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媽媽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住下吧，別害怕。”

其實我并不恐懼，甚至有些期待。楊家在什么地方陳設格調我統(tǒng)統(tǒng)看不到，但我明白自己是為了什么來，不是更好地活著，而是暢快地死去。我很順從地聽任楊媽媽為我檢查，竭力配合，她仔細翻看著我的眼睛，用什么東西照了半天，半晌沒有出聲。

“怎么樣？她的眼睛可以治么？”我聽到楊梓的聲音，迫切得似乎有所憧憬，但我默不作聲。我等待楊媽媽宣布，說我的眼部構造跟人類有所不同，那么接下來他們會送我去另一個地方，我該去的地方。

“咱們出去說吧，讓這姑娘休息一下?！蔽衣牭酱蠓驕睾推届o的聲音，腳步沉穩(wěn)，輕輕走了出去，楊梓為我?guī)祥T。

滿室安靜，這樣相似的遇見，相似的名字，冥冥中是誰在指引？我從坐著的地方慢慢站起身，摸索著走到他們消失的方向，側耳聆聽。

“這姑娘沒有病?！蔽衣牭綏顙寢尩偷偷穆曇?，“至少從醫(yī)學角度來說，她的眼睛沒有問題?！?

“可是她看不見？這種事沒必要騙人吧？”

“這個我不敢斷言。”楊媽媽像是在思考什么，“她的眼部構造跟其他人不太一樣，而且我從事眼科這么多年，有沒有問題還是看得出來的。她的眼球抗壓力非常強，瞳孔對應激反應敏感，不太可能致盲，比較科學的解釋是，她自己封閉了神經不愿意看到這個世界?！?

“媽的意思是，心理作用？”

“也不能這么說。她的確像是得過一場不輕的疾病，或者造成視神經系統(tǒng)萎縮也說不定，如果你真想把她治好，估計要做進一步更全面的檢查?！?

“您說了半天還是沒說清楚啊，到底她是不能看見還是不想看見……”

“請你們，”我在他們發(fā)生爭執(zhí)之前摸索出去，“把我送去生物研究所吧。”

“你能說話？！”我聽到楊梓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大叫，有人跑過來，手臂被攙住了。

“為什么要把你送去生物研究所？”楊媽媽的聲音來自于正前方，很顯然扶著我的是楊梓。

“我想您已經檢查出來了，我不是人，是魚?！?

“魚？！”楊梓叫得有些夸張，楊媽媽雖然努力維持著平靜，卻也發(fā)出詫異的“嗯”聲。

難道我莽撞了，雷到了他們？事已至此，反正我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干脆一條道跑到黑，一意孤行吧，“沒錯，我叫安寧，是人魚，換了腿的人魚?！?

“你是童話看得太多吧？”身邊的楊梓摸了摸我的頭，“我看你還是去休息一下，這里冷，你也許有點發(fā)燒了。”

他直接把我當病人了，一邊給母親打招呼一邊把我往回送，嘴里還嘮嘮叨叨，“你原來會說話啊？為什么一直裝啞巴？我還擔心你和我媽在一起會悶，這下好，可以聊天了……”

他的樣子真像當初我能說話之后纏著君梓，回憶不可觸碰，我任由警察將我安置好，始終一言不發(fā)。

那時的他，被親人拋下，無法正名，經年累月的有口難言，不能選擇，無法思考，只好聽天由命，任人宰割……人類總說撕心裂肺，我卻痛得不知所措，越是感同身受，越是惶惶然恨不得有個痛快的了結。

“嗨，開心點，姑娘家這么冷，不可愛的?！蹦羌一锖鋈荒竽笪业拿骖a，“我去給老媽幫忙做飯，你休息一會吧，別再想你的童話故事了，人要生活在現(xiàn)實里，懂么？”真是個心思單純的人，我聽見他走出去，居然哼著什么歌，這個叫什么？沒心沒肺？倒是跟曾經的我如出一轍。楊梓？我的心里又是一痛，為什么跟他的名字一樣？

接下來沒有再做檢查，我住下，盡量像在救濟所般縮在固定的角落不妨礙任何人。楊梓常常值班，回家過夜的次數(shù)不多，楊媽媽有時會弄些中藥給我喝，無論什么，我都二話不說地灌下去。

馴順，沉默的我，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隨著日夜輪轉，我連回答別人的點頭搖頭都已倦怠。風如刀，寒如刃，單從氣味上辨別，是落雪了。

“安寧，你不冷么？下雪了?！睏铊鞯穆曇?，我聽見他關起窗戶，把手放在我肩頭，“好像我從來沒見你笑過，你的眉頭總這樣鎖著，過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就打算這么活下去？像行尸走肉一樣？”

這個名詞真貼切，假如我的“活”必須要建立在他的“死”上面，行尸，算是便宜我了。

“明天我有休假，帶你出去走走吧，”他的聲音充滿了細心的撫慰，“老悶在家里會抑郁的。我們這兒雖然是小鎮(zhèn)，風景卻很不錯，即使看不見，感受一下也蠻好?！?

我默默點頭，像一個提線木偶，這里離熟悉的城市很遠，否則那些人不會看不到我的消息，滿足一下楊梓又算什么？我想自己的生命已經變成一種隨遇而安，走到哪兒算哪兒，遇到什么人發(fā)生什么事，又有什么關系？最終的結局，走到頭，總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