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癡人之愛
- (日)谷崎潤一郎
- 3728字
- 2019-01-11 10:15:12
“小娜,你的長相和瑪麗·璧克馥很像啊。”
有一次正好看了這位女演員主演的電影,之后在一家西餐館吃晚餐時我對她說。
“是嗎?”她聽了并沒顯出高興的樣子,只是看著我,好像對我突然的提問感到不解。
“你不那樣感覺嗎?”我又問。
“我不知道是不是像她,不過大家都說我像混血兒。”她平靜地答道。
“就是嘛。首先,你的名字就與眾不同,娜噢宓,是誰起了這么個洋氣的名字?”
“我不知道是誰起的。”
“是爸爸呢,還是媽媽……”
“是誰呢……”
“你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
“爸爸已經不在了。”
“媽媽呢?”
“媽媽還在,不過……”
“有兄弟姐妹嗎?”
“有很多,哥哥、姐姐、妹妹……”
之后又多次談起這個話題,每次問到她的家庭情況,她總會露出不悅的表情,敷衍搪塞。我們一起外出時我通常會提早一天預約,說好在公園的長凳或觀音堂前碰頭,她從不會搞錯時間或爽約。我因有事遲到,擔心她會因久等而離去,可趕到后發現她仍然老實地等候在原處,一看到我,她就趕緊起身向我走來。
“對不起,小娜,等了很久吧?”
“是啊,一直等著您。”
她只是如此應道,并沒有不滿和生氣的樣子。有時候約定在公園的長凳上相見,可突然下起雨來,我惦念著她將怎么處置,跑去一看,只見她蹲在湖邊供奉著何方菩薩的小祠堂屋檐下一心一意地等著我,令人心生十足的憐愛。
那種時刻她總是身穿像是姐姐穿剩的銘仙綢的陳舊衣服,系著薄毛呢子的友禪染色腰帶,梳著日本式裂桃式發型,化著淡妝,腳上總是穿一雙打有補丁,卻很合適美觀的白色布襪。我問,你是否只在休息天才梳這樣的發型,她只回答說“是家里這樣吩咐的”,依然不做詳細說明。
“今天夜深了,我送你到家門口吧。”我一再表示。
“沒事,已到附近了,我自己能回去。”來到花圃宅第的拐角處,娜噢宓一準打招呼說聲“再見”,隨后吧嗒吧嗒地跑進千束町的小巷子。
對了,那時的事情沒有必要再多啰唆了,有一次我倒是敞開心扉地與她好好聊過。
那是四月末已經回暖的夜晚,春雨霏霏。咖啡館里顧客稀少,空閑清凈。我在桌邊坐了很久,自斟自飲。我看上去相當海量,其實酒量很小。為了打發時間,要了女人喝的甜甜的雞尾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這時,娜噢宓送來了下酒菜。
“小娜,在這兒坐一會兒吧。”我帶著幾分醉意說。
“好哇。”她順從地在我身邊坐下,我從口袋里掏出敷島牌香煙,她立刻劃著火柴幫我點煙。
“沒事吧,在這兒聊上一陣。今天晚上看來不怎么忙。”
“是啊,很少有今天這樣的清閑。”
“平日里老那么忙嗎?”
“從早忙到晚的,連讀書的時間也沒有。”
“小娜喜愛讀書嗎?”
“是的,喜歡。”
“那你愛讀什么書呢?”
“看各種各樣的雜志,只要能看的,什么都行。”
“真讓人佩服。那么想讀書,怎么不去上女校呢?”
我故意這么問,然后窺視她的表情。她有點不高興地板著臉,茫然地盯著某個方向,眼中明顯流露出一種悲傷、郁郁不樂的神色。
“小娜,怎么樣?你真要學習的話,我可以送你上學。”
她仍然不吭聲,我以安慰的口氣繼續說,“怎么樣?小娜,你別沉默,說說你的想法吧。想學什么,想做什么啊?”
“我想學英語。”
“哦,想學英語啊……就學英語嗎?”
“還想學音樂。”
“我給你出學費,你去學吧!”
“不過上女校已經太晚了,我十五歲了。”
“說什么呀,與男孩不同,女孩十五歲并不晚。再說只學英語和音樂,也不用上女校,請個老師教就行。你真心要學嗎?”
“學是想學的……你真會供我學習嗎?”
說著,娜噢宓一下子直愣愣地盯著我的眼睛。
“那當然。可是,要是學習的話,你就不能上這兒打工了,你會在意嗎?你辭掉這份工,我就可以帶你回家,照顧你的生活……我會對你負責到底,將你培養成一個優秀的女子。”
“好哇,如果能那樣的話……”
對她毫不猶豫、斬釘截鐵的回答,我多少有點兒驚訝。
“那你會辭掉這份工作咯?”
“是啊,不干了!”
“不過,小娜啊,你這樣決定當然可以,你媽和你哥的意見呢?你得聽聽家里人的想法吧。”
“家里人的想法不聽也行,誰也不會說什么的。”她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還是挺在乎家里人意見的。這是她的習慣,不愿讓我知道家中的內情,才故意裝出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也并不打算硬要了解,不過為了實現她的愿望,總覺得還是應該到她家找她母親或兄長好好商議一下。接著,在我倆的談話之中,我多次提到“請讓我見見你家的親人”,她總是奇怪地顯得不悅,一成不變地說:“行啦,您不必去了,我自己會說的。”
如今娜噢宓已經成了我的妻子,為了這位“河合夫人”的名譽,此刻我完全沒有必要不惜冒著招致她不快的風險,而細說當時她的身世和秉性,倒是要盡量設法加以回避。那時候我想,這些情況將來自然會明白的,即使做不到,從她家住在千束町、十五歲便在咖啡館當女招待、絕不愿把自己的住址告知他人這些現象看,任何人都能大致想象到她的家庭狀況。不過,事情沒有到此為止,最終我還是說服她,見了她的媽媽和哥哥。他們幾乎都對自己的女兒、妹妹的貞操問題全不關切。我對他們說:“難得這姑娘熱愛學習,要是讓她長期在那種地方做工實在有點可惜。如果你們不介意,請把她交給我照料,雖然我幫不上什么大忙,不過我想雇一位女傭,幫忙買菜做飯及清潔房間,同時讓她接受教育。”當然我也如實告訴他們我還是獨身的境況。他們聽后并不顯得怎么興奮地說:“要是您能那樣做,那真是她的福分啊……”誠如娜噢宓所說,家里人的想法不聽也罷。
當時我深切地感受到,世上居然有如此不負責任的母親和兄長,同時也更加憐憫和同情娜噢宓。按照她母親的說法,家人對娜噢宓感到難于處置。“其實我們是想讓這孩子去當藝伎的,但她本人不愿意,又不能老讓她閑下去,別無他法,只能讓她去咖啡館打工。”這番話的意思是,只要有人肯收留她并撫育成人,我們也就可以放心了。嗬,原來如此。聽了她母親的說明,我終于解開了以往的謎團:由于她不愿待在家里,所以公休日總是跟我去看電影、外出游玩。
然而,娜噢宓家的態度,對她和我都是一件幸事。一旦談妥,她立即辭去了咖啡館的工作,每天跟著我一起到處尋找合適的出租房。我供職的單位在大井町,想盡量選擇就近的便利之處。星期天一大早我們在新橋站會合,工作日她就在大井町等我下班,去蒲田、大森、品川、目黑等郊外或市內的高輪、田町、三田一帶轉悠尋覓,回去時找個地方一起吃過晚飯,有時間會再去看場電影,有時在銀座散步,然后她回千束町的家中,我回芝口的出租屋。那時候可供出租的房子很稀缺,難以找到合適的住房,我們就這樣過了半月有余。
那時候若是在風和日麗的五月的禮拜天早晨,一位公司職員模樣的男子與梳著裂桃式發髻、衣著寒磣的小姑娘并肩在大森一帶蓊郁綠蔭的郊外馬路上漫步,男子叫姑娘“小娜”,姑娘叫男子“河合先生”,看上去既非主仆、兄妹關系,亦非朋友、夫婦關系,互相之間客氣拘謹地交談,打聽住戶門牌號,觀賞附近的景致,不時回首顧盼路邊的宅第、樹墻、庭院及路邊盛開的馨香的鮮花。倘若有人注意到他倆,又會作何感想呢?他一定會對在晚春漫長的一整天中,幸福地各處轉悠的這一對男女感到不可思議吧。
提起鮮花,我就會想到娜噢宓對西洋花卉鐘愛有加,知道許許多多種我不曾聽說的鮮花名稱——而且那些都是些不好記的英文名稱。她說在咖啡館工作期間老是擺弄照看花瓶,因而自然而然地記住了。散步經過建有暖房的人家,她看到后會立刻站定,喜悅地叫出聲來:“嗬,多么美麗的花兒!”
“小娜最喜愛什么花?”我問。
“最愛郁金香。”
由于在淺草千束町那種雜亂無章的陋巷中長大,娜噢宓反而對廣闊的田園情有獨鐘,這才養成了熱愛鮮花的習慣吧。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櫻草……只要在地頭田間看到這些野花,就會匆匆忙忙地跑過去采摘,一天走下來,她手上滿是采摘的花朵,扎成好幾束,小心翼翼地保存到回程。
“你那些花都蔫了,不如扔了吧。”
可是她并不同意,“沒關系,給點水就會復原的,放在河合先生的桌子上一定好看”,分別時總會把花束親手交給我。
雖經多方尋找,卻始終沒能找到理想的房子,最終我們租下了國營省線電車附近一處相當蹩腳的洋房,距離大森站有兩三里地。所謂的“文化住宅”的說法——當時尚未流行,僅用這種當今的語匯來形容或許正合適。它的紅色石棉瓦的屋頂又高又陡,占到整幢房子高度的一半以上,四面白色的外墻包裹著,活像一個火柴盒,上面摳出一扇扇長方形的窗戶。正面的門廊前與其說是庭院,毋寧說是空地,其模樣好像不是為了居住,而是更適用于作畫。事實也正是如此,據說這房子是一個畫家所建,他與一位做模特的妻子曾住在這里。這房子的設計很不合理,并不方便居住。底樓只有一間大而空蕩的畫室、小小的玄關和一間廚房;二樓有一間三鋪席和一間四鋪席半的房間,活像閣樓上儲藏室一般的屋子,狹小、派不上什么用場。畫室里有通往樓上閣樓的階梯,上面是安有扶手的走廊,恰似劇場的樓座,可以俯視整個畫室。
娜噢宓初次看到這房子的“光景”時,極為中意,嚷道:“太洋氣了!我喜歡這種房子。”
見她如此喜愛,我當即同意租下這幢房子。
我覺得,娜噢宓準是出于她孩童般的心態,對這幢童話插圖風格、與眾不同、風格奇特的洋房充滿好奇,盡管它的布局并不實用。的確,這房子對于盡量擺脫家庭羈絆、以游玩心情悠然自得生活的少男少女而言是個最最合適的住處,之前的畫家和他當模特的妻子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在此同居的吧。不過,若只是兩人居住,有畫室一間就已足夠應付起居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