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二冬紀念文集(精裝)
- 耿琴
- 9301字
- 2019-02-28 15:46:25
富有生命力的執著追求
序
在講臺上,他是那個神采飛揚,講述著盛唐氣象、魏晉風度的人。
在運動場上,他是那個生龍活虎,和學生們一起打籃球、踢足球的人。
在病床上,他是那個做完三個大手術仍談笑風生,樂觀幽默的人。
在學生眼中,他是那個教他們知識,更教他們做人的人。
在同事眼中,他是那個善良謙和,鉆進學問中自得其樂、甘之如飴的人。
在圖書管理員眼里,他是那個每天第一個到達圖書館的人。
在醫生眼中,他是那個最堅強的人。
在妻子眼中,他是那個如果有來世,她還要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人。
在走近孟二冬教授的日日夜夜里,在與孟教授和他的親人、學生、同事、醫生的交談中,記者見到了孟教授的無數個側面:嚴肅的,活潑的,勤奮的,善良的,樂觀的,慈祥的,堅毅的;仁者,智者,勇者。常常想起雨果那句名言:“世界上最廣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心靈。”
孟二冬,一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他使人們看到了一位學者無比豐富的心靈、高尚的情懷,他體現了一個當代知識分子富有生命力的執著追求,奏響了一曲恢宏的時代英雄交響樂章。
第一樂章 治學燕園
“孟二冬是我的得意弟子,我一向以道德和文章的統一要求學生,他把二者很好地結合起來了。他為人清正剛毅,治學勤勉踏實,我為之驕傲。”——導師袁行霈
北京大學,“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傳統源遠流長,“勤奮、嚴謹、求實、創新”的學風不斷承傳。從1981年以進修教師的身份來到北大,到1985年考取袁行霈先生的碩士研究生,再到1991年重回北大攻讀博士學位,直至畢業后在北大留校任教至今,孟二冬“三進北大”,他的學術軌跡、人生軌跡都與北大密切相連。我們對于孟二冬教授的人生、心靈的追尋,從燕園開始。
冬天的燕園一片寧謐,北大圖書館在冬日的陽光里寧靜而莊嚴。這是孟教授生病之前來的最勤的地方。他總是第一個來到圖書館,被稱作“第一讀者”。曾在北大圖書館古籍閱覽室工作的李雄飛指著一張靠墻的桌子說,這個位子就是孟教授常坐的地方,這兒有電插座,他那時每天一到就打開電腦。他是個非常有條理的人,為了在閱覽室能看到更多的資料,每天閉館前十分鐘要收書,他就利用這段不能看書的時間,填寫第二天要看的書單,這樣第二天一到,馬上就可以看到書了。孟教授是一個極重情意的人,因為7年來除工作睡覺外,他的時間幾乎都“泡”在北大圖書館,同館員們也結下了深厚友誼。在他去日本講學期間,他專門托請訪問北大的日本學者代為問候圖書館的館員。春節前,還從日本寄回賀卡給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李雄飛說:“但凡做大學問的人,首先要有一個好的人品。孟教授人品好,所以能做成大學問。”
“境界”二字是北大師生們提起孟二冬最常用的兩個字。“他是一個能坐得住的人,他的心能沉得下來,大千世界的種種誘惑,都動搖不了他對學術的執著追求。”孟教授當年的導師、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民盟中央副主席袁行霈先生這樣稱贊自己的弟子:“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北大中文系主任溫儒敏說,孟教授是學問中人,“投入”與“愉悅”,是理解他的內心世界的著眼點。1994年,孟教授計劃進行“唐代省試詩”研究,他閱讀了大量唐代科舉的相關資料后,發現清代學者徐松的《登科記考》有大量的缺漏,于是放下手中的課題,把自己埋在古籍閱覽室的故紙堆里。從總集、選集到別集,從正史、野史到筆記,從墓志、方志到家乘,從叢書、類書到姓氏之書,他在散發著霉味的線裝書中一條一條地查找,對唐代登科的士人一個一個地核實,廣泛收集資料,參校甄別,將這部資料性極強的學術著作進行了系統的整理,僅科考的人數就比原著增加了一半。他這一干,就花去了寶貴的七年時間,終于完成了上中下三冊100多萬字的《登科記考補正》。2004年,這部專著獲得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等獎,并得到了文學界和史學界的高度評價。“《登科記考補正》一書,從最初搜集資料至書稿完成,屈指算來,已越六七個春秋。寒來暑往,青燈黃卷;日復一日,蕭疏鬢斑,幾不敢半日偷閑。然而今日之結果,是否已達昔日之構想,似已無需計較。劉勰嘗云:‘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杜甫亦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但能遺惠于學界一二,足慰此心。”孟教授的這段話,正是自己治學精神的心理寫照。
在北大,孟教授所帶的研究生們講起他們的老師,個個心存感激。他們說,孟教授不僅教給他們知識,還教會他們怎樣做人。2005級碩士生蔡丹君同學說,就在9月10日孟教授第三次做開顱手術前一天,她去醫院看望他。孟教授從病床上坐起來,語重心長地給這位新弟子上了第一課。從治學到做人,從生活到理想,一直談了一個多小時,根本就不像一個第二天就要做開顱手術的人。蔡丹君動情地說:“我從孟教授身上懂得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
“孟教授批改學生作業總是一絲不茍。”他的博士生劉占召說。每到批改論文時,孟教授的家就成了圖書館,到處會鋪滿打開的書,供他隨時查找。他看過的學生論文,幾乎每一頁都夾有小紙條,紙條上除了對論文的框架和立意提出建議外,還有對錯字的勘誤——常常比學生自己還要認真。博士生翟景運說,2003年孟教授從日本講學回來沒幾天,他就把論文發到孟教授的信箱里了。他當時想,孟教授去日本講學兩年沒回家,手頭上一定有許多的事要辦,家里也會有不少事等著他去做,先把論文發給他,待他有時間時再說吧。可沒想到僅僅三天,孟教授就把4萬多字的論文看完了,還批改了許多意見,連一個錯字都不放過。翟景運說:“孟教授在治學方面對學生要求是一流的嚴格,可是,他從未批評過學生。我開始還很奇怪:他是怎樣做到的?看到他的紙條,我明白了。如果一個導師在學生論文的每一頁都夾上了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條,就憑這一點感動,就能令哪怕稍微有一點自覺性的同學嚴格要求自己。”
孟教授的學生黃湟的父親研究《金瓶梅》,由于人在外地,能看的資料很有限,于是讓兒子在北京幫他查找。黃湟用了許多時間,都未找到他父親所要的資料,只好請孟教授指點個大方向,沒想到孟教授一下子就說出了在古籍閱覽室的哪本書中可以找到該資料,并再三對黃湟說如果找不到,他來幫助查找。“他的記憶力如此之好,令人震驚。”黃湟至今仍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學生們的眼中,孟教授既是良師,又是益友。“我還記得孟教授在操場上打籃球的生龍活虎的英姿。”北大中文系的年輕教師李鵬飛說。孟二冬一直身體很好,喜歡打籃球、踢足球,很多學生最初是在運動場上認識孟教授的。孟二冬家里生活并不富裕,而當他得知自己的博士生劉占召生活困難時,便將自己節省的錢送給劉占召。劉占召對記者說,孟教授的教學很特別,過一段時間,我們這些他帶的學生就到他家聚一次。有時由他親自下廚房為我們做香噴噴的紅燒肉,有時我們一起做飯做菜,邊做邊聊邊討論問題,就是在這樣融洽的氣氛中,他為我們答疑解惑。
“孟二冬是我的得意弟子,我一向以道德和文章的統一要求學生,他把二者很好地結合起來了。他為人清正剛毅,治學勤勉踏實,我為之驕傲。”袁行霈如此評價自己的得意門生。
第二樂章 支教新疆
“他為大家推開了一扇窗,讓大家看到了從沒見過的一處優美風景。”——石河子大學學生
為支援新疆高等教育事業的發展,2004年3月,孟二冬教授主動要求參加了北京大學對口支援石河子大學的教學工作。人們未曾想到,一向身體很棒的孟教授在這里遭到了病魔無情的侵襲,而他,卻用深情厚誼寫下了人生的又一華彩樂章。
2005年4月26日下午是孟二冬教授在石河子大學上的最后一堂課,說起那天的情景,許多師生仍歷歷在目。那時,孟二冬教授的病已很嚴重了。手里的麥克風在微微顫抖,因呼吸困難他的話時時不得不停下來,滿臉憋得通紅。坐在前排的同學望著孟二冬教授痛苦的樣子,咬著嘴唇默默地流著淚,手中的筆不停地記錄著。望著這些自己教了兩個月的可愛學生,孟二冬教授最后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話音剛落,全班同學連同聽課的老師全哭了。孟教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拿起講臺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偌大的教室里,靜得只聽見他咽水時咕咚咕咚的聲音,流著淚的同學們無語地望著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師。見此情景,隨同孟教授上課的朱秋德老師趕忙走上前,幫助孟教授收拾教案。他卻望著全班同學,嘴巴多次動了又動,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憋得通紅通紅地,無語地望著同學們。剎那間,剛才寂靜的教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見此情景,孟教授十分歉意地邊走邊向同學們投去充滿內疚的眼神,離開了他最熱愛的教室。
早在孟教授來石河子大學支教前,學校的師生們心里就一直在盼望著。一個博士生導師,能到地處祖國最西部的大學給本科生講課,本身就有足夠的震撼力,這是許多學生夢寐以求的事。當他第一次走上石河子大學的講臺時,就吸引了大家。那是他到達石河子大學的第二天,2004年3月2日下午。4點開始上課,但許多同學3點半就趕到教室,他們發現,孟教授已站在講臺上等他們了。開始上課了。沒有自我介紹,從他所要講授的唐代文學直入主題,好像一名在這所學校教了很多年書的老教師。他的學生,漢語言文學系2002級的138名同學,以及慕名前來的其他院系的同學和老師不僅坐滿了那間大教室的140多個座位,還搬來椅子、凳子擠在走廊、過道中。他那一副富有磁性、又底氣十足的男性嗓音傳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令在場的師生們為之傾倒。半年之前,在確知他將來學校支教時大家對他產生的神秘感這一時刻盡都釋然了——北大的教授,又是在專業圈子里那么有名的人,又是寫過那么高深著作的學者——原來是這樣的。
師生們是欣慰的。僅僅一堂課,孟教授的一言一行,就讓他們感到他為大家推開了一扇窗,讓大家看到了從沒見過的一處優美風景。這堂課,孟教授在黑板上寫了擦,擦了寫,用粉筆寫了20塊板書,每次都是寫得滿滿的才擦去。他的板書用的是繁體字,而且是從右至左,豎行書寫。他的字,用的是端端正正的行書。這樣的板書,無聲地提示聽課的師生們,一名古代文學的學習者、研究者應該擁有的功底和修養。也是在這堂課上,孟教授看到很多同學都不帶筆記本,只是在書上做做筆記,他馬上對同學們說這可不行,必須要用本子來做筆記。開始很多同學想,書上留的白邊那么大,還不夠嗎?但記著記著就發現地方果然不夠,而且,孟教授一會兒一擦的板書仍在繼續,堪稱字字珠璣的議論還一潮高過一潮。于是,這堂課后,許多同學都去準備了最厚最大的筆記本,以招架孟教授幾乎是傾瀉而來的知識與才氣。
但是,同學們都沒有想到,讓他們養成這項做學問的好習慣的這一大本筆記,卻記得這樣的難,難到讓他們揪心,難到讓他們落淚,難到讓他們永生難忘。一周之后,孟教授的嗓音開始嘶啞起來。他沒在意,同學們聽不到那優美的嗓音,雖然有些遺憾,也沒在意。的確,一周以來孟教授的課排得很多,工作量已經是正常情況的3倍多,嗓子疲勞,教師常會得的咽炎,還有新疆干燥的氣候、辛辣的飲食,都會引起嗓子的嘶啞,吃點潤喉的東西,多喝點水,就會好的。大家,包括孟教授自己,都這樣認為。接下來的幾周,同學們看到他的水瓶里經常會泡一些胖大海、金銀花之類的利咽涼藥,而他仍一如既往地上課。除了上課,同學和老師們還經常在籃球場上看到他打球。孟二冬教授熱愛運動,到石河子大學后他所支教的師范學院的院長李賦問他,有沒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忙,他就問能不能幫他借個籃球。李賦說:“這是孟教授在石河子大學唯一找我說到的個人的事。”
伴隨著孟教授喑啞的嗓音,同學們繼續聆聽著他的教誨。一次,他講“初唐四杰”王楊盧駱的排名次序,很多同學都不以為然,私底下想,這不是早就有定論的東西嗎?孰料,孟二冬教授先講最初的排名方法和當時的理由,又講多年來幾次排名的變更情況,再講到目前學術界的研究狀況。同學們才知道,原來這一排名并沒有定論。但更讓他們受到啟發的是,孟教授在講解這個問題時旁征博引,資料之翔實令人咋舌。同學們明白了,原來做學問是這樣的,要有鉆進去的精神,還要有不斷質疑的態度。聯想起孟教授有時私下和他們聊天時說到的“要相信書,但不要盡信書”的道理,這些當年正值大學二年級的同學們就這樣觸到了做學問的精神。
本以為可以就這樣讓老師帶著看遍學問的風景,但老師的病情卻一天天嚴重起來。從第二周開始,孟二冬教授就用起了麥克風給大家講課,起初是別在胸前的,但沒過一周,他的聲音就嘶啞到必須將麥克風拿在嘴邊才能讓大家聽清楚。他講課的聲音,就像是用氣呼出來似的,而且他開始咳嗽。4月17日,在老師們的一再要求下他終于走進石河子大學附屬醫院,醫生要求他立即住院治療,禁聲。他卻說:“沒事。”只拿了一些藥就回到學校繼續給同學們上課。之后的幾天,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他已吃不下面食,就是米飯也要一點點地泡著湯才能咽下,每天晚上因為咳嗽喘不上氣來,他就一遍遍地坐起來,整夜不能入眠。
除對工作的執著追求之外,同學們還從他身上體會到了詩意的人生。3月的北京已頗有春意了,但新疆還是一片冰天雪地。也許是有些思鄉吧,孟教授有一天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和一些同學聊起新疆和北京的氣候差異,并說,北大未名湖畔的楊柳應該抽芽了吧,桃花也該開了吧。有心的同學將這些記在心里,進入4月,新疆楊柳綠,桃花紅的時候,他們摘來幾枝泛綠的柳條和含苞的桃花插在水瓶里專門送給孟教授,并附上紙條說,石河子的春天也是漂亮的。
雖然人早已離開了新疆,孟教授的心卻永遠留在了新疆,留在了石河子大學。每當石河子大學有人來看他,他很少談自己的病,談得最多的話題總是石河子大學,是他沒有把課講深講透的遺憾。師生們自發給他捐的2000多元錢,他全都買成了光盤和書送給學校。他答應學生們在走時唱的歌沒有唱給大家,與大家的合影也沒有照成,他想去新疆的天池、吐魯番走走也沒能成行,還有許許多多的夢想沒有實現。但他給石河子大學留下的夢想更多,因為他是一個真英雄。
第三樂章 搏斗病魔
“他很樂觀,讓他吃藥、吃飯、咳痰,不管多疼他都馬上配合,沒有半點猶豫。他最常問我的是:我什么時候可以工作?”——主管大夫趙虎
時至今日,北京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胸外科的醫護人員都還記得孟二冬這個病人。“他是一個堅韌、堅強、樂觀的英雄。”護士長王玉英說。
2004年5月1日,正在青島過長假的北大醫院胸外科主任李簡醫生接到了醫院的電話,有一個在新疆石河子支教的北大教授病重,情況十分緊急,明天飛到北京后會直接送到醫院,要求他當晚返京待命。
5月2日,嚴陣以待的醫護人員們聽說病人來了,頓時緊張起來。只見一群人走出電梯,“哪位是病人?”有人問。“我。”走在最后的高個子舉手示意。還能自己走上樓的也叫重癥病人?細一看,卻發現他每喘一口氣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臉色青紫,大汗淋漓。
“他來的時候情況已經萬分危急。”李簡說,“CT檢查顯示,當時他的氣管中長了一個四五厘米長的腫瘤,本應有兩厘米寬的氣道只剩下一兩毫米的空隙了,隨時都有窒息死亡的可能。”
“惡性腫瘤長到這樣大,至少要有半年到一年,一般人早就應該有所察覺,到醫院就診了。他居然還跑到新疆講了兩個月課!”醫生們都很不解。
正值五一長假,醫護力量和醫療支持都比不上平時。但孟教授的病情已經不容等待。5月3日,護士發現他已經不能行走,到晚上甚至完全不能離開氧氣。“再不做,就沒有手術的機會了。”醫生們一致表示。
5月4日清晨,醫院做好了手術準備。上午10點,他被推進手術室。“他當時好像下一口氣就會喘不上來。”北大醫學部副主任劉玉村教授回想起那一刻仍覺得驚心動魄。
中午12點手術正式開始前兩個小時,醫護人員按規定讓他做各種檢查和動作。“當時他的痛苦無法掩飾,但他沒有怨言,讓做什么就做什么。”手術室護士長王方說,“我們都很感動,甚至不忍。”
5月5日凌晨,手術結束了。醫生們成功地切除氣管和食管兩處腫瘤,以精湛的醫術把孟教授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
手術結束后的五天五夜,孟教授都住在重癥監護室;手術后的18天里,他滴水未進,第19天咽下第一口水竟用了24小時——他已經不會咽,也不知往哪里咽了。這中間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他從不呻吟,從不訴苦。
手術后,他身上的傷口長達40多厘米,麻藥過后的疼痛撕裂了傷口,汗水浸濕了床單、枕頭、被子,他居然一聲不吭。護士走出重癥監護室,由衷地對他妻子耿琴說:“你丈夫真棒!”5天后,他被推出重癥監護室時還帶著微笑。“誰都愿意接診這樣的病人,因為他從不給醫生添麻煩;但誰都不愿意接診這樣的病人,因為他一聲也不吭,所以醫生很難了解他正在經歷的疼痛。”劉玉村回憶說。
“孟教授話很少,十分堅強。從不把自己的痛苦帶給別人。問他有什么不舒服,他都說‘還可以’。如果他說‘我這兒有點兒脹,請幫我看看怎么回事’,就是已經非常嚴重了。”孟教授的主管大夫趙虎說,“他又很樂觀,讓他吃藥、吃飯、咳痰,不管多疼他都馬上配合,沒有半點猶豫。他最常問我的是,我什么時候可以工作?”
熟悉孟教授的人都說他“外莊內諧”,在病榻上,他的性格也絲毫沒有改變。
幾次手術下來,他常對人說的是:“我的身體就像攢電腦一樣,被重新組裝了一次。”
一次他正接受化療,他的博士生劉占召前去看望。因為化療主要靠輸液“以毒攻毒”,副作用非常大,也很危險。劉占召生怕他不舒服也不說,就問:“有感覺嗎?”“有!”“什么感覺?”“感覺在輸液。”
博士生翟景運去看孟教授時,他正接受針灸治療。看到他身上、頭上扎滿銀針,翟景運趕緊說:“您不要說話,聽我說就好了。”“我能說話啊,針又沒扎在我嘴上。”孟教授回答。帶著滿身銀針,他又安慰翟景運:“做論文、找工作都要沉住氣,都不要緊張。”
開顱手術后,一根十幾厘米的長釘永遠留在他的頭里。前去探望的人都很動容,孟教授卻說:“我這頭里是一萬塊錢啊!”
2004年5月,2005年1月和9月,開胸、開頸、開顱,孟教授先后進行了三次大手術。接受了不同部位的放化療。這是他在病榻上度過的難熬的一年。
正是在病榻上的這一年多里,孟教授新招了三個博士生和兩個碩士生,送走了三個碩士生,并親自輔導了他們的論文寫作;2005年春天,全校運動會,他出現在中文系的儀仗隊中;2005年5月,畢業班研究生足球告別賽,他居然上了場;2005年暑假,他還報名參加中文系工會組織的學車,一個月就拿到了駕照;他修改并再版了《中國文學史》;他在《北京大學學報》上發表了《中國文學的烏托邦理想》,在《國學研究》上發表了7萬字的《陶淵明無弦琴的認同與啟示(上、下)》;他開始練習書法,從歐體正楷練起,寫的是“云山風度,松柏精神”……
第四樂章 家庭溫情
孟教授一家三口,給熟識的人留下的感覺總是很溫暖、很和睦:沉默寡言但卻樸實親切的父親,溫和謙讓但卻堅強硬朗的母親,還有那個從不多話、但卻有問必答的女兒。
“一家人話都不多,但只要你接觸久了,就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非常和諧、非常溫暖,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心心相通。”曾在44號筒子樓里與孟教授為鄰的小楊動情地說到。至今,小楊回憶起當年的情景,仍然頗有感觸,“他們家平時一直關著門,聲音很輕,因為孟教授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小楊說,難得的熱鬧場景一般都是在周日,孟教授全家都穿著休閑的運動裝,一起在學校鍛煉身體。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的背影,“那種感覺溫馨極了”。
對于妻子耿琴來說,丈夫無疑意味著一切,然而,丈夫留給他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那個筆直的背影。“這么多年來,每天晚上,他都是夜里十二點多睡覺,早上四點多就又起來了。所以,每天我睡覺前看到的是他在書桌前坐得筆直的背影,早上睜開眼,看到的又是那個筆直的背影。”
女兒出生的第二年,孟教授便從安徽宿州考取了北京大學的碩士研究生。碩士研究生畢業后,到煙臺大學任教的三年,一家三口才有了團聚的日子,1991年回京讀博之后,他們又開始兩地分居,一直到1995年孟二冬留北大任教。到今年,母女倆來北京已經整整十年了,他們卻沒怎么好好出去玩過一次。“這么多年來,我們從來沒有假期,沒有星期天,他每天都在看書、研究。孩子想要去外面玩,也只能是我帶著。”
有一件事情,耿琴至今提起來,不知道是該怨還是該怒。“結婚二十周年那天,我在家里做好了飯一直在等他,左等右等不回來,打電話也沒有人接。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多,他才從圖書館回來。”耿琴說,像往常一樣,他一直待在圖書館,手機也一直是振動狀態,而他也根本不記得那天的日子有什么特別。
二十多年來,雖然輾轉過好幾個地方,但在所有待過的地方,他們都有著很好的鄰里關系。到北京后,雖然過著省吃儉用的日子,但他們卻經常慷慨解囊。“我們兩個人特別有默契,我想到的事情,還沒有來得及說,他就說出來了。”說這話的時候,耿琴一臉的自豪和幸福。有一年,家里添了新洗衣機,原來那個舊的洗衣機便打算送給鄰居小羅。送之前,耿琴發現有個地方不太好使,她正琢磨著要怎么修理的時候,孟二冬就提議說,不能把壞了的東西送人,于是,他們花錢修理好了之后才將東西送出去。從44號樓搬到西二旗的時候,家里很多家具也都送給了鄰居們。
正因為有著互相的幫助與扶攜,孟二冬生病以后,曾經共處過的鄰居都紛紛前來看望,有的甚至千里迢迢從家鄉帶土特產過來。對于這些盛情,孟二冬和耿琴經常把“感動”掛在嘴上。耿琴說:“我們身邊的好人太多了,到哪里都會遇到很多。”——相比經常說的感恩的話,耿琴對自己面臨的困難卻鮮有提及,她說:“這些挫折在人一生的道路中是不足掛齒的。”
女兒孟菲也是孟教授的自豪。在孟二冬家里,已經20歲出頭的她總是粘著爸爸,一會兒親一會兒抱,這種溫馨的畫面讓人很是羨慕。
爸爸生病之后,在首都師范大學讀大四,并已報考了碩士研究生的孟菲幾乎每天都要回到幾十里外的西二旗家中陪爸爸。而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親吻爸爸。爸爸動完手術后非常怕受到感染,女兒不能和爸爸有近距離的接觸,她就親吻爸爸的腳——女兒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爸爸強烈的愛。
前兩天,是北京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女兒從外面回家,走到門口,突然想起這正是爸爸的午休時間。生怕開門的聲音打擾到爸爸,女兒在門口靜靜站了很久,很久。
說起對爸爸的評價,孟菲顯得很淡定:“爸爸生病后,很多人給了他很高的榮譽,但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好老師,跟大多數北大老師一樣,盡職盡責,熱愛學生,很踏實,很值得信任。”孟二冬在女兒心目中是一個很平凡的爸爸,“但是跟很多父親一樣,平凡而偉大。”她說,父親之于她的,很少是直接的言傳,更多的是以身作則。孟菲在首都師范大學讀的也是中文專業,問起這是不是受到爸爸的影響,她一直搖頭,她說,爸爸從來不會左右她讀什么專業,但是爸爸對做學問的堅持和勤奮,卻一直都是她的榜樣。
2004年12月24日,爸爸和媽媽一起送給孟菲一張賀卡,爸爸用雋秀的鋼筆字寫下“行成于思,業精于勤,然后心想事成。爸爸囑”的叮嚀。孟菲向記者展示這張賀卡,看著看著,這個一年多來從未在爸爸面前掉過一滴淚的姑娘眼眶紅了。她說,自己從爸爸身上學到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現在感觸最深的就是他頑強的生命力和意志,這些都將成為她一輩子的財富。
尾聲
從未明湖畔的燕園,到冰天雪地的新疆,從溫暖和睦的家庭到與病魔搏斗的醫院,孟教授奏響了一曲當代英雄的交響樂章。此時此刻,為接受化療,孟教授又一次住進了醫院,繼續與病魔搏斗著,人們也在繼續聆聽著他用生命奏響的華彩樂章……
(作者為光明日報社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