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農村的習俗,王艷麗和李剛要回家過年了,她把最后一件行李塞進編織袋時,指腹蹭過袋口的拉鏈,冰涼的金屬硌得人發麻。
到家后一看到李剛,心都涼了半截,他平時都是一跟人呆著,表情嚴肅,即使說話冷得讓人發顫。
“真要走?”李剛站在門口,西裝外套搭在胳膊上,領帶松垮地掛在頸間,露出泛紅的鎖骨。他昨晚喝了太多酒,此刻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一樣密布,說話時帶著濃重的鼻音。
王艷麗沒回頭,把裝行李的拉鏈拉到頂,“咔嗒”一聲鎖死。“不走留著過年?”她的聲音很平,像攤在地上的水泥,聽不出情緒。梳妝臺上還擺著那面黃銅鏡,鏡沿的紅綢帶松了半截,垂在鏡面,像條斷了的舌頭。
“我不是故意的。”李剛往前走了兩步,皮鞋踩在滿地的花生殼上,發出細碎的響聲。這些花生是昨天賓客撒的,寓意早生貴子,此刻卻像無數雙眼睛,盯著這尷尬的場面。“我跟我爸媽吵了三個月,摔了三個碗,他們說要是不娶你,就不認我這個兒子。”
王艷麗終于轉過身,目光掃過他:“所以你就把我拉來當祭品?”她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卻像被刀刻出來的,“李剛,你跟你女朋友在浙江看電影的時候,想過我在這兒試過婚紗嗎?你倆在出租屋里煮面條的時候,想過我媽曾給我縫陪嫁的褥子嗎?”
李剛的臉瞬間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卡著團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王艷麗看見他攥緊的拳頭,指節泛白,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就像昨天在酒桌上,他爸舉杯說“以后好好對艷麗”時,他攥著酒杯的樣子。
墻角堆的還有沒拆封的喜糖,紅色的糖紙在陰影里閃著光。王艷麗想起那天接親時,李剛把紅蓋頭蓋在她頭上,隔著那層綢緞,她聽見他對伴郎說“這糖甜得發膩”。那時她還傻,以為他只是緊張。
“她叫林禾,”李剛突然開口,聲音低得像耳語,“在浙江一家服裝廠上班,左手虎口有顆痣,笑起來右邊有個梨渦。我們一起擠過地下室,她把最后一口熱湯讓給我喝,我發工資第一件事就是給她買凍瘡膏——她冬天總凍手。”
王艷麗看著他說起那個女孩時的樣子,眼睛里像落了星星,亮得嚇人。原來他不是不會溫柔,只是他的溫柔,從來不屬于她。
“我媽去浙江找過她,”李剛的聲音沉了下去,“指著鼻子罵她狐貍精,說她想攀高枝。林曉哭著跟我說,要不就算了吧,別讓我為難。我當時就發誓,這輩子非她不娶。”他抬起頭,眼眶紅得嚇人,“可我沒想到,我爸媽來這招,他們知道你老實,知道你爸媽跟我家是世交,你不會鬧。”
“所以我就該認命?”王艷麗抱起行李袋,袋子勒得胳膊生疼,“就因為我老實,就該被你們當棋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剛上前想幫她拎袋子,被王艷麗躲開了。他的手僵在半空,像尊被凍住的雕塑。“我知道現在說啥都晚了,可我……”
“是晚了。”王艷麗打斷他,走到門口換鞋,“從你穿著西裝站在我家院子里,接我上婚車的時候,就晚了。從你對著拜堂的紅燭,心里想的是另一個人的時候,就晚了。”
她拉開門,清晨的冷風灌進來,吹得窗臺上的紅燭晃了晃,最后一點火苗掙扎了幾下,滅了。屋里頓時暗了下來,只剩下燭芯冒出的青煙,慢悠悠地往上飄。
“我爸媽那邊,我去說。”王艷麗的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就說我不愿意,說我嫌你心里有人,配不上我。”
李剛猛地抬頭看她,眼里滿是震驚。
“總不能讓你爸媽覺得,我王家的姑娘,就這么不值錢。”王艷麗扛著編織袋,一步步走下臺階。臺階上的紅氈子被踩得皺巴巴的,像條被丟棄的紅圍巾。
走到巷口時,王艷麗回頭看了一眼。那座掛著紅綢帶的院子靜悄悄的,李剛還站在門口,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長,像個迷路的孩子。她突然想起昨晚鬧洞房時,他被伴郎灌酒,趁人不注意把酒杯往身后藏,后來她才發現,他把半杯白酒倒進了花盆里——原來他早就不想演這場戲了。
巷子口的早點攤已經支起來了,油條在油鍋里“滋啦”作響,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王艷麗摸了摸口袋,還有幾塊昨天收的喜糖。她剝開一顆,塞進嘴里,果然甜得發膩,膩得人心里發慌。
“艷麗?你咋在這兒?”鄰居張嬸提著菜籃子經過,看見她扛著行李,嚇了一跳,“剛結婚就回娘家?”
王艷麗嚼著糖,含糊地說:“忘拿東西了,回去取點。”
張嬸狐疑地看了她兩眼,沒再多問,提著籃子走了。王艷麗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很累。這場鬧劇,不知道要被街坊鄰居議論多久,不知道爸媽要承受多少指點。可比起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安排里,這些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走到村口的公交站,王艷麗把編織袋放在地上,掏出手機。通訊錄里有個號碼,是昨天李剛喝多了,無意識念叨的——“138開頭,尾號是林禾的生日”。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撥出去。這是李剛和那個女孩的事,她不想摻和,也沒必要。
公交車來了,王艷麗扛起行李袋上了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開的時候,她看見李剛從巷子里跑出來,朝著公交車的方向揮手,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個模糊的紅點。
車窗外的風景往后退,紅磚墻、白楊樹、還有田埂上成片的油菜花,都在晨光里閃著光。王艷麗掏出那顆沒吃完的糖,糖紙是紅色的,上面印著“永結同心”四個字。她把糖紙疊成小方塊,塞進褲兜里。
或許這輩子,她都遇不到那個能讓她心甘情愿穿上嫁衣的人了。但至少她明白了,幸福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掙的。哪怕掙不到,也不能讓人隨便塞一個假的過來。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條短信,李剛發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王艷麗看著那條短信,沒回。車窗外的陽光越來越暖,照在她臉上,像小時候媽媽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嘴角慢慢翹起來。
其實也沒那么糟,至少她還年輕,還有力氣重新開始。至于李剛和他的愛情,就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吧。她的路,得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