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吳芝瑛書法的親筆和代筆

廉吳夫婦徙倚小萬柳堂、編著《帆影樓紀(jì)事》，正是吳芝瑛以善書得享盛名的時候。《帆影樓紀(jì)事》一直被看作是吳芝瑛“瘦金體”書法的代表作。不過，作為書法史上不可忽視的女書家，吳芝瑛的書法也一直籠罩著代筆疑云。

早在民國初年，吳芝瑛的字尚廣受歡迎和好評的時候，代筆的說法已出現(xiàn)了。1917年5月出版的《留東外史》，就借“英雌”胡蘊(yùn)玉（影射傅文郁）之口，說吳芝瑛的書法均為廉泉代筆。雖為小說家言，也反映了輿論所向。

再后來，指出吳芝瑛書法代筆的人就更多了。安迪先生《吳芝瑛的代筆》一文（刊于2015年9月13日《深圳商報》），就拈出顧頡剛和陳定山的說法，他們都是比吳芝瑛晚一代的人。安迪的文章說：

《顧頡剛讀書筆記》（中華書局2011年1月版）卷十三寫道：“予少年時，桐城吳芝瑛書名藉甚，觀其筆姿勁挺而纖細(xì)，亦確似出于女性。及壯，見無錫孫君書酷似吳，詢諸人，乃知吳夫廉泉號南湖者館于家，而為吳作字，吳遂得名而孫君晦，乃吳氏沒，乃得解放出廉家，賣字自活而標(biāo)出其真名也。”（263頁）

顧頡剛沒有說代筆者孫君叫什么名字。近讀海豚出版社新出陳定山《春申續(xù)聞》（2015年7月版），其中說到吳芝瑛：“夫人書法深得歐褚精髓，書名滿大，仆小時數(shù)侍幾席，或謂夫人書出無錫孫寒厓代筆，余固不信也。其后廉氏與孫失歡，寒厓特作榜書、楹帳（帖）張之無錫梅園，乃與芝瑛夫人書筆無二，人遂認(rèn)為孫固吳之捉刀人，而廉氏亦不辯。”（67頁）

顧頡剛和陳定山的說法代表了民國以來人們對吳芝瑛書法代筆的普遍看法，啟功先生也持此論。孫寒厓的女兒孫寒華（1910-2002，字小厓）為無錫市史志辦公室等單位合編的《狀元孫繼皋》撰寫《內(nèi)閣中書孫揆均》一文，內(nèi)云：

世傳女書法家吳芝瑛為鑒湖女俠秋瑾立碑傳記、為救國上兩宮太后書、寫經(jīng)等文字多半出自孫揆均代筆。

可見，無論是輿論還是孫氏家人，都認(rèn)為孫寒厓是吳芝瑛的代筆人。孫寒厓就是和廉泉一起編校《李文忠公全書》的孫揆均。

還有別的說法，如鄭逸梅《藝林散葉》第2858條說：“吳芝瑛所寫之《楞嚴(yán)經(jīng)》，乃汪蘭皋代筆。”汪蘭皋即武進(jìn)汪文溥（1869-1925）。

對吳芝瑛的代筆有這么多說法，但一直未見到基于書法本身的研究。實(shí)際上，只有通過對作品的鑒定，才能解決吳芝瑛的書法是否代筆、是部分代筆還是全部代筆、代筆人到底是誰等諸多問題，現(xiàn)在到了應(yīng)該并能夠解決這些問題的時候了。

世傳吳芝瑛法書尤其是印刷品甚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種纖秀挺拔的“瘦金書”，但從作品看，早期和晚期面貌不同。廉泉在《澄清堂帖》第九跋中說：

紫英書法董文敏，甲辰（1904）南還，乃與寒厓同習(xí)崔敬邕墓志，一變香光之面目，后寫《楞嚴(yán)經(jīng)》，自謂有得于元公、姬氏二志筆意。

可見其風(fēng)格前后有變。現(xiàn)在見到的吳芝瑛前期作品，如甲辰九月寫就的《妙法蓮華經(jīng)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未紀(jì)年月的《小萬柳堂摹古》等，都是有些圓熟的董體，且?guī)ч|閣氣息，與孫寒厓的字體不同；即便有人代筆，也非孫氏所代。既然無從比較，不妨看作親筆。

國家博物館藏有吳芝瑛為安葬秋瑾事宜寫給徐寄塵的十幾張明信片，時間在1907至1912年之間，字體接近董體。實(shí)際上與廉泉書法一比對便知，這些都是廉泉的字，而不是吳芝瑛的。不過，這些書信也不好說是廉泉為吳芝瑛代筆，說廉泉以吳芝瑛名義寫信庶幾近之。在葬秋的整個過程中，吳芝瑛并未出面，事情均由廉泉代勞，與徐寄塵的往來聯(lián)絡(luò)也由他一并包辦。從信的內(nèi)容看，廉泉是一個富有社會和官場經(jīng)驗(yàn)的人，他提出的各種做法均切實(shí)可行，但不幸全被徐寄塵等人否決，導(dǎo)致后來墓被平毀、人陷險境的最壞結(jié)果。

作于1907至1910年的《南湖詩意》冊，由吳觀岱繪圖十二葉，吳芝瑛對題十二葉，每幅圖上還有吳芝瑛的題跋。細(xì)審這些題字，明顯分屬兩種字體，一種是典型的“吳氏瘦金書”，另一種則是混雜蘇、董筆意又筆畫加長、加細(xì)的字體。具體到每個字，寫法也有不同，有些書寫習(xí)慣非常頑強(qiáng)，如對“寶蓋頭”左邊“點(diǎn)”的寫法，一種是從右上落筆，向下拉，與橫畫相連；一種是左下落筆，向上挑，并與橫畫斷開。這些特征讓兩種字體很容易區(qū)分開來，也說明吳芝瑛書法確有代筆。

《哀山陰》詩和《戊申花朝西泠吊鑒湖》詩中“寶蓋頭”的寫法

前些年蒙孫寒厓的外孫阮祖望先生贈送家藏寒厓手書《張奚兩先生合傳》的清晰圖片。這件作品寫于宣統(tǒng)二年（1910），與《南湖詩意》冊年代相當(dāng)，又是精心結(jié)構(gòu)之作，正可用來對照他的其他字跡，包括代筆字跡。

在《張奚兩先生合傳》的前兩頁，就找到好幾個帶“寶蓋頭”的字，它們的左“點(diǎn)”是左下落筆向上挑，并與長橫斷開的。這種寫法是孫寒厓書法非常個人化的特征，正好可以建立一個簡明的鑒定標(biāo)準(zhǔn)。下面的事情就簡單了，按圖索驥，看看哪些作品是孫寒厓代筆，哪些是吳芝瑛親筆。

在《南湖詩意》冊的十二葉對題詩文中，有《題空谷團(tuán)年圖》、《庚戌九月廿二日與云階宮保子固中丞同游杭州南高峰》和《拂云樓秋興八首》三葉的“寶蓋頭”與孫寒厓的寫法相同，可確定為孫氏代筆，畫幅上的題跋也是代筆。其余九葉應(yīng)為吳芝瑛親筆。其實(shí)吳芝瑛的親筆書法比起代筆更見蒼勁，特別是悼念秋瑾諸作，至情流溢，尤為杰出，并非虛得其名。

《大佛頂首楞嚴(yán)經(jīng)》十卷，是最為廉吳夫婦看重的第一巨作，曾意欲在北高峰“建塔藏之，以俟夫五百年后知者”。經(jīng)放大比對，知前兩卷為吳芝瑛親筆，后八卷為孫寒厓代筆，屬于兩個人的合作，但只署了一個人的名字。鄭逸梅說“乃汪蘭皋代筆”，不確。

《鑒湖女俠秋瑾墓表》是吳芝瑛影響最大、寫入書法史冊的作品，被看作吳芝瑛書法的代表作。自清末到民國，其影本印量多得無法統(tǒng)計(jì)。吳芝瑛在給徐寄塵的信中說：“昨又拜讀大著《秋君墓表》，縱橫矯悍，如見其人，一結(jié)尤得史法。今日扶病寫之，書跡蹇劣，嫌與高文不稱，是否可用，乞酌之。”也說是自己的作品，但通過對比，可知它確是孫寒厓的代筆，讓人不免嘆息。

《帆影樓紀(jì)事》和《小萬柳堂王惲畫目》，以及《澄清堂帖》的十二次題跋，均為代筆。文明書局及小萬柳堂自印書的各種題簽、題跋，絕大多數(shù)也為代筆。那種典型的“萬柳夫人瘦金書”，其實(shí)并不是萬柳夫人的書法。

無論親筆還是代筆，吳芝瑛的重要作品一直在廉家珍藏。民國十八年（1929）4月14日，廉泉邀請男女賓客二十四人，到位于北京西城翊教寺內(nèi)的良弼祠看海棠，同時展覽吳芝瑛墨跡二十一種，上述各種除《澄清堂帖》題跋外均在其列。當(dāng)時滬杭兩座小萬柳堂已經(jīng)易主，廉吳晚境凄涼，展覽這些作品意在能以善價賣出，以彌補(bǔ)負(fù)累，后來是否如愿，不得而知。當(dāng)時李蘧廬（名作賓）抄得目錄，編為《萬柳夫人墨跡總目》，由中華書局影印出版，仍是一本巾箱小冊。

《萬柳夫人墨跡總目》中著錄的作品，如今仍存世間的，有浙江博物館藏秦寶瓚繪《西泠悲秋圖》卷，內(nèi)裝有秋瑾親書蘭譜及吳芝瑛抄寫秋瑾遺稿，不知是否親筆。另有秦寶瓚繪《潭柘養(yǎng)疴圖》，前數(shù)年經(jīng)北京歌德國際拍賣公司賣出，有吳芝瑛署首及跋尾，觀其署首系寒厓代筆，跋尾大概也難出其外。近年來各拍賣會拍賣的吳芝瑛作品十余幅，無一親筆。迄今筆者所見吳芝瑛后期親筆墨跡，唯有國家圖書館藏致端方一札，真可謂墨林星鳳了。

吳芝瑛后期書法大多數(shù)為孫寒厓代筆，已無疑義。自光緒三十年后，二人“同習(xí)崔敬邕墓志”，書法風(fēng)格互相接近，不能排除是有意的安排，但《哀山陰》詩等吳芝瑛親筆書法，并沒有明顯的《崔敬邕墓志》特征，所以“同習(xí)”云云也可能只是掩飾的托詞。從傳世數(shù)量看，吳芝瑛的應(yīng)酬之作不多，寒厓代筆題寫的多是文明書局各種出版物的題簽、題跋，也許可以看作是一份工作。

顧頡剛說孫寒厓“館于家，而為吳作字，吳遂得名而孫君晦，及吳氏沒，乃得解放出廉家，賣字自活而標(biāo)出其真名也”，未免言過其實(shí)。孫寒厓的母親侯氏與廉泉的繼母侯氏是姐妹，廉泉三歲喪母，由繼母撫養(yǎng)成人，三個弟弟皆侯氏所生，孫、廉二人是親近的表兄弟，又是同年舉人，一生蹤跡頗為緊密，用廉泉的話說，“四卷《寒厓集》，與有關(guān)系者十之七八”，孫寒厓代筆自有其道理。編輯《李文忠公全書》時，廉泉與孫寒厓共事數(shù)年，廉領(lǐng)局事，孫任編纂，看似孫館于廉家，實(shí)際均受雇于李家。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孫寒厓?yōu)閰侵ョ膸醉?xiàng)重要作品代筆。宣統(tǒng)以后，孫寒厓四出游幕，入民國后廉泉久居日本，二人并不存在雇傭關(guān)系，“解放”一說無從談起。至于陳定山說后來“孫廉失歡”，更無其事。南湖晚年窮困衰病，得到寒厓精神與經(jīng)濟(jì)上的支持。他與吳芝瑛的身后事，也得寒厓相助，至今北京潭柘寺外的廉泉墓前，尚立有孫寒厓書寫的墓碣。若言孫寒厓因兩家失和而自暴代筆，只能說是厚誣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