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刻,我們遠在西非
- 王歡
- 6字
- 2019-10-09 17:39:27
02——旅程篇

努瓦克肖特之行
引言:若干年后,總是在安靜或喧囂的一瞬間,時間回眸,畫面定格,不經意間,腦海中掠過初來乍到毛里塔尼亞的聲像:傍晚,一群勤勞覓食而歸的白色、灰色、灰白色鴿子,紛落在空調室外機、配件廠房、廚房旁邊的大樹上,咕嚕撲騰,此起彼伏,敲打著彼時的耳膜和此時的心瓣……
時間:2010年
地點:西非,毛里塔尼亞
起初,自夢中顛醒的人們,以為是在荒漠中迫降。從狹窄吝嗇的飛機窗口朝外張望,光禿禿、黃溜溜的沙漠空間讓人窒息,唯有黑色的跑道區分著周圍的土黃。從被譽為非洲后花園的摩洛哥起飛,歷經3個小時的疲憊飛行,精疲力竭的飛機載著昏昏欲睡的乘客,在滑行道上殘喘,嗡嗡的噪聲,由嘶鳴變為啜泣,由啜泣變為嗚咽……
在遠機位的登機車上,雙腳還沒有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一陣熱浪噴涌而來,從鼻孔、眼睛、耳朵和毛孔鉆入五臟六腑。即使在寂靜如冰的黑夜,熱氣依然肆虐如魔,企圖卷走身體的所有水分,將人體從“心”榨干。一剎那,如同埃及古墓的木乃伊,渾身沙塵,干燥如柴……乘客們魚貫而出,踩得登機車梯子在熱風中顫抖不已,吱呀亂響,幾欲崩塌……
一條黑得連標線都淹沒的路面,蜿蜒如龍,奔向駐地。在夜風中,在路邊商鋪昏暗的燈光中,在人們布滿血絲的眼中,拼命而又低調地扮演著這個城市的地標。彼時在飛機上俯瞰,城市的點點燈光擊打著人們的視網膜,人們心算單平方米燈光數,判斷著城市的繁華,而這條黑色巨龍,如同一把掃帚,橫掃這一世繁華……
這是首都——努瓦克肖特——毛里塔尼亞的政治中心。坐在車上,向往著繁華的市中心,以及擁堵不堪需要時走時停的步行街。只是到最后,繁華未見,市區已過,空留唏噓。

黑色瀝青路邊的平房,平房的門口,門口的熒光燈,圍繞著激情四射的瘋狂昆蟲,它們企圖撐起這個城市的繁華和熱烈……
因為時差,到達駐地時,頭腦清醒,感官靈敏。平房宿舍門口的空調機,如同飛機的發動機,嗡嗡作響,單薄的扇葉用速度和激情向發動機挑戰。棲息其上的鴿子,在人們的擾動下,一陣騷亂,咕咕作響后,又酣睡如初。幾條精神抖擻的大狗,攜著黑色的影子,從黑暗中聚攏在走廊燈光下,在紗窗門外,用橢圓形的濕滑舌頭橫掃口鼻,發出吞咽的黏糊聲。這些最原始的聲像記憶,如同方正的印章,一剎那,戳在腦海的褶皺上,印出記憶的浮雕……一直到兩年之后的離別,記憶猶新……
在努瓦克肖特市中心,中國大使館舊址曾經古樹參天、青蔥郁綠。據說,有的樹齡已有幾十年光景,承載著一代代駐外工作者的寂寞和記憶。而如今,只有圓桌般大的樹樁緊緊抓住大地,干枯的樹枝如同人類的枯指,深陷在板結的沙地中。寄生在樹樁周圍的纖細樹苗,有時油綠如漆,有時干枯如柴,終究,他們所依附的樹根,再也汲取不到地下數十米的甘露,一茬接一茬地消亡、重生、消亡。
隔著一堵墻望去,墻卻擋住了一切。有人惋惜,說以前至少能看到墻后的樹,樹上的鳥,鳥飛入天,落葉繽紛……而今,只能猜測,墻后的沙,沙后的天,蔚藍的天……無形的風……
約莫40年前,一隊身著粗布衣服的中國工程隊,懷揣著那個時代的單純與激情,斗志昂揚,來到如今的友誼港附近。彼時,淤砂遍野,海浪如濤。在這單調的海天一線上,工程人背著萬能包,提著解放鞋,踏著平整如鏡的沙灘,聆聽著海浪的嗚咽,計算著風浪和淤砂的復雜指數,在不可能建港的位置,反復探索論證,不可思議地修建了一座港口,為表紀念,取名友誼港,以示中毛友誼。在工程人歇腳的一排房子前,有人想起了家鄉的草木,便換沙置土,每天舀上一瓢水,澆入永不解渴的土地。于是,纖弱的樹苗如同思念,雖幾經風沙,卻因備受呵護而茁壯成長,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人已歸去,樹苗以及它承載的故事,卻生根在這片土地,直至長成參天大樹,蔭及后人……
在努瓦克肖特這座城市的街巷阡陌,除了一棟棟灰色的、綠色的、白色的建筑物外,很少有大樹。只有在一些外國人聚集之地,才有綠蔭蔽日、花開滿墻的景色。有人開玩笑說,這個城市可以容下沙子,但不可以有綠色……
綠色,象征著生命,是令人眼最舒服的顏色。毛塔國旗,也是綠色。沒有哪個國家討厭一種顏色,卻用這種顏色浸染國旗。而事實上,當地人對綠色的熱愛是毋庸置疑的,僅僅從隆重場合的桌布,就能看得出來。
在這個多沙的國度,每當沙塵肆虐之時,疾沙所到之處,所有的物體,甚至人和動物,都被罩上一層單調的土黃色,而樹木則可以起到防風固沙的作用,因此,無論從色彩還是從功用上,樹木都是絕好的選擇。

奈何卻容不下草木?
在毛塔的大部分地區,每年幾個月的雨季,支撐著這個國家羸弱的畜牧業。那個時節,遍地的綠色可以讓牲畜大快朵頤,而牧民們則哼唱著小調,悠閑地揮動鞭策,甩鞭聲穿梭在草木之中,連同營養豐富的綠汁流入牲畜的血液……沙漠中的牧民,過著久違的牧民生活。一輛輛卡車載著成熟待宰的牛羊奔馳在公路上,竟無哀嚎,對于它們,能在這茂盛的季節,深情凝視著歡快玩耍在綠叢中的后代,縱然用死亡定格,也是何等幸福!
彼時,從同在西非海岸的塞拉利昂傳來不詳之訊,該國發生霍亂疫情,好幾十人為此喪命。于是,塞拉利昂成為話題,從人文到政治,從政治到地理,從地理到歷史,從歷史到外交。有人注意到,塞拉利昂是一個原始森林覆蓋率極高的國家,而毛塔恰恰相反,號稱“沙漠之國”,不愧其名。而結果是,毛塔很少有所謂的傳染病,偶爾的霍亂或者瘧疾,剛剛進入毛塔邊境,還沒形成影響時,就因為沙漠的隔離,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身在努瓦克肖特的人們,每年在收到提前的疾病預警后,總是高興地收獲著失望。
于是,有人得出一個簡單的道理,那就是——可能是因為森林助長了疾病的傳播。既然森林茂盛,萬物茁壯,那么,疾病和病毒也會加速繁殖,而茫茫的沙漠以及干燥的熱風、強烈的光照則將細菌和病毒稀釋并殺死。這個解釋倒是不無道理。原始森林的潮氣,以及其對于風力的阻擋,讓細菌和病毒有了棲身之所,而在沙漠里,這些細菌和病毒暴露無遺。當它們企圖躲在沙縫時,強勁的狂風就將沙子翻滾,將它們生拉硬拽出來,然后曝曬、炙烤、打磨,一遍遍消毒,最后,這些細菌和病毒終于消失殆盡!
看來,對于一些國家來說,可能森林是財富,他們可以拿出萬萬個理由去解釋、引申。但是,對另一些地方的人來說,他們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雖然很多人認為他們的方式可能不對,但這些已經沉淀在他們基因里的方式,成年累月地以自己的理由存在著并不斷傳續。
存在即合理,如此而已。

傍晚,驅車去距離駐地15公里處的魚市買魚。聽說,這里是世界上難得的沒有被開發的原始海岸,沒有污染,沒有養殖,沒有過度捕撈,魚兒也心情舒暢,自然肉質鮮美,加之價格低廉,是海鮮吃貨的絕佳掃貨之處。
偏愛海貨的日本人,早在20世紀就投資援建了這個位于大西洋海岸線上的魚市。被歐洲淘汰的老款破舊奔馳汽車停在魚市的拱形門外,悠閑地等待著主人滿載而歸。
魚市主體是一個拱形的棚區,如同國內的菜市場,下面有若干排攤位。在魚市的背面,是廣闊的大西洋,漁民們的小船整齊地排在岸邊。剛剛靠岸的小漁船,由身強力壯的漁民牽引到岸邊淺水區,一筐筐活蹦亂跳的魚從船上搬出,直奔不到50米遠的魚市攤位。而在攤位相夾的走道上,食客可以盡情物色、挑選。說是海貨,其實主要是魚。部分攤位上放著碩大的黃魚,露出的牙齒像刀片一樣。
這魚市和海灘,與一望無際的大海和大海盡頭的夕陽,構成一幅人文風景畫。當走進畫里,回頭看那些魚市的建筑物,涂滿墻壁的海鮮圖案鮮艷奪目,為腥氣熏天的魚市增添了一絲清爽。
據說,當地人不吃無鱗之魚。起初,漁民從海里捎帶捉到螃蟹、魷魚和鮑魚之類的海貨,一般當損耗處理,但后來,他們逐漸發現商機,便售賣給外國人。生意總是產生于需求。

……
俗語道,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天之計在于晨,但對于努瓦克肖特而言,全年基本都是在夏天徘徊,而季節只能粗分為雨季和旱季,所以,這“春”也只能在日歷上從想象中翻過,但是,這“晨”起于日出而止于日落。
清晨,努瓦克肖特的夜風還戀戀不舍地輕撫大地,而晨光已急不可待地從東方探出,于是,夜風唯有哨音般的嘆氣。
受大西洋的調節作用,努瓦克肖特的清晨分外涼爽,已經被潮氣浸透的地面,無論車輪或步伐再快,也激不起半點煙塵。
駐地西面是在建的友誼港,而老港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如今,這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就像這一天中的早晨,平靜而安詳。
看門的摩爾人大伯披著衣服解開了門鎖,幾條護院的大狗從院里沖出來,開始尋找黑夜的遺物。
于是,新的一天,從遲于北京八個小時的努瓦克肖特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