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仙影

我沒見過畫家。

平利是個很有文化底蘊的地方。也許是青山綠水孕育靈秀，也許是移民融合造就多元，平利民間高手如云，文學家、書法家、畫家、攝影家等，不敢說人人皆堯舜，起碼是藏龍臥虎。在平利，我常會在不經意間碰到一位才子或聽到某個佳名。畫家是我到平利后較早聽說的一位藝術家，不過卻不是從本地人口中聽到的。

那是剛到平利一個多月的時候，同事新安到安康出差，忙完專程來看我。因他來時還是工作日，白天我請朋友帶他到縣城周邊轉轉。吃晚飯時，他說，你知道古仙湖的畫家不？古仙湖是平利的水源地，位于平利縣城主要河流——壩河上游，是截流蓄水形成的水庫，其水碧澈，其山俊秀，美景如畫，可來平利這么長時間，我只是下鄉時從湖邊路過，從未專門去游玩。所以我問，什么畫家？他說，古仙湖邊有一茅屋，屋里住了個畫家，我還和他聊了聊，挺有意思的人，聽人說他在那兒都住幾年了，平利人都知道他。

是嗎？那我有機會要去拜訪一下。之后，我向身邊的同事打聽這個畫家，所聽多是傳言，也不知真假。據傳，畫家在古仙湖畔已住了幾年，茅屋是自己蓋的。當初縣里為搞旅游請書法家題字，他跟著書法家承擔了題字的雕刻工程，從四川來到平利。字刻好后，不知怎么發生了糾紛，他說縣里欠他的錢，而縣里認為費用都已支付，就一直扯皮。再后來，他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就在湖邊蓋了個茅屋，以此為家，平時就在茅屋里創作，除了時不時到縣政府要賬外，不大離開古仙湖。時間長了，全縣人都知道古仙湖有個畫家，甘于清苦，一心畫畫。傳言聽得多了，畫家在我心中的奇人形象更深刻了。我為自己來平利這么久，竟然不知道有這樣的奇人奇事而汗顏，看來自己融入平利社會還太不夠，一定要找機會去拜訪。沒想到，卻再也沒機會。

三個多月后的一個傍晚，和平常一樣，院里的同事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席間，一位同事說今天古仙湖發生命案了，畫家張雪峰被殺了。

“哪個畫家？”我問。

“就是住在湖邊的那個畫家?！?/p>

“??！為啥被殺？”

“現在還沒破案，還不知道原因。”

隨后，大家開始紛紛猜想。謀財？不可能，大家都知道他沒錢，這些年為了所謂的刻字工程款一直在縣里上訪。情殺？可能是，畫家雖然沒錢，但一則藝術家總是有些神秘，對女人有吸引力；二則他老婆孩子都遠在四川，孤身一人有點情感糾葛也算正常。仇殺？更可能是，他在湖邊居住，占了附近村里的地，據稱和村民起過多次沖突，難保這次不是沖動殺人。大家猜測時，根本沒想到事實會匪夷所思，只為兩條煙。

一個禮拜后的縣委常委會前，前政法委書記、現縣政協汪主席，給我們講了從辦案民警那得知的事情始末。原來案發那天，一個從外地回來的年輕人聽說畫家后，以為他有錢，就跑去找他借錢。畫家不借，年輕人隨手操起旁邊的木棍就把畫家打昏了，然后開始搜尋財物，可最后不過搜出兩條煙和一點零錢。準備走時，畫家醒了，拉住他。他把茅屋里用來砍根雕的斧子舉起來，當頭劈下，畫家當場斃命。兩條煙一條命！生命價值幾何？

后來，我一直沒有去過古仙湖，直到第二年暑假妻女來平利探親。在一個周末，我開車帶她們去了趟古仙湖。車停在螺絲嘴，我們仨沿著綠蔭擁簇、蘆葦叢生的小路向湖邊走去，才走了一會，就看到路右邊有個茅屋。那應該就是畫家的茅屋。茅屋由木柴捆綁圍成，屋頂蓋著油氈布，門上貼著公安的封條，前面豎著“命案現場，禁止入內”的警示牌。旁邊坡上有個亭子，亭子里有塊紀念碑。上前一看，原來碑是血案之后，畫家在西安的朋友過來修建的，背面刻有“張雪峰藝術簡介”，看簡介才知道他竟然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我只能唏噓。

畫家血案之后，除了車禍、天災，我在平利再沒聽說過命案。縣里的生活是那么平靜、祥和。早上不到七點，習慣晨練的人們或到河邊散步或到廣場打球。白天，大家工作，平淡無奇。晚飯后，更多人到河邊散步，人會稍顯擁擠；廣場舞有四組，遍布廣場和河邊較開闊的地方；還有一群交誼舞愛好者每天都在五峰塔下翩翩起舞；愛打球的人則會占滿籃球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場……到晚上9點多，所有鍛煉的、跳舞的都回家了，縣城一下就沉入寂靜。晚上10點以后，走在街上，已經很難見到人影，通常只有昏黃的路燈寥落地盯著路面，提醒偶爾經過的路人該回家了?？煽祀x開平利時，又一件血案強烈沖擊了我的心靈，又是那么匪夷所思。

6月中旬搭一位朋友的車回西安。途中，朋友說，你知道最近發生的案子不？太可怕了。

“不知道。”

“長安發生命案，是老婆和孩子殺老公的，剛破案?！?/p>

“啊，這么大的事我咋不知道?！?/p>

“網上早就登新聞了，都傳開了?！?/p>

“最近太忙，沒太上網?！蔽艺f著，打開手機瀏覽器，輸入“平利 命案”，果然看到很多報道。

一家人，他們咋下得了手？他們就不害怕嗎？

誰知道呢？聽說男的平時老打罵女的，女的忍無可忍，就和兒子合伙把男的殺了。我只能唏噓。

兩條煙，一條命；至親，命案。我很難在腦子里把這些詞聯想到一起，能想到的只有匪夷所思四個字。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是人這個種群病了？還是社會病了？抑或是都有？虎毒尚不食子，烏鴉尚知反哺。人自認比動物高級，是因為覺得我們有人性，是認為人在99%的動物性之外還有1%的人性。但為何我們之間總有匪夷所思之事？為何會殘酷無情不以為恥，絕情寡義反以為榮？為什么會對生命缺乏起碼的尊重？我不知道，我只能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