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序(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
- 馬世年譯注
- 29290字
- 2019-02-28 15:36:58
卷第一 雜事第一[1]
【題解】
《雜事》共5卷,各卷之間沒有明確的主題,這大概與《新序》一書在北宋的散佚有關,今本所存,或即散佚之后的遺存,因而很難看出明顯的主旨。“雜事”之“雜”,正在于其內容涉及多個方面、難以用統一的主題來歸束。不過總體看來,大體論及敬德、修身、尚賢、忠諫等君臣規范。各卷所論也大致有所側重,體現出一定的思想傾向。故雖名曰“雜”,其實可以看做是明君賢臣嘉言善行的匯集,間有一些庸主佞臣的惡行敗德,從中也可以看出劉向的政治理想。
本卷共21章(底本為19章,今據撰述體例及各章文意,分“昔者舜自耕稼陶漁而躬孝友”與“孔子在州里”為2章,“禹之興也以涂山”與“樊姬,楚國之夫人也”為2章,詳正文注),主要是稱頌明君賢臣的仁德與善行,尤其是對賢智之士與忠直之臣的贊揚,兼及后妃的美德。其中“昔者舜自耕稼陶漁而躬孝友”章頌揚舜之孝悌,“孔子在州里”章贊美孔子之“積正”,可作為一卷之主旨。而“秦欲伐楚”一章,盛贊昭奚恤、令尹子西、太宗子敖、葉公子高、司馬子反等賢臣,尤能體現本卷的思想旨歸,其事雖未必確實,而其精神卻是千載之下,凜凜不磨。至于虎會之論“人君侮臣”(“趙簡子上羊腸之坂”章)、固桑之論“好士”(“晉平公浮西河”章)、宋玉之論“圣人之行”(“楚襄王問于宋玉”章)等,均能見出士人自尊自信、特立獨行的品格。相較而言,本卷當中君主的形象倒是不甚突出,在賢臣面前總是顯得有些“后知后覺”。
1.1 昔者舜自耕稼陶漁而躬孝友[2]。父瞽瞍頑[3],母嚚[4],及弟象傲,皆下愚不移。舜盡孝道以供養瞽瞍。瞽瞍與象為浚井涂廩之謀[5],欲以殺舜,舜孝益篤[6]。出田則號泣,年五十猶嬰兒慕[7],可謂至孝矣。故耕于歷山[8],歷山之耕者讓畔[9];陶于河濱,河濱之陶者器不苦窳[10];漁于雷澤[11],雷澤之漁者分均。及立為天子,天下化之,蠻夷率服。北發渠搜[12],南撫交趾[13],莫不慕義,麟鳳在郊[14]。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15]。”舜之謂也。
【注釋】
[1]雜事第一:底本無“第一”字樣。按,本書前五卷皆為“雜事”,未標明順序。為便于區分,今據四部本補“第一”、“第二”等字樣。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2]舜:歷史傳說人物,五帝之一。根據《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舜名重華,冀州之人,以孝聞名,受堯的禪讓而稱帝于天下。自、躬:親身踐行。
[3]瞽瞍(ɡǔ sǒu):舜之父。瞍,長者之稱。頑:愚昧,頑固。一說瞍頑為官名,虞國之君。
[4]嚚(yín):愚昧,頑固。
[5]浚(jùn)井涂廩(lǐn)之謀:據《孟子·萬章上》與《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舜的父母讓舜去淘井,舜下井后他們便往井里填土,想害死舜,但是舜卻從地道里逃了出來。他們又讓舜去修繕谷倉,在舜上到谷倉頂的時候,他們便撤掉梯子、點燃谷倉,想燒死舜,舜還是逃了出來。浚井,淘井。浚,疏浚,深挖。涂廩,這里指修繕谷倉。
[6]篤(dǔ):深厚。
[7]嬰兒慕:嬰兒依戀父母,即《孟子·萬章上》“人少則慕父母”之意。慕,依戀。
[8]歷山:山名。相傳舜耕種于歷山。其地理位置說法不一,較著名的說法有:山東濟南、河南濮城、山西翼城、山西永濟等。根據《史記·五帝本紀》裴骃《集解》所引鄭玄注,當在今山西永濟。
[9]畔:田界。
[10]器不苦窳(yǔ):所制陶器不粗劣。器,這里指制陶。苦,通“盬(ɡǔ)”,粗糙,不堅固。窳,指器物質量低劣,與“盬”同義。
[11]雷澤:古澤名。又稱雷夏澤,具體位置有今山西永濟、河南濮城東南、山東菏澤等說法。聯系上文“歷山”的地望,當以山西永濟為是。
[12]北發渠搜:北起渠搜。渠搜,古國名。一說北發為北狄國名。
[13]南撫交趾(zhǐ):南到交趾。一說南撫亦為國名。交趾,古地名,位于今越南北部。前2世紀初,南越王趙佗置交趾郡。前111年,漢武帝滅南越,并在越南北部地區設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鐵華館本作“交阯”,二者通。
[14]麟(lín)鳳在郊:相傳圣君在位,就會出現祥瑞之兆,麟、鳳即祥瑞之兆。麟,麒麟,傳說中的一種神獸,《說文解字·鹿部》:“麟,仁獸也。”古代以其象征祥瑞,亦用來喻杰出的人物。鳳,傳說中的一種神鳥。《說文解字·鳥部》:“見之則天下大安寧。”
[15]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見《孝經·感應章》。弟,通“悌(tì)”,順從和敬愛兄長。
【譯文】
從前,舜親身從事耕田、播種、制陶、捕魚等工作,孝敬父母、愛護兄弟。他的父親瞽瞍頑固,母親愚昧,還有他名叫象的弟弟,狂妄自大,他們都稟賦愚昧、無法教化。舜一心一意地行孝道來供養瞽瞍。瞽瞍和象合謀,想趁著舜淘井、修繕谷倉這樣的機會來殺死舜,卻未能得逞,但是舜對父母卻更加孝順了。舜因自己未能使父母滿意,到了田里便哭泣,五十歲時,還像小孩子一樣依戀父母,真可以說是做到孝的極致了。所以舜在歷山耕種,歷山的農民能夠謙讓地對待田界爭端;在黃河岸邊制陶,岸邊的陶匠制作的陶器沒有質量不好的;在雷澤捕魚,雷澤的漁夫把捕得的魚平均分配。等到舜做了天子,天下的人都受到他的感化,邊遠地區的部落都順服于他。北起渠搜、南到交趾,受到舜的安撫,沒有不仰慕舜的大義的,麒麟、鳳凰這樣的祥瑞之獸,也出現在郊野。所以孔子說:“孝悌到了極致,就能夠感動神靈,光照四海。”說的就是舜啊。
1.2 孔子在州里[1],篤行孝道,居于闕黨[2],闕黨之子弟畋漁分[3],有親者得多,孝以化之也。是以七十二子自遠方至[4],服從其德。魯有沈猶氏者[5],旦飲羊飽之,以欺市人;公慎氏有妻而淫;慎潰氏奢侈驕佚;魯市之鬻牛馬者善豫賈[6]。孔子將為魯司寇[7],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逾境而徙[8],魯之鬻馬牛不豫賈,布正以待之也[9]。既為司寇,季、孟墮郈、費之城[10],齊人歸所侵魯之地[11],由積正之所致也[12]。故曰:“其身正,不令而行[13]。”
【注釋】
[1]孔子在州里:州里,古代二千五百家為州,五家為鄰,五鄰為里,本為行政建制,后泛指鄉里或本土。按,本章原與上章相連。從文意看,此兩章前后并無關聯,底本“孔”字前即有后人分章標識。今單列為一章。
[2]闕黨:即闕里。孔子的住所就在此地,在今山東曲阜。
[3]畋(tián)漁:打獵,捕魚。
[4]七十二子:根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有七十二人。
[5]魯:古諸侯國名。都城在今山東曲阜。
[6]鬻(yù):賣。豫賈:欺騙買主,漫天要價。豫,欺詐。賈,同“價”。[7]司寇:官名。據《周禮》記載,司寇為六卿之一,又稱秋官大司寇,掌管刑獄、糾察等事,春秋列國亦多置之。孔子嘗為魯司寇,后因不滿季氏而離開魯國。
[8]逾(yú):越過。這里指逃出。
[9]布正:根據俞樾的看法,當為“修正”之誤,指修習正道。
[10]季、孟墮(huī)郈(hòu)、費(bì)之城:孔子為魯司寇時,魯國政權實際掌握在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世卿手中,因他們都是魯桓公的后代,時稱“三桓”。季孫氏的費、孟孫氏的成、叔孫氏的郈,三城都擬于國都,稱“三都”。前498年(《史記·孔子世家》作前499年),孔子為鞏固公室、削弱“三桓”,采取了“隳(huī)三都”的措施。叔孫氏、季孫氏先后拆掉了郈、費的城墻,而孟孫氏的私邑成卻未拆。隳三都的行動半途而廢,孔子與“三桓”的矛盾也趨于激化,最終被迫離開魯國。墮,毀壞。郈,春秋時地名,今山東東平。費,春秋時地名,今山東費縣西南。又,據《左傳》與《史記》的記載,郈為叔孫氏私邑,費為季孫氏私邑,與此處文字不同。
[11]齊人歸所侵魯之地:《史記》記載,前496年,齊景公邀魯定公會盟于夾谷,欲以武力劫持。孔子時任魯相,他事先對齊國有所警惕和準備,故不僅使齊國劫持定公的陰謀未能得逞,而且逼迫齊國答應歸還侵占魯國的鄆、、龜陰等地。
[12]積正:長期培養、積蓄自身的正氣。
[13]其身正,不令而行:見《論語·子路》。
【譯文】
孔子在鄉里一心一意地踐行孝道,他在闕黨居住,闕黨的子弟打獵、捕魚回來,會給有父母親的人多分一些,這是受到孔子孝道感化的結果。所以七十二弟子從遠方來投奔孔子,仰慕并學習孔子的德行。魯國的沈猶氏,大清早讓羊把水喝飽,從而欺騙買羊的人;公慎氏的妻子荒淫無度;慎潰氏奢靡浪費、自大放縱;魯國市場上賣牛馬的人善于欺騙買家,漫天要價。孔子將要做魯國的司寇,沈猶氏便不敢再在清早喂羊喝水了,公慎氏休了他的妻子,慎潰氏逃出了魯國邊境,遷往他國,魯國市場上賣牛馬的商人,再也不敢欺騙買主,漫天要價了,這都是孔子用自己端正的行為來對待他們的結果。孔子做了司寇之后,季孫氏和孟孫氏毀掉了郈、費這兩座城池的城墻,齊國人也歸還了侵占魯國的土地,這都是長期積蓄自身正氣的緣故啊。所以說:“如果一個人的行為端正,那么不用發布政令,事情便會得到施行。”
1.3 孫叔敖為嬰兒之時[1],出游,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而泣。其母問其故,叔敖對曰:“聞見兩頭之蛇者死,向者吾見之[2],恐去母而死也。”其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見,殺而埋之矣。”其母曰:“吾聞有陰德者[3],天報以福,汝不死也。”及長,為楚令尹[4],未治而國人信其仁也[5]。
【注釋】
[1]孫叔敖:羋(mǐ)姓,(wěi)氏,楚王族,又稱
艾獵、
敖,楚國令尹,父為楚成王、穆王時重要大臣
賈。《荀子·非相》稱他是“期思之鄙人”,在海邊被楚莊王舉用,后出任楚國令尹,輔佐楚莊王治理國事,國力提升,政績赫然。故《呂氏春秋·贊能》說:“期思之鄙人有孫叔敖者,圣人也。”嬰兒:泛指兒童。
[2]向:以前。這里指剛才。
[3]陰德:暗中施德于人,暗中做善事。《淮南子·人間訓》:“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
[4]令尹:春秋戰國時楚國執政官名。職掌政治事務,輔佐楚王制定大政方針。令尹主要由楚國貴族當中的賢能者來擔任。令尹之職,相當于春秋時中原諸國的相。諸侯之卿,唯楚國稱令尹,他國皆稱相。
[5]國人:一般指住在國都、都邑內的人。這里泛指全國人。《周禮·地官·泉府》:“國人郊人從其有司。”賈公彥疏:“國人者,謂住在國城之內,即六鄉之民也。”
【譯文】
孫叔敖年幼的時候,在外邊玩耍,見到了一條兩頭蛇,于是便把它殺死埋了,回家后哭泣起來。母親問什么原因,孫叔敖回答說:“我聽說見到兩頭蛇的人會死,剛才我見到了,因此擔心會離開母親而死。”母親說:“蛇現在在什么地方?”孫叔敖說:“我怕別人又見到,就把它殺死埋了。”母親說:“我聽說有能在暗中做善事的人,上天會用福氣來回報他,你不會死的。”等到孫叔敖成年,做了楚國令尹,還沒有開始治理國家,全國的人民就已經相信他的仁德了。
1.4 禹之興也以涂山[1],桀之亡也以末喜[2];湯之興也以有莘[3],紂之亡也以妲己[4];文、武之興也以任、姒[5],幽王之亡也以褒姒[6]。是以《詩》正《關雎》[7],而《春秋》褒伯姬也[8]。
【注釋】
[1]禹之興也以涂山:據《吳越春秋》、《列女傳》等載,禹娶涂山氏女嬌(一作女僑),不以私害公。新婚后四日,便復往治水。十月后,女嬌生啟,啟生不見父,晝夜呱呱啼泣。禹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啟后來繼禹為天子,和女嬌的教育密不可分。故《列女傳·母儀》說:“禹為天子,而啟為嗣,持禹之功而不殞。君子謂涂山強于教誨。”禹,夏后氏的部落首領,生于西羌,姒姓,鯀之子。敏給克勤,有仁德。因治水有方,舜死之后,通過禪讓制得到帝位。后人尊稱大禹。涂山,國名,這里指涂山氏的長女女嬌。
[2]桀之亡也以末喜:據《國語·晉語》、《荀子·非相》、《史記·夏本紀》及《列女傳》等記載,夏桀特別寵愛妃子末喜,和她過著荒淫糜爛的生活,不理朝政,后為湯所滅。桀,夏朝末代君主,根據《史記·夏本紀》記載,帝桀之時,桀不修德,很多諸侯背叛夏,百姓也不堪忍受其暴政。后為商湯所取代。末喜,一作“妺(mò)喜”。桀的寵妃。
[3]湯之興也以有莘(shēn):《列女傳》載,有莘是湯的妃子,她對兒子仲任、外丙教導有方,對后宮的妃嬪也管理得有條不紊,妃嬪無嫉妒之心。商湯終成王業,和這位賢妻的內助是分不開的。《史記·外戚世家》作“殷之興也以有娀(sōnɡ)”,有娀,即簡狄,契之母。按,湯和契皆商族始祖,雖舉例不同,其旨同。湯,子姓,名履。又稱成湯等,今人多稱商湯。他是商朝的建立者,在位時愛護百姓,施行仁政,深得民眾的擁護,后滅夏。有莘,古國名,這里指有莘氏之女。湯的妃子。
[4]紂之亡也以妲(dá)己:據《國語·晉語》、《列女傳》等記載,紂討伐有蘇氏,有蘇氏將女兒妲己嫁與紂。紂寵愛妲己,好酒淫樂,荒淫殘暴,作新淫之聲、北鄙之舞,流酒為池,懸肉為林,使人裸體相逐其間;作為酷刑,殘殺忠臣,以致民怨載道,終為周武王所滅。事亦見梁玉繩《漢書人表考》卷九。紂,又作受,名辛,商代最后一位國君。妲己,有蘇氏之女。紂的妃子。
[5]文、武之興也以任、姒(sì):據《列女傳》卷一與梁玉繩《漢書人表考》卷二記載,太任是摯任氏之女,王季之妃,文王之母,性端莊。懷孕之時,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傲言,很注重胎教。文王天生聰明,和太任的胎教有關。太姒是有莘氏之女,文王之妃,武王之母,為人仁厚,通曉事理,對王季的母親太姜和文王的母親太任都很孝順。她生了十個兒子,對他們教育有方,周武王和周公的事業有成和她的家庭教育有很大關系。文、武,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合稱。周文王,姓姬,名昌,謚號為“文”,王季之子,西周的奠基人。商紂時為西伯,又稱伯昌。他積善累德,諸侯歸之。崇侯虎向紂王進讒言,被囚于羑(yǒu)里,后得釋歸。其子武王滅商后,追尊為文王。周武王,姬姓,名發,謚號為“武”,文王子,西周的開國國君。他拜太公望為師,以周公旦、召公奭、畢公高為輔,修文王遺留下來的事業。武王十一年,興兵伐紂,滅商,建立西周。
[6]幽王之亡也以褒姒:《史記·周本紀》載,周幽王因寵愛妃子褒姒,便廢王后(申侯之女)和太子宜臼,以褒姒為后,立褒姒之子伯服為太子。周幽王和褒姒飲酒作樂,不問政事,重用奸佞之人虢石父,國人極為不滿。幽王為博得褒姒一笑,不惜點燃烽火,戲弄諸侯,最后申侯、繒侯和犬戎各部聯合進攻宗周,殺幽王,西周滅亡。事亦見《列女傳》卷七、《漢書人考表》卷九和《國語·鄭語》。幽王,即周幽王。姬姓,名宮涅(一作生),周宣王之子。前781—前771年在位。西周的亡國之君。褒姒,姒姓,褒國之女。周幽王妃。
[7]《詩》正《關雎》:《詩經》以《關雎》為準則。《關雎》,《詩經》的第一篇。《毛詩序》:“《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
[8]《春秋》褒伯姬:伯姬是春秋時魯宣公之女,宋共公夫人,宋共公死后,伯姬守節三十三年。前543年,其屋舍發生火災,左右的人勸她躲避,伯姬說:“婦人之義,傅母不在,宵不下堂。”終守“婦人之義”而死于火中。事見《穀梁傳·襄公三十年》。《穀梁傳》亦贊之曰“賢伯姬也”。
【譯文】
禹的興盛是因為涂山氏之女,桀的滅亡是因為末喜;湯的興盛是因為有莘氏之女,紂的滅亡是因為妲己;周文王和周武王的興盛是因為太任和太姒,周幽王的滅亡是因為褒姒。所以《詩經》以《關雎》為準則,而《春秋》特別表揚伯姬。
1.5 樊姬,楚國之夫人也[1]。楚莊王罷朝而晏[2],問其故,莊王曰:“今旦與賢相語,不知日之晏也。”樊姬曰:“賢相為誰?”王曰:“為虞丘子[3]。”樊姬掩口而笑。王問其故,曰:“妾幸得執巾櫛以侍王[4],非不欲專貴擅愛也[5],以為傷王之義,故所進與妾同位者數人矣。今虞丘子為相數十年,未嘗進一賢。知而不進,是不忠也;不知,是不智也。安得為賢[6]?”明日朝,王以樊姬之言告虞丘子,虞丘子稽首曰[7]:“如樊姬之言。”于是辭位而進孫叔敖。孫叔敖相楚[8],莊王卒以霸,樊姬與有力焉。
【注釋】
[1]樊姬,楚國之夫人也:《列女傳》卷二:“樊姬,楚莊王之夫人也。”按,本章原與上章相連,今依文意單列為一章。
[2]楚莊王:春秋時期楚國國君,羋姓,熊氏,名侶(一作呂或旅),謚號為“莊”。前625—前614年在位。楚莊王即位后,楚國國力日漸強大,威震中原,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晏:遲,晚。
[3]虞丘子:又作沈令尹。《韓詩外傳》載:“虞丘子名聞天下,以為令尹,讓于孫叔敖。”
[4]執巾櫛(zhì):做洗臉梳頭之類的事情。古代以服侍夫君飲食起居為妻妾本分,故用作為人妻妾的謙詞。巾,沐巾。櫛,梳子和篦子的總稱。
[5]專貴擅愛:獨有的尊貴和專寵。
[6]安得為賢:此句前,石光瑛《新序校釋》據《太平御覽》補“不忠不智”四字,義更曉暢。
[7]稽首:稽首是古時一種跪拜禮,叩頭至地,是九拜中最恭敬者,常為臣子拜見君王時所用。
[8]孫叔敖相楚:《文選》孫子荊《為石仲容與孫皓書》、潘安仁《楊荊州誄》李善注引,此句后有“國富兵強”四字,石光瑛《新序校釋》據補。可參。
【譯文】
樊姬,是楚莊王的夫人。楚莊王退朝回來晚了,樊姬問原因,楚莊王說:“今天我和賢相說話,不知不覺就晚了。”樊姬問:“賢相是誰?”楚莊王說:“是虞丘子。”樊姬便捂住嘴笑了起來。莊王問她發笑的原因,樊姬說:“臣妾有幸侍奉君王備位姬妾,不是不喜歡專享尊貴和寵愛,不過我認為這樣做會傷害君王的大義,所以經我推薦和臣妾地位相同的有好幾個人了。現在虞丘子身居相位幾十年,卻沒有推薦過一位賢人。知道賢人而不舉薦,就是不忠君;不知道誰是賢人,就是不明智。他怎么能算是賢相呢?”第二天上朝,楚莊王把樊姬的話告訴了虞丘子,虞丘子行跪拜大禮說:“正如樊姬所說。”于是虞丘子辭掉了相位而舉薦孫叔敖。孫叔敖輔佐楚國后,楚莊王最終得以稱霸,樊姬有很大貢獻。
1.6 衛靈公之時[1],蘧伯玉賢而不用[2],彌子瑕不肖而任事[3]。衛大夫史患之[4],數以諫靈公而不聽。史
病且死,謂其子曰:“我即死,治喪于北堂[5]。吾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者,死不當成禮,置尸北堂,于我足矣。”史
死,靈公往吊,見喪在北堂[6],問其故,其子具以父言對靈公。靈公蹴然易容[7],寤然失位[8],曰:“夫子生則欲進賢而退不肖,死且不懈,又以尸諫,可謂忠而不衰矣。”于是乃召蘧伯玉而進之以為卿,退彌子瑕,徙喪正堂,成禮而后返。衛國以治。史
字子魚,《論語》所謂“直哉史魚”者也[9]。
【注釋】
[1]衛靈公:春秋時衛國國君,姬姓,名元,母曰婤姶(zhōu è)。前534—前493年在位。
[2]蘧(qú)伯玉:衛國大夫。名瑗,謚號為“成子”。孔子稱他為真正的君子,《論語·衛靈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3]彌子瑕不肖而任事:彌子瑕,衛靈公的寵臣,亦稱彌子、彭封彌子、迷子瑕。不肖,子不似父,這里指無才無德。《禮記·雜記下》:“某之子不肖,不敢辟誅。”鄭玄注:“肖,似也。不似,言不如人。”
[4]史(qiū):春秋時衛大夫。字子魚,亦稱“史魚”。
[5]治喪于北堂:把尸體停放在北堂。北堂,古時一間房屋分堂、房、室等,北堂是婦女盥洗之所。根據古代的喪禮,死者應該停放于正堂,“治喪于北堂”是不符合禮節的。
[6]喪:人的尸體、骨殖。
[7]蹴(cù)然:局促不安的樣子。
[8]寤(wù)然:醒悟的樣子。寤,醒悟,認識到。
[9]直哉史魚:《論語·衛靈公》:“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譯文】
衛靈公在位時,蘧伯玉賢能而不受重用,彌子瑕無德無才卻委以重任。衛國大夫史對此感到憂慮,多次告誡衛靈公,衛靈公卻不聽。史
病重快死了,對他的兒子說:“我要死了,就把我的尸體停放在北堂。我不能舉薦蘧伯玉而罷退彌子瑕,是不能匡正國君的過失。活著不能匡正國君的過失,死了不應當按禮制來治喪,把我的尸體停放在北堂,對我也就足夠了。”史
過世后,衛靈公前來吊喪,看到尸體停在北堂,就問原因,史
的兒子把父親的話詳盡地稟報給了衛靈公。衛靈公聽完頓時臉色大變、局促不安,驀然醒悟過來,離開座位說:“先生生前想要舉薦賢德之人,罷退無能之人,死后依然不松懈,又用尸諫來提醒我,真可以說是忠心至死也沒有削減。”于是在這時候召見蘧伯玉并將他擢升為卿,罷免了彌子瑕,把史
的尸體移到正堂,完成喪禮之后才返回。衛國因此得到了很好的治理。史
,字子魚,就是《論語》中所說的那個“耿直啊史魚”的人。
1.7 晉大夫祁奚老[1],晉君問曰[2]:“孰可使嗣[3]?”祁奚對曰:“解狐可。”君曰:“非子之仇耶?”對曰:“君問可,非問仇也。”晉遂舉解狐。后又問[4]:“孰可以為國尉[5]?”祁奚對曰:“午也可。”君曰:“非子之子耶?”對曰:“君問可,非問子也。”君子謂祁奚能舉善矣,稱其仇不為[6],立其子不為比[7]。《書》曰[8]:“不偏不黨,王道蕩蕩[9]。”祁奚之謂也。外舉不避仇讎,內舉不回親戚,可謂至公矣。唯善,故能舉其類。《詩》曰:“唯其有之,是以似之[10]。”祁奚有焉。
【注釋】
[1]晉:春秋諸侯國名。周成王封弟叔虞于唐,叔虞之子燮(xiè)父改國號為晉。春秋時,其領土范圍包括今山西大部與河北西南地區,地跨黃河兩岸,后被其大夫韓、趙、魏三家所分而亡。祁奚:姬姓,祁氏,名奚,字黃羊。本為晉公族獻侯之后,父為高梁伯,因其封地為祁(在今山西太原),遂以祁為氏。晉悼公時,任中軍尉。晉軍尉在軍帥之下,眾官之上,主管發眾使民之事。老:告老退休。
[2]晉君:指晉悼公。春秋時晉國國君。姬姓,晉氏,名周,一作糾或雕,晉中興之主。前573—前558年在位。他十四歲繼位,修治內政,重用賢才,對外和戎遏楚,重振晉國霸業。
[3]嗣(sì):繼承,接續。
[4]后又問:根據《左傳·襄公三年》,解狐將立而卒,故晉君又問。
[5]國尉:官名。《左傳·襄公三年》作“中軍尉”。無戰事時主管士卒的訓練,有戰事則兼為其統帥駕馭兵車。
[6]稱其仇不為(tāo):舉薦他的仇人而不猶疑。稱,舉薦。
,疑惑,猶疑。《左傳·昭二十六年》:“天道不
,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杜預注:“
,疑也。”
,諸本皆作“諂”,謂“舉薦他的仇人而不是因為諂媚”,意亦通。
[7]比:勾結,偏愛。
[8]《書》:《尚書》。原稱《書》,漢代以后被列入儒家主要經典之“五經”一,故又稱《書經》。為中國上古歷史文獻匯編,輯錄了春秋以前歷代史官所收藏的重要史料。
[9]不偏不黨,王道蕩蕩:見《尚書·洪范》,意為:不偏袒不結黨,君王的大道是何等的平坦寬廣!黨,偏私。蕩蕩,平坦寬大的樣子。
[10]唯其有之,是以似之:見《詩經·小雅·裳裳者華》。意為:因為他有仁德,所以能推舉像他的人。
【譯文】
晉國大夫祁奚請求告老退休,晉悼公問他:“誰可以接替你呢?”祁奚回答說:“解狐可以。”悼公說:“他不是你的仇人么?”祁奚回答說:“君主問的是誰可以接替我,不是問誰是我的仇人。”于是,晉君便提拔了解狐。后來晉悼公又問:“誰可以擔任國尉之職?”祁奚回答:“祁午可以。”晉悼公說:“他不是你的兒子么?”祁奚回答:“君主問的是誰可以擔任國尉,不是問誰是我的兒子。”君子說,祁奚算是能夠舉薦賢能的人了,舉薦他的仇人不猶疑,推舉他的兒子也不為偏愛。《尚書》說:“不偏袒不結黨,君王的大道是何等的平坦寬廣!”說的就是祁奚啊。從外舉薦不回避仇人,從內舉薦不回避親人,可以說是達到公平的極限了。只有賢能的人,才能舉薦他的同類。《詩經》說:“因為他有仁德,所以能推舉像他的人。”祁奚具備了這樣的品德。
1.8 楚文王有疾[1],召令尹曰:“常侍筦蘇與我處[2],常忠我以道,正我以義,吾與處,不安也;不見,不思也。雖然,吾有得也。其功不細,必厚爵之[3]。申侯伯與處[4],常縱恣吾[5],吾所樂者,勸吾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6]。吾與處,歡樂之;不見,戚戚也[7]。雖然,吾終無得也。其過不細,必亟遣之[8]。”令尹曰:“諾。”明日,王薨[9]。令尹即拜筦蘇為上卿,而逐申侯伯,出之境。曾子曰[10]:“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11]。”言反其本性,文王之謂也。故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12]。”于以開后嗣[13],覺來世[14],猶愈沒身不寤者也[15]。
【注釋】
[1]楚文王:底本作“楚共王”。盧文弨《群書拾補》謂為“文王”之誤。《說苑·君道》即作楚文王,《呂氏春秋·長見》作荊文王。其說是,今據改。下文“文王”同。楚文王,羋姓,熊氏,名貲(zī),又作疵(cī),春秋早期楚國國君。前689—前677年在位。
[2]常侍:官名。君王的侍從近臣,一說為宦官。筦(ɡuǎn)蘇:又作“管蘇”。
[3]爵:爵位,爵號,官位。這里指授予官爵。
[4]申侯伯:又作申侯。楚文王寵臣。文王死后奔鄭,后被鄭人所殺。
[5]縱恣(zì):肆意放縱。
[6]先吾服之:提前為我把事情辦好。服,事。做、治之意。《說苑》作“吾所樂者,先我行之”。
[7]戚戚(qī):憂傷的樣子。《論語·述而》:“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何晏《集解》引鄭玄曰:“長戚戚,多憂懼。”
[8]亟(jí):快速,迅速。
[9]薨(hōnɡ):古代稱諸侯或有爵位者死為“薨”。
[10]曾子:孔子弟子,名參,字子輿,春秋末年魯國南武城(今山東濟寧嘉祥)人,后世儒家尊他為“宗圣”。
[11]“鳥之將死”以下四句:見《論語·泰伯》。意為:鳥快死的時候,它的叫聲是悲哀的;人快要死的時候,他所說的話是善良的。
[12]朝聞道,夕死可矣:見《論語·里仁》。意為:早晨要是領悟了真理,就算晚上死去也值得。
[13]開:啟。后嗣:子孫后裔。
[14]來世:后世,后代。
[15]寤:覺醒,覺悟。
【譯文】
楚文王病重,召見令尹說:“常侍筦蘇與我相處時,經常用道理告誡我,用大義來糾正我,我與他相處,很不安心;見不到他,也不想念。雖然這樣,我是有收獲的。他的功勞不小,一定要賞賜他更高的爵位。申侯伯和我在一起時,常常讓我肆意放縱,我喜歡做的,他勸我做,我愛好的,他提前為我做好。我與他相處,感到很快樂;見不到他,則心中不快。雖然這樣,我終究沒有什么收獲。他的過錯不小,必須趕緊把他趕走。”令尹說:“遵命。”第二天,文王死了。令尹當即就拜筦蘇為上卿,并黜退申侯伯,將其驅逐出境。曾子說:“鳥快死的時候,它的叫聲是悲哀的;人快要死的時候,他所說的話是善良的。”是說恢復了他們的本性,楚文王就是這樣的。所以孔子說:“早晨要是領悟了真理,就算晚上死去也值得。”用這樣的話來開導子孫、覺悟后世,比那至死不悟的人要強得多。
1.9 昔者魏武侯謀事而當[1],群臣莫能逮[2],朝而有喜色[3]。吳起進曰[4]:“今者有以楚莊王之語聞者乎?”武侯曰:“未也。莊王之語奈何?”吳起曰:“楚莊王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朝而有憂色。申公巫臣進曰[5]:‘君朝有憂色,何也?’莊王曰:‘吾聞之,諸侯自擇師者王,自擇友者霸,足己而群臣莫之若者亡[6]。今以不穀之不肖而議于朝[7],且群臣莫能逮,吾國其幾于亡矣[8],吾是以有憂色也。’莊王之所以憂,而君獨有喜色,何也?”武侯逡巡而謝曰[9]:“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10]!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
【注釋】
[1]魏武侯:魏氏,名擊,魏文侯之子,三家分晉后魏國的第二代國君。前395—前370年在位。魏,戰國諸侯國名。國境包括陜西東部、山西西南部、河北南部、河南北部等。前225年被秦所滅。
[2]逮(dài):及,趕上。
[3]朝:古代帝王接見官吏,發號施令的地方,與“野”相對。這里指君臣議事。
[4]吳起:戰國時期出色的軍事家、政治家。據《韓非子·外儲說》、《呂氏春秋·驕恣》、《史記·吳起列傳》等記載,吳起曾學于曾子,初為魯將,攻齊有戰功,后又歸附魏文侯,屢立戰功,為魏鎮守西河,使秦不敢東向,韓、趙賓從。魏武侯時遭人陷害,奔逃到楚國,楚悼王拜為令尹,變法圖強。楚悼王死后,被楚國貴族所殺。
[5]申公巫臣:姓屈,名巫,字子靈,春秋時期楚大夫,楚莊王封其于申,故又稱“申公”或“申侯”。
[6]足己:自滿自足,自以為是。賈誼《過秦論下》:“秦王足己而不問,遂過而不變。”
[7]不穀:不善。古代王侯自稱的謙詞。不肖:謂子不似父,泛指不如人。這里也是莊王自謙之詞。
[8]幾(jī):接近,達到。這里指將要。
[9]逡(qūn)巡:因有所顧慮而徘徊的樣子。
[10]振:挽救,救治。寡人:寡德之人。古代王侯自稱的謙詞。
【譯文】
從前,魏武侯和大臣討論國事時提出的意見很妥當,大臣們沒有能趕上他的,所以上朝理政時面有喜色。吳起進諫說:“近來有人把楚莊王的話說給您聽嗎?”武侯說:“沒有啊。莊王的話是怎樣說的呢?”吳起說:“楚莊王在談論國事時提出的意見很妥當,大臣們沒有能趕得上他的,上朝理政時卻面帶憂色。申公巫臣進諫說:‘大王上朝時面有憂色,這是為什么呢?’莊王說:‘我聽說,諸侯中能夠自己選擇老師的可以成就王業,能夠自己選擇朋友的可以成就霸業,自滿自足、覺得大臣們中沒有能趕得上的則會亡國。現在以我這樣的無德無能之人,在朝廷上談論政事,大臣們尚且趕不上我,我的國家將要滅亡了,我因此才面有憂色。’楚莊王所擔憂的事情,您卻面有喜色,這是為什么呢?”武侯舉止不安地向吳起謝罪說:“上天讓先生來補救我的過失啊!上天讓先生來補救我的過失啊!”
1.10 衛國逐獻公[1],晉悼公謂師曠曰[2]:“衛人出其君[3],不亦甚乎?”對曰:“或者其君實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4],無使失性[5]。良君將賞善而除民患,愛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若地。民奉其君,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若雷霆。夫君,神之主也[6],而民之望也。天之愛民甚矣,豈使一人肆于民上[7],以縱其淫而棄天地之性乎[8]?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9],將焉用之?不去何為?”公曰:“善。”
【注釋】
[1]衛國逐獻公:據《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衛獻公約其臣孫文子、甯惠子吃飯,二人穿著朝服在朝堂上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衛獻公卻到園林里打獵去了。孫、甯二人找到園林,衛獻公又不按禮制,不脫皮冠就見二人,有意羞辱。孫文子、甯惠子大怒。孫文子回到封地戚地,甯惠子不上朝。衛獻公又讓大師唱《詩經·巧言》的最后一章給孫文子之子孫剻聽,譏諷孫文子無能而跋扈不臣。于是孫文子、甯惠子率家兵進入都城,衛獻公求和,二人不許,衛獻公遂出奔齊國。衛,古國名。周王朝的姬姓諸侯國,康叔為第一代國君,至懿公為狄所滅。獻公,衛獻公,名衎(kàn),春秋時衛國國君。前576年繼位,前559年奔齊,在外十二年,前546年復入,立三年,前544年卒。
[2]師曠:春秋時代晉國的主樂太師,主要活動在晉悼公、晉平公時代,略早于孔子。名“曠”,字“子野”。他是個盲人,故自稱盲臣或瞑臣。姓氏沒有傳下來。“師”是樂師的通稱。《莊子音義·駢拇》引《史記》云:“師曠,冀州南和人,生而無目。”可知他就是《國語·周語》所記載的“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中瞽、瞍、矇之類,因而對歷史典故非常熟悉。他的辨音能力很強,是當時的大音樂家,而且能演奏各種樂器,演奏技藝很高。
[3]出:驅逐。
[4]司牧之:牧養人民。司牧,管理,統治。
[5]無使失性:不要使他們失去生計。性,生,指生計。下文“困民之性”義同。
[6]神之主:主持祭祀神靈的人。《孟子·萬章上》:“(天)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
[7]肆(sì):放縱,任意行事。
[8]淫:放縱,恣肆。
[9]社稷:土神和谷神。古時君主都祭祀社稷,后來就用社稷代表國家。
【譯文】
衛國趕走了衛獻公,晉悼公對師曠說:“衛國人驅逐了自己的國君,不是太過分了嗎?”師曠回答說:“或許是他們的國君太過分了。上天為了牧養人民而設立國君,讓他治理百姓,不要使他們失去生計。賢明的國君能獎賞做善事的人,替百姓除掉禍害,愛護他們就像愛護自己的孩子,像蒼天一樣覆蓋他們,像大地一樣容納他們。百姓事奉國君,愛護他就像愛護父母一樣,仰慕他就像仰慕日月一樣,敬愛他就像敬愛神靈一樣,畏懼他就像畏懼雷霆一樣。國君,是主持祭祀神靈的人,又是百姓的指望。上天是非常愛護百姓的,怎么能使一個人凌駕于百姓之上,放縱其荒淫的行為,而舍棄天地善待眾生的本性呢?一定不會這樣。如果國君困頓百姓的生計,缺乏對神靈的祭祀,使得百姓絕望,國家無主,這樣的國君留著有什么用呢?不把他趕走還干什么呢?”晉悼公說:“說得好!”
1.11 趙簡子上羊腸之坂[1],群臣皆偏袒推車[2],而虎會獨擔戟行歌不推車[3]。簡子曰:“寡人上坂[4],群臣皆推車,會獨擔戟行歌不推車,是會為人臣侮其主。為人臣侮其主,其罪何若?”虎會對曰:“為人臣而侮其主者,死而又死。”簡子曰:“何謂死而又死?”虎會曰:“身死,妻子又死,若是謂死而又死。君既已聞為人臣而侮其主者之罪矣,君亦聞為人君而侮其臣者乎?”簡子曰:“為人君而侮其臣者何若?”虎會對曰:“為人君而侮其臣者,智者不為謀,辯者不為使,勇者不為斗。智者不為謀,則社稷危;辯者不為使,則使不通[5];勇者不為斗,則邊境侵。”簡子曰:“善。”乃罷群臣不推車[6],為士大夫置酒,與群臣飲,以虎會為上客[7]。
【注釋】
[1]趙簡子:趙氏,名鞅,又名志父,亦稱趙孟、簡主。春秋后期晉卿。羊腸之坂(bǎn):太行山坂道名。其狹窄盤曲如羊腸,北起澤州(今山西晉城),南至懷州(今河南沁陽)。坂,同“阪”,山坡。
[2]偏袒:解衣裸露一臂,便于推車。
[3]虎會:石光瑛《新序校釋》認為是“唐會”。唐會,即隨會,也就是范武子,祁姓,士氏,名會,字季。春秋時晉國大夫。因封于隨,稱隨會。并據《說苑·尊賢篇》認為此事是晉文侯與隨會之事。戟:古代一種合戈、矛為一體的長柄兵器,能刺能砍。
[4]寡人:諸侯自謙之詞。石光瑛《新序校釋》認為,趙簡子本為晉卿,寡人之稱,非所當有,當是韓、趙、魏三家分晉,“趙氏得國后,史臣追尊”之語。說可參。
[5]使:石光瑛《新序校釋》據《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所引作“指事”,意為“役使”,亦通。
[6]乃罷群臣不推車:于是免去了群臣不推車的罪過。不,《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引皆無。故盧文弨以之為衍文。按,若無“不”字,則“罷群臣推車”意為免去群臣推車之事。二者語意指向有所不同。
[7]上客:上等門客。按,春秋戰國時代,有養士之風,有權勢之人會招攬一些有才能的人,供給他們食宿,以便日后之用,這些被供養的人叫作“食客”或“門客”。食客又分為三六九等,每個等級的待遇不同,“上客”享受著最高待遇。
【譯文】
趙簡子要上狹窄曲折的羊腸坂,群臣都裸露一臂給他推車,只有虎會扛著戰戟,一邊走一邊唱歌而不推車。趙簡子說:“我上山坡,大家都幫我推車,只有你虎會扛著戟一邊走一邊唱歌不推車,這是虎會身為臣子而侮辱他的君主。作為臣子而侮辱君主,該當何罪?”虎會回答說:“作為臣子而侮辱他的君主,應該是死上加死。”趙簡子說:“什么叫作死上加死?”虎會說:“他本人要死,妻子和孩子也要死,像這樣就叫作死上加死。您已經聽說了作為臣子而侮辱主上的罪過了,那您聽說過作為君主卻侮辱臣子是什么后果嗎?”趙簡子說:“作為君主而侮辱他的臣子,后果會怎樣?”虎會回答說:“作為君主而侮辱臣子,智慧之人就不會給他出謀劃策,雄辯之人就不會為他擔任使者,勇敢之人也不會為他奮勇作戰。智慧之人不出謀劃策,那么國家就會陷入危險;雄辯之人不擔任使者,那么國與國之間就不會互通使節;勇敢之人不奮勇作戰,那么邊境就會受到侵略。”趙簡子說:“說得好。”于是免去了群臣不推車的罪過,擺酒設宴,和群臣一同飲酒,尊虎會為上客。
1.12 昔者周舍事趙簡子[1],立趙簡子之門,三日三夜。簡子使人出問之曰:“夫子將何以令我?”周舍曰:“愿為諤諤之臣[2],墨筆操牘[3],隨君之后,司君之過而書之[4],日有記也,月有效也[5],歲有得也。”簡子悅之,與處。居無幾何而周舍死,簡子厚葬之。三年之后,與諸大夫飲,酒酣[6],簡子泣。諸大夫起而出曰:“臣有死罪而不自知也。”簡子曰:“大夫反,無罪。昔者吾友周舍有言曰:‘百羊之皮[7],不如一狐之腋[8]。眾人之唯唯[9],不如周舍之諤諤[10]。’昔紂昏昏而亡[11],武王諤諤而昌。自周舍之死后,吾未嘗聞吾過也。故人君不聞其非、及聞而不改者亡,吾國其幾于亡矣,是以泣也。”
【注釋】
[1]周舍:《史記·趙世家》:“趙簡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諫。”
[2]諤諤(è):直言諫諍的樣子。《韓詩外傳》卷十:“有諤諤爭臣者,其國昌;有默默諛臣者,其國亡。”
[3]墨筆:將筆蘸上墨。墨,《太平御覽》卷六百零三引《韓詩外傳》作“秉”,文意亦通。今本《韓詩外傳》仍作“墨”。牘(dú):古代寫字用的木片。
[4]司(sì):通“伺”,觀察,偵候。《太平御覽》即引作“伺”。
[5]效:效果,功效。
[6]酣(hān):喝酒喝得暢快。
[7]百:《韓詩外傳》卷七、《史記·趙世家》、《商君列傳》作“千”。
[8]一狐之腋(yè):《禮記·玉藻》:“士不衣狐白。”注云:“狐之白者少,以少為貴也。”孔穎達疏:“士不衣狐白,卿大夫得衣狐白。”狐白之裘為身份地位的象征,士因為級別不夠,沒有資格穿。腋,胳肢窩。這里指狐貍腋下之毛。
[9]眾人:平庸普通之人。即《離騷》“眾不可戶說”之“眾”。唯唯:應答詞,這里指順從而無所懷疑的樣子。
[10]不如周舍之諤諤:按,以上四句即周舍之語。腋、諤葉韻(古韻同屬鐸部)。石光瑛《新序校釋》以為周舍不當自譽如此,故據《韓詩外傳》卷七、《戰國策·秦策》,改“周舍”為“一士”,似求之過深。前文周舍已明確說“愿為諤諤之臣”,則此處自謂“不如周舍之諤諤”,亦無不妥。
[11]昏昏:這里指默默無聲。《韓詩外傳》卷七即引作“默默”。
【譯文】
從前周舍在服事趙簡子時,站在趙簡子的門前,三天三夜沒有離開。趙簡子派人出來問他說:“先生想要叫我做什么呢?”周舍說:“我希望做個直言諫諍的臣子,筆上蘸墨,拿著木簡,跟在您后面,監督您的過失,并把過失記錄下來,每天都有所記,每月都見成效,每年都有所得。”趙簡子非常高興,把他留在身邊。沒過多久周舍卻死了,趙簡子便將他厚葬。三年后,趙簡子和大夫們一同喝酒,喝得暢快時,趙簡子哭了起來。大夫們紛紛站起來,離開坐席說:“我們都有死罪但自己卻不知道。”趙簡子說:“大夫們請返回坐席吧,你們無罪。從前我的朋友周舍說過:‘一百張羊皮,比不上一只狐貍的腋皮。平庸普通之人的唯唯諾諾,不如周舍的直言諫諍。’以前商紂王因為群臣默默無聲而滅亡,周武王因為群臣的直言諫諍而興盛。自從周舍過世之后,我就沒有聽到過有人談及我的過失。所以一國之君聽不到自己的過失、以及聽到后卻不改正的,就會亡國,我的國家大概要滅亡了,所以我才哭啊。”
1.13 魏文侯與士大夫坐[1],問曰:“寡人何如君也?”群臣皆曰:“君仁君也。”次至翟黃[2],曰:“君非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對曰:“君伐中山[3],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長子,臣以此知君之非仁君。”文侯大怒而逐翟黃,黃起而出[4]。次至任座[5],文侯問:“寡人何如君也?”任座對曰:“君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對曰:“臣聞之,其君仁者,其臣直。向翟黃之言直,臣是以知君仁君也。”文侯曰:“善。”復召翟黃入,拜為上卿[6]。
【注釋】
[1]魏文侯:魏氏,名斯。戰國時魏國的建立者。前445—前396年在位。根據《史記·魏世家》記載,他是戰國時魏國的建立者,周威王時,與韓康子、趙襄子伐滅晉國智伯,分其地。前403年,周天子正式承認韓、趙、魏為諸侯。在位時禮賢下士,師事儒者子夏、田子方等,任用李悝、翟璜為相,吳起、樂羊為將,變法圖強、振興國力,使魏國一躍成為中原的強國。
[2]次:依次,按次序。翟黃:名觸,魏文侯上卿。一作“翟璜”。
[3]君伐中山:《史記·魏世家》載,前429年,魏文侯伐中山,滅之,將其封給長子擊。據《韓詩外傳》卷八記載,魏文侯封太子擊于中山,實際是想要廢太子擊而改立次子訴。故而翟黃這席話,實際是有為而發。中山,古國名。鮮虞人所建,故址在今河北靈壽至唐縣一帶,為魏文侯所滅。
[4]起而出:起,石光瑛《新序校釋》據《藝文類聚》、《太平御覽》以為當作“趨”。趨,古代一種禮節,以碎步疾行表示敬意。趨而出,趨出待罪。
[5]任座:魏之賢臣,文侯時為大夫,武侯時為相。
[6]上卿:古官名。周制天子及諸侯皆有卿,分上、中、下三等,最尊者謂上卿。《左傳·成公三年》:“次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中,中當其下,下當其上大夫。小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下卿,中當其上大夫,下當其下大夫。上下如是,古之制也。”
【譯文】
魏文侯和士大夫們坐在一起,問道:“我是個什么樣的君主?”大臣們都說:“您是有仁德的君主。”到了翟黃,翟黃說:“您不是仁德的君主。”魏文侯說“你為什么這么說呢?”翟黃回答:“您討伐中山,攻取后不封給您的弟弟,卻封給您的長子,我因此得知您不是有仁德的君主。”文侯大怒,驅逐翟黃,翟黃起身走了出去。輪到任座,魏文侯問:“我是個什么樣的君主?”任座回答說:“您是有仁德的君主。”魏文侯說:“你為什么這么說呢?”任座回答說:“我聽說,如果君主仁德,他的臣子就很正直。剛才翟黃的話很正直,臣下因此得知您是仁德之君。”文侯說:“說得好!”于是再次召回翟黃,擢升他為上卿。
1.14 中行寅將亡[1],乃召其太祝[2],而欲加罪焉。曰:“子為我祝,犧牲不肥澤耶[3]?且齋戒不敬耶[4]?使吾國亡,何也?”祝簡對曰[5]:“昔者吾先君中行穆子[6],皮車十乘[7],不憂其薄也,憂德義之不足也。今主君有革車百乘[8],不憂德義之薄也,唯患車不足也。夫舟車飾則賦斂厚[9],賦斂厚則民怨謗詛矣[10]。且君茍以為祝有益于國乎?則詛亦將為損世亡矣[11],一人祝之,一國詛之,一祝不勝萬詛,國亡,不亦宜乎?祝其何罪?”中行子乃慚。
【注釋】
[1]中行(hánɡ)寅:即荀寅,荀吳子,又稱中行文子,春秋時晉國荀林父之后。中行,前632年,晉文公為了配合戰車作戰,在上、中、下“三軍”之外增設三支步軍,即中行、左行、右行。荀林父曾任晉軍中行,后以中行為氏。中行與韓、趙、魏、智、范為晉之六卿。前497年,中行寅攻打趙簡子,失敗后逃到朝歌(今河南淇縣),趙簡子圍困朝歌攻伐,中行寅逃奔到邯鄲,后逃亡于齊,其地為智伯、韓、趙、魏所分。事見《左傳·定公十三年》、《哀公四年》與《史記·晉世家》等。亡:逃亡。
[2]太祝:官名。即《周禮·春官》中的大祝,掌祭祀祈禱之事。此處太祝名簡。
[3]犧牲:供祭祀用的純色全體牲畜,或者是指供盟誓、宴享用的牲畜。肥澤:指肉質肥美。
[4]齋戒:古人在祭祀之前,需要齋戒。齋戒之時,要改變日常的生活習慣以表尊重,如沐浴更衣、不飲酒、不吃葷、停止游樂、避免接觸邪物等等,目的是整潔身心,以示虔誠。《孟子·離婁下》:“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
[5]祝簡:名叫簡的太祝。
[6]中行穆子:荀吳,荀寅之父。又稱中行吳、中行穆伯。晉平公、昭公時為卿,謚為“穆”。
[7]皮車:用獸皮裝飾的車,這里指兵車。《周禮·天官·司裘》賈公彥疏:“皮車者,亦謂明器之車,以皮飾之。”孫詒讓正義:“此革路亦稱皮車。皮、革,散文通。《新序·雜事篇》云‘中行穆子皮車十乘’,謂兵車也。”另,趙仲邑《新序詳注》據《論衡·解除》謂“皮”當作“有”,可參。乘(shènɡ):古代稱兵車,四馬一車為一乘。
[8]革車:古代兵車的一種。
[9]賦斂厚:田賦,稅收很重。厚,重。
[10]怨謗詛:因怨恨而毀謗、詛咒。《太平御覽》即引作“民怨而謗詛矣”。
[11]則詛亦將為損世亡矣:此句意思不暢通,疑文字有誤。《論衡·解除》及《太平御覽》俱引“詛亦將為亡矣”,《資治通鑒外紀》作“詛亦有損矣”。又,《晏子春秋·外篇·重而異者》亦有類似句“祝有益也,詛亦有損”。參考諸書,則此句當為:則詛亦有損,世將為亡矣。意思是說:那么詛咒也會有損害,國家就將滅亡了。
【譯文】
中行寅將要逃亡時,召來他的太祝想給他定罪。說:“你為我祝禱,是祭神用的牲畜不肥美呢?還是齋戒時不恭敬呢?使我的國家滅亡了,是為什么呢?”太祝簡回答說:“以前我們先祖中行穆子只有十輛戰車,他不為戰車少擔心,而只擔心仁德太少。現在您有戰車上百輛,不擔心仁德不足,卻唯恐戰車不夠。車輛船只裝飾奢華就會增加百姓的賦稅,賦稅多了百姓就會因怨恨而毀謗、詛咒。況且您真的以為祈禱對國家有益嗎?那么詛咒也會有損害,國家就將滅亡了。一個人祝禱,全國人詛咒,一人祝禱勝不過萬人詛咒,國家滅亡不是很自然的嗎?太祝有什么罪過呢?”中行寅于是慚愧不已。
1.15 秦欲伐楚[1],使使者往觀楚之寶器[2]。楚王聞之[3],召令尹子西而問焉[4],曰:“秦欲觀楚之寶器,吾和氏之璧、隨侯之珠[5],可以示諸[6]?”令尹子西對曰:“臣不知也[7]。”召昭奚恤而問焉[8],昭奚恤對曰:“此欲觀吾國得失而圖之[9],不在寶器,在賢臣。珠玉玩好之物,非寶重者[10]。”王遂使昭奚恤應之[11]。昭奚恤發精兵三百人,陳于西門之內,為東面之壇一,為南面之壇四,為西面之壇一。秦使者至,昭奚恤曰:“君,客也,請就上位東面。”令尹子西南面,太宗子敖次之[12],葉公子高次之[13],司馬子反次之[14]。昭奚恤自居西面之壇,稱曰:“客欲觀楚國之寶器,楚國之所寶者,賢臣也。理百姓,實倉廩,使民各得其所,令尹子西在此;奉珪璧[15],使諸侯,解忿悁之難[16],交兩國之歡,使無兵革之憂[17],太宗子敖在此;守封疆,謹境界[18],不侵鄰國,鄰國亦不見侵,葉公子高在此;理師旅[19],整兵戎[20],以當強敵,提枹鼓以動百萬之眾[21],所使皆趨湯火,蹈白刃,出萬死不顧一生之難,司馬子反在此;懷霸、王之余議[22],攝治亂之遺風[23],昭奚恤在此。唯大國之所觀[24]。”秦使者戄然無以對[25],昭奚恤遂揖而去。秦使者反,言于秦君曰:“楚多賢臣,未可謀也。”遂不伐楚。《詩》云:“濟濟多士,文王以寧[26]。”斯之謂也。
【注釋】
[1]秦:諸侯國名。戰國時期包括今陜西大部和四川、甘肅、河南部分地區。楚:諸侯國名。戰國時期包括今湖南、湖北全部及河南、安徽、江蘇、浙江等部分地區。
[2]使使者:第一個“使”為動詞,派使者。
[3]楚王:《渚宮舊事》卷三作“宣王”。宣王即楚宣王,名良夫。前369—前340年在位。詳見《史記·楚世家》。
[4]令尹子西:名申,楚平王子,楚昭王庶兄。楚昭王、楚惠王時(前515—前432)任楚國令尹,因而稱令尹子西。按,子西在宣王前一百多年。
[5]和氏之璧:楚人卞和所獻寶玉,見《韓非子·和氏》,本書《雜事第五》亦有記載。隨侯之珠:隨侯的寶珠。據《淮南子·覽冥訓》高誘注,隨侯看見一條受傷的大蛇,用藥將它治好。后來大蛇為了報恩,便從江里銜了一顆大寶珠給隨侯,這就是隨侯之珠。隨,古國名,在今湖北隨縣。春秋時為楚之附庸,后為楚所滅。
[6]諸:“之乎”的合音,這里表示疑問。
[7]臣不知也:諸本皆無“臣”字。盧文弨《群書拾補》據《太平御覽》三百零五卷和六百二十一卷引補,意更完整。陳茂仁《新序校證》從之。今據補。
[8]昭奚恤:楚宣王時大臣,曾任令尹,事跡多見《戰國策》。按,本章說昭奚恤與令尹子西、葉公子高同時,而子西與葉公子高皆楚昭王、惠王時人,和《戰國策》所載不同。又,《國語·楚語下》有“王孫圉論國寶”事,與此事相似。前人或以昭奚恤為王孫圉之誤,說可參。王孫圉,楚昭王時人,與令尹子西、葉公子高同時,在昭奚恤之前。
[9]圖:圖謀,謀取。
[10]寶重:珍愛,重視。這里指被珍愛,被重視。《淮南子·說山訓》:“王侯寶之。”高誘注:“寶,重也。”
[11]應:應付,接待。
[12]太宗子敖:又作太宗子牧、太宗子方、太宰子方。太宗,官名,相當于《周禮》中的“大宗伯”,掌邦國祭祀、典禮等事。又,石光瑛《新序校釋》作“太宰”。太宰,《周禮》稱冢宰為天官之長,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春秋列國亦多置太宰之官,職權不盡相同。參下文,作“太宰”更佳。
[13]葉(shè)公子高:沈氏,名諸梁,字子高,是葉邑之長,稱葉公。楚惠王八年(前481)白公勝作亂,劫持楚惠王,葉公高率兵平定白公之亂,身兼令尹、司馬二職,待國家安定后交出職權,退休回葉地養老。葉,春秋時楚國城邑,在今河南葉縣。
[14]司馬子反:據《左傳·宣公十二年》及杜預注,司馬子反,名側,楚莊王、楚共王時(前625—前560年)任楚國司馬,和昭奚恤年代相去甚遠。故盧文弨《群書拾補》據《禮記》孔穎達疏及《渚宮舊事》,作子發,其說是。子發,即景舍,楚宣王、威王時人,任司馬。司馬,官名。古代中央政府中掌管軍政和軍賦的長官。
[15]奉珪(ɡuī)璧:奉,捧著。珪璧,古代祭祀朝聘等所用的玉器。
[16]忿悁(yuān):怨怒,憤恨。《戰國策·趙策二》:“秦雖僻遠,然而心忿悁含怒之日久矣。”悁,怒。
[17]兵革:兵器和甲胄的總稱,泛指武器軍備。此指戰爭。
[18]謹境界:嚴守邊界。謹,嚴守。
[19]師旅:為古代軍隊編制,因以指軍隊。《詩經·小雅·黍苗》:“我徒我御,我師我旅。”鄭玄箋:“五百人為旅,五旅為師。”
[20]兵戎:士兵。
[21]提枹(fú)鼓:提起鼓槌,拿起戰鼓。這里指擂動戰鼓,即《國語·齊語》“執枹鼓立于軍門,使百姓皆加勇焉”之意。枹,鼓槌。
[22]懷霸、王之余議:心懷五霸三王遺留下來的法則。霸、王,古稱有天下者為王,諸侯之長為霸。《管子·度地》:“能為霸、王者,蓋天子圣人也。”余議,遺法。議,通“義”,法則。一說“霸、王”指霸道和王道,亦通。
[23]攝治亂之遺風:攝取先王遺留下來治理國家的方法。治亂,謂治理混亂的局面,使國家安定太平。《孔子家語·哀公問政》“繼絕世,舉廢邦,治亂持危,朝聘以時”之“治亂”,即此意。遺風,前代或前人遺留下來的風教。《史記·貨殖列傳》:“故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
[24]大國:古時指大諸侯國。這里有對對方國家的尊敬之意。
[25]戄(jué)然:驚懼貌。《戰國策·魏策三》:“秦王戄然曰:‘國有事,未澹下兵也,今以兵從。'”
[26]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見《詩經·大雅·文王》。濟濟,眾多的樣子。
【譯文】
秦國想要攻打楚國,派使者到楚國去觀看楚國國寶。楚王聽到這個消息,召見令尹子西,問他說:“秦國想要看我國的國寶,我們的和氏璧、隨侯珠,可以給他看嗎?”令尹子西回答說:“臣不知道。”召見昭奚恤來問,昭奚恤回答說:“這是要觀察我國政事的得失而圖謀利益。其目的不在于觀看寶物,而是想看賢臣的有無。珠寶玉石這樣的玩物,不是被珍愛重視的國寶。”于是楚王便派昭奚恤應對秦國使者。昭奚恤調動三百精兵,列隊于都城西門內,在東面修筑了一座土壇,在南面修筑了四座土壇,在西面修筑了一座土壇。秦國使者來了,昭奚恤說:“先生是貴客,請到東面的上位就坐。”令尹子西、太宗子敖、葉公子高、司馬子反在南面的土壇上依次就坐。昭奚恤親自坐在西面的土壇上,說:“客人想要觀看楚國的國寶,楚國最為珍愛的是賢臣。治理百姓,充實谷倉,使百姓各得其所,有令尹子西在這里;手捧珪璧,出使諸侯,化解怨怒憤恨,建立兩國友誼,使國家沒有戰爭的憂患,有太宗子敖在這里;鎮守邊疆,嚴守邊界,不侵略鄰國,也不被鄰國侵擾,有葉公子高在這里;治理軍隊,整頓士兵,抵擋強敵,擂動戰鼓來調動百萬大軍,使將士們都赴湯蹈火,親冒白刃,萬死不辭,不顧身家性命,有司馬子反在這里;心懷五霸三王留存下來的法則,攝取先王遺留下來治理國家的方法,有昭奚恤在這里。敬請大國使者觀看。”秦國使者驚懼敬畏,無言以對,于是昭奚恤拱手作揖后離開了。秦國使者回國,對秦王說:“楚國有很多賢臣,不可以打楚國的主意。”于是不再進攻楚國。《詩經》說:“因為人才眾多,文王得以安寧。”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啊。
1.16 晉平公欲伐齊[1],使范昭往觀焉[2]。景公賜之酒[3],酣,范昭曰:“愿請君之樽酌[4]。”公曰:“酌寡人之樽,進之于客。”范昭已飲,晏子曰[5]:“徹樽[6],更之。”樽觶具矣[7],范昭佯醉[8],不悅而起舞,謂太師曰[9]:“能為我調成周之樂乎[10]?吾為子舞之。”太師曰:“冥臣不習[11]。”范昭趨而出[12]。景公謂晏子曰:“晉,大國也,使人來,將觀吾政也。今子怒大國之使者,將奈何?”晏子曰:“夫范昭之為人,非陋而不識禮也[13],且欲試吾君臣,故絕之也。”景公謂太師曰:“子何以不為客調成周之樂乎?”太師對曰:“夫成周之樂,天子之樂也。若調之,必人主舞之。今范昭,人臣也,而欲舞天子之樂,臣故不為也。”范昭歸,以告平公曰:“齊未可伐也。臣欲試其君,而晏子識之;臣欲犯其禮,而太師知之。”仲尼聞之曰:“夫不出于樽俎之間,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謂也!可謂折沖矣[14],而太師其與焉[15]。”
【注釋】
[1]晉平公:姬姓,名彪,春秋時期晉國國君。前557—前532年在位。欲伐齊:《史記·晉世家》載,晉平公在齊靈公時曾攻伐齊國一次,齊莊公時攻伐一次,崔杼弒齊莊公后,趁齊國內亂再次攻伐齊國。本章所說即是后一次伐齊之后的打算。齊,春秋時期諸侯國名,疆域在今山東北部、東部和河北的東南部。戰國時進一步發展,為戰國七雄之一。
[2]范昭:晉國大夫。
[3]景公:指齊景公,名杵臼。春秋時期齊國的國君。前547—前490年在位。
[4]愿請君之樽(zūn)酌:希望能允許我用您的酒杯喝酒。根據《儀禮·燕禮》鄭玄注,諸侯與臣子所用酒樽不同,公用“瓦大(大樽)”,卿、大夫、士用“方壺”。范昭身為人臣而想用人君的酒樽飲酒,是一種僭越行為,不符合禮節,因此晏子要求換掉這個酒樽。樽,古代盛酒的器具。酌,飲酒。
[5]晏子:齊國賢相。名嬰,字仲,謚“平”。歷仕齊國靈公、莊公、景公三君。《晏子春秋》一書即是有關他的傳說故事集。
[6]徹樽:撤去酒杯。徹,撤除,撤去。
[7]樽觶(zhì)具矣:新杯備辦好了。觶,酒器。具,備辦。
[8]佯(yánɡ)醉:假裝喝醉。佯,假裝。
[9]太師:樂官。多為盲者,故下文云“冥臣”。
[10]調:演奏。成周之樂:這里指天子之樂。成周,地名,故址在今河南洛陽。石光瑛《新序校釋》以為周宣王曾作樂器,其音律流播,各國樂官從而習之,其樂為當時所尊尚,故范昭以為請。
[11]冥臣:盲臣。古代樂師的自稱。冥,通“瞑”,目盲。
[12]趨:快走。
[13]陋:知識淺薄。
[14]“夫不出于樽俎(zǔ)之間”以下四句:此句意思不暢,疑文字有誤。王念孫《讀書雜志》認為當作“夫不出于樽俎之間,而知沖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謂也”,知沖,即折沖,“可謂折沖矣”五字衍。其說是,譯文從之。折沖,折退敵方戰車。沖,沖車。《呂氏春秋·召類》“而折沖乎千里之外者”高誘注:“沖,車。所以沖突敵之軍,能陷破之也……使欲攻己者折還其沖車于千里之外,不敢來也。”樽俎,古代盛酒肉的器皿。樽以盛酒,俎以盛肉。后來常用做宴席的代稱。又,石光瑛《新序校釋》則認為“可謂折沖矣”五字非衍,當是古語,用以表“反復贊嘆之意”,亦通。
[15]與:贊許。
【譯文】
晉平公想要攻打齊國,派范昭前往觀察。齊景公賜給他酒,喝得暢快時,范昭說:“我請求用君主您的酒杯喝酒。”景公說:“將我的酒杯斟滿酒,進獻給客人。”范昭喝完后,晏子說:“把這酒杯撤下去,換只酒杯。”新杯備好了,范昭假裝喝醉,很不高興地起舞,對太師說:“你能為我演奏成周之樂么?我合你的節奏跳舞。”太師說:“盲臣沒有學習過。”范昭便快速走了出去。景公對晏子說:“晉國是大國,派使者過來,是要觀察我國的政事。現在先生卻觸怒大國的使者,該怎么辦?”晏子回答說:“范昭的為人,并非是淺薄而不知禮節之人,他是想以此來試探我們君臣,所以才拒絕他。”景公又對太師說:“先生為什么不為客人演奏成周之樂呢?”太師回答說:“成周之樂,是天子之樂。倘若演奏它,必須由君主合樂舞蹈。現在范昭,只不過是臣子,卻想要用天子的音樂來跳舞,我因此不給他演奏。”范昭回去后,將其所見稟報給晉平公說:“齊國不可以攻打。我想要試探其君主,卻被晏子識破了;我想要僭越其禮節,卻被太師知道了。”孔子聽到此事,說:“不離開宴席之間,就將敵人的戰車折退于千里之外,大概說的就是晏子啊!而太師也是值得贊許的。”
1.17 晉平公浮西河[1],中流而嘆曰[2]:“嗟乎!安得賢士與共此樂者?”船人固桑進對曰[3]:“君言過矣。夫劍產干越[4],珠產江漢[5],玉產昆山[6],此三寶者,皆無足而至。今君茍好士[7],則賢士至矣。”平公曰:“固桑來!吾門下食客者三千余人[8],朝食不足,暮收市租;暮食不足,朝收市租。吾尚可謂不好士乎?”固桑對曰:“今夫鴻鵠高飛沖天[9],然其所恃者六翮耳[10]。夫腹下之毳、背上之毛[11],增去一把[12],飛不為高下。不知君之食客,六翮邪?將腹背之毳也[13]?”平公默然而不應焉。
【注釋】
[1]浮:游,泛舟。《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即引作“游”。西河:指龍門一帶的黃河,因其在晉西,故得名。
[2]中流:指半渡,船到河水中間。
[3]固桑:《韓詩外傳》作“盍胥”,《說苑·尊賢》作“古乘”,《漢書·古今人表》作“固來”,其實都是一人。固、盍、古雙聲,胥、桑聲亦相通。乘、桑、來形近而誤。
[4]劍產干越:古書記載,吳越一帶是出產寶劍的地方。干,國名,其地近吳,后為吳所并。此處與“越”連言,指春秋時的吳國和越國。漢魏本、鐵華館本、四部本“干”皆作“于”。朱季海《新序校理》以“干”為是:“今謂字當為‘干’,宋本是也……蓋劍之所產,故此稱干越也。”石光瑛《新序校釋》即作“干”,“干越”對下文“江漢”,“以二國對二水也”。
[5]珠產江漢:長江與漢水一帶,以產寶珠出名。《呂氏春秋·重己》、《淮南子·說山訓》皆謂“江漢之珠”。《呂氏春秋》高誘注:“江漢有夜光之明珠,珠之美者也。”江漢,指長江與漢水一帶及其附近的一些地區,古荊楚之地,在今湖北境內。
[6]玉產昆山:昆山,昆侖山。古書謂昆侖山盛產美玉,《尚書·胤征》謂:“火炎昆崗,玉石俱焚。”昆崗,即昆侖山。另,《史記·李斯列傳》“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桓寬《鹽鐵論·力耕》“美玉珊瑚出于昆山”等,皆可證。
[7]茍:如果,假使。
[8]食客:春秋戰國時寄食于豪門大家,為主人出謀劃策、奔走幫忙的門客。
[9]今夫鴻鵠高飛沖天:今,表示假設的語氣。鴻鵠,天鵝,似大雁而略大,飛得很高。
[10]恃(shì):依靠,仗著。六翮(hé):鳥雙翅中的正羽,用以指鳥的兩翼。《戰國策·楚策四》:“奮其六翮而凌清風,飄搖乎高翔。”
[11]毳(cuì):鳥獸的細毛。比喻無足輕重的事物。
[12]增去一把:增加或者減少一把羽毛。去,除去。這里指拔去。
[13]腹背之毳:盧文弨《群書拾補》謂一本“之”下有“毛”字,石光瑛《新序校釋》即補作“腹背之毛毳”,以與上文“腹下之毳、背上之毛”相應。說可參。
【譯文】
晉平公在西河之上泛舟,船到河中而感嘆說:“哎!怎樣才能得到賢士與我共享此樂呢?”船夫固桑上前回答說:“君主這話錯了。名劍出于吳越之國,寶珠產于長江、漢水一帶,美玉盛產于昆侖山,這三種寶物,都沒有長腳卻到了您身邊。現在您如果真的喜好賢士,賢士自然就會來到您身邊了。”晉平公說:“固桑過來!我門下有食客三千多人,他們如果早飯不夠吃,我晚上就去征收市租;晚飯不夠吃,我第二天早晨就去征收市租。我難道說是不喜好賢士嗎?”固桑回答道:“那天鵝高飛直沖天際,但它所依靠的卻是翅膀上的幾根正羽,而它腹、背上的細羽毛,增加或減去一把,飛翔的高低都不會受到影響。不知道您的食客,是翅膀上的正羽呢?還是腹、背上的細毛呢?”晉平公聽后沉默不語無法應答。
1.18 楚襄王問于宋玉曰[1]:“先生其有遺行邪[2]?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3]?”宋玉對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4]。客有歌于郢中者[5],其始曰《下里》、《巴人》[6],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7];其為《陽陵》、《采薇》[8],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9],國中屬而和者,數十人而已也[10];引商刻角,雜以流徵[11],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是其曲彌高者[12],其和彌寡[13]。故鳥有鳳而魚有鯨[14],鳳鳥上擊于九千里[15],絕浮云,負蒼天[16],翱翔乎窈冥之上[17],夫糞田之[18],豈能與之斷天地之高哉[19]?鯨魚朝發昆侖之墟[20],暴鬐于碣石[21],暮宿于孟諸[22],夫尺澤之鯢[23],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鯨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奇行[24],超然獨處[25],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注釋】
[1]楚襄王:底本作“楚威王”,誤。根據《史記·屈原列傳》,宋玉晚于屈原。屈原在楚威王時尚幼,則宋玉未及楚威王朝。《文選·宋玉對楚襄王問》即作“楚襄王”。楚襄王,即頃襄王,名橫。戰國末期楚國的君主。前298—前263年在位。宋玉:戰國末期楚國辭賦作家,鄢(今湖北宜城)人。《史記·屈原列傳》說:“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韓詩外傳》卷七、劉向《新序·雜事五》、傅毅《舞賦》中對其事跡有零星記載。綜合起來看,宋玉原是一位貧士,經人引薦做過楚襄王的小臣如文學侍臣之類,當過大夫。頃襄王稱之為“先生”,但實際上不被重用。
[2]遺行:失檢的行為,即品行有失。《文選》李善注:“遺行,可遺棄之行也。”
[3]士民:古代四民之一。《穀梁傳·成公元年》:“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民,有工民。”范寧注:“學習道藝者。”這里泛指士大夫。眾庶:眾民,百姓。不譽:不稱譽,實際上指人家非議。甚:很,極。
[4]畢其辭:把話說完。畢,完結。辭,言辭,文辭。
[5]郢(yǐnɡ):地名。楚國國都,在今湖北江陵東北。
[6]《下里》、《巴人》:樂曲名,是當時通俗的音樂。《文選》五臣注:“下曲名也。”《下里》,鄉里歌謠。《巴人》,指巴人之曲。巴,古國名,在今川東、鄂西一帶。
[7]國中:都城中。屬(zhǔ)而和(hè)者:跟著一起唱的人。屬,跟著。和,聲音相應。
[8]為:唱。《陽陵》、《采薇》:也是楚國當時的樂曲,比《下里》、《巴人》高雅。《淮南子·人間訓》又作“《陽阿》、《采菱》”。《楚辭·招魂》王逸注:“楚人歌曲也。”《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五引許慎注:“楚樂之名也。”《文選》作“《陽阿》、《薤(xiè)露》”。
[9]《陽春》、《白雪》:古代楚國高雅的樂曲,較之于《陽陵》、《采薇》更為復雜難唱。
[10]數十人而已也:只不過幾十個人罷了。
[11]引商刻角,雜以流徵(zhǐ):指唱的樂曲時而是高昂的商音,時而是清越的角音,還雜有流暢的徵音。形容樂曲的高雅美妙,抑揚頓挫。商、角、徵,這里指宮、商、角、徵、羽五音之“音階”。商音較高,唱時要提高嗓音,所以稱“引商”;角音清越,唱時要用力刻畫,所以稱“刻角”;徵音流暢,所以稱“流徵”。一說“商、角、徵”指曲調,“引商刻角”是將曲調從商調降為角調;“流徵”是降徵調。說可參。
[12]彌:更加,越發。
[13]寡:少,缺少。
[14]故:句首發語詞,與“夫”類似。鳳:鵬。“鳳”、“鵬”古音相通。一說“鳳”指鳳凰,傳說中的瑞鳥。鯨:俗稱“鯨魚”。生長在海洋中的哺乳動物,形狀像魚,胎生,鼻孔在頭的上部,用肺呼吸。體長可達三十米,是現在世界上最大的動物。或即《莊子·逍遙游》中的鯤。《文選》即作“鯤”。下同。
[15]鳳鳥:《文選》作“鳳凰”。擊:沖擊。這里指搏擊長空。
[16]絕浮云,負蒼天:化用《莊子·逍遙游》“絕云氣,負青天”兩句。絕,越過。負,背負,即背靠。蒼天,青天。
[17]翱(áo)翔:飛翔,盤旋。窈(yǎo)冥:即杳冥,極遠的高空。
[18]糞田:糞土之田。石光瑛《新序校釋》作“鹵(lǔ)田”,即今所謂鹽堿地。備參。(yàn):鳥名。鶉的一種。
[19]斷:判斷,裁決。
[20]昆侖之墟:昆侖山下。昆侖,我國西部的著名大山。墟,山基,這里指山腳下。《爾雅·釋水》郭璞注:“山下基也。”
[21]暴(pù):同“曝”,曬。鬐(qí):魚脊鰭。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北。
[22]孟諸:古大澤名。亦作“孟豬”或“孟潴(zhū)”。在今河南商丘東北、虞城西北。
[23]尺澤:小池。《文選》李善注:“尺澤,言小也。”鯢(ní):動物名。身體長而扁,生在山溪中。叫的聲音像嬰兒,俗稱“娃娃魚”。
[24]瑰(ɡuī)意奇行:指高明的思想和奇異的行為。瑰與奇,互文見義,都是奇異的意思。
[25]超然獨處:指超出世事離群獨居。
【譯文】
楚襄王問宋玉說:“先生大概是有失于檢點的行為吧?為什么士民百姓一點兒都不說你好呢?”宋玉回答說:“是,是的,有的。希望大王寬恕我的罪過,讓我把話說完。有個在郢都中唱歌的客人,剛開始,唱的是《下里》、《巴人》,都城里能和著他唱的多達數千人;等到他唱《陽陵》、《采薇》時,都城里能和著他唱的有數百人;唱《陽春》、《白雪》時,都城里能和著他唱的不過幾十人罷了;到他時而唱高昂的商音,時而唱清越的角音,還雜有流暢的徵音時,都城里能和著他唱的不過幾個人了。這是因為曲調越高雅,能夠和唱的人就越少。鳥類中有鵬鳥而魚類中有鯨魚,鵬鳥搏擊九千里以上的高空,越過浮云,背負蒼天,翱翔在最高遠的天空中,糞田里的鶉,怎么能和它一起判斷天地的高遠呢?鯨魚在早晨從昆侖山下出發,在碣石山晾曬它的鰭,晚上在孟諸休息,小池里的鯢魚,怎么能和鯨魚一起測量江海的廣大呢?不僅僅鳥中有鵬、魚中有鯨,士民之中也有高下之分。圣人思想高明行為獨特,超脫世事而離群獨居,世俗之人,又怎么能理解我的所作所為呢?”
1.19 晉平公閑居[1],師曠侍坐[2]。平公曰:“子生無目眹[3],甚矣子之墨墨也[4]。”師曠對曰:“天下有五墨墨,而臣不得與一焉[5]。”平公曰:“何謂也?”師曠曰:“群臣行賂,以釆名譽[6],百姓侵冤[7],無所告訴[8],而君不悟[9],此一墨墨也;忠臣不用,用臣不忠,下才處高,不肖臨賢[10],而君不悟,此二墨墨也;奸臣欺詐,空虛府庫[11],以其少才,覆塞其惡,賢人逐,奸邪貴,而君不悟,此三墨墨也;國貧民罷[12],上下不和,而好財用兵,嗜欲無厭[13],諂諛之人[14],容容在旁[15],而君不悟,此四墨墨也;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而君不悟,此五墨墨也。國有五墨墨而不危者,未之有也。臣之墨墨,小墨墨耳,何害乎國家哉?”
【注釋】
[1]閑居:避客休閑而居。《禮記·孔子閑居》:“孔子閑居,子夏侍。”陸德明釋文:“退燕避人曰閑居。”燕,通“宴”。
[2]侍坐:在尊長近旁陪坐。《禮記·曲禮上》:“侍坐于所尊,敬毋余席。”孔穎達疏:“謂先生坐一席,己坐一席,己必坐于近尊者之端,勿得使近尊者之端更有空余之席。”
[3]無目眹(zhèn):底本作“無目朕”,誤。今據鐵華館本、漢魏本、四部本改。底本亦有前人改“朕”為“眹”的痕跡。無目眹,指眼睛上下粘合無縫隙。眹,目縫。《周禮·春官·樂師》鄭玄注引鄭司農云:“無目眹謂之瞽。”孫詒讓《正義》:“先鄭云‘無目眹’者,蓋謂目縫粘合,絕無形兆。”
[4]墨墨:昏暗暗昧貌。《管子·四稱》:“政令不善,墨墨若夜。”尹知章注:“言其昏暗之甚也。”《太平御覽》引作“默默”,義同。
[5]與(yù)一:參與其一。與,參與。《太平御覽》即引作“預”。
[6]群臣行賂,以釆名譽:群臣賄賂人主左右以獲取顯名令譽。行賂,行賄。采,采獲,求取。
[7]侵(jìn)冤:沉冤。侵,通“浸”,沉。
[8]告訴:亦作“告愬”,向上申訴。《呂氏春秋·振亂》:“世主恣行,與民相離,黔首無所告愬。”其義同。
[9]悟:醒悟。
[10]不肖臨賢:指不賢之徒居高位統治賢才。臨,臨其上,即在……之上。
[11]空虛府庫:使府庫空虛。《類說》卷三引作“府庫空虛”。府庫,舊指國家貯藏財物、兵甲的處所。
[12]罷(pí):勞累。
[13]嗜(shì)欲:嗜好與欲望。多指貪圖身體感官方面享受的欲望。《荀子·性惡》:“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祿盈而忠衰于君。”其義同。厭:滿足,后作“饜”。
[14]諂諛:諂媚阿諛。諂,底本作“”。“諛”文意不通,今據鐵華館本改。
[15]容容:隨眾附和。《史記·張丞相列傳》:“其治容容隨世俗浮沉,而見謂諂巧。”又,《說苑·臣術》:“懷其智,藏其能,容容乎與世沉浮,上下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
【譯文】
晉平公休閑而居,師曠在一旁陪坐。晉平公說:“你生來目盲,你真是昏暗得太厲害了!”師曠回答說:“天下有五種昏暗,但我卻連一種也沒有。”平公說:“這話怎么說?”師曠回答:“群臣行賄來換取名譽,百姓冤屈沉沉,無處申訴,而君主卻不覺悟,這是第一種昏暗;忠臣不被重用,被重用的大臣不忠誠,才能低下的身居高位,不賢之人反在賢人之上,而君主卻不覺悟,這是第二種昏暗;奸臣欺上瞞下,使得國家府庫空虛,并以他們淺薄的才能,掩蓋他們的罪惡,賢人被放逐,奸邪之人成了顯貴,而君主卻不覺悟,這是第三種昏暗;國家貧窮,百姓疲困,上下不和睦,居上位的人聚斂財物、發動戰爭,嗜好和欲望無法滿足,阿諛奉承之人在身邊隨眾附和,而君主卻不覺悟,這是第四種昏暗;治國大道不能昭明,法律政令不能施行,官吏行為不正,百姓不能安寧,而君主卻不覺悟,這是第五種昏暗。國家有這五種昏暗而不危亡,那是從來沒有的。我的昏暗,不過是個人的小昏暗罷了,對國家又有什么害處呢?”
1.20 趙文子問于叔向曰[1]:“晉六將軍孰先亡乎[2]?”對曰:“其中行氏乎[3]!”文子曰:“何故先亡?”對曰:“中行氏之為政也,以苛為察,以欺為明,以刻為忠[4],以計多為善[5],以聚斂為良[6]。譬之其猶鞟革者也[7],大則大矣,裂之道也,當先亡。”
【注釋】
[1]趙文子:名武,又稱趙孟。晉平公時(前557—前532年在位)為正卿。叔向:晉大夫,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又字叔譽,因被封于楊(今山西洪洞),以邑為氏,別為楊氏,又稱叔肸、楊肸。他出身晉國公族,歷事晉悼公、晉平公、晉昭公三世。
[2]晉六將軍:指晉國的韓氏、趙氏、魏氏、知氏、范氏、中行氏。這六個家族在晉國世代為卿,又稱為六卿。
[3]中行氏:晉國有上、中、下三支車軍,后又增設中行、左行、右行三支步軍,來加強兵力。中行由荀林父率領,后荀林父以“中行”為氏。
[4]以刻為忠:把刻薄傷民認為是忠心。《淮南子·道應訓》作“以刻下為忠”,意更曉暢。
[5]計:計簿。這里指計簿所記的收入之數。一說“計”為計謀,指巧詐之計。
[6]聚斂:搜刮、斂取錢財。
[7]鞟(kuò):通“廓”,擴大,張大。《淮南子·道應訓》即作“廓”。《文子》則作“廣”,其義同。
【譯文】
趙文子問叔向:“晉國掌握軍權的六家哪一家最先滅亡呢?”叔向回答說:“大概是中行氏吧!”文子說:“他為什么最先滅亡呢?”叔向回答說:“中行氏處理政事,以苛刻為明察,以欺騙為明智,以刻薄傷民為忠心,以收入增多為善事,以搜刮斂財為才能。這就好比把獸皮拉大一樣,大是大了,但也是破裂的路徑,應當最先滅亡。”
1.21 楚莊王既討陳靈公之賊[1],殺夏徵舒[2],得夏姬而悅之[3],將近之。申公巫臣諫曰[4]:“此女亂陳國[5],敗其群臣[6],嬖女不可近也[7]。”莊王從之。令尹又欲取,申公巫臣諫,令尹從之[8]。后襄尹取之[9]。至恭王與晉戰于鄢陵[10],楚兵敗,襄尹死,其尸不反[11]。數求晉,不與[12]。夏姬請如晉求尸[13],楚方遣之,申公巫臣將使齊[14],私說夏姬與謀。及夏姬行,而申公巫臣廢使命[15],道亡[16],隨夏姬之晉。令尹將徙其族[17],言之于王曰:“申公巫臣諫先王以無近夏姬,今身廢使命,與夏姬逃之晉,是欺先王也[18]。請徙其族。”王曰:“申公巫臣為先王謀則忠,自為謀則不忠,是厚于先王而自薄也,何罪于先王?”遂不徙。
【注釋】
[1]楚莊王既討陳靈公之賊:據《左傳·宣公十年》記載,陳靈公、孔寧、儀行父和夏徵舒之母夏姬私通,有一次他們三人在夏家喝酒,陳靈公對儀行父開玩笑說:“徵舒像你。”儀行父回答:“也像您。”夏徵舒聽到后非常生氣,在馬棚里埋伏了弓箭手,當陳靈公離席出門行至馬棚時,將其射死,自立為陳侯,引起陳國內亂,孔寧和儀行父逃到楚國。次年,楚莊王率諸侯伐陳,殺夏徵舒。賊,指殺害陳靈公的夏徵舒。陳靈公,名平國,春秋時陳國國君。前613—前599年在位。
[2]夏徵舒:字子南,夏姬之子,陳國大夫。
[3]夏姬:春秋時鄭穆公之女,陳御叔之妻。據《列女傳·孽嬖傳》記載,夏姬貌美,曾三為王后,七為夫人。
[4]申公巫臣:姓屈,名巫,字子靈。楚大夫。楚莊王封其于申,故又稱“申公”或“申侯”。
[5]此女亂陳國:因為夏姬與陳國君臣淫亂,導致其子殺死了陳靈公,陳國滅亡,因此申公巫臣說“此女亂陳國”。
[6]敗其群臣:指孔寧、儀行父出奔。
[7]嬖(bì)女:受寵愛的姬妾。
[8]令尹又欲取,申公巫臣諫,令尹從之:《左傳·成公二年》記載,楚莊王伐陳殺夏徵舒后,子反欲娶夏姬,申公巫臣諫以此女不祥,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夏姬。子反乃止。
[9]襄尹:楚國大夫連尹襄老。《左傳·宣公十二年》載,連尹襄老在晉楚邲之戰中,被晉人射死,尸體也被搶走。
[10]恭王與晉戰于鄢(yān)陵:根據《左傳·成公十六年》記載,是年(前575),楚恭王因救鄭和晉國戰于鄢陵,楚軍因司馬子反醉酒而敗。恭王,指楚恭王,熊姓,名審,楚莊王之子。前590—前560年在位。鄢陵,地名。在今河南鄢陵。
[11]襄尹死,其尸不反:反,同“返”,返回。這里指返鄉。按,此事與《左傳》所記有出入。據《左傳》,襄老死于前597年的邲之戰,而非前575年的鄢陵之戰。
[12]數求晉,不與:邲之戰中楚俘虜了晉知莊子荀首之子荀,知莊子射死襄老,不還其尸,欲以交換其子。
[13]夏姬請如晉求尸:根據《左傳·成公二年》記載,申公巫臣唆使夏姬請求回到鄭國迎受襄老的尸首,并且讓鄭國人召她回去。
[14]申公巫臣將使齊:根據《左傳·成公二年》記載,晉國聯合魯國和衛國討伐齊國。楚恭王即位后,將在這年冬天討伐魯國,以救齊國,恭王叫申公巫臣出使齊國,并把出兵之日告訴給齊國。
[15]申公巫臣廢使命:根據《左傳·成公二年》記載,申公巫臣出使齊國,將全部家產都帶走了,到了鄭國之后,叫人將送往齊國的聘幣送回楚國,自己則和夏姬一同逃到晉國。
[16]道亡:在途中逃亡。即《史記·高祖本紀》“徒多道亡”之義。
[17]徙:流放。
[18]先王:指楚莊王,春秋五霸之一。
【譯文】
楚莊王討伐謀殺陳靈公的賊臣,殺死夏徵舒,得到夏姬后很是喜歡其美貌,準備親近她。申公巫臣進諫說:“這個女人禍亂了陳國,敗壞了陳國的很多大臣,像這種淫亂的女人是不可親近的。”楚莊王聽從了他的話。令尹又想要娶夏姬,申公巫臣又勸阻,令尹聽從了他的話。后來襄尹娶了夏姬。等到楚恭王和晉國在鄢陵開戰時,楚國戰敗,襄尹戰死,他的尸體被晉國得到沒有運回來。楚國多次請求晉國歸還尸體,晉國都不給。夏姬請求去晉國要回尸體,楚國正要派夏姬去時,正趕上申公巫臣將要出使齊國,他私下里勸說夏姬,和她謀劃好一同逃離楚國。等到夏姬出發后,申公巫臣放棄了出使齊國的使命,中途逃亡,跟隨夏姬來到晉國。令尹打算流放申公巫臣的家族,就對楚王說:“申公巫臣曾勸說先王不要親近夏姬,現在他不執行出使齊國的使命,和夏姬逃到晉國,這是欺騙先王。請您允許我流放他的家族。”楚王說:“申公巫臣為先王的謀劃是忠心的,為自己的謀劃卻不是忠誠無私的,這是他為先王考慮得多,為自己考慮得少,他對于先王有什么罪過呢?”于是就沒有流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