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
- 唐諾
- 1304字
- 2019-01-25 10:42:49
神說,只有我能令日頭停止——有關庫斯勒的《正午的黑暗》
先來說,這本書的書寫者庫斯勒(Arthur Koestler)最終是怎么死的——這位出生于匈牙利的猶太裔英籍小說家(復雜得很的身份和必然有事的生命位置)一直是英國某一團體的成員,他們主張人有權結束自己的生命、有這樣的道德選擇自由,他于一九八三年服藥離開,他的第三任妻子跟他一起走。
是的,這個斗士型的作家沒陣亡在戰場上,盡管機會多得很,他生前可說是敵人滿天下,幾乎涵蓋了當時一整個歐陸而且還散落其他地球各處。他反納粹,在法國維希政府的集中營待過;參加過反法西斯的西班牙內戰,在這場著名的“詩人戰爭”中被捕還判了死刑;而更多更久更悲傷的仇敵則來自左邊,或者說起自庫斯勒自己內部,是斯大林掌權肆虐的革命祖國蘇聯,這原來是庫斯勒半生信念和希望所系之地,但莫斯科的血腥審判(一九三六~一九三九),以及一連串獰惡的真相(奴工營、思想和言論的全面控制、經濟凋敝、社會破毀、一人的集權統治,以及數以百萬千萬人的真實死亡云云)不得不叫醒這個聽實話講實話的正直之人。一九四九年,庫斯勒和訪蘇歸來的同志兼小說同行紀德以及其他四位作家合寫了那本決裂宣言的書《不能顯靈的神》(The God That Failed),而此時此刻我們手中的這部小說《正午的黑暗》則完成于稍早的一九四〇年,在莫斯科審判的第一時間,揭示了第一代老革命家化為歷史灰燼的經過及其一層一層的心理過程,既是控訴,其實也是內省,并為日后的出走鋪路。
歷劫歸來的庫斯勒,在多年之后已不再糾纏于革命甚至厭倦于談政治的晚年,平靜自由地死于自己之手,基本上應該是幸福的但一言難盡,可仔細想來仍是他合情合理的生命句點,意義相聯,邏輯一貫,對他這樣子的人生做最后一次帶著清晰意志的說明。
說來,庫斯勒的一生,和我們通常紊亂、隨機、意義晦暗不明而且滿是岔路的人生圖像不大一樣,他的一生像一部結構嚴謹、有頭有尾、意義太過明顯的理念型小說,像一部書寫者高度控制的小說,當然是更現實的,可是也同時更戲劇性,其中的沖突、挫敗、危機、轉折和處理收拾,包括他大約在一九五六年后的全面轉向科學和神秘之學的探索,都仍在這同一道路上,仍遙遙指向著原先那方向,并且都不懷疑可追問得到答案凝結得出啟示來。文如其人,今天,從純粹文學的角度來看,庫斯勒不會被當成是多頂尖的小說家,其中或許也有才分之類的緣由,但重點不在此,真正的重點是,庫斯勒不是這樣處理自己生命的,他始終有更迫切更非關一己的事情得做,小說只能謙卑地站第二順位,服從于這個堅定的意志像個無怨無悔的忠仆,必要時可解雇可犧牲,和一般小說家那種“拆掉自己生命的房子來建造小說的房子”的基本認知完全背反。
然而,好也好在小說自身有驚人的柔軟度、彈性和寬容,裝得進盛得住各種硬塊式不易融解的理念東西,甚至像D. H.勞倫斯說的,禁得起各種理論的“騷擾”(盡管D. H.勞倫斯說此話時充滿嘲諷)。具體證據是,在業已流淌了幾百年的寬廣小說長河之中,我們的確擁有著一批嚴重牽動讀書之人神經的理念型小說,仍保有像《正午的黑暗》這樣的作品。今天,你走進任何一家盡職的書店,十成十會在經典小說的架上找到此書,而它的旁邊是托爾斯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納博科夫,半點不刺眼亦不羞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