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九。

其實我原本大概不姓秦，當然，更不是排行第九。

起先，我沒有名字，師傅叫我小九。

聽師傅說，我是他從死人堆里撿回來的，那時，我差不多只有一柄銅劍豎起來那么高。

我以前一直和師傅生活在一起，我還記得，師傅住的地方有很多大房子，外面的院子也大極了，還有高得好像連鳥都飛不過去的圍墻。

圍墻下還站著很多大人，拿著長戈，帶著銅劍。他們板著臉，從來不會說話，也不會干什么，經常只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好像原本就只是木頭做的假人一樣。

師傅有很多朋友，白胡子的，黑胡子的，高矮胖瘦，他們幾乎整天都呆在一起，還常常把他們自己關在大房子里，那里煙霧繚繞，可他們既不出來，也不許我們進去。

說到我們，是因為我有很多師兄弟，有的是師傅的弟子，有的則是他朋友的，我們都住在院子另一邊的幾間大房子里，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偶爾還會有大人教我們讀書寫字。

師傅和他的朋友們幾乎從來不會讓我們干活，每個月還會來看我們大家幾次，和我們說說話，甚至會帶給我們一些好吃的東西，有時是糕餅，有時，是肉。

這樣的生活很快樂，唯一不好的是，每個月兩次，都會有幾個大人來喂我們吃一些丸子，既不是肉，也不是果子，紅紅黃黃的，看上去很好看。

但丸子的味道很古怪，一些很苦，一些很澀，還一些根本說不上來，總之，很不好吃。

所以有很多師兄弟不想吃，但是這樣會被大人用木頭鎖起來，還會餓肚子，甚至是打板子。

吃下這些丸子，可能會惡心，也可能渾身發熱發冷，還可能時癢時痛，有的師兄弟吃了后還會睡著，他們有時會醒來，有時就被帶走，再也不會回來，師傅說，他們因為聽話，都變成了仙人，永遠快樂地在天上生活，還每天有肉吃。

我不清楚什么是仙人，但我不想被打板子，也想每天有肉吃，所以一直都很聽話，畢竟忍一忍，那些痛苦很快也就過去了。

我甚至還會很期待每個月的這兩天，因為之后師傅和他的朋友們一定會來看我們，會問我們最近做了什么，吃的好不好，睡的香不香，甚至摸著我們的手，和顏悅色地問我們很多很多話，我還記得師傅的手，柔軟而冰涼。

就這樣過了幾年，我長大了一些，比銅劍高了很多，師傅也老了，我的師兄弟更是新來了許多人，以前認識的已經沒有幾個了。

有一天，下了雨，大王來了。

和大王一起來的，還有很多大人，一個個帶著銅劍，師傅和他的朋友們跟在大人身后，幾乎不怎么說話。

大王個子不高，穿得很華麗，花白的胡子，聲音很宏亮，還長著像老鷹一樣的眼睛，目光銳利極了，仿佛能看到人心底里去，我很害怕他。

不過大王對我們倒是很和藹，問了許多問題，還給了很多吃的和金子，很快大王就又走了。

師傅和他的朋友們拿走了金子，他們看起來很高興，我也很開心，畢竟比起吃的，金子對我們來說，冷冰冰的，沒什么用處。

又過了幾年，我又長大了一些，比銅劍高得更多了，師傅也更老了，他的一些朋友也不見了，師兄弟們又換過了許多人，以前認識的幾乎已經沒有了。

有一天，也下了雨，大王死了。

這是我們聽圍墻下站著的大人說的，他們好像很慌張，都開始說話了，也不常常站在那里了。

然后，我們就不用吃丸子了，我們都很高興。

不過師傅和他的朋友們似乎并不怎么開心，因為在這之后，他們又來看過我們幾次，我見師傅很憔悴，神情好像也很不好，我想辦法安慰他，但是沒什么用。

從這以后，常有不認識的大人從外面來，去找師傅和他的朋友們說話，往往一呆就是半天。

又過了一段時間，新大王登基了。

一天晚上，許多拿著長戈，帶著銅劍的大人把整個院子都包圍了，師傅和他的朋友們帶著院子里原本的大人和他們打了起來，很多人都受了傷，有的頭都被砍掉了，血流了一地，很多人躺在地下，死了。

我那時已經足夠大了，開始知道躺著不動不一定只是睡著了。

師傅也受了傷，他被刺中了好幾下，流了很多血，而我的師兄弟們都很害怕，大家都跑了。

大人們還在打著，還放起了火，到處都是濃煙，我跑到師傅身邊，想把他扶起來，卻沒有成功，師傅的肚子破了，里面的東西流了出來，我沒辦法救他。

師傅好像想對我說什么，但沒有說出來，然后，他也死了。

我很害怕，就跑到了院子外面，到處都是大人，他們打來打去，死了很多，我在夜色里躲躲藏藏的，混亂中也被砍中了好幾下，流了不少血，還好，頭沒有掉。

我已經不記得我是怎么逃過那一劫的了，總之，后來，我就開始到處流浪，有時躲在野地里，有時去到城里，日子過得很艱難。

慢慢又過了幾年，我繼續流浪，懂了許多，但我發現自己好像不會再長大了，受了傷也很快就會好，就連手腳掉下來，只要接回去，也慢慢就會沒事。

我很高興，畢竟這是好事，我可不想缺手斷腳的，這樣會很不方便，我也不想像師傅他們那樣凄慘地死掉，那實在太可怕了。

我依舊流浪，學到了很多東西，有時會有人把我帶回家幫忙干活，有時還會有人收養我，但是，他們大多很快就會死了，我已經懂得，世上除了刀劍，還有很多東西會讓人死掉，不過我好像沒事。

又過了許多年，我走過了許多地方，學會了更多東西，同時發現自己好像慢慢長大了一點，我終于明白，我并不是不會長大，只是長得比別人慢很多，可能也并不是不會死，只是……

之后，我在這世上又繼續流浪了許多年，遇到了更多的事情，其中一些離奇古怪，說出來普通人是根本不會相信的，但是我卻并沒有覺得太難以接受，畢竟，我自己本身，恐怕也已經……

慢慢的，一年年寒來暑往，時光如流水般逝去，我變成了一個大人的模樣，同時，見到了太多太多事情，很多對我來說已經開始變得沒有意義，還有很多已經被我遺忘在歲月的塵土里……

最后，我終于想起，給自己取個名字，我用幼時生活過地方作為姓，用九作為名。

我叫秦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