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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貪光鬼

茶攤的老板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頭來看,只看得那和尚、道士、刀客還有那道姑、美人都頭皮發麻、毛骨悚然了才罷休。他是這里唯一沒有帶面甲面具遮掩面容的,卻比那些帶著面甲的更是駭人,那朱褐色的臉猶如是真的地獄惡鬼,那凸顯的額骨像極了夜叉的菱角。

這人的臉上盡是干結焦糊的血肉,竟見不得絲毫皮膚。

這茶鋪的老板瞧著那泥濘中的尸身,低頭在茶攤上案板邊角處一按,隨著一陣陣機栝聲,那扇緊閉的銅門便轟然敞開了,而緊隨著的是頭頂上也開了一處天窗,斑斑點點的燭光透過不知道多深的土層巖層投射下來。

“去吧,去吧,”那老板的聲音好似刀割鐵劃:“你們的希望,你們的解脫……”

茶攤空了……

那些從未停止飲茶或是說從未受到打擾的茶客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往那一點點的細碎光亮上盡可能的湊過去,那是前所未有的反應,他們竭盡所能得讓自己的身體接觸那些光,貪婪得攝取每一寸光亮。

宛如朝圣的僧侶,好似拜月的餓狼。

“來來來,五位客人過來坐,”那老板拿手指一指空出來的座位:“陪我說說話,你們就能接著往下走了。”

田七毫不猶豫走到那老掌柜的面前,找一個看著還算干凈的地方坐下。其他人便也跟著往茶攤那邊走,釋鴻生回頭看那些茶客,最終也只是摷起了地上的木凳,那是李井的座位。輕輕拍打拭去灰塵,便往那茶攤邊上湊,找個還算平份的地方坐下。

“吃茶嗎?各位。”

老掌柜雖然長得駭人,說話聲音兇冽,但卻是很好說話的。見到眾人都入了座,趕忙從邊上又提出一個茶壺,然后屈手將柜案上的茶壺碎瓷挪到一邊,斟了杯同樣是朱褐色的茶:“老頭子的普洱所說受了潮,卻依舊香得很。”

“多謝老丈,”田七似乎是有意將聲線壓得低沉:“只是我等好歹是活人,喝不得這死人的茶。”

“是么。”

老丈倒是也不生氣,只是將那盞茶湊到自己嘴邊上咬了一口,所說是竭力去做出抿茶的動作,可他那張牙齒暴露的無皮嘴卻只能作咬狀來飲茶了。

“老朽不記得自己的名諱了,只是在這夜叉門后頭值守,”喝著茶,老丈也說著話:“只是這鬼地方年關時節發贈的米糕,老朽也吃過三四十回了,連個棗子都不放,摳的放屁都聽不了幾個響……咳…咳咳……”

老丈說得急些,倒是險些咳出血來。待到平復,才說起自己的身世,這老丈在孩童時便進了此處,再沒有出去過,這鬼市就好像地獄,進來了便出不去了。長久以往,這鬼市里頭也用不著甚么名諱,便只記得旁人起得諢號,喚作“薨夜叉”。

尋常人入鬼市,走得是財神路,最多懈留兩三日便會離去。可若是想要待得久了,就必須要走一遭這夜叉門,只因這地下本就不是活人呆的地方,加上‘叁難鬻’的各路人馬在此馴毒養瘴,若是沒有解藥便會在不知不覺中毒入心脾。

財神路邊上又小鬼獻藥,藥力不能持久,再加上各地鬼市藥理皆有差異,所以每到一處鬼市,這解藥都是迥然不同的方子,便要輔食不同的秘藥。

說著,那薨夜叉朝那些渴求光芒的茶客一指,道:“在這江湖里頭,總是有些不愿做活人的,這些里頭不乏如幾位這般大進來的,便再也出不去了。”

那些茶客好似對于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聞,薨夜叉的聲音并不小,卻是最邊緣的一個都不會回頭去看,所有人就像是陷入了魔障,為了那一絲一縷的華光煞費苦心,甚至不惜摧殘自己的身體。

“只是幾縷光罷了,也不見多么奇特呀。”

肖丹云問:“這些人怎么就跟瘋了似得,那些擠在中間怕是都岔了氣。”

薨夜叉瞄一眼肖丹云,似乎也熱衷于有人主動遞個話茬,便指著那穹頂天窗言語道:“這里是整個清溪郡鬼市距離地面最近的洞窟,這上面的穹頂巖板厚達六丈,差人鑿了十四個孔洞,上頭便是花酌樓的后廚。”

彰顯了學識,那薨夜叉接著說:“江湖上鬼坊黑市層出不窮,可除了‘叁難鬻’這活人莫入的鬼地方,其他的便都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尋常坊市,算不得真切。”

薨夜叉這名頭是不小,看他這行功做事之間,也是個習武練氣的武林同道,卻也是個絮叨的性子。亦或者說,這些個能被稱之為‘鬼’的,多半都是這么個性子,愛絮叨還喜歡裝腔作勢。

這位夜叉說得明白,‘叁難鬻’是個白銀黃金來回晃蕩的寶地兒,但那是對走財神路的人說的,但凡走著夜叉門后的黃泉路,進了里頭便都是鬼。

這些茶客都是在這處坊市里活了許久,便是最年輕的那個也在這住了有七八年了,過了門踏上路的,連個火把都瞧不見,用得是一種螢石,勉強讓人能看清楚個東西罷了。

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過活的人有很多,單是一個清溪郡便有近千人,他們有著各自的理由:欠了債的,害了人的,被人害了的。理由實在是太多太多了,要多少有多少。

頭一年,這些人下來,甭管走條路,走一步回三次頭。

又一年,這些人對自己說:別出去,會死。于是靠在巖壁上默默哭泣,許是哭自己膽怯,或是哭這天下不公。

后一年,這些人便只是呆呆看著進來時走的路,然后搖搖頭去找些吃食。

如今,他們已經出不去了,沒有人鎖住他們,是他們自己讓自己忘了自己是可以往外走的。他們一面癡癡想著自己當年如何或是出去之后又如何,一面只是渾渾噩噩,最大的勇氣不過是在這地方吃一碗茶,等著看別人的笑話。

這不是行尸走肉是甚么?

這不是死人是甚么?

說這些話的時候,薨夜叉的聲音幾乎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那般的響亮,那般的聲嘶力竭。五個還融不進去的人只是坐著,這話不是對他們說的,亦或者不單單是對他們說的。

那這里還有別的聽眾么?

那些茶客還在爭奪那微弱的光亮,可離開這里的大門從未關閉過。夜叉守著門,薨夜叉守著茶攤,沒有鎖鏈也沒有門將,人群激昂得去追逐那透過細孔從花酌樓篩下來的光,卻沒有一個往那扇門那邊多走一步的。

從孩童便留在這里的薨夜叉是那般的悲涼,他希望有人能走出去,希望能有幡然悔悟的那個人。但悔悟的往往選擇戰死,一如地上躺著的那個冰涼的人,薨夜叉看待那些茶客簡直猶如行尸走肉,但他不敢看自己……

因為,他早就行尸走肉了。

痛斥了那些茶客就仿佛用盡了這薨夜叉全部的氣力,他依著茶攤梁柱子喘著粗氣,發出一陣好似癟了的銅鈴落在木瓢里的動靜。五個人只得等著,等著這薨夜叉接著說下去。

“人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他們只要活著便不會索取任何東西,”薨夜叉說完這句話,好似缺了精氣神,但還是補了句:“活人死人都一樣,一樣的可怕,一樣的麻木……”

“無論是麻木還是可怕,都與我等無關,”田七站起身來,看著那老人,那張猙獰得好似地獄惡鬼的臉上盡是虛脫的大汗:“我們只是要拿些東西,我們倘若要走,這里便攔不住。”

薨夜叉搖擺著起身,扶著柱子,不說話。

茶壺的茶煮了許久,掀開茶壺蓋子,薨夜叉將手覆在茶壺徑口處,再一提,茶水中的茶葉便被擒起。

“每一個這么來的都這么說,”薨夜叉的手中恍若迸發火力,竟將茶水中取出的濕茶葉烘干:“可從這個門里出去的沒幾個。”

惠夷槽、粗碾盤,將那茶葉放到里頭細細碾碎,一面碾藥還一面講:“這里的人就是為了等闖夜叉門黃泉路的,每逢闖過了,這往里走的門便要開一回,連帶著這穹頂的天窗也就會打開一回,尚不必催促,一個個近乎瘋了的便爭先恐后了。”

“倘若是闖關的沒闖過去又如何?”

卻是釋鴻生插了嘴,剛剛同那位李施主交戰,一開始還能叫比武切磋,可之后那凌冽的殺氣毫無疑問便是要分出生死。

薨夜叉抬頭瞧一眼,直愣愣得笑,笑得很滲人。

“你們闖過去了,便是一只鬼敗了,殘的便退回去,死的被拖出去不知道扔哪去。”

薨夜叉說得有些開心了,將藥粉撒到一個藥爐子里頭,又添些亂七八糟的藥材:“若是你們死了,尸身便被拖進去喂鬼,說不得還能給我分些心肝脾肺下酒。那張門依然會打開,他們依然能瞅見那遙不可及的光。”

釋鴻生又想起那只腫脹的手,卻恍然覺得那幅畫面已經是那般的遙遠,那般的不清晰,以至于聽到吃人這等惡事竟也撥不動自己的心弦。

藥,做好了。

薨夜叉伸出那手,平凡無奇,張開手掌,手心是五個白蠟丸子。

吱吱呀呀的齒輪聲,嘈嘈雜雜的機栝響。

那通往鬼市的銅門逐漸關閉,穹頂上散落的光華也逐漸消弭,這時,才能聽到那些茶客的聲音,那是一種再次陷入無邊絕望的歇斯底里。

這是釋鴻生下山的第二日,也是他頭一次覺得這個江湖、天下,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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