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萬柳堂始末
廉泉與李經邁的合作,雖以不愉快告終,其間也發生過愉快的事情?!独钗闹夜珪讽樌∈瞧湟?,廉泉借助李家的財力,在上海和杭州建起兩座小萬柳堂,是其二。
《自反錄》指控廉泉冒領巨款雖然不實,廉泉向李家借貸則是事實。廉泉對借來的折合近二萬元銀洋的用途,但云“周急”,其實是修了房子,用李經邁的話說,“問之則以為買山之資,廉君夫婦方徙倚于其中,即今日著書標以為名之帆影樓也”。
光緒三十年冬廉泉出京的時候,十分困窘。他在《自反錄索隱》中說:“浮沉郎署者十年,一旦攜眷出京,談何容易。逋負累累,將及萬金。乃出書畫碑版,由陶杏南先生紹介,售于同官戶部之張篤孫,得數千金。芝瑛又悉售其珠飾,始得了債成行。”而他到上海不過一年,就以萬兩白銀的大手筆,從怡和洋行買辦潘澄波手中買下小萬柳堂,顯然與他可以容易地獲得貸款有關。
《自反錄》說廉泉冒領之事發生在丙午即光緒三十二年(1906),上海小萬柳堂的購置應該就在這一年。此堂本來只有一棟房屋,廉泉接手后加以擴建,筑東西二樓,東樓名為帆影樓,兩樓之間的連接處為翦淞閣。工程到當年夏秋已經完成。廉泉《南湖集》卷三有《丙午中秋小萬柳堂作》四首,其四云:“十年夢落滄洲迥,今日新堂有主人。”從此,上海多了一所著名建筑,吳芝瑛也被稱為萬柳夫人。
上海小萬柳堂造好不久,杭州西湖之南湖附近的小萬柳堂也開工了。工程開始時間不太清楚,但至晚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冬已在進行。
這年舊歷十月,吳芝瑛在《時報》連續發表詩文悼念秋瑾,流露出為秋瑾營葬之意。十一月,杭州大悲庵尼慧珠致信吳芝瑛,稱庵旁有余地三畝,愿獻為秋瑾葬地,并請吳芝瑛來杭時登報預示日期行程,以便接洽。吳芝瑛遂于十二月三日在《時報》上刊登廣告說:“慧珠鑒:芝瑛筑小萬柳堂于南湖之濱。初十前仍來湖上,寓丁家山劉莊(水竹居),請來莊相會?!苯Y果慧珠屆時并未前來,多方打聽未找到此人,甚至連大悲庵也無人知曉,獻地一事不了了之,但可見西湖小萬柳堂那時已在建造中了。

上海小萬柳堂圖,原刊于宣統元年(1909)第七十三期《圖畫日報》
舊歷十二月,廉泉在西湖西泠橋畔為秋瑾營建墓地,二十二日秋瑾靈柩下葬。此時,廉家遇到第一次財務危機。轉年的正月二十一日,吳芝瑛致信徐寄塵說:“妹因葬秋事,無識之親友群相疑忌,恐有不測之禍。平日緩急相恃者,皆一變而為債主,至有挾洋勢來迫債者,客臘幾至不能卒歲。世情如此,可為一嘆。今將上海住宅抵出,而西湖新筑,擬草草了事,為移家之計,不知能如愿否?!敝炼率ǔ?,吳芝瑛來到西湖秋墓吊祭,作詩四首,其四云:“不幸傳奇演碧血,居然埋骨有青山。南湖新筑悲秋閣,風雨英靈倘一還?!弊宰ⅰ坝嘟裨谀虾疄I結茅數椽。中建一閣,名為悲秋,以為紀念”。此時工程殆將完竣。至八月,廉泉舉家移居杭州小萬柳堂,這也是廉泉自號南湖的開始。現在介紹西湖名勝的書,都說蔣莊即小萬柳堂的第一期建筑始于1901年,并無根據。

民國初年的西湖小萬柳堂
如果對吳芝瑛了解不深,也許會以為她向徐寄塵自訴窘狀,是對葬秋有所怨艾。實際上她說的全是實情?;蛞蚪栀J建造花費浩大,滬、杭兩堂建成后,廉家就一直債臺高筑,可以說,“小萬柳堂保衛戰”貫穿了廉泉和吳芝瑛的后半生。
宣統元年(1909)春,西湖小萬柳堂住進不過半年,廉家債務已惡化到新舊兩堂都難以保有的地步。好友孫寒厓聞之,終夜不寐,寫信慰問,廉泉則寄詩以寬解,至有“滄洲何處是,不敢問前津”之語。遷延至第二年九月,慶豐成洋貨莊歇業,本不急著還的債務需要一次還清,廉泉最后用家藏三王惲吳名畫抵償,度過危機,這在《帆影樓紀事》和《自反錄索隱》中已反復說明。
以畫抵債雖然解了燃眉之急,但未能解決廉家的根本財政問題。進入民國后,廉家家境每況愈下,小萬柳堂的售賣也進入實施階段。
先是西湖小萬柳堂被賣給江寧人蔣國榜(蘇盦),經蔣氏添建改造后,更名蘭陔別墅,世人稱為蔣莊,至今尚存。這宗交易的過程未見明確記載,但根據當事人說法,大致可以勾勒還原。
1931年6月9日《申報》刊有散原老人的《蘭陔壽母圖記》,引述蔣國榜之言說:
辛亥武昌之變起也,金陵亦亂,舉家蒼黃奔滬瀆,適弟國平夭逝,吾母憂傷殆不勝。國榜遂貿得杭之南湖廉氏宅,為改建而新其橋亭,題曰蘭陔別墅,冀娛吾母,殺其悲。
今日所見談及小萬柳堂與蔣莊沿革的文章,多謂交易發生在宣統間,當是根據陳散原轉述的這段話。但“辛亥武昌之變起”只是蔣母喪子憂傷的前因,這宗交易實則完成于民國六年(1917)。
《南湖集》卷一有《得寒云天平山中書報以詩》,末句注云“寒云乞讓南湖一曲”。詩作于丙辰即民國五年(1916)末,此時湖莊尚由廉氏支配。吳芝瑛于民國七年(1918)編輯的《剪淞留影集》,收有呂公望(字戴之)的兩首詩,其一為《夕照亭雅集奉酬南湖居士》,詩云:“返棹扶桑述異聞,攜尊相就坐斜曛……南湖權作西湖主,袖稿知無封禪文。”也說廉泉是湖莊的主人。這次雅集,廉泉有《呂戴之將軍單騎過我越日復攜尊酒飲我于夕照亭賦此陳謝并示童伯吹師長》詩,味其詩句“渡江漫撒英雄淚,拄笏同看處士云”,當作于呂公望被迫辭去浙江督軍兼省長之后,其時已在民國六年(1917)年初。
在《剪淞留影集》中,呂詩之后就是蔣國榜的兩首詩。其一題作《作呈南湖先生》,詩云:
寧忍去故國,偷生系扶桑……素心隔天末,感嘆驚歸裝。賤子歷憂患,志意謝翱翔。中誠仰高躅,饑渴夙未償。芳訊獲心許,良覿勞遠望。先用拜嘉貺,摳衣待升堂。結鄰謬自托,末學傷微光。庶以附令名,報答不成章。
廉泉是在從日本歸國之際,同意出售西湖小萬柳堂的,此時蔣國榜與廉泉還未相識。他的第二首詩《賦塵南湖道長》有長序,說:
南湖昨以湖居割愛,欣志一詩,便擬稍加補葺,為南湖留一紀念,專設一榻,藉答高誼。因念湖山,疊為管領,得閑便是主人,覺今日之云嵐署券,反為多事,知不免為達人呵也。
這說的是交易達成、簽署契約以后的事?!赌虾肪矶小吨ョ鴷鴣硎鑫宓茴H戀戀于南湖一曲不知其已易主人也詩以答之》一首,當作于戊午(1918)正月,可知湖莊易主時在民國六年丁巳。
那么,為這宗交易,蔣國榜付出多少代價呢?1930年11月9日《申報》刊慧劍《西湖印象記(三)》說,“此宅先本屬之無錫廉南湖,原名小萬柳堂。廉后為宿逋所苦,蔣遂以三萬金得之,稍加修葺,煥然一新”,若所言有據,可稱價值不菲了。
在售賣西湖小萬柳堂的同時,廉家也在為上海小萬柳堂尋找買主。
1913年6月1日《申報》刊出樊增祥的一組詩,題作《南湖芝瑛賢伉儷將以小萬柳堂乞人致書子培謂余能受者當以廉價相讓心感之而力不贍也為詩謝之》,其一云:
十年種柳綠成圍,葉葉枝枝綰別離。廉者不求貪不與,孟城來者后為誰?(有人愿出值四萬金,君固靳弗予)
其三云:
三載吳淞江上居,瞻園鶴俸漸無余。姜家縱寫云嵐券,也是空言博士驢。
從詩句看,這說的是上海的小萬柳堂。這次生意沒能成功,但恰好為文壇增添韻事。這一年,海上詩人頻聚小萬柳堂,讀畫賞花,迭為唱和,是帆影樓筑成后迎來的最風光年頭。
不過,在此前后的小萬柳堂,也不是初建時的小萬柳堂了,因其附屬的南園由汪蘭皋(文溥)幫助已被賣去。《南湖集》卷一《有馬山中懷汪蘭皋題所臨書譜卷子》,“云嵐署券關風誼,夜壑翻松起怒濤”,自注:“割去南園,還我小萬柳堂,蘭皋力也。”這個南園位于柳堂之南,吳芝瑛曾記之:
園在小萬柳堂南,故曰南園。地可六畝,環以垂楊數百株,中為球場,面場編竹為屋,繁花匝之,時鳥弄音,若能與主人同樂者。當窗植芭蕉十數,尤于深秋聽雨為宜。西南兩面有溪流環抱,斗折蛇行,由吾菜畦而過,潮來可行小船,至柳蔭而止。西南隅有亭,聳然而特立,登其上者見平疇彌望,悠然有高世之想。園成,主人因以自號。
此園一去,柳堂不免減色。
由于多方籌措,上海小萬柳堂又得保十年。到1929年,廉家的債務大山再次壓來,此時廉泉已騰挪無術,小萬柳堂在歷經多次抵押、贖回后,最終賣掉。賣房過程當時有一篇翔實的報道,刊于1929年9月7日的《申報》:
小萬柳堂讓渡記
陳元良
小萬柳堂出售消息,報紙曾揭載告白,但其成交經過情形,社會人士,知者甚鮮。邇予探悉內容,特志崖略于后。
小萬柳堂地處滬西曹家渡一百八十號,占地五畝余。遠離市廛,幽靜荒僻,而交通卻又便利,無軌電車及公共汽車均可直達,恰合鬧中取靜之意。因進口長廊兩邊植有楊柳無數,綠蔭四蓋,故以為名。先本為潘澄波先生所有,在二十余年前,以萬金出讓于廉南湖先生,計道契三張,由愛爾德洋行注冊。彼時只有洋房一所、茆亭一角而已。南湖先生風雅士也,名滿江南,胸有丘壑,經營布置,花石池沼,亭臺樓榭,宛然入畫。其夫人吳芝瑛女士亦文學士,門上題眉即為其手筆,秀媚纖麗,人多悅之。伉儷唱和其中,一時傳為佳話。
后因營業失敗,乃由其嬌婿粵人連炎川介紹,計銀三萬五千兩、月息二百五十兩,以三年為期,復押于潘君。奈廉先生境遇未佳,到期無力取贖,鄉人憫其遇,同鄉會為設維持會,儲款農工銀行,按月代為付息。又一年,終以命運多舛、宏猷莫展,無已,乃懇唐紹儀先生婉向潘君說合,潘君慨然允諾,愿照原數折減二千兩,任廉君贖回。后由吳稚老及孫寒厓向楊杏佛先生接洽,以三萬五千兩出售于法租界亞爾倍路國立中央研究學院,已在上月交付紋銀三萬兩。剩銀五千兩,俟兩月后,再為交清。因南湖先生雖旅居舊都,而夫人及愛媳仍寄寓其中,且其媳黃雪蘭女士,身懷六甲,不日分娩后,即須榮任江蘇教育廳高級職員也。聞中央研究院主要課程為地質學,余如文學、美術及音樂諸科,亦皆完備,供人研究,其性質似與普通學校稍有差別。將來遷入,莘莘學子,吟佳句,弄管弦,穿林渡水而來,誠為滬西最優美之學府也。未知南湖先生,追想名園,低徊往事,能不感慨寄之歟?
此文雖稱翔實,但也有不準確的地方,即小萬柳堂的買主“國立中央研究學院”,多了一個“學”字。去掉這個字,其實正是中央研究院,如此才能由楊杏佛經手買入。其“主要課程為地質學”,則因中研院最初將此樓撥給地質研究所使用。后來地質所搬出,南下的歷史語言研究所進駐,海上名宅一舉化身學術重鎮,不能不說是歷史的奇妙安排。
陳元良想知道南湖先生對小萬柳堂易主有何感慨,他其實應該看看后來出版的廉泉《夢還集》。這卷詩的最后一首,是《送芝瑛南還即題棠陰話別圖》,前有長序,略云:
丙午夏,余營小萬柳堂于滬西曹家渡,與芝瑛徙倚其中者二十有三年。一曲淞波,行將易主,不無三宿之戀。今歲首夏,芝瑛送女硯華于歸津門,語余欲保留別業,計無所出。閱兩月,將挈硯華南還,先期來謁忠靖祠,小住兼旬。春姬適歸寧神戶,所遺七歲男牛與平湖、小湖侍,芝瑛愛之逾所生。一日于海棠樹下攝影……芝瑛此行,病苦顛連,南北數千里,出入烽燧,端賴令茀與兄苓泉居士藥裹關心、損金見貺,老友麥君佐之于其南也,為戒歸艎、供盤飧之費。鮑叔知我,不能措一詞,但有涕淚而已。攝影次日,芝瑛即就道,余送至正陽門外,握手旗亭,索然而返,篝燈書此,分貽我愛諸君,達悃曲焉。戊辰六月十四日。
戊辰即民國十七年(1928),此時小萬柳堂尚未賣出,但已到無計可留的地步,廉泉所述老病困苦之狀,令人憮然。其詩云:
兼旬小住泬寥天,親故難禁聚散緣。蕭寺聞鐘偏在客,云嵐署券不論錢。鄉心棖觸憑誰問,生計艱難仗汝賢。肝膽照人今有幾,關山行矣倍潸然。
略解蕭閑能忘世,清溪繞屋忒風流。于今姓氏畏人識,別后園林似舊不。賭墅到頭還自悔,剪淞留影肯遺羞。寫經樓上娟娟月,難寫清閨萬里愁。
所謂“賭墅到頭還自悔”,當指廉家經濟狀況如此不堪,與廉泉此前參與上海多個交易所的投機生意并以虧空收場有關。小萬柳堂一去,結束了廉泉和吳芝瑛的時代。此后廉泉借居北平翊教寺,于民國二十年(1931)11月15日辭世,吳芝瑛移居無錫廉氏祖宅,于民國二十三年(1934)3月1日辭世,二人棠陰一別,再未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