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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兩極

  • 跳舞女郎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18143字
  • 2019-01-16 10:06:26

溫柔與應有的快樂

這是,作為人類,從空間之中所贏得的這沒有寒冷,可供棲居的內在

——瑪格麗特·艾維森,《新年的詩》[1]

他已經一個星期沒見到她了,這很反常:他問過她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她回答,“在忙?!彼f起自己最近在做的事情總是有條有理,近乎軍人般干脆利落。她有一只小小的背包,里面裝著她隨身攜帶的書和筆記本。莫里森的心思總是從一樣東西挪到另一樣,撿起來,撥弄一番,又放下;對他而言,她是個小小的榜樣,這種效率理當在他身上多加表現才是?;蛟S這就是為什么他從來都沒想碰她:他喜歡的女人不一定比他笨,卻要比他懶。散漫怠惰激起他的欲望:女孩沒洗過的碗碟就是一張通往松弛和放縱的請柬。

她在他身旁一往而前,穿過長廊,走下樓梯,她短促清脆的足音和他自己無精打采的步伐奏成了一組切分音符。隨著他們一路下行,稻草、糞便和福爾馬林的氣味也越來越濃:一群用來做實驗的老鼠在理科大樓里容不下了,就住到了地窖里。他看出她也要從這幢大樓里出去,而且十有八九是要回家,便提出送她一程。

“除非你本來也要往那里走?!甭兑姿共辉甘苋硕骰荩龔囊婚_始就表達得很清楚。他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的時候,她說,“除非你讓我自己花錢買票?!币撬膫€子再高一點,他說不定會以為她是在威脅他。

天氣越發寒冷,羸弱的紅日漸薄西山,積雪變成了紫色,嘎吱作響。她在車邊跳上跳下,一直等到他拔下了插入式引擎預熱器,打開車門,她的腦袋從身上那件碩大的二手皮毛大衣里探出來,仿佛地鼠出洞。他在這條往返車道上見過不少地鼠,其中很多都是死的;他自己也碾死過一只,一場意外,它差不多是沖到了車輪底下。那輛車也不行了:等他開到郊外的時候——雖然后來他意識到那里其實是市區——保險杠掉了一根,點火裝置也失靈了。他只好把它當作廢物扔了,還坦然地決定沒有車將就著過,直到發覺自己做不到為止。

他猛地把車拐上那條連通著大學的馬路。汽車顛了一下,好像駛過一座裝著金屬護板的橋一樣:輪胎在嚴寒中變得僵硬,發動機也轉不快。他應該多用這輛車來開開長途;它有點老舊了。露易斯比平時健談;有什么事情讓她頗為興奮。她的兩個學生一直在找她麻煩,不過她跟他們說,不來上課也沒關系?!邦^腦是你們的,不是我的。”她清楚自己贏了,他們會好自為之,他們會有所付出。莫里森對這些集體互動理論沒什么研究。他喜歡老式的做法:你教的是課,不要去想他們是人。他們沒精打采地邁進他的辦公室,對他嘟嘟囔囔,煩躁不安,局促扭捏地說起自己的父親和愛情,這都讓他尷尬不已。他又沒把他自己的父親或是他自己的愛情生活講給他們聽過,真希望他們也能保持同樣的沉默,盡管他們似乎是覺得唯有這么做才能晚點交學期論文。今年初,他的一個學生希望整個班級圍成一個圓圈坐,不過幸好其他人更喜歡成排坐直。

“就是這里,”她說;他已經開過頭了。他吱吱嘎嘎地停下車,保險杠緊貼著路邊石砌的斜坡,堆滿雪的斜坡。這里的人并不把雪鏟走;他們在上面鋪上沙子,下一場雪就鋪一層,確信不會有融雪。

“已經完成了;你可以進來看看?!彼f,聽上去是邀請,實際上是要求。

“什么東西完成了?”他問。他剛才沒注意聽。

“我告訴過你了。我住的地方,我的房間,我之前就是在忙這個?!?

那房子是一棟平平無奇的兩層小屋,戰后幾年房地產大發展而物資又匱乏時,整條街整條街匆忙造起來的那種。刷著一層灰蒙蒙的砂礫,讓莫里森意志消沉。也有幾幢年代更久一點的民居,但正被開發商迅速地拆毀;很快,這座城市就一點過去的影子都見不到了。其余的一切都是高樓大廈,或者更糟,低低的、外形如同兵營似的多層住宅單元,草草地拼在一起。有時候,這一排排搖搖欲墜的房子——屋頂落滿積雪,漂泊不定的蒼白容顏滿腹狐疑地窺視窗外,孩子的玩具像垃圾一樣散落路邊——會讓他想起以前見過的礦工村老照片。住在這些房子里面的人都不打算久居。

她的房間在地下室里。他們繞到屋后,走下樓去,避開樓梯平臺上一張攤著的報紙,住在樓上的一家人把套鞋和靴子放在上面,莫里森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搜尋一個住所、一片屋頂、一塊容身之地的情景,那種恐慌也再度襲來,從一處跋涉到另一處,參觀那些黏濕陰冷、垃圾箱似的地下室,房東用塑膠地磚和一張張便宜的嵌板倉促翻修,好趁著學生擁入、住宿緊張的時候賺上一筆。他那時候就很清楚,自己絕對不可能像這樣被埋在地下,或是關在一間如同加上一面玻璃的紙板箱的公寓樓里過一個冬天。就找不到那些真正的房子嗎,柔和溫暖,讓人感興趣的那些?最后,他偶然發現了一間要出租的二樓房間;房子刷的砂礫是粉色而不是灰色,污垢讓人望而卻步,房東太太也罵罵咧咧,可他立刻就租了下來,只為了能打開窗戶看看外面。

他不知道對露易斯的房間該有什么期待。他的想象當中從來都沒有她的住處,盡管他已經在門外接送她好幾次了。

“我昨天把書架弄好了?!彼f,朝著占滿一整面墻的清漆木板和水泥塊建筑物揮了揮手。“請坐,我來給你沖點可可?!彼苓M廚房,依舊穿著她的毛皮大衣,而莫里森在人造革的旋轉扶手椅上坐了下來。他轉著椅子,審視四周,拿這里和他自己設想過卻從來沒有抽出時間收拾的理想棲居做起了比較。

她顯然花了很多精力在上面,可努力的成果卻不太像是一個房間,而更像是好幾個空間,被各自裁下又粘在一起的幾塊。他無法確定是什么造成了這種效果的:是那種大雜燴的風格,和他在抵達這里的一路上經過的汽車旅館里面發現的一樣,帶點現代主義風格的家具,傳統的北國風光,裱在畫框里,釘在墻壁上??伤淖雷訁s是仿維多利亞時代的,版畫是畢加索的。在房間的盡頭,一條染過色的粗麻布窗簾拉上了一點,她的床就藏在后面,但在床邊地毯上擱著的兩只毛茸茸的淺藍色拖鞋卻嚇了他一跳,幾乎是大吃一驚:這太不像她了。

露易斯端來了可可,坐到他對面的地板上。他們和往常一樣談起了這座城市:他們都還在找事情做,這種追求是出于他們對東部共同的設想,城市應該更加引人入勝才對。正是這種假想,而不是互相傾慕,才讓他們像現在這樣花這么多的時間在一起;其他人大多都結婚了,或者在這里待得太久,已經放棄了。

電影換得很慢;那一家劇院,放著過時的流行喜劇片,他們曾經對此嗤之以鼻。不過他們一起去看了那場歌劇,在它巡演過來的時候:本地的合唱團,外來的主角——露契亞[2],而且總的來說演得相當不錯,幕間休息的時候,莫里森掃了一眼大廳里那些緘默、敦實的觀眾,其中有些女人還穿著六十年代早期的尖頭細高跟鞋,他輕輕地對露易斯說,好像俄羅斯的旅游手冊一樣。

雪落之前的一個周日,他們臨時起意開車兜風;在她的建議下,他們打算去市中心二十英里之外的動物園。穿過油井鉆塔之后,他們看見一片樹林;卻不是該有的那種樹——他當時這么覺得,就像他來這里的路上所感覺到的一樣,這片大地正在疏遠他,不讓他進來;除了眼前這不斷重復,不置可否的單調景象之外,肯定還有其他原因——不過仍然是樹沒錯;而等他們到了那家動物園的時候,他們發現它是那樣寬敞開闊,關著動物的圍場大得夠他們進去跑步,甚至是藏在里面,如果他們愿意的話。

露易斯以前來過這里——怎么可能,她又沒有車,他沒問——她帶著他四處參觀。“他們挑了些能活過冬天的動物,”她說,“這里全年開放。它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動物園里?!彼钢亲盟鄩K搭建起來的、供山羊攀爬的人造假山給他看。一般說來,凡是比貓大、比貓有野性的動物,莫里森都不喜歡,但這些動物離他足夠遠,他還能忍受。那天,她一反常態告訴了他一點關于自己的事情,通常她談的都是工作。她去歐洲旅行過,她對他說,還在英格蘭讀了一年書。

“你在那里讀什么?”那時候他問她。

她聳聳肩。“他們給我錢;其他人都不給?!?

說到底他也是因為這個。倒不是要逃兵役[3];其實他已經超齡了,雖然大家一直愿意把他想成是個逃兵役的人,對他們而言,這讓他的存在變得更容易接受一些。當時美國的勞動力市場不太景氣,而之后他到大家所謂的東部來嘗試的時候也是如此。可是平心而論,也不只是因為錢,或是家鄉的慘淡景象。他渴望著一些不同的經歷,一些冒險;他感覺自己也許會學到什么新的東西。他那時以為這座城市會靠近山區。然而除了那些略帶棕色的河水蜿蜒而過的天然溝壑之外,這里就是一塊平地。

“我不希望你把這里當成典型,”露易斯在說,“你應該去看看蒙特利爾。”

“你算典型嗎?”他問。

她笑了?!拔覀儺斨姓l都不典型啊,還是說我們大家在你看來都差不多?我不是典型,我是無所不包?!?

她一邊說,一邊讓自己的毛皮大衣從肩膀上面滑了下來,而莫里森則又琢磨了一番,她是否在期待著他會有所動作,會向她靠近。他是應該要靠近些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他在自己的衣衫和皮囊之中已經開始感覺孤立??拷膶W生是不可能的;再說,他們那么厚實,根本無法穿透;那些女學生,即使是苗條點的那幾個,都讓他想起大塊大塊凝固的白色物體,譬如豬油;而教職員工里其他的單身女人都年長他許多:在她們中間,露易斯的麻利干練已經淪落成一種又準又狠、一針見血的特質。

一定有那么一個地方,在那里他能遇到一個什么人,一個友善和氣、松松垮垮的女孩子,長著未經修飾的臟兮兮的乳房,更像是實物而非概念,邋里邋遢,不求回報。她們是真實存在的,他曾經和她們熟識,那段已然開始被他認作是前世的歲月,而他沒有與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保持聯系。她們一開始都很不錯,可即使是最馬虎的那一個,遲早也會向他索要那件他認為自己還沒準備好給出去的東西:她們要他與她們相愛,這項腦力勞動對他而言太過繁重,無法承擔。他覺得他的頭腦要用到其他的事情上去,雖然他不太確定是什么事。他正在嘗試,探索:目標今后會出現的。

露易斯一點都不像她們;她絕不會無緣無故把自己的身體借給他,就算是暫時的也不行,雖然此刻她讓毛皮如同毯子一樣在自己周身散開,還抬起了一只穿在燈芯絨褲管里的膝蓋,讓他目睹她肌肉頗為發達的大腿上面那塊結實鼓起的側影。她多半常去滑雪和溜冰。他想象著自己修長的身軀,緊緊夾在這健壯、冰冷的雙腿里,雙眼被毛皮遮住。還不到時候,他自忖,把半滿的可可杯子舉到兩人之間。沒有也沒關系,我現在還用不著。

這天是周末,莫里森正在給房間刷油漆,就像他每個周末慣常做的一樣;自從搬進來開始,他就一直斷斷續續地漆到現在。

“您會找人漆上一遍,那是自然的吧?!笨捶孔拥臅r候,他曾平靜地對房東太太這么說,可他已經急不可耐地表現出自己想租下這個房間,她可比他精明?!斑恚艺f不好,另一個想租這間房的男孩子說他會自己刷油漆……”于是莫里森只好說他也會。這已經是第三層漆了。

莫里森對于刷墻的想象是從油漆廣告里來的——一塵不染的家庭主婦把漆涂上,只用一只手,笑容燦爛——其實卻并不容易。油漆會滴到地板上、家具上、他的頭發上。開始油漆之前,他還得把幾代前任房客積累下來的廢物給運出去:嬰兒衣服,老照片,一只內胎,成堆的空酒瓶,還有(非常迷人的)一頂絲綢降落傘。骯臟凌亂只有在女人身上才讓他有興趣;他自己無法棲身其間。

起居室里四面墻是粉色、綠色、橙色和黑色的。他正在把它們都涂成白色。上一任房客,一群尼日利亞學生,在墻上留下了一些看來如巫術一般離奇詭異的壁畫:一攤像是沼澤的東西,黑色的,畫在橙色的墻上,還有一個立柱式的形狀,緋紅色的,畫在綠色的墻上,要么是一幅畫工蹩腳的幼年基督,要么是——可能嗎?——一只勃起的陽具,周圍繞著一圈光環。莫里森先刷了這兩面墻,可是知道那些圖畫依然在油漆底下讓他心神不寧。有時候,他一邊滿房間轉著油漆滾筒,一邊尋思氣溫第一次跌到零下四十度時那些尼日利亞人是什么反應。

房東太太似乎更加喜歡外國留學生,多半是因為他們膽子太小,不敢抱怨:莫里森要求在他門上裝一把真正的門鎖的時候,她覺得忿忿不平。地窖就是一片狹窄錯雜的斗室;他至今還是不太清楚里面究竟住著什么人。他搬進來之后不久,一個韓國人出現在他的門口,滿懷希望地笑著。他想談談個人所得稅的問題。

“不好意思,”那時候莫里森說,“改天行嗎?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彼銐蛴焉屏耍翢o疑問,可莫里森不想和自己不認識的人有什么牽連;而且他確實有事情要做。后來,他覺得自己氣量太小了,他發現那個韓國人有老婆和孩子,和他一道住在他的小房間里;在秋天,他們常常會把魚擺出來曬干,綁在晾衣繩上,魚干在風中飛轉,如同加油站的塑料裝飾。

他正刷著天花板,伸長了脖子,乳膠順著滾筒淌到他的手臂上,蜂鳴器就在這時候響了。他幾乎盼著會是那個韓國人,周末他難得見到個人影。原來卻是露易斯。

“嗨,”他說,驚訝不已。

“我就是想著順道過來看看你,”她說,“我已經不用電話了?!?

“我在刷墻。”他說,半是借口: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讓她待在房里。她會對他要求些什么呢?

“我能幫忙嗎?”她問道,仿佛這是一大樂事。

“其實我正打算今天就刷到這?!彼隽酥e。他清楚她會比他干得出色。

他在廚房里泡了茶,而她坐在桌旁端詳著他。

“我是來談布萊克[4]的,”她說,“我得寫篇論文。”和他不同,她只是一名研究生助教,她還在上一門課。

“哪方面的?”莫里森問道,興趣寥寥。布萊克并非他的研究范疇。他覺得早期的抒情詩還算可以,可預言詩卻讓他非常厭煩,還有那些華而不實的書信,在信里布萊克把他的朋友喚作光明天使,對他自覺品位不佳的仇人則詆毀中傷。

“我們每人要分析《經驗之歌》里面的一首詩。我要分析的是《護士之歌》。但是他們不知道那節課上出了什么問題,他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我一直努力讓他們聽懂我的意思,可他們都在忙著勝過別人,搞不懂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坐在那,把彼此的論文拆得七零八落。我是說,他們都不知道詩歌應該為何而作?!彼龥]有喝她的那杯茶。

“什么時候要交?”他問,保持中立。

“下星期。不過我不打算寫,不寫他們想要的那種。我打算給他們一首我自己的詩。那首詩就說明一切了。我是說,要是他們非得在課上當場讀上一篇,他們就會明白布萊克在韻律方面做出的嘗試。我要去把它復印出來。”她遲疑了一下,不那么有自信了?!澳阌X得這樣沒問題嗎?”

莫里森琢磨著,倘若自己的學生中有人嘗試這樣一種花招,他會怎么辦。以前他沒把露易斯想成會寫詩的那類人。“你跟教授確認過嗎?”

“我努力和他說話,”她回答,“我努力幫他,可我沒法讓他理解。不過,假如他們不懂得我的意思,我就會知道他們都是騙子,我走就是了?!彼谂_面上轉著茶杯,雙唇顫抖。

莫里森發覺自己左右為難;他也不希望她哭,那樣會需要危險的輕拍以示安慰,甚至是搭一只手臂到她的肩膀上。他努力克制住一幅不由自主迅速閃出的畫面,他自己壓在她的身上,在廚房的地板中央,把白色的乳膠沾滿她大衣上的毛皮。今天不行,他的頭腦命令著,懇求著。

仿佛是應和,一架風琴的回聲在他們的腳底轟鳴,伴著一陣顫抖的高音:“萬古磐——石,為我開……容我藏——身……”[5]露易斯把這看成是一個信號?!拔业米吡耍彼f。她站起身來出了門,就像來時一樣猝不及防,漫不經心地謝了謝那杯她沒有動過的茶。

風琴是哈蒙德[6]牌的,主人是住在樓下的那個女人,本地人。她的丈夫和已經到了成家年紀的孩子在家的時候,她對著他們大喊大叫。剩余的時間里,她開著吸塵器,要么就用兩根手指在風琴上緩緩彈出贊美詩的曲子,還有流行的老歌,自彈自唱。那架風琴對莫里森而言是最討厭的東西。起初,他試著不去聽它;后來,他播起了歌劇唱片,企圖把它蓋過去。最后,他用自己的錄音機把它給錄了下來。每當噪音變得太過劇烈,他就會把喇叭朝下對準暖氣口,從頭到尾地播著錄音帶,能播多響播多響。這讓他有一種參與其中、掌握主動的感覺。

此刻他就這么做了,欣賞著錄音帶與她現時演奏的旋律沖撞激蕩的效果:《微聲盼望》里疊進一段《安妮·蘿莉》;《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與《請到棕色小教堂里來》[7]唱成了復調。他驚訝于自己能有多恨她:他只見過她一次,在他蹚著積雪朝車庫走的時候,她從自己那條難看的花窗簾的縫里惡狠狠地盯著他。她的丈夫本該把那條小路上的積雪鏟掉,但他沒有動手。

第二天露易斯又來了,莫里森還沒起床。他醒了,然而憑著房里的那陣寒意——他能看見自己呼出來的氣——和那股淡淡的油味,他就知道暖爐又出了什么毛病。與其爬起來嘗試用各種方法保暖,倒不如在床上躺到太陽完全升起來。

蜂鳴器響起來的時候,他拉過一條毯子包住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口。

“我想到了什么,”露易斯慘兮兮地說。她進了門,他來不及把她擋住。

“不好意思里面很冷,”他說。

“我必須到你家來告訴你。我再也不用電話了。你應該把你的也扔了?!?

她把積雪從靴子上跺掉,莫里森則逃進了客廳。窗戶內側有一層厚厚的積霜;他把煤氣壁爐點燃。露易斯在沒鋪地毯的地板上不耐煩地大步走著。

“你都沒在聽,”她說。他從毯子里順從地向她望過去?!拔蚁氲降氖沁@個:這座城市沒有權利被安在這里。我是說,憑什么呢?沒有一座城市應該被安在這里,這個遙遠的北國;它甚至都不在某個湖畔或是某條重要的河邊。它為什么會在這兒?”她攥緊雙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仿佛一切都取決于他的答案。

莫里森赤著一只腳站著,回想起他自從來到這里后就常常在問自己一樣的問題?!斑@里最初是個貿易站?!彼_口,渾身發抖。

“可它看上去不像。它看上去什么都不像,它什么都沒擁有,它在哪里都可以。為什么會在這里?”她懇求著;甚至抓住了他毯子上的一個角。

莫里森避而不答。“哎,”他說,“我拿幾件衣服穿行么?”

“在哪間房里?”她狐疑地問。

“臥室,”他回答。

“那沒問題。那個房間沒問題,”她說。

與他所擔心的相反,她并沒有想要跟著他進去。穿好衣服回來,他發現她坐在地板上,握著一張紙?!拔覀儽仨毎褕A圈合攏,”她說,“我們需要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他斷定她是疲勞過度,她太用功了:她眼睛周圍有深紅色的斑點,臉上其余的地方則是一片慘綠。

“我來給你畫張示意圖,”她說??伤齾s坐在地板上,用鉛筆的筆尖戳著那張紙?!拔蚁M氤鑫易约旱捏w系,”她哀傷地說,“可他們不讓?!币坏窝蹨I從她的臉頰滑落。

“或許你需要和什么人談一談,”莫里森說道,有點過于漫不經心。

她抬起頭?!暗艺诟阏劙 E?,”她說,恢復成一本正經的聲音,“你指的是心理醫生。我之前看過一個。他說我神智完全正常,而且是個天才。他檢查了我的頭:他說我大腦里面的紋路和尤里烏斯·愷撒[8]的一樣,只不過他的是軍事頭腦,我的是創新。”她又開始用鉛筆戳了起來。

“我給你做個花生醬三明治吧。”莫里森開口,說出了當時他自己唯一渴望的東西。直到幾個月后他回憶起這件事情時才反應過來,當時他倒沒想到問問自己,怎么可能有人知道尤里烏斯·愷撒大腦里面的紋路。彼時,他正在思索,也許露易斯實際上并不是天才。他感到很無助,因為自己無力回答;她會覺得他和其他人一樣愚魯,不管那些人是誰。

一開始她不愿意讓他進廚房:她知道電話就放在那里??伤WC了不會去用。等到他再走出來,捧著一片面包,上面費勁地涂好了冰冷的花生醬,她正蜷在他的大衣里,在壁爐跟前睡著了。他輕輕地把面包放到她的身邊,如同在樹樁上為看不見的小動物留下面包屑一樣。隨后他又改變了主意,把面包拿了回來,躡手躡腳地帶到廚房里,自己吃了下去。他點起爐灶,打開爐門,裹在從臥室拿來的毯子里讀起了馬維爾[9]。

她睡了將近三個鐘頭;他沒聽見她起來。她出現在廚房的門口,看上去氣色好了很多,雖然她的口唇和雙眼周圍仍然泛著一絲略帶青灰的蒼白。

“這一覺正是我需要的,”她用原先那種干脆的語氣說,“現在我得走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蹦锷涯_從爐子里放了下來,送她到門口。

“不要摔跤啊,”他快活地在她身后喊著,她正沿著陡直的木樓梯往下走,雙腳藏在大衣的圍邊下面。樓梯上結了冰,他沒有好好把它們清理掉。房東太太很擔心有人會在樓梯上滑倒,讓她吃官司。

在樓梯底下,露易斯轉過身對他揮手。凍霧讓空氣漸漸變得厚重,結成了冰的水珠懸在半空;別人以前告訴過他,要是你在其中策馬而過,冰棱會刺穿馬肺,馬會失血而死。不過,他們一直等到某天早晨才告訴他,那天他發動不了汽車,冒著凍霧一路小跑到大學里,在咖啡間大聲抱怨胸口劇痛。

他目送著她消失在房屋一角。接著他回到客廳里,感覺如同奪回失去的領地。她的鉛筆,連同她用過的那張紙——布滿黑點和劃痕,一份未得破譯的密碼,依然放在壁爐旁邊。他動手去把那張紙揉成一團,轉而又小心折好,把它放到了壁爐架上,他那些沒回過的信都收在那里。之后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明知有工作在等著自己,但又覺得無所事事。

半小時后她又回來了;他發現自己正在盼著她來。她面容憂傷,所有的線條都朝下,仿佛正有一只只小手在拉著下巴上的皮膚。

“喂,你一定得出來,”她說,乞求著,“你一定得出來不可,霧太大了。”

“你為什么不進來呢?”莫里森問。這樣應付起來要容易一些。說不定她是吃了什么東西,如果只是如此而已,他等著藥效過去就可以了。他自己一直很小心;這是個小地方,本地的毒販很可能就是他的學生之一;而且他也不想讓自己的大腦退化成燕麥糊。

“不行,”她回答,“我再也不能跨過這扇門了。這是不對的。你一定得出來?!彼谋砬樽兊媒器?,好像在盤算著什么?!俺鰜碜咦邔δ阌泻锰帯!彼f得合情合理。

她是對的,他鍛煉得不夠。他套上厚重的靴子,又去找外套。

他們的腳下嘎吱作響,沿著街道連走帶滑,露易斯飄然自喜,洋洋得意;她走在他身前一點,儼然下定決心要保持領先。凍霧將兩人包圍住了,悶住他們的聲音,霧氣漸漸結晶,如同云杉針葉,長在電話線上,也長在屈指可數的樹枝上,那些樹木不免被他看作是營養不良,然而他猜想,對于當地人來說,它們必定代表樹木的正常大小。他小心地不讓呼吸太過深長。一群蠟嘴雀[10]在前方忽高忽低,婉轉而啼,啄著花楸[11]樹上最后的幾顆紅莓。

“真高興沒出太陽,”露易斯說,“太陽要把我腦袋里的細胞都給燒光了,不過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莫里森朝空中瞥了一眼。太陽就在天上的某個地方,一片均勻鋪展的灰色之中,一顆蒼白的圓點。他忍住一陣想要擋住眼睛以保護腦細胞的沖動:他意識到這是在企圖壓抑那件他不希望知道的事情,露易斯精神有些紊亂,或者,直說吧,她瘋了。

“住在這里也沒那么糟。”露易斯說著,像小女孩一般在堅實的雪地上連蹦帶跳?!爸皇悄惴堑靡袃仍诘哪芰坎豢伞N液芨吲d我有;我覺得我擁有的能量比你多,莫里森,我擁有的比大多數人都多。我搬來這里的時候就是這么對自己說的?!?

“我們去哪?”莫里森發問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完了幾個街口。她帶著他向西而行,沿著一條他并不熟悉的街道,又或者只是因為有霧的關系?

“去找其他人,還用說嘛。”她回答,轉過頭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拔覀儽仨毎褕A圈合攏。”

莫里森一聲不吭地跟著;很快就會有其他人了,他松了一口氣。

她在一幢中等高度的高層樓房前停下?!八麄兙驮诶锩?,”她說。莫里森向前門走去,可她卻拽住了他的手臂。

“你不能進到那門里去,”她說,“它的朝向不對。這扇門不對?!?

“這門怎么了?”莫里森問道?;蛟S這是一扇不對勁的門(而且他端詳得越久,就越明白她的意思,平板玻璃和邪惡的閃光),但這也是一扇僅有的門。

“它朝著東面,”她說,“你難道不懂嗎?這座城市分化成南北兩極;一條河流把它一分為二;兩個極點分別是煤氣廠和電廠。難道你從沒注意過把它們連起來的那座大橋嗎?電流就是這樣通過的。我們必須把自己腦中的磁極跟這座城市的磁極對齊,布萊克的詩說的就是這個。不能中斷那股電流?!?

“那我們怎么進去呢?”他接口。她坐在了雪地里;他又開始擔心她會哭起來。

“聽著,”他急忙說,“我會側過身從這扇門走進去,然后把他們帶出來;那樣我就不會中斷電流了。你完全不用穿過那扇門。他們是誰?”他想了想又問。

認出那幾個名字讓他歡欣鼓舞:她終究還是沒有瘋,那些人是真實存在的,她既有目標也有計劃。這很可能只是一種精心安排朋友見面的方式。

那兩個人是賈米森夫婦。戴夫是莫里森在走廊里問候寒暄過,卻再沒有深交的人之一。他的太太最近剛生了孩子。莫里森找到他們的時候,兩人都穿著居家上衣和牛仔褲;他設法解釋來意,這很難,因為他也不太清楚。最終他說他需要幫忙。只有戴夫能來,太太得留下,和嬰兒待在一起。

“我都不大認識露易斯,你知道嗎,”戴夫在電梯里主動開口。

“我也是,”莫里斯說。

露易斯等在門前的草地上,一棵小樅樹后面。她看到他們之后便走了出來?!昂⒆幽兀俊彼龁柕?,“我們需要那個孩子來把圓圈合攏。我們需要那個孩子。難道你不明白,沒有它,這個國家就會分裂嗎?”她氣憤地對著他們跺腳。

“我們可以回頭再去接他?!蹦锷f,這話讓她平靜了下來。她說他們只需再聚齊另外兩個人;她解釋說,河兩邊的人他們都需要。戴夫·賈米森提議他們搭他的車,可露易斯如今不坐車了:它們和電話一樣糟,沒有固定的方向。她想要好好談談。最后他們說服她上了那輛巴士,向她指出它是南北向行駛的。她非得首先確認它開過那座應該開過的大橋,靠近煤氣廠的那一座。

露易斯提到的另外一對夫婦住在一棟臨河的公寓里。她之所以選了他們,似乎并非因為他們是特別要好的朋友,而是因為,從他們的客廳里——她曾經去過一次——能同時看見煤氣廠和電廠。公寓的大門朝著南面;露易斯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對于露易斯的選擇,莫里森并不太高興。這對夫妻是本地首當其沖的反美分子:他幾乎每天都得在咖啡間里忍受保羅尖酸刻薄的戲謔,而莉奧塔又自有一套,在員工聚會上當著他的面大講特講缺德的美國人,然后再轉過頭對他說,“哦,我忘了——你就是個美國人,”嘴上裝腔作勢地稱贊著,眼中卻全無此意,他發現最好的辯白就是表示同意?!澳銈冞@些美國佬跑到這里來,把我們所有的工作都搶走了,”保羅會這么說,而莫里森就會謙恭有禮地點頭?!皼]錯,你們不該讓這一切發生的。我真搞不懂你們為什么要雇用我?”莉奧塔會開始談起美國人如何把所有的產業都收購了,莫里森就會說,“是啊,真不像話。你們為什么要賣給我們呢?”他當然明白他們的意思,但他又不是寶潔公司。他們想讓他怎么樣呢?他們自己又在做些什么呢,仔細想起來?不過保羅有一次在教員俱樂部里喝多了啤酒,失聲痛哭,對他吐露心聲說,他娶莉奧塔的時候她還很苗條,現在卻臃腫不堪。莫里森將那段坦白相告的記憶當作人質一般扣留著。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這次保羅的效率比他自己所能達到的要高得多。保羅立刻就明白了莫里森得花上幾個小時,說不定是幾個星期,才看出來的問題:露易斯有哪里不太對勁。莉奧塔用一杯牛奶把她誘進了廚房,留下保羅獨自在客廳里謀劃起來。

“她瘋瘋癲癲的。我們得把她送到瘋人院去。我們要假裝和她一起去,這個什么圓圈的事情,然后等我們把她弄下樓,我們就抓住她,把她塞進我的車里。這事兒出了多久了?”

莫里森不喜歡“抓”和“塞”這種詞語?!八粫M到車里去的,”他說。

“見鬼,”保羅說,“我才不要在這種鬼天氣里走路。再說了,有好幾英里呢。必要的話我們就用蠻力。”他迅速往他們每人手里塞了一瓶啤酒,等他判斷他們應該都已經喝完了,他們就一起進了廚房,保羅小心翼翼地告訴露易斯他們該走了。

“去哪?”露易斯問。她掃視著他們的臉:她看得出來他們在搞鬼。莫里森感到內疚正漸漸滲進他的眼睛,于是把頭轉到一邊。

“去接那個孩子,”保羅回答,“然后我們就能合攏圓圈了。”

露易斯詫異地看著他。“什么孩子?什么圓圈?”她說,考驗著他。

“你知道的?!北A_表現得很有說服力。過了一會兒,她放下那杯幾乎還是滿的牛奶,然后說她準備好了。

她在汽車旁停下了?!安蝗ィ彼f,站住了腳?!拔也灰侥抢锩嫒??!钡鹊奖A_抓住她的手臂,半是寬慰,半是威嚇地說,“乖,做個好姑娘?!彼龗觊_了他,沿著馬路跑走了,跌跌撞撞,踉踉蹌蹌。莫里森沒有勇氣去追她;他已經覺得自己像個叛徒了。他呆呆地看著,而戴夫和保羅在她身后追著,終于把她抓住,然后半抬著她往回走;他們抱著她,她在那件毛皮大衣里面扭來扭去,又踢又蹬,仿佛那是個麻袋一般。他們的呼吸化作一團團白氣。

“把后門打開,莫里森?!北A_說,像個軍官似的,對他投去鄙夷的一瞥,似乎他除此之外百無一用。莫里森照做了,露易斯被扔進車里,戴夫按住她,差不多是揪著她的脖子,而保羅則抓著她的腳。她的反抗不如莫里森預想中那么激烈。他上了車,坐在她的一邊;戴夫在另一邊。莉奧塔過了很久才蹣跚下樓,這時已經坐到了前座上;他們一發動車她便轉過身來,對露易斯說些假惺惺的逗人開心的話。

“他們要把我帶到哪去?”露易斯悄悄地問莫里森?!笆侨メt院,是嗎?”她幾乎是懷著希望,也許她一直在指望著他們會這么做。她朝莫里森靠了靠,她的大腿蹭著他的;他努力不去把腿挪開。

他們到達市郊的時候,她又對莫里森耳語。“這是件蠢事,莫里森。他們在做蠢事,不是嗎?等我們開到下個紅燈,打開你這邊的車門,然后我們就跳車逃跑。到我家去。”

莫里森對她慘然一笑,可他差點就想試一試了。盡管他清楚自己無力做任何事情來幫助她,而且也不想承擔這份責任,他同樣不愿讓自己操心接下來會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他感覺自己像個被任命為行刑隊隊員的人:這并非他的選擇,而是他的義務,誰都不能責怪他。

凍霧沒那么濃了。天色變得越來越灰,越來越藍:他們正向東而行,日光漸行漸遠。精神病診所在城外,經過一條蜿蜒曲折、呆板木然的車道才能抵達。那些樓宇和大學里一樣,是一堆迥然不同、一度新潮過的建筑風格大集合:同樣毫不和諧的碎裂空間,同樣追趕時髦的慘淡失利。政府機構,莫里森心想;它們十有八九是同一個建筑師的手筆。

他們去入口接待處的時候,露易斯非常平靜。里面有一個玻璃面的小隔間,裝飾著簡易的圣誕鈴鐺,是用紅色和綠色的美術紙剪出來的。保羅與接待員交談的時候,露易斯靜靜立著,帶著一絲愉悅又容忍的微笑側耳細聽;然而一個年輕的實習生出現時她說,“我一定要為我的朋友們道歉;他們喝多了,正在搞惡作劇捉弄我呢?!?

實習生疑惑地皺起了眉頭。保羅咆哮起來,說著露易斯關于圓圈和極點的理論。她全盤否認,還告訴實習生他應該去報警;玩笑歸玩笑,但這可是濫用公共財產。

保羅向莫里森求援:他是她最親密的朋友?!斑恚蹦锷W爍其詞,“她的行為舉止確實有點反常,不過也許還不至于……”他的目光飄向那些假裝摩登的內室,那些天曉得是通往哪里的走廊。一個無精打采的人影正沿著其中一條走廊踽踽而行。

露易斯應付得那么好,她那么鎮定,她差點就讓那個實習生信服了;然而,她在發現自己勝利在望的時候失控了。她開玩笑地往保羅胸口推了一把說,“我們不需要你這種人在這里。你不會進到圓圈里的?!彼D向那個實習生,然后神情凝重地說,“現在我得走了。我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你知道。我是在防止內戰?!?

登記完之后,她為數不多的貴重物品被拿走,鎖進保險箱里(“這樣它們就不會被病人偷走了,”接待員說),按照她的要求,她家里的鑰匙,送到了莫里森的手中,她被夾在兩個實習生之間消失在其中一條走廊里。她并沒有哭。她沒有對他們任何一個人說再見,不過她朝著莫里森莊嚴、冷漠地點了點頭。“我希望你把我的筆記本帶來給我,”她說,帶著明顯的英式口音,“黑色的那本,我需要它。在我的桌子上,你會找到的。另外我需要一些內衣褲??梢宰尷驃W塔帶來?!?

莫里森,羞愧難當又內疚不已,保證自己會來看她。

他們回到市區,讓戴夫·賈米森在他的住處下了車;然后他們三個人一起吃了披薩配可樂。保羅和莉奧塔比平時友善:他們想多了解點情況。他們從桌子對面探過身,急切地詢問著,打聽著;他們很享受這一切。他意識到,對他們來說,這些就是這座城市所能提供的最佳娛樂形式。

隨后他們全都去了露易斯的地下室,為她收攏那些她請求他們允許她擁有的生活點滴。在露易斯的衣柜抽屜里一陣漫長到失禮的翻尋之后,莉奧塔找到了內衣(出人意料的綴滿花邊,大多都是紫色和黑色);他和保羅設法決定桌上的哪本黑色筆記本會是她想要的。有八九本在那;保羅打開了幾本,隨意讀了幾段,盡管莫里森沒什么底氣地提出反對。對極點和圓圈的涉及可以追溯到好幾個月前;在他與她相識之前,莫里森心想。

在她的筆記本里,露易斯一直在用格言和短詩推演她個人的體系,它們本身完全合乎情理,可是放到一起卻并非如此;雖然,莫里森思忖,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她把我們大家自認為只是比喻的東西當成了真實。在那些警句之間,是一些像線路圖似的小小的素描,英格蘭詩人的引語,還有對她在大學里認識的那些人做的長篇詳盡分析。

“這兒寫著你呢,莫里森,”保羅自得其樂地笑著說,“‘莫里森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他需要變得完整,他拒絕承認他的軀體是意識的一部分。他也許可以進到圓圈里來,不過除非他放棄自己作為一瓣碎片的角色,表明自己愿意與更偉大的整體融合到一起?!眉一铮隙ㄒ呀洴偗偘d癲好幾個月了?!?

他們在侵犯她,違背她的意愿,進占她的隱私?!斑@樣吧,”莫里森說道,通常他和保羅說話時不敢用這么嚴厲的語氣?!拔覀儼涯潜疽话肟瞻椎墓P記本帶去吧,她說的準是那本?!?

大概有十多本圖書館的書散落在房間各處,有些已經過了歸還的日期:大多是地質學和歷史學的書,還有一卷布萊克。莉奧塔自告奮勇把它們還回去。

莫里森在把室內的門鎖插銷閂上前,再度掃視房間。他現在明白它混合拼湊的氣氛是從哪里得來的了:書櫥是保羅客廳里那排書櫥的復制品,版畫和餐桌幾乎和賈米森家里的一模一樣。其他細節喚起模糊的影像,是那些不太留意到的物件,在各家各戶的住宅里,在各不相同卻又近乎別無二致的聯誼派對上??蓱z的露易斯,一直在努力通過她認識的別人來構造她自己。只有從他的身上她什么都沒有帶走;想起自己冰冷的內在,尚在萌芽便已經枯萎,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東西能讓她帶走。

他遵守諾言去看她。第一次探望是與保羅和莉奧塔同去的,但他察覺到他們的嫌惡:他們似乎認為自己的鄉下女同胞理應獲準瘋癲發狂,但用不著任何美國佬來目擊或參與。從那以后他就開著自己那輛車去。

再去見她的時候,露易斯起初似乎有所好轉。他們在擺著兩把椅子的狹小隔間里見面;露易斯坐在她的椅子邊上,雙手交疊著放在大腿上,表情彬彬有禮,不露聲色。她的英式口音依然明顯,盡管時不時地從中冒出來輔音的r。她休息得很好,她說;食物也不錯,她還認識了一些很友善的人,可她等不及要回去工作;她憂心是誰在照管自己的學生。

“我猜我對你說了些很瘋癲的話,”她笑著說。

“唔……”莫里森頓了頓。她康復的跡象讓他很高興。

“我完全搞錯了。我以為我能把這個國家并到一起,利用有磁性的電流把這個城市的兩部分合成一個圓圈?!彼冻鲚p蔑的微笑,然后放低了聲音。“不過我沒有弄明白,電流不像那座大橋是南北向的。它們是東西流向,跟那條河一樣。而且我不需要用一大堆不完整的斷片來組成圓圈。我甚至都不需要那個嬰兒。我是說,”她一本正經地喃喃低語,口音徹底不見了,“我就是那個圓圈。我自己的體內就有極點。我要做的就是讓自己安然無恙,一切都指望我了。”

在服務臺他試著搞清楚露易斯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但他們什么都不肯告訴他;那樣有違政策。

接下來的那次看望的所有時間里,她幾乎都在對他說法語,在他未經培訓的耳朵聽來流利無比。她母親是個法國的新教徒,她告訴他,她父親是個英格蘭天主教徒?!拔夷馨堰@一切都告訴你,”她說,“因為你是美國人[12]。你在局外。”對莫里森而言,這句話說明了很多問題;然而隨后的那一次她又自稱是一個意大利歌劇演員和一個納粹將軍的女兒?!半m然我也有些猶太血統,”她倉促地補充道。她非常緊張,不停地站起來又坐下,兩腿交叉起來又分開;她不愿直視莫里森,卻對著他胸口的正中央發表斷斷續續的演說。

在這之后莫里森有幾個星期沒去。他覺得他的拜訪對他們兩個誰都沒什么好處,再說他也有論文要批。他又一次埋首于油漆房間和樓下那個女人的風琴音樂;他鏟掉了樓梯上的雪,還在上面撒了鹽來化冰。他的房東太太因為還沒給他提供門鎖而惴惴不安,出乎意料地招待他去喝茶,而她那些艷俗低劣、千奇百怪的塑料室內飾物讓他浮想聯翩了好一陣子。她那間仿牧場風格的平房里唯一的一件好東西就是一只彩蛋,以烏克蘭的樣式吹制彩繪成形[13],可她覺得那東西平淡無奇,反而要他去欣賞一塊肥皂,上面插著假花,看上去像個花盆似的;這個主意是她從一本雜志上看來的。那個韓國人某天晚上跑上來問他人壽保險的事情。

但露易斯在那座狂風呼嘯的收容所院子里不識一人一物的念頭讓他的心一陣陣地刺痛,宛如神經性頭痛一般,激得他終于去了在這城里被當作是市中心的地區:他要給她買一份禮物。他選了一小盒水彩顏料:她應該要有點事情做。他本打算把它寄去,卻發現自己又一次駛上了那條寬闊無邊、空無一人的入口車道,比他想象的還要快。

他們在訪客隔間里又見了一面。她的變化讓他大吃一驚:她的體重增加了,肌肉變得松弛,乳房垂了下來。她不像從前那樣直挺挺地坐著,反而癱在了椅子上,兩腿分開,雙臂懸空;她的頭發毫無光澤,而且幾乎沒有梳過。她穿著一條短裙,還有一雙紫色的長襪,其中一只襪子抽了絲。莫里森努力不去盯著這個抽絲的地方,以及它所展露出來的雪白、松垮的大腿皮肉,他第一次對她萌發了明白無誤的生理反應。

“他們讓我吃了一種不一樣的藥,”她說,“其他的藥效果不對。我對它過敏。”她說起有人偷了她的梳子,可他提議再給她帶一把來的時候她卻說沒關系。她已經喪失了對圓圈和她那個精密體系的興趣,而且看上去不太想說話。她鮮有的詞句是關于醫院本身的:她在試著幫那些醫生的忙,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對待病人,然而他們不愿聽她的話。大多數待在里面的人病情都在惡化而非好轉;許多人不得不待在那里,因為即使他們吃了藥,很好管教,也沒人愿意承擔起照顧他們的責任。他們一文不名,無親無故;醫院不讓他們獨自離開。她給他講了一個從更遠的北方來的女孩,她以為自己是一頭北美馴鹿。

她幾乎沒看那盒水彩顏料,雖然她語氣呆滯地謝了謝他。她那通常生動地圓睜著的眼睛腫了起來,差不多閉成了一條縫,她的皮膚似乎也變暗了。她讓他想到一個人,盡管他花了幾分鐘才記起來:是一個印第安女人,他在初秋見過的,當時他還在尋覓一個去處,能像個文明人一樣喝上一杯的地方。她坐在一家廉價的旅館門外,叉開兩腿,脫掉衣服,不停地喊著,“來呀小伙子們,你們在等什么呢,來呀小伙子們,你們在等什么呢。”在她周圍,一群竊笑的男人扭扭捏捏地聚在一起。莫里森,被她、那些男人和他自己嚇到了,違背了自己的本意,也加入其中。警察趕來的時候,她腰部以上都脫光了。

他起身告別的時候,露易斯問他覺得她今后會不會從這里出去,仿佛那純粹是一個關于學術興趣的問題。

出門往車邊走的路上,他猛然意識到,他愛她。這個念頭將他填滿,如同一個目標,一種命運。他會想個辦法把她救出來;他可以假裝她是自己的表親或者姐妹;他會把她藏在房間里,把他所有那些危險的工具——剃刀,利刃,指甲銼——都鎖起來;他會喂她吃東西,給她對癥的藥物,為她梳頭發。夜里,她會在降到零下的臥室里躺在他身邊,讓他進入,就像一片沼澤一樣,溫暖宜人,淹沒一切。

起初這幅畫面讓他心花怒放,然后又驚恐萬分。他發覺唯有那個絕望瘋狂的露易斯才是他想要的,那個既無毅力也無防備的。他永遠也無力應付一個精神健全的人,一個能夠對他評頭論足的人,所以這就是他的夢中情人了吧,終于找到了他理想的女人:一場土崩瓦解,頭腦回復到組成它的物質碎片,一個被打敗了的、雜亂不成形的生物,他自可予取予求,猶如鐵鏟之于泥土,斧鉞之于森林,他可以利用她,自己卻不會被她利用,他可以了解她,自己卻不會讓她了解。露易斯本子上對他的描述正確無誤,她寫下那些記錄的時候定然要比此刻清醒,然而,他自我辯護般地斷定自己對她的情欲并不完全是惡意的:在某種程度上,那是一種要再度與他的身體結合的欲望,那具他越來越不覺得自己實際占有的身體。

他被自己,被那棟大樓,也被那座剛剛離開的監獄弄得心情壓抑,他開上干道時轉向了遠離市區,而非通往市區的方向:他要開著他的車去兜風。他從封閉的景觀之中開過,痛苦地回想起那片隨和包容的群山,溫柔綿延在東方和南方,那片舒適自在的土地,它是如此遙遠,遠得好像不存在一樣。這里的一切都緘口不言,刻板吝嗇,百無一用,一無所有。

去往動物園的路程開了一半,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往那里走。露易斯說過它整個冬天都開著。

等他到了入口,白晝已經所剩無幾:他要在一片黑暗之中開車回去了。他只能短短地參觀一下,他可不愿意在他們鎖門的時候被關在里面。他把入場費付給售票亭里那個戴著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然后把車開上空蕩蕩的車道,透過一側的窗戶,匆匆掃視一群群的美洲駝和牦牛,關著西伯利亞虎的圍場里只能見到老虎可能的藏身之所。

在水牛園里他停下車走了出來。水牛正在鐵絲圍欄附近吃草,可他一接近,它們卻抬起頭直盯著他,然后打了個響鼻,穿越深及腰腿的雪堆,搖搖擺擺地走遠了。

他沿著柵欄艱難跋涉,不去在意風勢漸起,鉆進他厚重的大衣,凍得他渾身冰冷,血液從他的腳趾向后退去。細瘦,兇險,揚風吹雪的手指正緩緩爬過街巷;回去的路上他得留心積雪。他想象著雪花冉冉上升,沿著巨大的弧線傾瀉而下,一波一波地蓋住這座城市,每間屋子都是一個小小的中心,用人造的溫暖擋霜御雪。幸得電廠和煤氣廠的恩典:要是有一顆炸彈、一場災禍降臨到它們各自頭上,那些屋舍就會像眼睛一樣閉上。他想起所有那些他勉強算是認識的人們,他們將要如何面對那樣的災難,劈開家具充當柴火,直到克服嚴寒。他們是如何已然在面對它,那一家韓國人的魚在晾衣繩上翻動飄飛,儼然象征反抗的銀色大旗,樓下那個女人對著暴風雪尖聲高唱走音的《微聲盼望》,保羅穿著他那套不堪一擊的劣質民族主義盔甲,房東太太把她那塊插著假花的肥皂像火炬一般高擎在空中??蓱z的露易斯,他現在理解了她之前一直竭力想做的事:那個密封閉合又自給自足的圓圈的要義,并非它所包含在內的東西,而是被它排除在外的才對。他自己繼續為人的努力,徒然的事業和無果的愛情,等它們都被耗盡的時候會怎樣呢,他還會剩下什么呢?溫暖的橙色墻壁上幾棵黑色的大樹;而他把一切都漆成了白色。

他凍得頭暈目眩,靠到圍欄上,額頭枕在戴了手套的手上。他正在狼圈跟前。他記得和露易斯一道來過這里。當時他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希望狼群會朝他們跑過來,可它們始終待在遠處。有三頭狼此刻倒是在圍欄附近,躺在窩里。一對老人,一男一女,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灰色大衣站在狼群附近。他之前沒有看到他們,身邊并無車輛經過,他們肯定是從停車場步行過來的。狼的眼珠是灰色的,略帶微黃:它們隔著欄桿朝外望他,既警覺又平靜。

“它們是灰狼嗎?”莫里森問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開口說話的時候,一股冰冷刺骨的湍急氣流突如其來地灌滿了他的全身。

那個女人緩緩地轉向他:她的臉龐是一片模糊的皺紋,她的雙眼從這片皺紋之中盯著他看,藍色的,冷若冰霜。

“你是這附近的人嗎?”她問道。

“不是,”莫里森說。她轉開了頭;她繼續透過柵欄端詳著那些狼,鼻子朝著風口,短短的白色皮毛,邊緣被吹亂了。

莫里森循著她一動不動的目光:它正在講述著某件事情,某件與他無關的事情,一件只有余下的一切都被徹底結束并丟棄不顧之后才能學會的事情。他的身體失去了知覺;他左搖右晃。那個年長的女人在他的眼角膨脹開來,撲閃著,抖動著,接著似乎消失了,而大地則在他眼前展開。一路向北延伸,他覺得自己能看見群山,銀裝素裹,峰頂在落日的余暉中光芒耀眼,繼而是層層疊疊的密林,隨后是貧瘠的寒土和荒涼結凍的河流,還有遠方,如此迢遙乃至極夜已經降臨的地方,冰封的海洋。

注釋

[1]瑪格麗特·艾維森(Margaret Avison,1918—2007),加拿大女詩人。

[2]即《拉美莫爾的露契亞》(Lucia di Lammermoor),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Gaetano Donizetti)1835年創作的三幕歌劇。故事背景設在17世紀的蘇格蘭,貴族少女露契亞愛上敵對家族繼承人埃德加多的故事。

[3]1960年代美國因越戰大規模征兵,但大學研究生院在讀學生可免服兵役。

[4]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代表作《天真與經驗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下文提到的《經驗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是該書第二部分,1794年出版,共收錄詩歌26首,《護士之歌》為其中之一。

[5]出自《萬古磐石》(Rock of Ages),基督教贊美詩,1775年問世。歌詞原文為“Rock of Ages,cleft for me;Let me hide myself in Thee”。

[6]哈蒙德電子風琴,始于1935年,由美國工程師哈蒙德(Laurens Hammond)發明,哈蒙德風琴公司(The Hammond Organ Company)生產。

[7]《微聲盼望》(Whispering Hope),基督教贊美詩;《安妮·蘿莉》(Annie Laurie),蘇格蘭老歌,成型于1834年前后;《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The Last Rose of Summer),愛爾蘭詩人,拜倫與雪萊的好友,托馬斯·莫爾(Thomas Moore)1805年的詩歌作品,1813年由愛爾蘭作曲家斯蒂文森(Sir John Stevenson)譜曲發表,成為世代傳唱的經典旋律;《請到棕色小教堂里來》(The Church in the Wildwood),美國歌曲,1857年創作。

[8]尤里烏斯·愷撒(Julius Caesar,前100—前44),古羅馬軍事將領,政治家。將古羅馬疆域延伸至英吉利海峽與萊茵河,為羅馬帝國崛起奠定基礎。獨裁統治期間實施《儒略歷》,后經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改善,衍變為格里高利歷,即今天使用的公歷。

[9]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1621—1678),17世紀英國著名的玄學派詩人。

[10]蠟嘴雀,雀形目,鳥喙較大,以果實和種子為食。

[11]花楸,花楸屬,薔薇科落葉喬木或灌木。生長于北半球寒溫帶。花朵呈乳白色傘狀,五瓣。果實直徑4—8毫米,多為紅色或鮮艷的橘色,柔軟多汁。

[12]原文為法語。

[13]烏克蘭傳統復活節彩蛋,稱為(Pysanka),取自動詞 Pysaty,意為“寫”。彩蛋以取自植物和昆蟲的天然染料染色,飾以富有象征意義的烏克蘭民間傳統紋樣,用防水的蜂蠟繪制而成,五彩繽紛。烏克蘭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獨特的紋樣和制作方法。類似的復活節彩蛋在其他東歐民族中也很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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