那意思也是表現(xiàn)得明明白白了。
這梁王冢的湯水,著實是不好喝哇。
暮色漸深,朱永鈺也沒有接著說下去的意思,只是拄著那桿筆直的長戟守在橋頭上,他后面跟著百十位橫刀立馬的披甲武士,這些江湖人雖然不懂得許多朝中道理,卻也知道想要闖過這樣一條路不比走一遭黃泉路順堂多少。
“諸位武藝皆非弱者,但有道是這強中自有強中手,梁王冢之中兇險不必多談,若是連過人的輕功都沒有,只怕是有命進去也沒命出來。”
朱永鈺那聲音就像是他臉上戴著的金屬面甲一樣冰冷,發(fā)音時鏗鏘有力,也絕不拖泥帶水,只是這一套在軍中常用的說法卻難以打動這些不講規(guī)矩的江湖人。
他又遙指那對岸,那里早早差人打好鋪子,搬來了不少桌椅板凳,就連那烹煮膳食的廚子都來了幾位。而這一切都讓那豎起來的火把照得明晃晃的,以這些江湖人的目力,區(qū)區(qū)一里多也挨不住他們瞧見東西。
“諸位,小將自知如今開罪各位,那邊早就請來好些梁都城里的名廚,各種美酒珍饈應(yīng)有盡有,只要大家能過得去,如何賠罪也是一句話的事。”
雖然到底逃不出這么一遭,但是那些江湖人的臉面卻是保全,朱永鈺這副話往那一撂,多多少少也是讓這些個武林中人撿回了幾分顏面。
這些人面面相覷,雖然都不說話了,但那意思還是直白的。
這輕功渡水的本事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若是沒了那邊橫弩射箭的兵士,那這里的大半都能有些把握。只是這么一來名聲卻不好聽,這朝廷官府一句話就讓這么多江湖人往水里跳,回頭顏面上卻是要難看幾分。
誰打這個頭陣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其一他得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宋铮敢饪瓜逻@‘被官府當(dāng)成猴兒耍’的臭屁名聲;二來他也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要不然他打這個頭陣也沒啥意思,畢竟這臭屁名聲也算是個名聲,那些個沒名聲的也扛不住。
周圍人等都不愿冒尖,就連那剛剛又造了一次反的陳立武也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擺明了這就是要高高掛起的意思。
“素聞這梁都城是個好地方,”
開腔的卻是那金獅莊的老莊主李崧,那結(jié)實的胸膛泛起油光,那大鼻子嗅一嗅,似乎聞到什么味道似得。一身腱子肉噼里啪啦響個不停,就好似那骨頭又長了半截兒,微笑著說:“咱們梁州三絕,水晶魚膾和鐵鍋笨狗老夫都吃得膩了,唯獨那九仙湯卻是梁都城里才有的珍饈,不知今夜可否嘗得?”
朱永鈺點點頭,笑道:“莫說九仙湯,今日這梁州三絕要多少就有多少,笨狗肉燉著自然香得要命,但也要配著好酒來嘗。水晶魚膾細(xì)嫩爽口,沒了上好的醉治也算不得什么,梁州三絕沒了美酒相佐便失去大半味道。”
說著,朱永鈺倒是先砸吧砸吧嘴,然后傲然道:“今日我朱家也是砸下大本錢的,紹興的絕品花雕、陳年的女兒紅、四記貢的竹葉青還有那釋州有命的玉節(jié)釀,天底下有名有姓的名酒有堆在那兒,隨各位取用。”
“饞吶,老獅子一輩子就好這點兒酒肉了,”
瞧李崧這模樣,似乎已經(jīng)坐在桌案邊上嗦啖著比人參還要滋補的狗肉似得,只怕再忍上幾個呼吸,連哈喇子也要滴下幾滴,張嘴喝說:“現(xiàn)如今你小子說著痛快,只怕過會兒連討厭也來不及嘍。”
他的身上裸露出來的腱子肉就像是在呼吸一般起起伏伏,那暗黃的短發(fā)渾然蓬松幾分,整個人真就像是一頭兇猛的獅子,轟得沖進那湖面之中。
這位老金獅也是一甲子的歲數(shù),但卻比許多壯漢還要強壯幾分。那身姿似乎也不算什么輕功身法,反倒是如同一頭來勢洶洶的野牛,一腳踏下去便能濺起數(shù)米高的水花,借著這般推力,每每一步便能越過數(shù)十米的距離,這一里多的水程當(dāng)真不過是幾回縱躍的事兒。
趙建隆拄著他那拐杖歪歪斜斜得湊上前來,沖著陳立武歪嘴一笑,說:“那金老狗本就是好吃的性子,若是真讓他在那待上半個時辰,只怕就是一車的珍饈也不夠填他那五臟府,老頭兒雖然不稀罕什么梁州三絕,但是那上好的花雕女兒紅卻不能讓他給糟蹋了。”
陳立武知道他那意思,也引手笑道:“巧了巧了,老頭兒除了癡迷造反,唯獨那點兒愛好便是這杯中之物,早聽說釋州萬佛山那玉節(jié)釀能讓人醒悟三生,今兒個也能嘗嘗這滋味。”
“同去,同去。”
最后四個字,是兩人一嘴兒說得,那說法就好似前面不是一片湖澤,反而是康乾大道似得。
只不過這點水?dāng)[在這兒,讓這兩位老前輩去渡,想來和那石階土路也差不到哪兒去。
陳立武走路挺直,看不出什么輕功身法的痕跡,只是一如平常的走著,若是和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樣,那便是他每每邁下一步自然會有一層薄霜結(jié)在水面上,這么極薄的一層霜晶便擔(dān)得動這位老人百十斤的重量。
常言道,一步一個腳印。
如今這在水面上一步一個腳印的本事卻是讓那些江湖人看得眼都要直了,而這本事和那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的趙建隆比起來卻又似乎了簡單許多。
他這一副風(fēng)吹過來都能刮到了的瘦弱模樣卻是有著了不得的功夫,甚至自己都不用怎么動彈,那兩只腳踏著木屐,兩只木屐踏著水面,一動也不動。
可這水也是奇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托著這老頭兒不說,還一個勁兒往對岸送,這老人家就這么拄著拐杖站在水面上動也沒動,偏偏他腳下漣漪帶著他往那對岸飄著,這樣的本事用神乎其技也形容不得,那可真是神了。
其他江湖人都不急著邁腳,只見那最后頭的趙建隆歪歪扭扭得上了岸,才又有幾個武林俠客縱身躍起,如此一來這些江湖人也一個接一個得下了水,靠著的也往往不是輕功,而是干脆跳下水游過去。
“這也行?果然中原人都是些不要臉皮的,還真就能干出這么荒唐的事來。”
素衣少年露出個氣鼓鼓的模樣,那根隨身束著的鐵皮條兒也微微顫動,似乎就像是在隨著主人唾棄這些江湖人一般。
余友松瞧著這一個個旁若無人的江湖武夫光著膀子往水里扎,心里似乎有些不一樣的憋屈,那醬紫色的眸子也顯得愈發(fā)亮了些。
“如何能算荒唐?”
釋鴻生跟在他后面,聲音平淡似乎對這一幕并不意外。
余友松轉(zhuǎn)頭看他,擺出一副似乎是頭一天認(rèn)識他的模樣,當(dāng)然,他們也確實是頭一天認(rèn)識的。
他瞪著和尚,似乎是嫌棄自己不夠高,還專門踮起腳尖,問道:“大和尚,這姓朱的擺明了是要考教這些人的武藝,試一試他們的輕功,這一個個都跑去漁泳作甚,早這樣干脆找一幫子漁夫水工來好了呀。”
釋鴻生微笑著搖頭,指著那波光蕩漾的湖水,看著那湖水中翻騰的漢子,說道:“其實說到這武功高低,其他雜七雜八的先不提,一個人實力的水平無非就是氣力、身法和內(nèi)功三者。身法輕功自然是要的,不過其他的手段也極為重要,這實在算不得什么荒唐事。”
“這還不夠荒唐,”余友松看著那些江湖人,一臉的不可思議:“梁州本就是中原南陲之地,又臨近東土,主玄龍之相,多水系,天下皆知。別說這些武林中人,梁地百姓半數(shù)都是在水邊長大,會水在這兒最是不稀罕,哪里能分出高下來。”
“話不能這么說,”秦清芷素手朝著水面彈出一枚系著弦絲的銀針,說道:“梁都城地界本屬至陰之所,乃是這玄龍水氣極重之地,到了夜里這湖水冰冷刺骨,這些江湖好手若無內(nèi)功護身,游不過三百米便會被寒氣凍得手腳抽搐,你如今看著這些江湖人只是扎下水里,卻看不見他們時時刻刻都要運轉(zhuǎn)內(nèi)力,竭力護身。”
釋鴻生微笑道:“我輩習(xí)武之人,無非就是比尋常人多了幾分內(nèi)息氣力,說到底也不過是冥冥眾生之一,那些花哨的東西雖然好看些,卻不能真的當(dāng)了本事。就好似武館之中教學(xué)往往要分出花淡,想要學(xué)個花槍唬人自然容易,可那硬本事往往就沒那么好看了。”
天下人習(xí)武練氣,無非就是比尋常人癡長幾分氣力,但終究也不過是凡人,這個道理本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任憑你武功高強,一身功力臻至九重天,也不能真的硬抗萬軍齊射而巋然不動,更何況能夠當(dāng)兵的又有幾人是一點功夫也不會的?
萬人敵,少矣。
縱使你功力深厚,卻為了那些花哨把戲白費氣力,十分力打殺下來只剩下三分,那也是極為可笑的事兒。
余友松年紀(jì)輕輕就能有著如此武藝,這般淺顯的道理又豈會不懂。從小到大就有人教育說,習(xí)武之人不在于你能有幾分氣力,而在于你使出去幾分氣力,想來也就是這樣的道理。
思量半響,余友松突然說:“大和尚和姐姐說得都有些道理,只是咱小爺年少本就該輕狂氣盛,還非得要作那吃力不討好的事兒,總之是不愿去沾這湖中之水。”
說著,這位少年刀客一個縱躍踏上湖面,那右腳在水面上點出幾圈漣漪,整個人就像是一支被強弩射出去的利箭一般往前飛馳而過,僅僅是數(shù)次縱躍便趕過去數(shù)百米遠(yuǎn)。
秦清芷轉(zhuǎn)頭看過來,釋鴻生仿佛能透過那白紗看到她嘴邊的揶揄笑意,輕嘆一聲,總覺得自己不像是十八的年歲,要思慮的事情就像是八十的老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