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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盲刺客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16442字
  • 2019-01-15 18:04:15

《盲刺客·咖啡館》

中午開始下起了小雨,一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樹木和道路都是霧蒙蒙的。她經過畫有一個大咖啡杯的玻璃櫥窗;這個畫出來的白色咖啡杯有一圈綠邊,杯子上方還畫著三條曲線代表杯里冒出的熱氣,樣子就像三只鉤起的手指在濕玻璃上劃下的印跡。門上燙金的咖啡館字樣已經褪色。她推開門,走進去,抖了抖手中的傘。她的傘和毛葛雨衣都是奶油色的。她把雨衣上的兜帽甩到了后面。

正如他說的,他坐在最后一個火車座隔間里,旁邊就是通往廚房的雙開式彈簧門。四周的墻壁被煙熏黃了,沉悶的隔間一律被漆成單調的褐色,每間都有一個雞爪形的金屬鉤子用來掛衣服。隔間里面坐的全是男人。他們身穿舊毯子似的寬松夾克衫,脖子上沒有領帶;剃著參差不齊的頭發;兩腿叉開,穿著靴子的雙腳平放在地板上。他們的手猶如樹樁一般;這樣的一雙手,既可以救你于危難又可以把你打個半死,而他們不論干哪件都面不改色。他們身上的一切連同他們的眼睛都是遲鈍的。屋內什么氣味都有——木板的腐味、潑灑的醋味、毛褲的酸味、陳肉的怪味,以及一個星期才洗一次澡的體味。另外,屋內還彌漫著一種節省、欺騙和忿恨的氣氛。她明白,她必須裝出一種姿態,好像這屋里什么氣味也沒有似的。

他舉手示意,于是她匆忙向他走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喀喀作響。那些男人都用懷疑和鄙視的目光望著她。她在他對面坐下,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還好他在。他還在這里。

我的天,他說,你還不如穿貂皮大衣呢。

我做了什么?哪兒不對頭?

你的外衣。

這只是一件雨衣。一件普通的雨衣,她遲疑地說道。這又怎么了?

天哪,他說。瞧瞧你自己。再看看你周圍。你的衣服太干凈了。

我無法讓你滿意,是嗎?她說道。我從來就無法讓你滿意。

你可以,他說。你知道怎么做才對。但你考慮問題從來就不周到。

你并沒有告訴我該穿什么。我以前從沒來過這種地方。我總不能穿得像個清潔女工一樣跑出門吧——你想過沒有?

你可以戴一條圍巾什么的,來遮一下你的頭發。

我的頭發,她絕望地說。那下一個又是什么呢?我的頭發又礙著誰了?

你的頭發金黃金黃的,太惹眼了。金發女郎就像是小白鼠;小白鼠只能關在籠子里。它們在自然界的生命不長。它們太引人注目了。

你這人不仁慈。

我討厭仁慈,他說道。我討厭以仁慈自居的人。那些狂妄自大的施小善者一點點地施舍著他們的仁慈。這些人卑鄙可恥。

我是仁慈的,她勉強地笑著說。不管怎樣,我對你是仁慈的。

如果我認為你給的只是些不冷不熱、無關痛癢的仁慈,我會離你而去的。我會搭半夜的火車,一走了事。我會去碰碰我的運氣。我不是個靠施舍過日子的人。我也不是來找人向我施舍性愛的。

他的情緒變得十分狂躁。她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已經一個星期沒與他見面了。或許是因為雨天的緣故吧。

也許我并不是仁慈,她說道。也許是自私。也許我極其自私吧。

我更喜歡你自私,他說。我寧愿你貪婪。他掐滅了煙頭,伸手想再拿一支香煙,想了一下又打消了念頭。他抽的還是成品煙,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奢侈。他想必是在有節制地抽煙。她不知道他的錢夠不夠用,可她又不能問。

我不愿意你像這樣坐在我對面,你離我太遠了。

我知道,她說。可沒別的地方可去。外面太濕了。

我來找個地方。沒有雪的地方。

可外面不在下雪呀。

會下的,他說道。北方的冷空氣就要來了。

天會下雪。那么,到時候那些可憐的強盜怎么辦呢?至少她把他給逗笑了。不過,他的笑更像是皺眉。這些日子你睡在哪兒?她問道。

無所謂。你不需要知道。這樣的話,你要是被他們抓住問起來,你就用不著撒謊了。

我并不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她勉強笑著說。

對于不在行的人來說,你或許能混過去,他說道。如果遇到在行的人,他們就會識破你,他們會像打開包裹一樣把你的話掏出來。

他們仍在找你嗎?他們還沒有放棄嗎?

據我所知,沒有。

這太糟糕了,不是嗎?她說道。真是糟糕透了。不過,我們還算幸運,對嗎?

我們有什么幸運的?他又恢復了原來沮喪的情緒。

至少我們倆都在這里,至少我們有……

一名男招待站到他們的火車座旁。他卷著袖管,穿著污漬斑斑的長圍裙;頭發一縷縷地梳過頭皮,猶如油光光的絲帶。他的手指頭看上去活像腳趾。

要咖啡嗎?

請來一杯,她說。純咖啡。不加糖。

等男招待離開后,她問道:安全嗎?

你指咖啡?你是問里面有沒有細菌?不應該有,因為已經煮了好幾個小時了。他輕蔑地對她說道,但她裝作不明白。

不,我是說這地方安全嗎?

他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反正我一直注意著門口的動靜——萬一有情況,我可以從后門脫身。那里有一條小巷。

你沒有干那事,對嗎?她說道。

我告訴過你了。當時我在場,我本來可以干的。不過,也沒關系,因為我能滿足他們的需要。他們喜歡把我牢牢抓在手里——我這個人,還有我的壞主意。

你還是得離開,她無望地說。她想到了擁抱這個詞,盡管它已經用濫了。然而,這就是她此刻想要的——擁他入懷。

還沒到時候,他說道。我還不能走。我不能搭火車走,也不能越境。有消息說,這些地方都有他們的人在守候。

我為你擔心,她說。我做夢都擔心。我一直提心吊膽。

別擔心,親愛的,他說道。否則你會變瘦的。那樣的話,你可愛的乳房和屁股就會瘦得失去風采。那時候誰也不會喜歡你了。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臉頰,仿佛被他扇了一個耳光。我請求你別這么說。

我知道你會這樣請求的,他說。穿你這樣衣服的姑娘都會有這種請求。

《提康德羅加港先驅旗報》(1933年3月16日)

蔡斯企業支持救濟行動

本報主編埃爾伍德·R·默里

正如我們這個小鎮所期望的那樣,昨天蔡斯工業有限公司的總裁諾弗爾·蔡斯上尉充分表現了他熱心公益事業的精神——他宣布該公司將向全國受經濟大蕭條打擊最嚴重的地區捐贈兩車廂的“二級產品”作為救濟物品,其中包括嬰兒毯子、兒童套衫以及各式男女內衣。

蔡斯上尉向《先驅旗報》表示,在國家的經濟危機時期,所有的人都必須像戰爭時期那樣通力合作,尤其是安大略省的人民,因為他們比別人要幸運一些。然而,多倫多皇家傳統針織公司的理查德·格里芬先生指責他將剩余產品作為贈品傾瀉到市場上,由此使得工人們無法賺取工資。蔡斯上尉則表示,接受捐贈的那些人根本沒有經濟能力去購買這些產品,所以他并沒有剝奪任何人的市場份額。

他補充說,全國的各行各業都遭受了挫折,蔡斯工業公司由于市場需求的減少目前也面臨著生產的萎縮。他說,他將竭盡全力使工廠保持運轉,但沒多久也許就不得不裁減員工,或者因縮短工作時間而減少工資。

我們唯有向蔡斯上尉所作的努力鼓掌稱道,因為他說到做到,而不是像中部一些城市如溫尼伯和蒙特利爾那樣采取破壞罷工或工廠停工的措施。因此,提康德羅加港在這個非常時期卻是井然有序,并沒有出現工會騷亂、殘酷的暴力行動,以及共產黨鼓動的流血事件;而在其他一些城市發生的此類事件導致了大量的財產損失以及不少人員的傷亡。

《盲刺客·雪尼爾毯子》

你就住在這里嗎?她問道。她擰著手中的手套,似乎手套很潮濕,而她非要把它擰出水來不可。

我只是暫時待在這里,他回答說。這同長期住在這里是兩碼事。

這是一排房屋中的一幢,整個墻壁都是用紅磚砌成的;如今紅色的磚面已被污垢和煤塵染上了一層黑乎乎的顏色。屋子不寬,但是很高,還有一個陡峭的屋頂。屋子前面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落滿灰塵,還有幾簇草長到了人行道邊。旁邊有一只撕破的棕色紙袋。

走上四級臺階便是門廊。前面的窗戶上懸掛著網眼紗簾。他掏出了鑰匙。

她邁進門時不禁回頭瞥了一眼。別擔心,他說道,沒人在監視我們。好歹這是我朋友的房子。我來去十分方便。

你的朋友真不少,她說道。

不多,他說。如果沒遇上麻煩事,也不需要很多朋友。

前廳的一面墻上有一排掛衣物的銅鉤,地上鋪著陳舊的褐黃色的方格油毛氈。通往里面的一扇門的磨砂玻璃上刻著白鷺和仙鶴的圖案;這些長腿的鳥兒彎下它們優雅的細長脖子,伸入水中的蘆葦和蓮花中間。他又用另外一把鑰匙打開了這扇門,于是兩人走進了昏暗的內過道。他啪的一聲打開了電燈開關。頭頂上三盞粉紅色的玻璃花燈亮了一盞,而另外兩盞的燈泡卻不知去向。

別這么心神不定,親愛的,他說道。只要你不去碰它們,沒有一樣東西會沾上你的。只是別去摸任何東西。

哦,也許會的,她有些氣喘吁吁地笑著說。我得摸著你呀。你倒會沾上我的。

兩人進去后,他隨手拉上那道玻璃門。左邊又是一道上過清漆的黑乎乎的門。她想象里面有一只挑剔的耳朵正貼在門板上傾聽,又像是有人一步一步走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那是一個惡毒的灰頭發老太婆——她的存在不是與網眼窗簾正相襯嗎?一段長長的早已磨壞的樓梯通向二樓,梯面上鋪著地毯,旁邊是空格很大的扶手。墻紙上是葡萄架的圖案,上面交織著葡萄藤和玫瑰;玫瑰花原先的粉紅色如今褪成了奶茶般的淡褐色。他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摟住她,嘴唇輕輕吻著她的頸側和喉嚨,而不是她的嘴。她不禁一陣顫抖。

要擺脫我很容易,他低聲說道。回家以后只要洗個澡就行了。

別這樣說,她也喃喃地說。你在開玩笑。你從來不相信我是認真的。

在這個問題上,你是夠認真的了,他說道。她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腰,于是兩個人抱在一起歪歪扭扭地上了樓;他們倆笨重的步伐令他們走得很慢。走到樓梯的一半,那里有一扇圓形的窗戶:在外面鈷藍色天光的照射下,彩色玻璃上的葡萄的淡紫色和花朵的艷紅色映在他們臉上。到了二樓的樓梯口,他又一次親吻她。這一次吻得更熱烈了。他將她的裙子順著絲般柔滑的雙腿撩到長筒襪的頂部,伸手去摸弄她的兩個橡皮般堅挺的乳頭,同時把她緊緊地壓在墻上。她總是系一根腰帶;要把它解開就像是剝海豹皮一般。

她的帽子掉了;她的雙臂摟著他的脖子,整個頭部和身體都向后傾,就像被人在身后揪著頭發似的。她的頭發早就披散下來。他的手順著她的長發滑下去。她的長發如同瀑布一般,到了尾部就變細了。他想到了火焰——白蠟燭的細火焰,只是倒了過來而已。不過,火焰是不能倒著燃燒的。

他的房間在三樓,想必以前是一間用人房。兩個人一進去,他就鎖上了門。房間狹小而擁擠,光線也很差。房間里只有一扇窗,開了幾英寸,百葉窗幾乎落到了底,白色的網眼窗簾向兩邊拉開了。下午的陽光照射在百葉窗上,將它變成了金黃色。空氣中彌漫著干燥的腐味和肥皂的味道;房間的一角有一個三角形的小水槽,上方的墻上掛著一面黃跡斑斑的鏡子;水槽下面則塞著他的打字機的方形黑盒子。一個搪瓷杯子里放著他的舊牙刷。這地方太小了,一覽無余。她把目光移向別處。屋里放著一個上過清漆的深色五斗櫥,上面還有香煙燙過的痕跡以及濕杯子留下的水印;但大部分的空間還是被那張床給占了。那是一種銅制的床,是閨房中用的,式樣早已過時;除了床柱上的頂球,整張床都漆成了白色。他們躺上去很可能會吱嘎作響。想到這里,她羞得滿臉緋紅。

她看得出,他為了這張床費了不少心思——更換了床單,至少是換了枕套,而且還把那條褪色的綠色雪尼爾毯子給燙平了。她倒是寧愿他不要這么大動干戈,因為這會給她帶來一種猶如憐憫的痛苦,仿佛一個挨餓的農民把他最后的一塊面包獻給了她。她不想對他感到憐憫。她不想覺得他在哪方面是脆弱的;只有她才能被允許脆弱。她把她的錢包和手套放在了五斗櫥上。她突然意識到,這無異于一種社交場面,而這種社交場面又是多么荒唐。

對不起,這兒沒有管家,他說道。要來一杯喝的嗎?便宜的蘇格蘭威士忌。

好的,她說。他平時把酒瓶放在五斗櫥最上面的抽屜里;他把酒瓶拿出來,又拿出兩只杯子,開始倒酒。要多少,關照一聲。

好,夠了。

沒有冰塊,他說道。但你可以加水。

沒關系。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咳了幾聲,背靠櫥站著,對他莞爾一笑。

味烈、勁大、不加冰[10],他說,你就喜歡我那東西是這樣。他拿著酒杯在床上坐下來。為喜歡我那東西干杯。他舉起酒杯。不過,他卻沒有對她微笑。

你今天特別壞。

是自衛,他說道。

我不喜歡你那東西,我喜歡你,她說。我十分明白兩者的區別。

有幾分道理,他說道。或者你認為是這樣。這可以保全一點面子。

說出一個要我留在這個房間的理由來。

他咧嘴一笑。那么,到這兒來吧。

他明白,她是要他說愛她,可他偏不說。或許,他覺得說出來會讓他失去防衛,就像是承認犯罪一樣。

我先把我的長筒絲襪脫了。你一看它,它就抽絲。

就像你,他說。別脫了。快到這兒來。

太陽移過去了,只有一抹陽光還殘留在百葉窗的左側。外面,一輛有軌電車隆隆地開過,發出叮叮當當的鈴聲。在這個時候,電車一定是來往不斷的。為什么兩個人都沉默了?除了沉默,還有他的呼吸聲、他們的呼吸聲;他們用力干著那事,又克制著,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為什么快樂反而像是苦惱?仿佛一個人受了傷一般。他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房間里的光線現在更暗了,而她卻看見了更多的東西。床罩被堆到了地板上,絞在他們身上的床單就像一根粗壯的布藤蔓。唯一的那只光頭燈泡懸在上方;奶油色墻紙上的一朵朵小紫羅蘭變成了淡棕色,想必是屋頂漏雨的緣故。門上有鐵鏈拴著,其實并不管用。只要用力一推,或者穿著靴子踹上一腳,門就開了。如果這樣的事發生了,她該怎么辦呢?她感到墻壁在不斷變薄,最后變成了一塊冰。他們倆則成了碗中的魚。

他點上了兩支香煙,遞給她一支。他們倆一起抽起來。他的那只空手在她身上撫摸,從上到下,又用手指占有她。他不知道她能有多少時間;他也沒問。他卻抓住她的手腕。她手上戴了一只小小的金表。他用手捂住了表面。

好了,他說。現在要我講睡前故事嗎?

請講吧,她說道。

上次我們講到哪兒了?

你剛講到那些戴著婚紗的可憐女孩被割去舌頭。

哦,沒錯。可你反對這樣。如果你不喜歡這個故事,我可以換一個。不過,我不敢保證下一個會比這一個更文明。也許更野蠻,但也許更現代一點。故事里不再有死去的塞克隆人,而可能會有大片發臭的土地和成千上萬的……

我就聽這個吧,她趕緊說道。反正,你是想講這個故事給我聽的。

她在那只褐色的玻璃煙缸中掐滅了煙頭,然后將身體靠在他身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她喜歡以這種方式來聆聽他的聲音,似乎他的聲音不是發自他的喉嚨,而是來自他的體內——像一種嗡嗡聲或咆哮聲,又像是從地層深處傳來的說話聲。他說的故事如血液般流過她的心臟: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帝國郵報》(1934年12月5日)

本內特受到贊揚

《帝國郵報》獨家報道

昨天晚上,在帝國俱樂部的講演中,多倫多的金融家、皇家傳統針織公司直言不諱的總裁理查德·E·格里芬先生對R·B·本內特總理進行了適度的贊揚,而對批評他的那些人則進行了猛烈的抨擊。

上星期天,在多倫多的楓葉花園喧鬧的集會上,一萬五千名共產黨人為從獄中歸來的領袖蒂姆·巴克舉行了一場瘋狂的歡迎儀式。蒂姆·巴克由于煽動叛亂而被囚禁在金斯敦的普茨茅斯監獄,但于上星期六獲得假釋。談到此事,格里芬先生為政府迫于來自二十萬不明真相的民眾的簽字請愿書的壓力而妥協的行為感到震驚。他說,本內特先生的“無情鐵蹄”政策是正確的,將陰謀顛覆民選政府和沒收私人財產的那些不法分子關進監獄是反顛覆的唯一出路。

格里芬先生聲稱,根據法律第九十八條的規定,有成千上萬的外國移民被驅逐出境,包括那些遣返德國和意大利之后要面臨拘留的移民。這些人曾經主張專制統治,現在將要切身體驗它的滋味了。

談到經濟問題時,他說,盡管失業率居高不下,而且局勢不穩定,共產黨以及他們的同情者繼續從中獲益,但有可喜的跡象表明,經濟大蕭條將于春季結束;他對這一點充滿信心。與此同時,唯一明智的政策就是阻止事態的發展,讓政府系統進行正確的自我調整。應該抵制任何傾向于羅斯福先生的軟弱社會主義的做法,因為這樣做只會使病態的經濟變得更糟。盡管失業工人的困境值得憐憫,但其中有不少人生性懶惰。還應該立即有效地使用武力,以遏制非法的罷工者和境外的煽動者。

格里芬先生的話博得了滿堂喝彩。

《盲刺客·信使》

好吧,故事是這樣的:現在天黑了。三個太陽都下山了,兩個月亮升上了夜空。山麓小丘里的狼群也出來活動了。被選中的女孩在等待著獻祭。她吃過了最后一頓晚餐,食物非常精致。晚餐過后,她被噴灑了香水,抹上了胭脂;贊歌唱過,禱告做畢。現在,她被關在神廟中最里面的一間內室,躺在鋪著金紅色錦緞的床榻上。室內彌漫著花瓣和供香的混合香味,棺材架上也按慣例灑滿了香料。她所躺的這張床被稱為一夜之床,因為還沒有哪個女孩能在這床上睡過兩夜。當這些女孩的舌頭還沒割掉時,她們稱這張床為無聲的淚榻。

夜半時分,穿著據說是生銹的盔甲的冥王會來看望她。冥國是個把人肢解和撕碎的地方:所有去天國的靈魂都要經過那里,而有些靈魂——那些罪孽最深重的靈魂——就得留下。每一個作為祭品的女孩在獻身前夜都得接受銹甲冥王的來訪;要不然,她的靈魂就會得不到滿足,去不了天國,而會被迫加入那些長著天藍色的頭發、窈窕的身材、紅寶石般的嘴唇和攝人心魄的大眼睛的美麗裸體女鬼的行列——她們經常出沒于西部荒山里那些破敗的古代墳墓周圍。你瞧,我并沒有把她們拋到腦后。

我欣賞你的周到細致。

對你來說,什么都是越完美越好。你還想再加些什么,不妨告訴我。就像古時和現代的許多人一樣,塞克隆人懼怕處女,尤其是死了的處女。那些被情人辜負的、未成婚就死去的少女,死后不得不去尋找生前不幸失去的東西。白天她們睡在破敗的墳墓里,到了夜里她們就捕獵毫無戒心的行人,尤其是一些敢來這種地方的魯莽的年輕男子。她們撲向這些年輕人,吸掉他們的精髓,把他們變成馴服的僵尸,以滿足這些裸體女鬼們變態的欲望。

這些年輕人真倒霉,她說道。難道他們就不反抗那些邪惡的女鬼嗎?

你可以用長矛刺穿她們,或者用石頭把她們砸個稀巴爛。但是,她們的數目太多了——你就像是在與一條多爪的章魚搏斗;你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們就一哄而上,把你壓得動彈不得。總之,她們會對你施行催眠術,毀掉你的意志力。這是她們的第一步。一旦你看到一個女鬼,你立刻就呆若木雞了。

我能夠想象。再來一點威士忌嗎?

我想我可以再來一點。謝謝。那個女孩——你認為她該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你來決定吧。這事你在行。

我要想一想。總之,她躺在一夜之床上,是個預期的犧牲品。被人割斷喉嚨,或者度過以后的幾個小時——她不知道這兩者哪個更可怕。在這座神廟里,冥王并不是真的,而只是一個侍臣假扮的。這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之一。就像薩基諾城的其他任何東西一樣,這個冥王的位置可以用錢買到;據說這個特權曾通過大量金錢多次易手——當然這一切都是在私下進行的。女大祭司接受賄賂,貪贓枉法之心可想而知;她還以偏愛藍寶石而著稱。她為自己開脫,信誓旦旦地說這錢是用于做善事。事實上,只有當她記起來時,她才會拿出一點來投入善事。這些女孩沒有舌頭,甚至也沒有寫字的文具,因而對她們煉獄般的痛苦連抱怨一聲的機會都沒有。幸好她們第二天都會死去。當女大祭司在數錢的時候,她會自言自語地說:天上掉下來的錢。

此時此刻,遠方有一支衣衫襤褸、聲勢浩大的蠻人隊伍正在開來,計劃進攻薩基諾城這座聞名遐邇的城市,要將它洗劫一空,夷為平地。他們已經毀滅了西面的好幾座城市。文明國度里的任何人都無法解釋他們勝利的原因。他們既沒有好的衣著,又缺少精良的武器;他們不識字,也沒有精巧的機械裝備。

不僅如此,他們連國王都沒有,只有一個首領。這個首領也不叫首領;當他成為首領時,他就放棄自己的名字,獲得一個稱號。這個稱號叫歡樂公仆。他的追隨者又稱他為全能的鞭子、無敵之神的正義拳頭、邪惡的清洗者,以及道德與公正的捍衛者。這些蠻人源自何處我們一無所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來自西北方,那是惡風的源頭。他們的敵人稱他們是蠻荒之民,而他們自己則冠以快樂之民的稱號。

他們目前的首領身上帶著“神的寵兒”的標記:他出生時包著胎膜,腳上有傷,額頭上有一個星形的標記。每當他不知下一步該干什么的時候,他就會進入昏迷狀態,同另一個世界的人進行交談。神的信使帶來了命令,要他去毀滅薩基諾城,于是他就踏上了征程。

這名信使是以火焰的外形出現在他面前的,只見無數噴火的眼睛和翅膀。據說,這樣的信使會講一些折磨人的寓言故事;他們的外形也是多種多樣的:有時是噴火的沙克獸或者會說話的石頭,有時是會行走的花朵,有時則是鳥面人身的動物。有的時候,他們看上去卻和一般人沒什么兩樣。根據蠻荒之民的說法,路上三三兩兩的旅行者、據說是小偷或魔術師的人、能操幾種語言的外國人以及路邊的乞丐——他們最有可能是這樣的信使。因此,所有這些人得小心對付,至少在他們的真面目暴露之前應該如此。

如果他們果真是神的使者,最好給他們好吃好喝,還有女人——如果他們需要的話;然后恭敬地聽他們傳達消息,完事之后就打發他們上路。如果不是神的使者,他們就該被亂石打死,財產也該沒收。可以相信,所有的旅行者、魔術師、陌生人或乞丐,如果發現自己處在蠻荒之民附近,那就得小心準備一些令人費解的寓言——他們稱作云語或絲結——必要時在各種場合蒙人。與快樂之民同行,如果沒有準備一點謎語或莫名其妙的歪詩,那就等于是找死。

根據長眼睛的火焰所說,選定薩基諾城作為毀滅的對象,是因為它的奢侈、它對假神的崇拜,尤其是它可惡的童祭習俗。基于上述原因,城里所有的人,包括奴隸、兒童以及要做祭品的處女都得殺死。這座城里有人成為祭品是他們大開殺戒的理由之一,連這些人也要殺似乎是不公平的。但是,對快樂之民來說,決定因素并不在有罪或無罪。他們只考慮你是否被玷污,而他們認為這個被玷污的城市中的每個人都被玷污了。

蠻人部隊向前進發,揚起了一股滾滾黑塵,仿佛是一面飄揚的旗幟。然而,薩基諾城城墻的哨兵在這么遠的距離根本無法覺察。也可能有人發出過警告——邊遠的牧民、趕路的商人之類,但他們早就被殘酷地捕殺,砍成肉醬了。神的信使當然不在此例。

歡樂公仆騎獸走在前面;他一心一意,眉頭緊鎖,雙眼閃著怒光。他肩披粗皮斗篷,頭戴象征權力的紅色圓錐形帽子。張嘴露牙的追隨者緊跟其后。食草動物跑在隊伍的前頭,食腐動物跟在后面,而狼群則在隊伍旁邊跳躍前進。

與此同時,在這個毫無戒心的城市里,正在醞釀著一個推翻國王的陰謀。正如以往的慣例那樣,這一陰謀是由國王高度信任的幾個侍臣發動的。他們雇用一名手段最高明的盲刺客;這個年輕人小時候曾經織過地毯,后來又淪為了童妓,逃脫后就以他的無聲無息、行動詭秘以及無情的殺人手腕而名聲大噪。他的名字就叫X。

為什么叫X?

這樣的男人都被稱為X。名字對他們來說毫無用處,只會對他們造成約束。總之,X就代表X光,可以穿透堅固的墻壁,透視女人的衣服。

但X是瞎子呀,她說道。

這樣更好。他用內在的眼睛來透視女人的衣服。這正是他作為孤獨者的福音。

這是華茲華斯的詩句。可憐的詩人!別褻瀆神明了!她高興地說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從小就褻瀆神明。

X將進入五月神廟的院內,找到第二天要充當祭品的處女待的房間,并且割斷看守的喉嚨。他還必須殺死那個女孩,將她的尸體放在著名的一夜之床下面,然后將自己裝扮成女孩的模樣。他應該在那里等到那個扮演冥王的侍臣——其實就是即將發生的宮廷政變的領導者——來享用他買的東西,然后離去。侍臣花費了大價錢可不是要一具女尸,不管有多新鮮。他要她的心臟仍然在跳動。

然而,安排上出了岔子。時間搞錯了:在這種情況下,盲刺客先到了一步。

太可怕了,她說。你竟然有這樣的歪腦筋。

他撫摸著她光光的手臂。你要我繼續下去嗎?通常我講故事是要收錢的。你是在免費聽故事,你得感激我才是。反正,你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只是渲染一下情節而已。

我認為情節已夠復雜的了。

渲染情節是我的專長。如果你希望情節簡單,那就到別處聽去。

好吧。接著講。

裝扮成被殺死的女孩的模樣后,這名刺客就等待第二天早晨有人把他領上祭臺。到行祭的那一刻,他就刺殺國王。這樣一來,國王看上去就是被女神處死的。他的死將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暴動的信號。

一些早已被買通的暴民會發起一場暴亂。暴亂之后,事情就會按照古老的傳統進行。陰謀者將以所謂的安全的名義將神廟里的女祭司們拘禁,而實際上是逼迫她們支持陰謀者的精神統治。忠于國王的貴族將被就地刺死;他們的兒子也將被統統殺死,以防今后復仇;女兒將被迫嫁人,嫁給勝利者,以便他們合法攫取她們家族的財產;而貴族們嬌寵的妻子則會被趕到暴民中去。有權勢的人一旦倒臺,能在他們身上擦鞋顯然是一件樂事。

盲刺客計劃趁著混亂逃走,過后再回來索取另一半豐厚的酬金。事實上,陰謀者打算將他立即干掉;萬一陰謀失敗,他被抓后會被迫交待,這是萬萬不行的。他的尸體將被嚴密地隱藏起來,因為大家都清楚盲刺客是受雇于人的,早晚人們會問是誰雇用了他。策劃國王的死是一回事,而敗露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個尚不知姓名的女孩躺在鋪著紅色錦緞的床榻上,等待假冒的冥王到來,同時與自己的生命作無聲的告別。盲刺客身穿廟內仆人的灰色長袍,爬下走廊,摸到了門邊。看守是一個女人,因為院內是不許有男人的。盲刺客隔著他的灰色面紗對看守說,他帶來了女大祭司的旨意,只能告訴她一個人。于是,女看守彎下了身子。這時,盲刺客的刀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進了她的身體,讓她毫無痛苦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那雙快捷的手伸向丁零作響的一串鑰匙。

鑰匙在鎖孔里轉動。屋內,女孩聽到了聲響。她坐起身來。

他突然住口了。他在傾聽外面街上的聲響。

她用胳膊肘撐起了自己的身體。是什么聲音?她說道。只是車門聲。

幫我一個忙,他說。乖乖地穿上你的內衣,往窗外瞧瞧。

如果有人看見我怎么辦?她說道。現在可是大白天呀。

沒關系。他們不會認識你。他們只會看到一個穿內衣的姑娘;在這里是常有的現象。他們只會把你當成一個……

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輕描淡寫地說。你也這么想嗎?

一個淪落的少女。兩者是不同的。

你說話多好聽。

有時候,我是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會變得更淪落的,她說道。她已站到了窗邊,抬起百葉窗。她的內衣是冷綠色的,就像是海岸上的冰,破碎的冰。他無法長久地抓牢她。她會化掉,她會飄走,她會從他的手中滑掉。

外面有什么情況嗎?他問道。

沒什么不正常的情況。

回到床上來。

然而,她卻瞧著水槽上方的鏡子。她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她光光的臉蛋、亂蓬蓬的頭發。她看了一下手上的金表。天哪,太糟糕了,她說道。我得走了。

《帝國郵報》(1934年12月15日)

軍隊平息罷工暴亂

安大略省提康德羅加港

昨日,提康德羅加港又發生了新的暴力事件。這是一星期以來與蔡斯父子工業有限公司閉廠、罷工和停產有關的一系列騷亂的延續。警方力量不足,省議會要求政府加強警力。為了公眾的安全,首相已授權加拿大皇家軍團的一支特遣隊進行干預;該部隊于下午兩點抵達本地。目前局勢已告穩定。

在秩序恢復之前,一個由罷工者組織的集會失去控制。鎮上主街兩邊店鋪的櫥窗均被砸碎,商品也廣遭洗劫。力圖保衛自己財產的幾位店主受傷進了醫院。據說,一名警察的腦袋被磚頭砸了,引起嚴重的腦震蕩,情況十分危險。早些時候,第一工廠還著了火,被鎮上的消防隊員撲滅了。情況正在調查之中,警方懷疑有人縱火。夜間值班員阿爾·戴維森先生被人從蔓延的火勢中拖到了安全處,但由于腦部受到重擊以及吸入大量煙塵而命歸黃泉。這起暴行的元兇正在搜捕之中,數名疑犯已經確定身份。

提康德羅加港報的編輯埃爾伍德·R·默里先生表示,麻煩是由幾名外來的煽動者向人群送烈酒而引起的。他聲稱,本地的工人都是守法公民,除非有人挑動,否則是不會發動暴亂的。

蔡斯父子工業公司的總裁諾弗爾·蔡斯先生尚未對此事發表評論。

《盲刺客·夜之奔馬》

這個星期,他換了一幢房子,換了一間臥室。這次,臥室的門和床之間至少有空間可以轉身了。房間的窗簾是墨西哥式的,帶紅黃藍三色條紋;床頭板是鳥眼紋楓木制成的;床上的一條哈得孫灣公司生產的扎人的緋紅色毯子被拖到了地板上。墻上掛著一張西班牙斗牛的海報。房間里還有一張紫紅色皮革的扶手椅;一張熏橡木的桌子;一只鉛筆罐,里面的鉛筆都削得很整齊;一個煙斗架。煙草的微塵將室內空氣攪渾了。

屋里還有一個擺滿書的書架,書的作者有奧頓、維布倫、施本格勒、斯坦培克、多斯·帕索斯等等。一部《北回歸線》放在顯眼的地方,這本書十有八九是走私進來的。還有《薩蘭博》、《奇怪的逃亡者》、《偶像的暮年》、《永別了,武器》,以及法國自由作家巴比塞和蒙泰朗的書。另外,還有一部德文版的《漢穆拉比法典》。她想,這位新朋友是有一定知識修養的,而且也有錢,因此可靠性也就差一些了。他有三頂不同的帽子掛在彎木衣帽鉤上,還有一件純羊絨的格子晨袍。

兩人進去后,他轉身將房門鎖上。她一邊將帽子和手套脫下,一邊問道:你看過這些書嗎?

看過幾本,他簡單地回答說。把頭轉過來。他從她的頭發中剔除了一片樹葉。

其實,在她轉頭的時候,她頭發里沾著的樹葉已經開始飄落下來。

她在想,他的朋友是否知道她要來。他是否不僅知道來者是個女人——他們兩個男人之間應該約法三章,以致他的朋友不會闖進來——而且還知道她是誰,以及她的姓名等等。她希望他不知道。根據這些書,尤其是那張斗牛海報來判斷,這位朋友原則上應該是敵視她的。

今天,他少了幾分沖動,多了幾分憂慮。他要流連一番,要克制自己。他要細細觀察。

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我在努力記住你。

為什么?她一邊說,一邊用手遮住他的雙眼。她不喜歡被人用這種方式審視,就像被人摸弄一樣。

這樣,等我離開以后,我仍然可以擁有你,他說道。

別這樣說。別攪了今天的興致。

打鐵要趁熱,他說道。這不是你的座右銘嗎?

好像是不浪費,不匱乏吧,她說道。他終于笑了。

此刻,她的身子卷在被單里,被單一直蓋到她的胸前。她偎依在他身上;雙腿裹著白色被單,形成長長的、柔美的魚尾狀。他兩手擱在腦后,眼睛盯著上面的天花板。她將手中的黑麥威士忌送到他的嘴邊,讓他啜了幾口。這種黑麥威士忌比蘇格蘭威士忌便宜。她本想自己帶一瓶高級一點的酒來,可是卻忘了。

接著講故事吧,她說。

我得有人給我靈感,他說道。

我怎么才能給你靈感呢?我可以等到五點鐘再回去。

下回你真的一定要給我點靈感了,他說。我得養精蓄銳。再給我半個小時吧。

O lente,lente currite noctis equi!

你說什么?

慢些兒跑,慢些兒跑,夜之奔馬。這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寫的詩句,她回答說。拉丁文的詩句節奏緩慢。她引經據典的做法真笨拙,他會認為她是在炫耀。她永遠都無法判斷他會認可什么,不認可什么。有時候,他假裝一無所知,可經她解釋后,看來他又是知道的——原本就知道。他誘使她夸夸其談,然后再把她給鎮住。

你真是一個怪女孩,他說。為什么是夜之奔馬呢?

夜之奔馬拉著時間之車。詩人與他的情人在一起。這就是說,他希望夜晚能夠延長,這樣他就可以與她在一起多待一會兒了。

為什么呀?他懶懶地說道。五分鐘對他來說還不夠嗎?難道沒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嗎?

她坐了起來。你累了嗎?我讓你感到厭煩了嗎?我是否該離開了?

再躺下來。你哪兒也不許去。

她不希望他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像電影里的西部牛仔。他這樣做是要使她處于劣勢。然而,她還是舒展身子躺下了,并伸出一只胳膊摟著他。

把手放在這兒,夫人。這樣很舒服。他閉上了眼睛。他接著說:情人——一個多么古雅的稱呼!維多利亞中期的叫法。我應該親吻你精致的小鞋,或者不斷地向你奉上巧克力吧。

也許我古雅。也許我像個維多利亞中期的女子。那么就叫愛人吧。或者叫性伴侶也可以。這樣叫是不是更超前?對你來說更公平?

那當然。不過,我想我還是傾向于情人這個叫法。因為事情本來就不是公平的,不是嗎?

沒錯,她說。事情本來就不公平。不管它,還是接著講故事吧。

他說道:夜幕降臨,快樂之民出城后經過了一天的行軍,就在路上安營扎寨。歷次戰斗中俘虜過來的女奴們從皮袋中將發酵過的猩紅色朗酒倒出來,并端著一碗碗煨得半生不熟的沙克獸肉,卑躬屈膝地侍候別人用餐。軍官們的太太坐在樹蔭下,一雙雙閃亮的眼睛從頭巾上兩個橢圓形黑洞中盯著女奴們看,留心她們有什么閃失。她們知道,今晚她們將獨守空房,但至少她們過后可以鞭打那些笨拙或不恭的女奴——她們一定會這樣做的。

男人們裹著皮斗篷,蹲在火堆周圍吃晚餐,邊吃邊嘀咕著什么。他們的神情并不愉快。明天或后天(根據他們行程的速度和敵人的防范意識)他們得參加戰斗,而這一次他們也許贏不了。不錯,火眼信使向無敵之神的拳頭保證,只要他們繼續虔誠服從、勇敢機智,他們就一定能贏。然而,這種事情總是有許多如果的。

如果輸了,他們就會被殺死,他們的女人和孩子也難逃一劫。他們并不期望別人的仁慈。如果贏了,他們自己必須成為劊子手,而屠殺并非總是人們有時所想的那樣痛快。按照指示,他們得把這個城市的人斬盡殺絕。男孩子一個也不能留,以防他們長大以后替亡父報仇;女孩子也不能留,因為她們會用美色腐蝕快樂之民。從歷次攻克的城市里,已經帶回不少年輕姑娘分給戰士們,根據他們的勇猛和戰績每人獎賞一個、兩個,或三個。不過,神的信使現在說要適可而止。

這種屠殺將是費力而又嘈雜的。這樣大規模的殺戮十分繁重,還會污染環境,必須干得徹底;否則快樂之民就會招致大麻煩。全能之神有辦法不折不扣地執行法律。

他們的馬匹分散地拴在一邊。馬的數目極少,只有頭目們才有資格騎。這些馬匹瘦弱而易受驚,嘴巴顯得嚴峻,長長的臉上帶著憂傷,眼神無力而怯懦。然而,這并不是馬兒的錯,它們是被拉來參戰的。

如果你有一匹馬,你可以踢它、打它,卻不可以殺它、吃它的肉,因為很久以前,全能之神的信使就是以第一匹馬的模樣出現的。據說,馬兒記住了這段故事,并為此而自豪。這就是為何它們只讓頭目們騎的原因。至少這是公開的解釋。

《梅費爾》[11](1935年5月)

多倫多熱點瑣聞

約克

今年四月,春天踏著歡快的腳步款款而至。一長串由私人司機駕駛的高級轎車載著顯赫的人物,擁向這個季節最為有趣的一次盛會。四月六日這一天,威妮弗蕾德·格里芬·普賴爾夫人在羅斯代爾她宏偉的都鐸式宅邸為來自安大略省提康德羅加港的艾麗絲·蔡斯小姐舉行招待會。蔡斯小姐是諾弗爾·蔡斯上尉的千金,蒙特利爾的已故本杰明·蒙特福特·蔡斯夫人的孫女。她將嫁給格里芬·普賴爾夫人的哥哥理查德·格里芬先生。長期以來,格里芬先生被認為是本省最優秀的單身貴族之一。他們將于五月完婚,屆時豪華的婚典將是結婚日程上不可不看的一大盛事。

上季度初入社交界的女子和她們的母親,都無不急于一睹這位準新娘的青春風采——她身穿一件斯基亞伯雷式的縐織束腰衣服,褶襞短裙帶有一圈深黑色的絲絨滾邊,樣子嫻靜而迷人。普賴爾夫人身穿優雅的香奈爾牌淺灰色褶裥裙,上身點綴著素凈的小珍珠,站在白色的水仙花和白色的涼棚前迎接客人。她身后還有用銀色緞帶和仿真黑葉葡萄點綴的壁式燭臺,上面點亮著一支支細蠟燭。與蔡斯小姐同行的還有她的妹妹兼伴娘勞拉·蔡斯小姐,后者身穿緞子滾邊的葉綠色棉絨裙子。

到場的嘉賓有副省長和他的妻子赫伯特·A·布魯斯夫人;伊頓上校與夫人以及女兒瑪格麗特·伊頓小姐;尊敬的W·D·羅斯先生與夫人以及兩個女兒蘇珊·羅斯和伊索貝爾·羅斯小姐;A·L·埃爾斯沃思夫人與兩個女兒——貝弗莉·巴爾默夫人和伊萊恩·埃爾斯沃思小姐;喬斯琳·布恩小姐和達芙妮·布恩小姐,以及格蘭特·佩普勒先生與夫人。

《盲刺客·銅鐘》

夜半時分。薩基諾城寂靜無聲。這時銅鐘敲響了,標志著破碎之神——三陽之神的夜間化身——降到了黑暗的最深處,經過一場惡戰,被居住在此的冥王及其鬼魂勇士撕成了碎塊。過后,他破碎的身體將被女神拼接起來;他會蘇醒過來,在女神的照料下重新獲得健康和力量,像往常一樣在黎明時分出現,放出他的萬丈光芒。

盡管這位破碎之神是一個受歡迎的神靈,但如今城里誰也不再真正相信關于他的這個神話了。不過,家家戶戶的女人們還是用泥土捏出他的塑像來,繼而又被男人們在一年中最黑的那個夜晚摔個粉碎。女人們則在第二天又重新捏出一個。對孩子來說,他們可以吃到做成小神像的甜面包;他們貪婪的小嘴代表著未來,就像時間本身將要吞噬現在活著的東西一樣。

國王獨自端坐在他的豪華宮殿的最高層,以便觀察星象,叩問下一個星期的兇吉。他摘下他的白金面罩,將它擱在一旁,因為此時他不必再向在場的任何人隱藏他的情緒;他可以隨意地微笑和皺眉,就像普通的伊尼勞人那樣。此時的心情是多么輕松啊。

他面帶微笑,可這微笑卻是心事重重。他心里正在想他最近的風流韻事——同一個小官的豐腴妻子茍合。她蠢如沙克獸,但她柔軟的厚嘴唇像浸過水的天鵝絨墊;她的纖纖玉指靈巧宛若游魚;細眼狡黠,舉止得體。然而,她卻變得越來越苛求,也越來越放蕩。她纏著國王,要求他為她的后頸或身體的其他部位寫一首詩,就像宮廷中那些紈绔子弟的慣常做法,可國王偏偏又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女人為何如此渴望勝利紀念品,為何想要引起她們回憶的東西呢?難道她想讓他出丑,以此來展示她的威力嗎?

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恥辱;他得擺脫她。他要讓她的丈夫破產——他要以恩寵的名義帶著他的寵臣們去他家吃飯,直到那個可憐的白癡耗盡全部家財。然后,那個女人就會被賣作奴隸來抵債。這樣可以把她鍛煉得結實一點——沒準對她還有好處呢。想象她脫去面紗,臉龐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上擎著女主人的腳凳或藍嘴的威布拉寵鳥,眉頭緊皺,那真是一件快樂無比的事情。他本可以派人把她干掉,可是這未免太嚴厲了。畢竟,她的罪過無非是渴望一首破詩。他可不是一個暴君。

一只開膛剖肚的奧姆鳥躺在他的面前。他無聊地撥弄了一下它的羽毛。他并不在乎星象——他早已不再相信那些鬼話——但他還是得瞇起眼睛朝它們看一會兒,然后發布一下公告。在短期內,劇增的財富和豐收的五谷應當可以迷惑人們,而人們總是忘記預言,除非預言真的變成了現實。

他不知道從他可靠的私人渠道——他的理發師——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否真實:又有一個推翻他的陰謀正在醞釀之中。他是否又得抓一些人,給他們上刑或者砍他們的頭?答案是毋庸置疑的。那種可以感覺到的軟弱和真正的軟弱一樣,也有害于維持公共秩序。最好是緊緊把握住自己的統治權。如果有人必須掉腦袋的話,他可是不在其列的。他將不得不采取行動來保護自己;但他卻感到了一種奇怪的惰性。管理一個王國始終要把弦繃緊;如果他放松防范,哪怕只是片刻,任何人都會向他撲來。

在北面不遠的地方,他看見一道閃光,仿佛是什么東西著了火,但一會兒又消失了。也許是閃電吧。他用手掠過雙眼。

我為他感到可悲。我認為,他只是在盡其所能。

我認為,我們需要再喝一杯。怎么樣?

我敢說,你會讓他死去的。你眼里閃過這樣的念頭。

秉公而論,他是罪有應得。我自己認為他是一個混蛋。但凡國王都不得不如此,對嗎?適者生存。弱者就只好垮臺。

這并不是你的真實看法。

還有酒嗎?再倒倒看,好嗎?因為我真的是非常渴。

我來看看。她下了床,一只手拉著床單裹住身子。酒瓶子在桌上。不需要裹什么床單吧,他說道。我喜歡你赤身裸體的樣子。

她轉過頭來望著他。她說:這樣能增加一點神秘感。把你的杯子扔過來。我希望你別再買這種劣等威士忌了。

我只買得起這種酒。幸好我不是很講究,因為我是孤兒出身嘛。在孤兒院里,長老會教友把我給毀了。這就是為什么我這樣憂郁和沮喪的原因。

別用那些老套的孤兒故事來打動我。我的心不會流血的。

會的,他說道。我還指望這個呢。除了你的雙腿和好看的屁股,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點——你的心會流血。

并不是我的心會流血,而是我的思想。我的思想血氣十足。至少別人是這么說的。

他噗嗤一笑。那就為你血氣十足的思想干一杯。來,干了。

她把酒喝了,做了個鬼臉。

有進就有出,他高興地說道。說到這個,我得放放肚子里的水了。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將推拉窗推上去一點。

你不能這么干!

這下面是條小道。我不會淋到別人的。

那至少躲在窗簾后面去吧!可我怎么辦?

你怎么辦?你早就見過一絲不掛的男人了。沒見你總是閉上眼睛呀。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不能朝著窗外撒尿。我都快脹死了。

穿上我朋友的晨袍,他說道。看到了嗎?架子上那件彩格布的。不過,千萬別把廳給弄臟了。房東太太是個難纏的老太婆,但只要你穿上彩格布的衣服,她就看不出你了。這個臟地方就像五顏六色的彩格布一樣,你會溶入進去的。

好了,他說道。我講到什么地方了?

夜半時分,她說道。銅鐘敲響了。

哦,沒錯。夜半時分。銅鐘敲響了。鐘聲響過之后,盲刺客將鑰匙插進了門上的鎖孔。他的心狂跳不止;在這種十分危險的時刻,他的心通常都會這樣。如果他被抓住的話,那么等待他的死亡將是漫長和痛苦的。

他對他要實施的刺殺行動毫無感覺,也無心去弄明白刺殺的理由。誰是刺殺的對象?那些有錢有勢的人為何要這么做?他對他們同樣都恨之入骨。他們在他年齡很小、無力反抗的時候就奪去了他的視力,還有數十人曾經對他強行雞奸。因此,他樂意有機會去屠殺他們中的每個人,或者參與過此事的任何人,包括這個女孩。事實上,她不過是個穿著盛裝、戴著珠寶的囚徒而已,可對他來說這一點并不能說明什么。那些把他變成瞎子的人也把她變成了啞巴,這一點也不能說明什么。他只要完成他的工作,然后索取他的報酬,僅此而已。

不管怎么說,即便今夜他不把她殺掉,明天她也照樣死路一條;而他的解決方法似乎更痛快、更利索。其實,他是在幫她的忙。以往那些拖泥帶水的、痛苦的祭殺太多了。沒有一個國王是精于刀功的。

他希望,她不會過分大驚小怪。委托人告訴他,她無法尖叫;她沒有舌頭,嘴巴又受了傷,最多只能像麻袋中的貓那樣發出悶悶的喵喵聲。不過,他還是要采取預防措施。

他將守衛的尸體拖進房間,以免有人在走廊里被它絆倒。隨后,他也光著腳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并鎖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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