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上馬車，慧娘抱著她不撒手，眼淚叭叭的掉。反倒是巧姐驚嚇過后，極坦然道“是福是禍，誰能躲得掉，女兒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正了正發髻，用來綰發的正是大娘子送的金累絲松竹梅風寒三友梳背兒，再偏頭簪一支羅田玉雕的玉蘭簪花。

呂氏坐在馬車里，看方家將她送上自己馬車，打量她這一身，笑道“嬌俏可人，正是太后喜歡的顏色。”

太后年紀雖大，卻極喜歡水紅色，桃紅色這些粉嫩的顏色。看到皮膚白皙的小姑娘穿上這些顏色，就覺得賞心悅目。是以，巧姐正是外罩一件水紅比甲，里面配的是雨過天睛色百褶裙。臉上并不施胭脂，不華麗也不寒酸，倒是正合適。

一路上，下了馬車換轎，又再換轎，最后下來走路，巧姐一直低著頭，只管跟著前面老師的裙擺前行。

“到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是領路的內待。果然，下一秒就聽到呂氏笑著謝過，還塞上了打賞的荷包。

“喲，這就是那個畫功了得的小姑娘，少夫人你果然教得好學生吶。”先給太后行禮，又給在座的嬪妃行禮。然后就聽到在座的嬪妃中有人發了言，巧姐聽得暗暗叫苦。

最怕的事，還是來了。只為七娘作畫，齊家必不會宣揚出去。可自己送進宮讓人看，就不要怪其他嬪妃們不爽了。這是呂氏提醒過，巧姐也明白的道理。

她，只要踏入皇宮，就已經站在了梁王生母，皇貴妃的對立面。因為七娘的出現，動搖了她在后宮獨領風騷的地位。巧姐這個作畫人，毫無疑問會被她記恨。為了方怡雪，害她得罪皇貴妃，這筆買賣實在是做得太虧了。

日后，總要從你身上找補回來，方怡巧握緊了拳頭，默默站到呂氏身后。嬪妃們你一句，我一句和呂氏打著嘴皮子官司。這里沒有巧姐說話的份，更不敢抬頭，只靠聽他們說話努力分辯著這些人的身份。

這個時辰是后宮嬪妃們請安的日子，名位越低來的越早，象皇貴妃只須掐著點趕在太后起床前就可以了。今天太后起得略早，皇貴妃一進來，眾人才行完禮，太后已經被人扶著出現。不過心情好似并不太好，只草草說了幾句便讓他們回宮。巧姐由始至終，只看到晃花了眼的裙擺從她面前掃過。

呂氏暗叫不好，心想昨天還打聽過說太后最近心情不錯，怎么今天就變了。可來都來了，也只能盡力彩衣娛親，哄她老人家高興。

太后看了一眼巧姐，淡淡道“這就是那個畫師。”

“是，她是侄媳婦在榆林收的學生之一，一門十幾口倒出了一半的秀才，著實是書香世家。”

太后聽到這里，略微高興了些，點頭道“好，多讀書才能明理，才不會受人蠱惑去做那壞事。”

巧姐俯身跪下，口稱“謝過太后教誨。”心里實在不知道太后這感慨從何而來。

呂氏臉兒有些白了，心道今天估計是不成事了。太后一想念起長公主，便是這般模樣，心中已做好了今天無功而返的準備。

沒想到太后下一句話便是，“那就準備準備，幫我畫個人吧。”

呂氏身邊的丫鬟帶好了筆墨，自有宮人端了畫桌，又鋪好紙張。巧姐這才敢乍著膽子道“太后是坐著嗎。”

太后身邊的嬤嬤搖頭道“不是畫我們太后哩，是畫我們長公主的模樣。”

呂氏一個“啊”字被她生生壓在胸口，憋得她臉都紅了，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問“嬤嬤，這…………”

太后擺擺手，“我是想她想得慌哩，總夢到她，她有事想跟我說哩。你們也別怕，嬤嬤是帶大公主的老人，你們聽她說，還有這些舊畫，慢慢惴摩。”

呂氏算是明白了，太后嫌長公主的畫像不夠傳神，所以想讓巧姐對著舊作畫一張新的出來。這不是難為人嗎，人的神韻氣質稍有不同，觀者眼里就是天差地別。沒看到真人，只是用聽的，還有這些畫得死氣沉沉的舊畫，怎么能畫出讓太后滿意的作品來。

巧姐深吸一口氣，事已至此，總不能擱筆就走。只得拿了公主畫像又聽嬤嬤在旁描述，可聽來聽去，這公主簡直就是美的化身，無一缺點自然也無一特點。巧姐知道聽這些已然無用，還是感激的謝過嬤嬤，好象她幫了大忙一樣。

呂氏那頭也和太后述著家常，左一句天上，右一句地下，初聽時巧姐還以為先生也亂了章法。聽到后來，太后無意中說出昨天下午皇貴妃曾到這里小坐。和她一同緬懷長公主的風貌，這宮中能記住她的人不多了。

巧姐抬頭正對上呂氏轉過來的目光，兩人心中這才明白。為什么說好的給太后畫像變成了給長公主畫像，又為什么心情一直很好的太后忽然變了心情。巧姐都不禁不佩服她，這一招殺人與無形真是高明極了。

不停翻動公主的舊畫像，從小到大，大約在二十歲時就戛然而止。巧姐咬咬牙，皇貴妃啊皇貴妃，想讓我出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等候的時間有點長，呂氏幾次用眼神示意巧姐加快進度。可太后反而不悅道“她畫得慢，必然是精益求精，誰都不許催。”

呂氏告了罪重新坐下，心中苦笑，希望越大這失望就越大。早點認輸，自己講幾句好話，太后看在是自己娘家人，沒準責罰幾句也算了。可現在，看太后的表情，若是畫得不合心意，這罪過可就大了。

況且又扯上一個過了世了長公主，這罪過還真是可大可小。到時候別說方怡雪，就是巧姐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未可知了。呂氏嘆息，和巧姐生出同一個心思，人算不如天算！

“好了，畫好了。”一直陪在巧姐身邊的嬤嬤激動的嚷了起來。正要伸手去取，被巧姐攔下來，筆墨未干，請稍待片刻。

看嬤嬤眼角帶淚激動的樣子，太后這一點時間都不肯等，親自走下來，去看還鋪上桌上待干的畫。

畫中一個梳著丫髻，穿著粉紅色刻絲小襖，手捧兔子花燈的少女正歪著頭看著畫外的人。這表情天真中透著一絲狡黠，黑亮的眼珠里又滿滿都是孺慕之情，小嘴微張，好像隨時會開口說出話來一樣。

太后哀呼一聲“我的兒啊”身子就軟倒下去，這下子跟捅了馬蜂窩似的，不知道從哪里就涌出一堆一堆的人。扶的扶太后，去給太醫報信的報信，去請安神香的，去端了水來絞帕子的，不一而足。

呂氏和方怡巧就在這兵慌馬亂之中被嬤嬤請出了皇宮，一直到坐上馬車，呂氏的心臟仍在加速工作。

“你說說你，畫個畫，搞得陣仗這么大，真是要人命。”呂氏剛才也上前看了一眼，她雖然沒見過長公主，但看太后的表現，應該是極像的。

心慌過后，自然要問，從那堆畫像中真能捕捉出公主的神韻不成。巧姐掩嘴笑，這自然是捕捉不到的。好就好在，畫作只到二十歲。這人吶，年紀越大承載的東西越多，眼神自不復年青時清澈，這所思所想一多，眼神就越發復雜。想畫得傳神，非得見到本人不可。

可少女的眼神，多半是天真懵懂，又是天之驕女的長公主，自信和坦然也少不了。再加上一絲感情進去，誰敢說不象。至于長相，從舊畫中提取了幾個特征再美化幾分，都這么多年過去了，誰又敢真的指著說這鼻子高了一點要減三分，那臉尖了一點要圓三分呢。

回到方家，看到這么多人看著自己，特別是三娘子，眼巴巴的看著她。不由惡作劇道“畫是畫了，可太后她老人家看完就暈過去了。”

接下來暈過去的，是三娘子。

好在太后的賞賜很快就來了，方家人接過懿旨，又看看擺在面前的好幾口大箱子，俱都傻了眼。還是大娘子見機的快，眼見身上都沒帶什么金銀元寶，直接擼了手上的玉鐲子塞進荷包遞到頒旨的內待手里。

方長略這才回過神，要引內待去喝茶，被他揮手攔了，只說要早點回去復旨。

“這，這是不是就沒事了。”慧娘只盼著女兒和家中無事，倒并不關心這些賞賜。

自然是無事了，安樂伯很識趣的沒有再為難方家，方怡雪也被放回大宅，回到三娘子身邊。這個時候，方長武也終于趕到了京城。

沒等跟一家人說上二句話，便被大房的下人請了過去。看到大哥頭上的白發，方長武羞愧道“大哥為我們生受了。”

“我不是為你們，是為了方家。”方長文臉色淡淡的。他是正經科考入仕，又在地方上苦熬多年才有今天，而他的成就也不會止步于今天。但如果他多了一個嫁給外戚作妾的侄女，他不僅沒有明天，今天能過到幾時也不可知。

方老太爺的信里寫的明明白白，若事不可為，可鳩之。為了不讓方家背上這個恥辱，寧可殺了方怡雪，也絕不可送她進安樂伯的大門。這也是老太爺一直攔著方長武，不讓他進京的原因。若非事態緩和，恐怕只有收尸的時候，才會讓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