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燁趕到六樓時，看到的，是一層斷裂的樓梯。

而在樓梯邊緣，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死死地扒在上面，消防手套已經被扶手處斷掉的鋼筋撕裂，露出的手指卻死死扣在上面，斷裂的指甲處，甚至能看到血液順著指縫，在不斷流淌。

“浩宇！”

陳燁此時全然不顧四周沖來的火焰，兩步跨過，一手緊握旁邊欄桿，一手死死抓住吳浩宇的手臂，用力向上拖拽，卻見到，吳浩宇另一只胳膊，居然抱著之前見過的那個小姑娘。

當陳燁將吳浩宇拽到半空中時，卻見到他的腰部以下，已然全部焦黑，完全看不出模樣的腳掌，甚至還有縷縷火焰未曾熄滅。

陳燁完全相信，以他們的體質，能單手抓著樓梯邊緣，還抱著一個小姑娘，這完全不是問題。

但是，在被下方炙熱的火焰，不斷灼燒的同時，還能這樣做，就已然不是屬于體力多少的問題了。

當陳燁把吳浩宇徹底拉上臺階時，只見到他第一反應，并未查看自己的傷勢，而那蒼白的面容，則是立即轉頭看向自己懷中的小姑娘，當看到此時的她，并無大礙之后，那根緊繃的那個神經這才徹底斷開，之前一直強忍的劇烈疼痛一瞬間充斥腦海。

陳燁將手試探鼻息，確定他只是昏死過去后，呼了口氣，根本顧不上有其他情緒，一把將小女孩扛在肩上，另一只手夾起地上的吳浩宇，大步朝樓上跑去。

“氣墊安裝完沒有！”陳燁幾乎是咆哮著沖著對講機吼道。

唯一的安全通道已經完全無法通過，下方蔓延的火勢遠比想象中嚴重，況且原因已經查明，大量汽油點燃了這幾層樓，別說是幾人只有干粉滅火器，此刻即便樓下的車輛能給予支援，也根本……無力回天。

“東一點鐘方向氣墊安裝完畢！”

“西十一點鐘方向氣墊安裝完畢！”

先后兩聲匯報傳來。

而就在此時，伴隨著震顫，接連耳邊劇烈的轟隆聲響起，大樓猛然傾斜了一下，陳燁腳下一滑，夾著的吳浩宇摔落在地，只見他緊皺的雙眉有了一絲反應，兩秒后，雙眼緩慢睜開，當看到陳燁的那一刻，吳浩宇仿佛用最后的力氣說著。

“陳……陳隊……不用管我……先……救人……”

聲音從對講機里，傳入陳燁的耳麥，不僅是他，所有能聽到聲音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聽到聲音的消防隊員們，從剛剛樓體的整體傾斜開始，就已經開始明白，大樓塌陷，只是早晚的事情。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大家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但在此之前。

這棟樓內的居民，依然要救！

哪怕最后只能一人存活，那么……也絕不允許，這人會是他們自己。

先一步逃生？

恐怕沒有一個隊員，會去這樣選擇。

十二層，幾乎是一個極限數字，在這個高度以上，將人拋到充氣墊上，雖說有很高的把握存活下來，然而，最輕那也是骨折的下場，更不用提，內臟的沖擊，身體的受重。況且如果頭顱著地，極有可能引發腦震蕩的后果。

但此時，除了這樣，他們已經別無選擇。

陳燁咬了咬牙，他當然明白，只是，僅僅入職兩個月都還不到的吳浩宇，還很年輕，還有大把的青春，此時看到他這般模樣，一時間，無法忍受。

雖說自身的絕望已經降到冰點，但他還是一把抱起小女孩，沖著耳麥說道。“將所有人轉移到十二層，從東一點鐘，西十一點鐘方向依次做氣囊掉落。”說罷，一把將吳浩宇夾起。“別他媽廢話！你媽上次給隊里弟兄們送來的十斤紅棗，我們都還沒吃過癮呢！”

咬緊牙齒，陳燁向樓上跑去。

12樓現場需要大量人穩定秩序，在這種生死關頭，每個人都想要活下去，都想第一個跳下去，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人會保持理智。

然而樓下蔓延的火光，充斥的濃煙，則根本不能確定氣墊上著落的方位，如果是跳的匆忙，先跳下去的人還沒有轉移，第二個緊接著跳下去，那么摔在他身上，就是兩條性命了。

跑動的過程中，陳燁感覺到另一只手抱著的小姑娘要從懷里掏出什么東西，低頭看去，稍微將手臂松開些，看著小女孩將手抽出，只見在她的手中，一顆湛藍色的玻璃珠子出現，在漆黑的夜晚，散發出隱約的光芒，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這種光芒并不耀眼，它只是在周圍火光的照耀下，微微的泛光。

就好像一顆天上的星辰。

充滿靜謐。

這顆玻璃珠子，給此時的陳燁，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黑夜中散發的湛藍色光芒，并沒有被漆黑吞噬，也沒有被火光的紅色影響。

這種感覺……就像是……

陳燁喃喃自語。

是希望。

陳燁在其中，感受到一抹希望。

它并沒有漆黑夜晚當中，指路明燈般耀眼。

而就是那種淡淡的，柔柔的光芒，反是讓陳燁不禁感受到，一抹希望在心中升騰。

看向懷中，小女孩的臉龐，就那樣好奇的望著陳燁，不帶有任何情緒，四五歲的年紀，俏生生的臉蛋，肉嘟嘟的，天真無邪的大眼睛，似乎完全無法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希望？對！這就是希望！”

陳燁眼神亮了起來。腳步未停，看著上面標著“11”的樓層，繼續邁步。

“正因為有了下一代，人類才得以生存至今，正因為有了下一代，無數垂垂老矣的人，才有了活下去的動力。因為他們知道，孩子在，人類的未來就在。”

看著標著“12”的樓層，以及擁擠的人群。

陳燁突然明白了什么，沖著耳麥鄭重的說道，聲音低沉而堅定，仿佛下一刻，所有人都擁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兄弟們，散開人群，讓孩子先跳。”

而就是這聲句充滿自信的嗓音，讓消防隊的兄弟們，此時都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信念。

但卻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位他們眼中，這位充滿樂觀自信，災難之中，依舊無比沉穩的的消防隊長，此時……那面上的蒼白。

就在說話的那一刻，陳燁夾著吳浩宇的手臂，猛地一沉。

……

他明白，隊友們永遠也沒有機會，再能吃到那位阿姨送來的大紅棗了。

也永遠……都見不到那個會在窘迫時撓頭，卻總是會斗志昂揚的說，總有一天要取代自己當隊長的年輕伙子了。

……

耳邊的轟鳴聲越發頻繁，腳下的地面也在不斷震顫。

時間，已經容不得陳燁多想。縱使面無血色，縱使滿心絕望，他也要在屬下的弟兄們，在這些等待救援的人面前，保持他的樂觀。

只有這樣，人們才會相信，希望，依然存在。

……

十個身穿消防衣的男人，慢慢的穩住現場的局面，已經陸續有四個孩童成功跳下，雖說有一個摔斷了腿，但樓下三隊傳來的消息表明，他們……

活下來了。

在此之后，又有兩個女人，在濃煙下甚至看不到氣墊的情況下，依然緊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咬牙跳下。

雖然一個摔斷了肋骨，一個甚至跳下后昏迷不醒，但他們的孩子，卻在懷中，安然無恙。

好消息接二連三的在消防隊員們口中傳出。

而這些消息，也讓剩下的人們，同樣看到了希望。

不約而同的，男人們自覺退后，將他們的妻子，孩子，甚至將別人的妻子、孩子讓到前方。

在這火光搖曳的夜晚，在希望面前，讓陳燁看到人性當中最美好的一面。

陳燁將小姑娘抱到窗臺邊，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

當耳邊傳來前一個人從氣墊上已經活著下來，下一個可以準備的匯報聲時。

陳燁松開了抱緊的手臂。

而也就是在這時，小女孩突然主動將握著湛藍色玻璃珠的手掌松開，珠子應聲掉落，滾動在陳燁腳邊。

陳燁錯愕了一下，彎腰撿起。

“是為了表達感謝，還是說……將希望留給我，不管怎么說……真漂亮。”

在此刻，不知是因為災難之中，小女孩的那股純真，還是被他冠以希望的珠子，陳燁那蒼白的面龐，看向珠子時，終于是露出一抹笑容。

但腳下的顫動次數卻越發頻繁了，這讓陳燁剛剛浮現的笑容，再一次消失。

將玻璃珠塞進上衣口袋里，陳燁退后一步，看著下一個準備好的女人，她抱著自己兩歲的兒子，背對著站在窗臺邊，緊緊的閉上雙眼，等待陳燁的指令。

“活下來了！全身無明顯外傷！下一個準備！”陳燁聽著耳麥里的聲音，松了口氣，他知道，對于年幼的孩子來說，身體輕盈，跳下去，反而受到的傷害會小上一些，只是太過年幼的孩子，還是需要抱著，不然會由于過于輕盈，在掉下去時候產生偏離，掉落在氣墊之外。

“好了，準備。”陳燁沖著面前女子說道。

而就在此時，隨著轟隆聲響徹腦海，陳燁瞬間站立不穩，不受控制的，向身后滑去。

看著窗外迅速向下移動的星辰，陳燁知道，這樓，要塌了。

……

陳燁扭頭，看向自己身旁的隊友。

同樣身體傾斜、站立不穩的隊友們，此時一個個望著彼此，都笑了起來。

“黃泉路上見……兄弟。”

陳燁也輕聲笑道，真正到了此時，絕望對他們而言，反倒已經不再重要。

緊接著，眼看四周塵土飛揚，身體猛然向后傾倒，看著頭上的墻板崩裂，一塊塊巨大混凝土塊，朝面前不斷落下。

陳燁眼前，徹底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