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

御書房里，即將啟程南下的欽差大臣王鶴正準(zhǔn)備聆聽皇帝最后的訓(xùn)示。

前燕國公沈渠昆家宅失火，舉家罹難的消息，早在十幾天前就傳到了京城。但不論是皇帝，還是群臣，大家就像約好了一樣，對這個案子不聞不問。

只有一個愣頭青的年輕御史上了一本，彈劾自己的老前輩，常寧縣令聞懷遠(yuǎn)。說他怠政無為，致使轄地治安敗壞，催生大案，當(dāng)論其罪。后來，一個年輕同僚提醒他案發(fā)時聞懷遠(yuǎn)尚未到任，一個年長同僚提醒他沈渠昆與陛下有何淵源。結(jié)果，上本的御史一晚上沒睡著覺。

好在新帝沒有理會這封奏章，留中不發(fā)，讓那糊涂御史松了一口氣。

可就在三天前，遠(yuǎn)在常寧的中使楊三九上了一封急奏，說有沈家幸存孤兒一對，現(xiàn)與廢齊王一家同住一院，請陛下垂憐。

楊三九這封急奏看似求情，實則是告狀。但他有什么心思沒人在意，常寧縣的最新動向才是大家關(guān)心的。消息一經(jīng)傳開，這一次，可就沒人裝聽不見了。

因為百官這下意識到，沈家的火不是新皇上派人放的！斬草不除根，這哪是皇家辦事的風(fēng)格呀？誰聽說過誅九族留兩個不殺養(yǎng)起來的？

于是到了第二天，千奇百怪的奏章涌上了宋世平的龍書案。

有的說沈渠昆生前有大功于國，當(dāng)追復(fù)燕國公位。有的說沈家縱火案事關(guān)重大，當(dāng)派人徹查。有的則拐彎抹角，比如說遙州知府稱病日久，當(dāng)另擇他人接任；或者說越國公操練水師辛勞，當(dāng)遣使犒軍；甚至有人說聽聞常寧縣每有歲比，熱鬧非凡，可派特使采錄當(dāng)?shù)仫L(fēng)物，與民同慶，以安撫陳越舊人…………

哪怕拐出八道彎去，最后也都落得同一個意思：皇上您是不是派個人到常寧瞧瞧去啊？

宋世平也為難啊！他覺得這定是哪個忠于他的臣子給沈家放了一把火。事做得的確莽撞，但好歹也是一份忠心。他才登基不久，人心未定，所以不便詳查。

現(xiàn)在再一看，沈相后人都住到他那落魄兄長家里去了，這種看似挑釁的安排，實際上是在喊冤求情吧？

新任常寧縣令聞懷遠(yuǎn)，這個人他知道，雖無大才，但正直純善，無甚野心，屬于百官中的異類。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同意了聞懷遠(yuǎn)的自薦，派他去當(dāng)常寧縣令，看守廢齊王一家。

想來是聞懷遠(yuǎn)也擔(dān)心保不住沈家遺孤，所以才做了如此大膽的安排吧。

宋世平不希望在自己的治下，一朝宰相連個后人都保不住。哪怕這位宰相曾經(jīng)是他的政敵。

于是，宋世平如了百官的愿，欽點王鶴為欽差，巡視越地八州。當(dāng)然，另外七州只是順帶，遙州常寧縣才是正餐。這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了。

看著眼前躬身聽訓(xùn)的王鶴，宋世平的心情也很復(fù)雜。這王鶴才三十多歲，任吏部考功司員外郎。

他雖君臨天下，但登基不足三月，尚未完全掌控朝堂和百官。這次的差事涉及前朝宰相，還有他那曾廣受文官支持的兄長，宋世平只能派自己的嫡系親信。

而官至從五品的王鶴，幾乎就是他在文臣中的唯一選擇了。武將他倒是有一大把，但這種精細(xì)活上，宋世平還真不敢用。

“沈相，朕是敬重的。”

這是御書房中沉默許久后，響起的第一個聲音。也為這場君臣奏對定下了基調(diào)。

“其他功績不提，單是立儲一事上，沒有沈相當(dāng)年的上書，現(xiàn)在坐在皇位上的，可能就是我大哥了。”

王鶴低著頭，聽得很認(rèn)真，卻不發(fā)一言。這種事情，不是做臣子的可以置喙的。

“唉！我那大哥！其實什么都好，就是沒有為君之才！當(dāng)年嫂嫂亡故一事，讓沈相也看清了這一點。但看在眼里是一回事，能上書自省就是另一回事了。沈相的剛正，朕真心敬佩。雖然沈相從未認(rèn)同過朕，但朕，可是一直認(rèn)同沈相的。”

“臣一定徹查沈家縱火案，還沈相一個公道！”王鶴趕緊表態(tài)。

“查還是要查的，但要小心謹(jǐn)慎，不可大張旗鼓。越地新定不過幾年，方有復(fù)蘇之象，不可再使民心浮動。查出什么結(jié)果，也不必再寫奏折，回京后親自報與朕知曉。你可明白了？”

“是！微臣明白！”王鶴盯著自己的腳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微臣斗膽，那沈家的一對遺孤該如何處置，還請陛下明示！”

“那兩個孩子……已經(jīng)十六歲了吧？”宋世平捋著短髯，隨口吟道，“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這是《詩經(jīng)》中《燕燕》一篇，乃是一首送別詩。微臣愚鈍，不知陛下……有何深意？”

王鶴也是進士出身，詩詞經(jīng)義自是熟稔于心。可這送別詩跟沈家遺孤有什么關(guān)系，他實在是想不出來。

王鶴這笨拙老實的樣子，倒把宋世平逗笑了。跟那些個老油條相比，宋世平還是喜歡這種誠懇勤勉的文官。

“沒什么，這是那對遺孤名字的由來。十六年前，王卿還未入仕，不知此事也是應(yīng)當(dāng)。”

宋世平很快收住了笑容，思考權(quán)衡起來。良久，他才說道：

“既是沈相之孫，才學(xué)見識當(dāng)是不凡。王卿此去，先觀其人。若是人才難得，便保他參加科舉。待考中進士后，朕自會封賞重用。若是個庸才，便不用理會。回頭朕封他個偏遠(yuǎn)處的縣伯，保他一生富貴就是了。”

大成皇帝的安排全是針對沈其羽的，沈其音一介女子，自然就被忽略掉了。而除了沈家的兩個孩子，需要額外注意的還有一家人。

“朕的兄長，你也瞧上一瞧，看他平民日子過得如何。知璃和思珞兩個孩子，也是不易。母后不忍，給他們備了些東西，你也一并帶去吧。還有，把楊三九那奴才綁回來。給他傳朕口諭：朕讓你去送人，不是讓你做獄卒，差事辦完了不趕緊滾回來，是喜歡吹海風(fēng)嗎？”

聽著是罵，但能讓皇上用這種口氣責(zé)罵，本就是一種恩寵榮耀了。王鶴記下此口諭的同時，也暗暗決定，這一趟差事，絕不能惹那個楊三九。不然被他進幾句讒言，這官還有得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