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元文化中的中國思想
- 樂黛云
- 2605字
- 2019-02-28 15:53:32
二、關于文學研究的一些思考
這一文學研究的新平臺首先體現為眾多學者對世界文學的熱烈探討。謝天振教授主編的《中國比較文學》兩年來已組織了多期世界文學的專欄討論,取得了很大成績。過去中國的世界文學概念多半是沿著歌德和馬克思的定義來立論的,前者強調世界文學是各民族優秀文學作品的聚合,后者強調“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文學”,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發展的背景下,由過去的“許多”形成了“一種”,即一種不同原樣的、總體性的新的世界文學。時代前進了,世界文學從歌德到馬克思,經歷了“優秀作品總和論”和“市場聯系說”的不同階段,現在正在向“多元對話”的階段發展。新的世界文學應不只是各種作品的孤立聚合,而是互識、互證、互補的有機的結合體;同時更不是融多種文學為一體的新的合金,而是保持和發展著各自特點,從其他文學吸取著營養,為其他文學不斷作出獨特貢獻的各不相同的文學的總和。
中國學者對世界文學的探索,從開始就有一些與上述兩種定義不同的路向。其開端是魯迅的《摩羅詩力說》(1907)。在這篇文章中,魯迅提出了“首在審己,亦必知人”。“審己”,即了解自己,這顯然是首要的。例如他談到拜倫、雪萊的惡魔詩派對俄國和東歐的影響時,首先關注的是“若夫斯拉夫民族,思想殊異于西歐”,因此“普式庚所愛,漸去裴倫式勇士而向祖國純樸之民”,指出這是“國民性之不同”使然。他指出惡魔詩派影響深遠,“入俄則起國民詩人普式庚,至波闌則作報復詩人密克威支,入匈加利則覺愛國詩人裴彖飛”。這些論述都不是簡單的匯總,更不是簡單地“合為一體”,而是主張在匯通中保持各民族文學的差異性,同時又與另一種文學發生關系并從中受益。
沿著魯迅的思路,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第一任會長楊周翰提出研究外國文學首先要有一個中國人的靈魂,也就是強調首先要了解自己,要有深入的文化底蘊,才能使自己的外國文學研究有中國特色,而中國文學也才能真正進入世界。
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對世界文學也有其獨特的思考。早在1991年他就提出“中國文學中的世界性因素”。他指出中國文學“以獨特的面貌加入世界文化的行列,并豐富了世界文化的內容。在這種研究視野里,中國文學與其他國家的文學在對等的地位上共同建構起世界文學的復雜模式”,他強調“中國文學這一元素加入到國際比較文學的總體背景上去以后,原來西方人賦予的整個世界觀都將應該有所變化”。他關注的是各國文學在不同特點的基礎上,建構起一個“世界文學的復雜模式”。他的這些主張與當前對世界文學的討論有許多吻合之處。他不僅在理論上進行了深入探討,而且不遺余力地在文學實踐中尋找這樣的“世界性因素”,如“懺悔意識”、“惡魔意識”、“生存意識”等。這顯然吸取了原來歌德和馬克思定義的某些部分,但又不同于他們的定義。
我還想提到北京大學的一些青年學者在探討世界文學的過程中所取得的新的成績。他們特別強調了動態和開放的心態。如張沛副教授在他的近作《文學的解放》中所說,在全球化的今天,“文學”必然是“世界的”?!拔膶W”的“客觀對應物”和“意向性客體”是世界。世界不僅是“在時間中的有形實在”,而且“世界的存在具有一種發生的性質”。換言之,世界“世界著”:“世界”正在不間斷地進行著自身的綻露和延異。張沛強調了一切都是不確定的,變動不居的,正在形成過程之中。正如陳躍紅在《什么“世界”,如何“文學”》中所揭示的,世界和文學都在不斷變動之中。他引巴赫金的話說,別人的文化只有在他人文化的眼中,才能較為充分和深刻地揭示自己(但也不是全部,因為還會有另外的他人文化到來,他們會見得更多,理解得更多)。一種涵義只有在與另一種涵義相遇交鋒之后,才會顯現出自己的深層底蘊。
以上所談,似可概括為:第一,世界文學不是孤立存在的。某種文學必須通過另一種文學的接受、詮釋甚至變形才有可能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因此重要的是要以某種文化底蘊作為出發點。北京大學張輝論證說,只有跨文化、跨語言乃至跨學科的翻譯與研究,才能使得原先處于相對封閉狀態的國別文學,成為他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重要構成部分。他舉例說,對一個不通西班牙語的人來說,如果沒有楊絳的漢語翻譯,《堂吉訶德》就永遠只是一個“不存在”,既不可能成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分,也不可能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漢語翻譯首先體現著中國文化的底蘊,這大概也就是大衛·達姆羅什所說的“有多少種民族文學,就有多少種世界文學”。推而廣之,也可以說以跨文化文學研究為核心的比較文學為世界文學的存在提供了前提和可能。
第二,中國學者所討論的世界文學并不是某種固定的客體,而是一個過程,一個在變動不居的世界上,不同人們對多種文學進行解讀、吸取、改變和欣賞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起主導作用的,是主體對本身文化底蘊體驗的深度體驗,同時也體現著他對別種文化的理解和熱忱。在這一點上,我頗欣賞大衛·達姆羅什所說的“世界文學不是一組經典文本而是一種閱讀方式”?!锻鈬膶W評論》的年輕編輯張錦博士在為這次年會提交的論文中強調:文學與比較文學作為現代概念是相互確定和相互產生的,二者是處于一種動態的互相建構的狀態,比較文學不再以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比較或關系為絕對依據,民族文學也始終開放于世界文學的語境之中。那么,是不是可以說世界文學就是世界性文學,而世界性源于世界的自身延異(非目的論的);就此而言,是不是可以說,現階段的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在“多元對話、異質互動”這一點上會合了?是不是可以說,如果把世界文學看做一個過程,那么,比較文學就是指向這一過程的途徑?
總之,在這個建構性的后現代思潮所開啟的平臺上,過去相對孤立的國別文學研究注入了新的、有機的世界文學因素,比較文學的互為主觀、互為參照、雙向闡發等理論不可阻擋地突破了國別文學的自我設限。正如陳躍紅所說,“有關世界文學的討論實質上是在比較文學的前提和基礎上,探索一條在多元化語境下國際文學生態建構的路徑,以推動多元性文學價值理念和標準在世界文學生態中的形成和發展”。在中國,這種全球化的、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的新精神正在滲透到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文學史、古典文學研究、現代文學研究等各個學科領域。這無疑會帶來整個文學研究的重建和更新。這也正是我們提倡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的根本目的。
在一個超越本質主義的后現代語境中,硬要為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及其相互關系下什么定義,我想是不大必要也不大可能的。我們需要的是面對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更深層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