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秋的時代精神
- 講給大家的中國歷史3:從列國到帝國
- 楊照
- 16331字
- 2019-01-09 15:42:16
01
我們能夠掌握的,只是很微小的“歷史”
什么是歷史?歷史最簡單的定義就是“人類過去經驗的總和”。只要是人類曾經創造與經歷過的一切,加在一起就是歷史。
不過我們無法依照這樣簡單、寬泛的定義來了解歷史,這樣的歷史內容無所不包,光是前一天所有人類做過、經歷過的事都無法化為可吸收的信息和知識,遑論上萬年的時光。因而我們實際知道的歷史,能被我們掌握與運用的歷史知識,都是經過簡化的,而且是高度簡化的。我們從這龐大無比的廣義歷史中,挑選出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
雖然現實里的歷史知識不可能如此龐大,我們還是不能放棄寬泛、全面的歷史定義,因為我們誰都無法先建立一個確定的條件或程序,將人類經驗中的某些部分排除在歷史范圍以外。人吃飯睡覺,是不是歷史?大家齊聚上一堂課,是不是歷史?街上一個小孩看到一個冰激凌招牌,是不是歷史?都是歷史。雖然我們可以預見,這些事有極大的概率過去就過去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徹底消失,徹底被遺忘,但是,其中總存在著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被保留下來。那個過去從沒吃過冰激凌的孩子,第一次知道有冰激凌這種東西,之后愛上了冰激凌,長大后發明出一種不需要冷凍,自身便有降溫功能的冰激凌,從而改變了制造冰激凌的方式。那是歷史性的成就,因而,他看見冰激凌招牌這件事,也就被寫進了歷史。
因為概念意義上的歷史與現實的歷史知識中間存在著那么大的范圍落差,于是在歷史知識形成過程中,最關鍵的步驟,就是選擇。大范圍的歷史中,99.9999999999%都被淘汰、遺忘了,只有那0.0000000001%,以各種不同的形式被記錄存留下來。
這百億分之一的部分,成為可記錄或有記錄的歷史。一旦成為記錄,被記錄下來,這樣的歷史就必然帶有雙重性,沒有那么簡單。
一方面,不管用什么方式記錄,記錄不會和事件本身完全一樣。對于一場戰役的文字描述,不可能完整保留、復原那場戰役。一棟房屋的詳細圖像,不可能等于那棟房屋。我們只能通過不完整的、高度簡化過的記錄去無限趨近還原一場戰役、一棟房屋。
另一方面,歷史記錄與歷史本身往往有時間差。我們能看到、能運用的歷史材料,幾乎都帶著雙重時間。一重是事件本身的時間,一重是寫下、畫下記錄的時間。你30歲的時候,回憶5歲時和媽媽去逛動物園,那里面除了要記錄的5歲這一時間,一定還有30歲的時間疊在上面。司馬遷在漢武帝時記錄項羽、劉邦之爭,歷史事件的時間是公元前205年前后,但在這之上,必然疊著司馬遷活著的那個時間,公元前100年左右的時間。
可記錄、有記錄的歷史,相對于全部的歷史,已經很小了,但用來當作我們的歷史知識,卻又還太龐大。于是我們還得從中間再進行選擇,運用一個最基本、最普遍的原則——重要性原則,將重要的選出來、留下來,拿掉、遺忘掉不重要的。這還沒有完,篩選出重要的,我們還要讓留下來的這些重要信息排成一排,構建出一個有意義的秩序,一個知識系統,那才是大家所習慣、熟悉的歷史知識。
最后我們掌握的,其實只是那樣一小塊有條理、有秩序的歷史說法。這是一般常識里的歷史,是我們閑話聊天時自信滿滿宣稱的“歷史上如何如何”。從原理上,我必須提醒大家,那樣的歷史經過了多少簡化!和最原始的“人類過去經驗的總和”相比,我們自己想的、說的歷史,何其渺小,何其簡化!
02
對歷史的多重理解
這也就是我們要重讀歷史的根本原因。歷史是過去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不可能改變,照理說應該就是固定的,不是嗎?廣義的歷史,“人類過去經驗的總和”是固定不變的,但經過層層簡化后,我們所知道、所運用的歷史,卻會改變,而且不能不變。
不同的時代,會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進行選擇。也就是說,面對龐大的歷史材料,重要或不重要的標準,會隨著時代而改變。標準變了,選擇的簡化方式不一樣,建立起的歷史說法、歷史系統當然也就不一樣了。
歷史知識不等于歷史事實。一方面,歷史知識小于歷史事實,另一方面歷史知識又大于歷史事實。沒有人能還原歷史事實的全貌,歷史知識必定是從歷史事實中選擇出的一小部分,小于歷史事實。但歷史知識在歷史事實之上,加了明說或隱含的解釋,說明為什么這件事是重要的,這件事怎么來的,這件事有什么意義,這些不在歷史事實里,是多加上去的,所以又是大于歷史事實的。
公元前221年,秦統一六國,這是個明確的歷史事實。但歷史知識不會停留于陳述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會好奇,會問:秦為何能統一六國?秦以什么樣的方式統一了六國?換句話說,歷史知識中不會只有What(什么),必然還要有Why(為什么)和How(如何)。
問為什么和如何,就不會有一致、相同的答案了。秦統一六國這樣一件事絕不可能只有單一的原因,一定有漫長而復雜的過程。如何整理、描述這過程,如何決定諸多變量中哪個或哪幾個最重要,那就是選擇,所以也就存在著各種選擇的可能性。
有人會說秦統一六國,是因為法家,因為依照法家的信念,秦國追求富國強兵。有人認為長期戰爭使得原本的封建秩序徹底瓦解,人民渴望有新的秩序,厭惡制造戰亂的諸國系統,這樣的環境大大有助于秦統一六國。還有人會提醒用法國年鑒學派更長更遠的眼光去看,看到秦僻處西陲這一特殊地理位置,及其風土因素所帶來的影響。
沒有單一答案可以解釋秦的興起以及統一六國。任何單一的答案都不是正確的答案。要理解歷史,我們就必須在眾多因素中去進行選擇組合,判斷因果聯系。決定秦統一六國的因素,可能有一百萬個。我們不能自己創造或捏造出第一百萬零一個(例如主張是秦得到火星人暗地里協助所以功力大增),這是基本規范。但我們不可能將所有一百萬個因素作為歷史知識,頂多只能從這一百萬個因素之中選擇出四五個來,建構成manageable historical knowledge(可控的歷史知識),也就是一般人能夠處理得來的歷史知識。
一百萬中選出四五個來,可以想見,不一樣的人會有不一樣的選法。而且他的選擇必定會受到他所處的時代、他的經驗經歷、他關切在意的等因素影響。為什么要重讀歷史?因我們原先讀的歷史,是在特定的時代、特定的價值體系中形成的。在不同時代,換用不同的價值體系標準,歷史會呈現不同的面貌,呈現出一些新鮮、有趣的現象與觀點來。
03
大陸、臺灣和海外不同的歷史視野
過去幾十年,中國歷史研究領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確立了一套左派歷史觀念,以唯物史觀為指導原則。這套史觀強調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互動,強調要站在人民群眾的立場上,站在農民的立場上。相對來說,朝廷、少數英雄人物、文人“臭老九”都是供批判的對象。這樣的史學態度,和中國傳統史學完全不同,換了相反的眼光,必然就看到許多傳統歷史不看、看不到的新東西。
傳統歷史中遇到了饑荒,史書上的記錄寫法就是“亂”,簡單的說什么地方“亂”,稍微嚴重、復雜一點的多記一點什么人領導“亂”,后來如何“平亂”。1949年之后的史學,將這些事件都改稱為農民起義。“亂”是從朝廷的角度看的,關注的是既有的秩序被打破了,所以歷史要記錄的是后來秩序如何得以恢復;“起義”卻是假定這些人參與創造了一個正確的新秩序,于是歷史說的是,他們的行為沒有持續和長遠的結果,這樣的遺憾如何形成等。
將這些人當作“亂”,我們不會認真地認識他們是誰,為何而“亂”。例如我們以前讀明史,讀到倭寇,我們關心的是戚繼光用什么方式“平亂”。我們說了很多戚繼光的事情,對于戚繼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倭寇呢?他們是些什么人,從哪里來的,為什么以及如何騷擾中國沿海地帶?這些我們不會去看,也不覺得需要了解。農民起義則將歷史的視角放到那些農民身上,即便留下來的史料極其稀少,幾十年間,還是挖掘出了許多關于歷代中國農民的細致入微的圖像。
中國大陸歷史學界一度熱烈討論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問題,這也是科學唯物史觀產生的特殊歷史視角。依照科學唯物史觀,人類歷史的進程,通過馬克思的科學研究,證明了是有固定進程、固定階段的。先是原始共產主義時期,然后進入封建主義時期,再進入資本主義時期,最后才產生了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革命。中國有了共產主義革命,毫無疑問。中國歷史有漫長的封建主義階段,這也確立為共識了。但從封建主義到共產主義中間的資本主義階段在哪里?
以各種標準來衡量,實際上都很難主張在共產革命之前,中國已經進入了資本主義階段,可是按照科學規律,中國不能沒有經過資本主義就進入共產主義。在這樣的困擾中,產生了資本主義萌芽期的說法,主張中國有資本主義,只是沒有充分發展,停留在萌芽階段,雖然只有萌芽,但資本主義的邪惡已經發揮了刺激歷史再往前進入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作用。
先規定中國歷史上一定要有資本主義階段,再去史料中找證據,這種做法當然是荒謬的。現在也沒有人再有興趣談資本主義萌芽階段了。然而我們不能否認,因為資本主義萌芽問題的討論熱潮,有很多過去長期被忽略的歷史現象,得以進入歷史研究者的視野中,像是近幾百年社會中的商業活動、商人的地位與角色、貨物流通形式、都會貿易組織,乃至越來越活躍和復雜的金融體系,等等。突然之間,我們看到了很不一樣的宋朝、元朝和明朝。
這些東西不是唯物主義史學家捏造出來的,它們一直存在于龐大的近世社會史料里,但過去從來不被認為有什么重要性。唯物主義史學家所做的,是拿放大鏡去看這些史料,把它們發掘出來,讓大家都能看到。
除了中國大陸之外,這半個世紀又出現了研究中國歷史的新中心。除了臺灣地區以外,還有海外華人學者形成的特殊學術傳統。這些人在近代中國動亂的情況下,經歷了大流徙,到了美國、加拿大、英國和法國。他們一方面懷抱著強烈的家國之思,另一方面,他們身上最特別、最有用的能力,就是對于中國文字、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的深度認識。進到西方學術界,他們之中只有極少數人以研究西方歷史或文化為專業,大部分當然還是充分利用自己的優勢,研究中國歷史與中國文化。
在這些地方,尤其是美國,他們得到了學術發展的特殊機會。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真的不能不佩服、不能不肯定美國學術界的開放態度。美國人整體來看不是很有國際觀,不是很在意美國以外的地方發生的事,然而美國的學術界,卻將觸角張得再開不過,世界上任何邊緣、冷門、偏僻的學問,在美國幾乎都能找到專家。對于死海古卷內容研究得最深入的專家,在美國;對于清代山西農民反朝廷運動研究最深入的專家,也在美國。
留在美國、加拿大或英國專攻中國史的這群學者,無可避免一定受到西方史學的沖擊和影響。他們用西方的社會科學理論,用西方的史學方法來解讀中國傳統史料,在比較的視角下,就看出了很不一樣的景致。
04
為什么春秋時代有那么多自殺的故事?
法國社會學家迪爾克姆(又譯為涂爾干、迪爾凱姆)在1897年出版了一部重要的著作,標題簡單到只有一個單詞——Le Suicide,直譯就是“自殺”,現在通行的譯名是“論自殺”。這是西方社會學的重要奠基之作。自殺看起來是一個極端自我的決定,不顧任何其他人,斷絕了所有自我以外的考慮,終結自己的生命。然而迪爾克姆卻用清楚的資料、明晰的論理顯示,自殺有其社會因素。社會中的集體控制越強,像天主教國家,人相對而言不會自殺;相對地,像基督新教那樣強調個人責任,集體組織沒有那么嚴密的社會,自殺現象就比較多、比較普遍。原來,連自殺都是“社會現象”,或說,連自殺都有社會學式的解釋!
將迪爾克姆的研究放在心上,檢驗中國史料,我們就會發現過去視之為平常的一些情況,恐怕值得我們做更細心的探究。為什么春秋時代留下了那么多自殺的故事?那個時代不只是有那么多人自殺,而且他們都是以我們今天很難理解的理由自殺的!
這就是一種重讀歷史的角度,和一般四平八穩、被許多人接受,并反復傳抄的中國歷史角度很不一樣。大家已經熟悉的中國歷史,實在不需要我再多加重復,我希望在書中能提供的,是在這些既有的基礎上,多加一點不一樣的看法,嘗試探求出一些不一樣的意義。不需要再給很多年代、人名給大家去記憶,而是將注意力放在探究歷史如何發生以及為何發生上。
過去學習中國歷史的方式,習慣強調中國的同一性,也就是依循著一種求同而不求異的原則來看歷史。比喻來說,如果歷史的總體是一大池子的小球,我們過去的方式是一開始就認定了,橘色的球才是重要的,我們要做的事就是將橘色的球給揀出來。于是你眼中看的,都是橘色的球,根本不會注意到那一大池子里,除了橘色之外,還有哪些其他顏色的小球。
過去中國歷史知識的建構法,通常就是如此。看到了相似的現象就選進來,編組進歷史的敘述里,相異的就放在外面不管它。在這套書里,我也會試著逆轉這種態度,改用“求異”的眼光找出過去幾百年被忽視的現象,突顯出來讓大家看到:這也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加上了這樣的部分,我們原先對中國歷史的認識,不得不有所調整。
05
春秋時代為什么叫“春秋”?
傳統中國歷史敘述將東周分成兩個時期,前段是春秋,后段是戰國。戰國時代很好理解,那是很直接的描述,那個時代最大的特色,就是幾個僅存的封建大國無止息地彼此爭戰。與敵對的國競爭,持續的戰爭,是之謂戰國。
日本史上也有戰國時期。從1467年到1603年,近一個半世紀政局紛亂,群雄并起,各擁武力互相爭戰,一直到德川家康統一局面,才終結了仿佛沒完沒了的戰爭局面。但日本史卻絕對不會有春秋時期。因為春秋的命名來源,和戰國大不相同。
作為時代名稱的春秋是怎么來的?它來自一本書的名字,那本書是《春秋》,或稱《魯春秋》。魯是封建古國,明確繼承了周人特殊的歷史精神,強調歷史記錄的重要性,是歷史記錄最完整的國。《魯春秋》留下記錄的兩百多年時間,就被稱為“春秋”。
《春秋》的書名來自書中固定的記錄方式,先標示哪一年,然后說什么季節和哪個月。例如“春正月”、“夏六月”、“秋八月”或“冬十月”,因為每一條都有春夏秋冬,就從中簡稱為《春秋》。《春秋》是目前留下來最早的一部編年體史書,其中每一年記錄的條目不多,當然是特別選擇過的,于是我們可以安心地假定,能夠被寫進《春秋》的,應該就是當時人認為重要的大事。
哪些是大事呢?《左傳·成公十三年》中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對照《春秋》,“祀”記錄的相對沒那么多,但“戎”就幾乎無所不在了。封建宗法的沒落,一方面反映在原本重要的儀式逐漸變得“行禮如儀”,禮不被當作一回事兒,甚至不時被忽略遺忘了,另一方面也反映在國與國之間的戰事越來越頻繁。另外《春秋》中經常出現的記錄,是關于繼承的。周人原本建立了嚴密的宗法世系,親族關系規定清楚而嚴格,上一代死了下一代該誰繼承、如何繼承,都在宗法世系中制定好了,但到了這個時候,一個國君或世卿死了,常常引發繼承上的紛爭,顯示既有的宗法規定越來越控制不住局面了。
通過《春秋》,我們能夠了解這些時代大事,不過《春秋》行文簡略,無法細膩地展現當時人們面對大事時,抱持著什么樣的態度,有怎樣的想法與感受。還好,《春秋》本文之外,還有“三傳”——公羊、榖梁、左氏所書——流傳了下來。《公羊傳》《榖梁傳》基本上是解釋《春秋》字義的,最特別的是《左傳》,采取的形式是“以事解經”,也就是記錄了事件中的人物、經過,甚至對話,補充了《春秋》的簡要內容。
以《左傳》搭配《春秋》,再將前面提到的迪爾克姆《論自殺》放在心上,我們會看見特殊的現象——春秋時期留下了那么多自殺及與自殺相關的記錄。
其中一個是本系列第二冊《文明的基因》中提過的子路之死。衛國大亂,孔子的一個弟子柴高從衛國倉皇逃出來,遇見了走相反方向要進入衛國的子路。柴高想阻止子路,告訴他衛國大事不可為,子路沒聽,他想的是自己作為衛國公子孔悝的家臣,知道孔悝遇有危險,不能不進去營救。
在衛國國都的城門口,子路又遇到了守門的公孫敢,公孫敢也勸子路別進城。子路的反應是:“現在這是誰在跟我說話啊?是我認識的那個公孫敢嗎?你不是身上也有職務與責任嗎?現在卻為了自身的利益就逃避了。我子路不是這樣的人,我領人家的俸祿,就該去幫人家解決患難。”公孫敢仍然不放子路進城,但城內有使者要出城,子路就趁機闖進去了。
進去之后,子路直接去挑戰挾持了孔悝的蒯聵,蒯聵被激怒了,派兩個力士石乞和盂黡將子路殺了。子路臨死前還故意將自己打斗中斷開了的帽帶系好,諷刺蒯聵不知禮,蒯聵氣得下令將子路剁成肉醬。
看完這個故事,請思考一個簡單的問題:換作你,你會做和子路一樣的選擇嗎?進一步想:在周圍你認識的人里,有哪一個會做和子路一樣的選擇?子路不是十幾二十歲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是一個60多歲的老人,卻以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宋代儒者葉水心評論子路之死就感慨地主張:在那個時代,因為尚未受到佛老思想的感染,人的生命有一種特殊的元氣。我們先不追究是不是佛老思想影響改變了這份元氣,但事實是,子路身上的確有些和我們一般生活經驗很不一樣的特質。柴高勸子路回頭,公孫敢不愿放子路進城,乃至孔子聽說了柴高阻止不了子路的事,痛苦地預言“這回子路死定了!”,都清楚顯示子路是在知其必死的情況下做了這樣的抉擇,換句話說,雖然最后死于兩個力士之手,子路實質上是自殺的。只要多有一點求生的意念,他就大可以不進城,大可以不用那種方式挑釁蒯聵,大可以不死。子路之死,死于他堅持將作為家臣的責任看得比生命還重要。
06
春秋“趙氏孤兒”的故事說明什么?
春秋時期還有一個有名的“程嬰杵臼”的故事。晉國世卿間內訌,屠岸賈攻打趙家,要滅趙家全族,一連殺了趙朔、趙同、趙括和趙嬰齊。趙朔的夫人是晉成公的姐姐,當時懷孕了,幸運地逃過一劫。當時趙家的一個家臣叫公孫杵臼的,遇到了另一個家臣程嬰,就直接問他:“你怎么不死?”意思是,主人家遇此大難,家臣理應要共同赴難的。
程嬰回答:“我不是不死,只是還沒死。因為趙朔留有遺腹子,生下來如果是男的,就表示趙家仍然有后,我會負責照顧保護這個孩子。萬一生的是女孩,那我就立即去死。”趙朔的遺腹子生下來是個男孩,為趙家留了后。但不幸消息走漏,被屠岸賈知道了,屠岸賈便在境內大搜,險些在趙朔夫人那里搜到這個嬰孩。趙朔夫人將嬰孩藏在身上,心中暗自對孩子說:“如果注定趙家要絕后,這時候你就哭吧!”孩子竟然一聲未發,逃過一劫。
為了救“趙氏孤兒”,程嬰去找公孫杵臼商量。公孫杵臼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撫養趙氏孤兒長大比較難,還是去死比較難?”程嬰說:“撫養孤兒比較難。”杵臼就說了一段有名的話:“我們分頭承擔吧!簡單的我來做,難的就交付給你了。”于是他在民間找了一個倒霉的小孩,帶著小孩故意在別人面前罵程嬰,說程嬰不負責任,不敢救“趙氏孤兒”,讓大家以為“趙氏孤兒”在他這里。于是屠岸賈找到了公孫杵臼,將他和冒牌的“趙氏孤兒”殺了。他以這種方式為程嬰爭取到了可以偷偷養大真正的“趙氏孤兒”的機會。
趙氏有后,因而得以重拾原來的勢力,最終復仇誅滅了屠岸賈。“趙氏孤兒”趙武長大了,仇也報了,程嬰就去和趙武告別。趙武啼泣頓首哀求:“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愿意一輩子服侍你,為什么你現在要拋下我去死呢?”程嬰回答說:“我不能不去啊,當時公孫杵臼相信我一定做得到這件事,所以他先去死了。如果我繼續活著,他會以為我辦事不力,到現在還沒有成功呢!”不顧趙武的哀求,程嬰真的就自殺了。
“趙氏孤兒”后來成了中國戲劇中很重要也很受歡迎的劇目,根本原因在于其中驚人、超越世俗常情的戲劇性。不只是程嬰、杵臼這兩個人視死如歸的態度,而且在他們眼中竟然連死都還是相對比較容易的,他們的“忠”,他們看重自己的職務責任到這樣不可思議的程度。
這又是一個自殺的故事,而且是兩個人一前一后,用了不同方式自殺的感人故事。
07
《左傳》中的兩個離奇故事
《左傳·僖公九年》記載了發生在晉國的事。公子重耳,就是后來的晉文公流亡在外,和國內的幾個大夫一直有聯系,這些大夫密謀在晉獻公死后,就把文公迎回來即位。晉獻公立了奚齊為太子,找了荀息來輔佐奚齊。獻公臨終前問荀息:“我立奚齊為太子,國內很多人反對,你會怎么做?”荀息回答:“臣竭其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貞,其濟,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意思是我會盡全力輔佐,以徹底的忠貞對待他,如果成功了,那是您的靈魂保佑,如果失敗了,我就赴死去追隨您。
晉獻公進一步問:“那什么是忠貞?”這“忠貞”二字怎么理解呢?荀息的回答是:“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忠也;送往事居,耦俱無猜,貞也。”只要知道、認定對晉、對公子奚齊有利的,沒有什么不做的,這是“忠”;在處理任何事情,即便是生活瑣事,都光明坦蕩,沒有任何可以讓人猜疑的,這是“貞”。
晉獻公死后,果然有亂。支持文公的人故意唆使“三公子之徒”(獻公其他兒子的勢力),作亂反對奚齊,大將里克要出手殺奚齊,先來找荀息。荀息說:“你們若是殺了奚齊,我也就跟著死。”里克勸他:“這樣是白白地死,沒有用,也沒有意義。”荀息回應:“我之前答應過先君的,難道一個人可以為了愛惜生命而說話不算數嗎?”
里克畢竟還是害死了奚齊,荀息本來就要自殺了,另有人去勸他:如果你真的看重對獻公的承諾,應該想辦法立另外一位公子,來對抗里克。荀息找了獻公的另一個兒子立為國君,但還是抵擋不了里克,這位公子也被里克殺了,于是荀息也就跟著自殺了。
這故事的關鍵在荀息回應里克的這句話:“吾與先君言矣,不可以貳。能欲復言,而愛身乎?雖無益也。”他明明知道自己死了完全無益于改變局勢,然而信守對“先君”所說的話,比生命還更重要!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還有另一個故事。晉惠公去世,晉懷公即位,這時晉國政治最大的變數,仍然是長期流亡在外的公子重耳,也就是后來的晉文公。晉懷公對重耳的威脅感到不安,即位后就下令,不準國內的人追隨重耳。晉的一位大夫狐突,有兩個兒子隨著重耳流亡在秦。令下之后,狐突卻遲遲不肯把自己的兒子叫回來,懷公憤而把狐突抓起來,強迫狐突把兒子叫回來,不然就要殺他。
狐突對懷公說:我這兩個兒子,今天有資格在晉國當大夫,那是因為我教他們什么是“忠”。如果現在把他們叫回來,是要他們違背“忠”,要他們有二心,不忠、有二心的大夫,還有什么資格服侍國君呢?我希望國君能看得清楚,不要隨便濫刑濫殺,但如果你不懂這樣的道理,也就無所謂了。
于是狐突真的為了堅持原則而被懷公殺了。
08
《左傳》中的另外兩個離奇故事
《左傳·宣公二年》中記錄,晉靈公在位“不君”,做了很多沒有國君模樣的事,國中的世卿趙盾就很不客氣地直言勸諫他。晉靈公火大了,派了鉏麑去暗殺趙盾。鉏麑趁凌晨去伏襲趙盾,結果發現趙盾家中內房的門早早已經開了,表示里面的人起床了。再看,趙盾穿好了正式的服裝,莊重地等著上朝,因為時間太早了,所以就坐著打起瞌睡來。
鉏麑大為感動,這個人如此恭敬對待自己的職務,是“民之主也”。鉏麑陷入了矛盾:“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殺這樣可以領導人民的好人,是對國家不忠;但受命來執行暗殺卻沒做,又是對國君不守信。怎么辦呢?要么不忠,要么不信,別無其他選擇,鉏麑干脆就自殺了,而且死得很快、死得很容易——“觸槐而死”,直接撞樹就死了。
《左傳·定公十四年》也有一個故事。晉國的梁嬰父(叫“父”,應該是個地位很高的老先生),去跟國中的一個勢力強大的世卿知文子說:“你要小心董安于,這家伙是趙氏最重要的家臣,最好趁現在趕緊把他殺了。如果讓董安于一直輔佐協助趙氏,趙氏終究會掌握晉國的國政,對你太不利了。”
聽從梁嬰父的勸告,知文子就耍詐,跟趙孟說:“上次范氏和中行氏兩家結盟作亂,其實背后就是董安于指使的。晉國的規矩,主謀作亂的,必須被處死,現在范氏、中行氏都已經因作亂被懲罰了,董安于卻還逍遙在外。”趙孟因這件事很困擾,就找了董安于來。董安于的反應很簡單、很直接,他說:“如果我死了,晉國就會平靜,趙氏也就安定,那我活著干嗎?沒有人不死的,活著沒那么重要。”于是就上吊自殺了。趙孟將他的尸體公開,給知氏一個交代,知氏就靠過來和趙氏聯盟,果然使得晉國和趙氏有了一時的安穩。
再一個,《左傳·哀公五年》,晉世卿范昭子有兩個家臣,一個叫王生的,對另一個叫張柳朔的很看不順眼。有一次王生跑去建議范昭子,重用張柳朔去掌管“柏人”這個地方。范昭子很驚訝:“你和張柳朔不是不對頭嗎?”王生回答:“那是私怨,私怨不可以影響到公家的事,從公家利益的角度看,張柳朔最適合去管柏人。”
接下了這個任務,張柳朔就對兒子說:“你認真好好服侍主人,主人將柏人交給我,我會以性命為代價盡量做好。”后來范氏和晉國君起了沖突,晉出兵攻打柏人,張柳朔果然就死在柏人。
09
《左傳》中的太子和國君故事
人可以這樣視死如歸,人可以這樣輕視自己的生命。上面引述的,大多是家臣身份的人。不只他們如此,身份地位比他們高的,同樣沒把活著看得那么重要。
《左傳·僖公四年》記錄了驪姬如何陷害晉國太子申生的故事。驪姬是晉獻公的寵妾,一心一意想要讓自己生的兒子成為太子,于是申生就成了她的眼中釘,欲除之而后快。她聲稱自己夢見了先祖,請求申生代為前往祭祀,祭祀結束后,將祭儀中拜過的肉帶回來,獻給晉獻公。驪姬就在那塊肉上下了劇毒,毒到什么程度呢?《左傳》上說:“祭之地,地墳;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放在地上祭地,地會隆起;給狗吃,狗立即暴斃;給旁邊服侍的小臣吃,小臣也馬上死了。看到這種狀況,驪姬就裝作無辜,害怕地哭訴:“這肉是太子給的啊!”獻公當然大怒,申生不必當太子了。申生倉皇地跑到自己的封地新城,獻公遷怒,就將申生的老師殺了。
有人跟申生說:“你應該去跟父親解釋這中間發生了什么事,揭露驪姬的陰險詭計!”申生卻說:“如果沒有驪姬在身旁,父親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父親已經那么老了,我不忍心讓他睡不好、吃不下。”另外有人勸他:“那你就逃得遠一點,離開晉國逃亡吧!”申生無奈回應:“我背負著狠心要毒殺父親的罪名,能逃到哪里去,誰愿意收留我呢?”
于是,沒有別的辦法,申生就在新城自殺了。他甚至沒有嘗試要去跟父親辯解這中間發生的事,指出不合理之處,而是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另外還有衛國公子的故事。《左傳·桓公十六年》記錄:衛宣公和夷姜生了公子急子,急子長大后,宣公安排他娶宣姜,但宣姜長得太美,宣公一看動心了,就將本來要當兒媳婦的宣姜奪了過來,另外生了壽子和朔子兩個公子。
夷姜后來自殺死了,受寵的宣姜想讓自己生的兒子當太子,于是陰謀除去急子。宣姜說動了宣公,把急子派去出使齊國,然后偷偷派人埋伏在路上,假裝是盜賊要暗殺急子。
這樁黑暗陰謀被壽子知道了,就趕緊去通報急子,叫急子不要去齊國。但急子沒聽他的勸告,理由是:“如果不遵從父親派我去齊國的命令,我還算個兒子嗎?這樣的人,只要是有人當父親的國都不可能收留,我能去哪里?”
壽子只好想別的方法,故意在餞行宴上將急子灌醉了,趁機帶著急子的旗子出發,路上埋伏的人以為他就是急子,便將壽子殺了,壽子代急子而死。但故事還沒完。急子酒醒了,意識到壽子的用意,急忙趕去,但已經來不及挽救壽子的生命了,不過他仍然對刺客說:“你們殺錯人了,應該死的是我。”于是刺客把他也殺了,回去復命。
這兩個人,都是衛國的公子,地位那么高,卻一個為了不違逆父親,一個為了解救同父異母的哥哥,實質上都選擇了犧牲自己的生命。
這還沒完,甚至還有國君的故事。《左傳·文公十三年》記錄,邾文公在位,要將國都遷到繹,找了卜人來卜問吉兇。卜出來的結果是“利于民而不利于君”,對人民有好處,但對國君不好。邾文公就說:“只要對人民有好處,就是對我有好處。上天為了人民才樹立君主,國君就是為了給人民帶來好處而存在的。”
左右的人擔心邾文公不理解卜中顯示的“不利”,跟他明說:這“不利”指的是會使你短命的。邾文公還是說:“命本來就有長有短,只要對人民有好處,那么遷都就是再吉利不過的事了。”于是,真的就遷都到繹,五個月后,邾文公病死了。
《左傳》里給邾文公的評語是“知命”,他的短命基本上也是自我選擇的,對他來說,人民的福祉比自己繼續活著還要重要,雖然病死,也等于是自殺了。
再一個是楚昭王。《左傳·哀公六年》記錄,楚昭王出兵救陳,到了城父,“卜戰,不吉”,看來打不贏,但“卜退,不吉”——糟了,連要退兵也不容易。楚昭王說:“那不就死定了嗎?如果退也死,戰也死,那我寧可保持對陳國的盟約而死。”于是他要公子申接任國君,申不肯;接著叫公子結,結也不肯;再叫公子啟,啟當然也不肯,公子啟拒絕了五次,才勉強答應接任國君。
然后楚昭王繼續出兵救陳,死在城父這場戰役中。《左傳》在后面說明了楚昭王這件事的背景。“是歲也,有云如眾赤鳥,夾日以飛,三日。”那一年天空出現了異象,紅色的云像赤鳥一樣圍著太陽連續飛了三天。去問專家“周大史”,得到的解釋是這代表了有災難要發生。紅云繞著太陽,顯示災難會發生在國君身上。不過如果行特別的儀式,可以將災難移到令尹或司馬的身上。
得知此消息,楚昭王說:“這樣的做法,豈不就像將腹心之疾移到股肱上去嗎?還是病,而且對國家有同樣的傷害。”楚昭王認定自己沒有犯什么大錯,不應該受到天的處罰,若是天一定要罰他,也就不會讓他將這份處罰移給別人,所以就拒絕了行儀式的建議。
后來,楚昭王果然病了,有卜者又說:這是黃河在作祟,應該去祭黃河。楚昭王也拒絕了。他說:“我們在南方,打交道的是我們自己的河川,怎么會扯到遠方的黃河去呢?我不可能得罪黃河。”就這樣,他拒絕了人家給的避禍建議,終致死于城父。
一個國君,竟也如此固執,心中有強烈定見,不受生死關頭沖擊影響。
10
從先秦典籍看先秦的死亡觀念
在《禮記·檀弓篇》中有關于曾子死前的記錄。曾子病得很重很重了,病榻前有他的弟子樂正子春,還有兒孫曾元和曾申。這時候一個童子舉著蠟燭進房里,蠟燭一照,看到了曾子睡的鋪席,不自覺地驚訝說:“這不是大夫的墊褥嗎?”樂正子春立即制止了童子,但來不及了,曾子聽見了。
曾子把童子叫過去,要他再說一次。聽清楚了童子說的,曾子一看,果然自己睡的地方,鋪上了季孫氏送給他的墊褥,那是他平常不會用的,因為不符合身份。曾子就說:“趕快把我抬起來,我不能睡這個,我不是大夫,不能用大夫的墊褥。”
他病得很重了,甚至都無法自己起身,曾元就勸他,別急著換,到天亮了再換。曾子很生氣,罵曾元:“你對我的愛,還比不上這個小童仆。他看到我睡在不對的墊褥上感到驚訝,你卻不在乎。現在,我就是要換墊褥,別無所求!”曾元他們只好聽從,結果墊褥還沒換好,曾子就斷氣了。
這段故事出現在《禮記》中,傳統上我們看到的、強調的,當然就是曾子對禮的看重與尊崇。曾子堅持,沒有大夫身份,不管這墊褥怎么來的,就是不能躺在給大夫用的墊褥上。
不過,將這個故事和前面舉的例子擺在一起,我們會看到另外一層意義。曾子應該也知道,如果換墊褥,自己恐怕就連這一夜都過不去了,然而對他來說,在這件事上守禮,比自己到底還能多活幾天更重要。就算會死,他都堅持要換,以求心安。
這些人很明顯和我們現代人不一樣。他們和我們現代價值觀的差距,正突顯了春秋這個時代的特色,提供了我們理解這個時代的關鍵。對這些人來說,生命沒那么重要,活著沒那么重要。或者應該說,活著、繼續活下去這件事,在我們現代人的考量中,排名很靠前,幾乎在最前面,是最重要的事,少有什么可以比活下去還重要。那個時代的人不一樣,他們考慮、選擇的生命情調、生命架構不一樣。在自我理解與決定上,對他們來說,有許多比活著更重要的事。
用我們的標準看,春秋時代的人,死得好輕率。“伍子胥過昭關”是傳統戲曲中的重要戲碼,有許多改編版本。民國時期一度流行對傳統戲曲進行批判,“伍子胥過昭關”的一個版本就被特別拿出來痛批,展現了傳統戲曲的不合理。戲中有一段,伍子胥逃亡路上,遇到了好幾個人的協助,每次得到了協助,伍子胥千謝萬謝,最后都會出于擔心,特別跟協助他的人拜托:萬一有追兵來,請不要泄露他的行蹤方向。而每一次,被他這樣拜托的人,都剛烈地自殺了,人死都死了,就百分之百不會出賣、泄密了吧?
不合理之處在于:伍子胥都學不到教訓嗎?拜托一聲就害死一個人,遇到下一個人,卻還是同樣拜托?還有,更不合理的是,這些人怎么可能光是為了要讓逃亡的伍子胥安心,就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
戲曲為了創造特殊的戲劇性效果,而有此安排。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將這樣的情節放入屬于春秋時代的伍子胥故事,卻也是夸大地掌握并呈現了那個時代的特殊面貌。那個時代的人,以我們的標準看,死得如此輕率。
申生怎么死了?他的衡量是自己活著而使得父親無法得到有驪姬在身邊的安慰,不值得,不應該,所以他就死了。鉏麑怎么死了?他的衡量是活著要么必須違背原則殺一個盡職的好大夫,要么必須違背國君的命令,做不到承諾國君要做到的,所以他就死了。
這不叫輕生,而是顯示了那個時代的人,擁有我們現代失去的一股力量——信念的力量。那個時代的人視死亡為貫徹某種信念、某種更高原則時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而且是很自然的代價,所以邾文公的事,《左傳》中特別引用“君子”的評論,評其“知命”。
《左傳》中的“君子曰”不那么常見,都是針對當時人認為格外重要、格外有代表性的事件才會用這種方式發議論。顯然,在我們今天看不過去的邾文公的故事,《左傳》作者特別加以肯定。肯定他沒有將自己的生死看得那么重,因為在他心中有更高的價值信念在,和這份信念相權衡,就不會那么顧念自己的生命。
在那個時代,死亡具備的第二層意義是作為面對不同原則沖突時,不得已卻真實存在的解決之道。這又是我們很難理解的價值觀。今天我們習慣的方法,是在不同原則間找到妥協,或選擇保留這個、背叛那個,很多時候甚至干脆將沖突的原則都一并丟掉了,讓自己在一種虛無的狀態中活下去。因為要活下去,活下去最重要,所以就絕對不可能像鉏麑那樣,面對沖突的原則,不愿背叛其中任何一個,于是決絕地選擇死亡,死亡讓他可以不必背叛。
我們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活下去是第一要義,活著才有其他的。認識春秋時代,可以讓我們看到完全不一樣的價值觀,人們看重自己如何死,高于關心自己如何活下去。
11
先秦時期的自殺現象
迪爾克姆的《論自殺》提醒了我們,觀察一個社會如何看待自殺,非常有助于提高我們對這個社會的理解和掌握。不只《左傳》,在眾多與春秋有關的文獻中,死亡的故事都占很高的比例,那個時代的人認為決定自己如何死、為何而死,是一件自然的事。戲曲里的伍子胥故事不過就是夸大表現了這種奇特的態度。我看重你,我幫了你、救了你,那我就將事情做到徹底,我死了就絕對不會有意或無意出賣你,還有,我死了,你就可以完全安心,不必擔心我成為你的負擔和威脅,甚至也可以是:原來在你心中存在著憂慮和懷疑,覺得我有可能因為任何理由事后出賣你,我無論如何不能忍受被如此懷疑,我愿意以死讓你斷絕這個念頭,保留我的人格尊嚴。
之所以會有那么多關于死亡的故事,是因為那個時代的人,尤其是能夠進入《左傳》記錄中的封建貴族,都有他們自認為高于生命的原則,突顯人如何死、為何死,最能夠表現那些原則以及他們看待原則的態度。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重新理解一個傳統上流傳很廣,可能很多人讀過、知道的故事。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齊國發生了嚴重的弒君變亂,齊大史如實記錄:“崔杼弒其君。”崔杼大權在握,大史這樣寫,他當然很不高興,就將大史殺了。大史是世襲的工作,這個死了,換他弟弟來擔任,仍然還是直書:“崔杼弒其君。”崔杼把這個也殺了,再換上更小的弟弟,一樣,還是寫:“崔杼弒其君。”崔杼一怒,再殺一個。殺了三個,只剩下最小的一個弟弟,卻仍然不退讓,繼續寫:“崔杼弒其君。”崔杼殺不下去了,“乃舍之”,只好無奈地接受了。
故事還沒完。“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同樣擔任大史的南史氏聽說齊大史一家快要被崔杼殺光了,連忙帶著自己的記錄器具,趕到齊國去,要繼續將“崔杼弒其君”的記錄留下來,確定這件事最終被如實記錄下來了,才離開齊國回家。
過去這個故事通常被引用來顯示中國人對于歷史的重視,尤其是秉筆直書的原則和歷史記錄者的神圣性。作為一個歷史記錄者,就算明知會送命,你也還是必須寫。然而除此之外,我們還能理解另一層意義:那就是為什么歷史、史書如此重要,為什么這整個時代以一本歷史記錄之書《春秋》來命名?因為人如果為了他所堅守的原則而死,死了就無法為自己記錄,就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而死了。要讓他死得有意義,也就需要相應的另一套價值觀——后人有強烈的義務觀念,覺得應該為死去的人記錄下他的原則。這是人生的大事,不能輕忽以對,歷史的一個作用,就在于保存了人如何死去的記錄,尤其要保存那些堂皇死去的人的故事,讓他們不被遺忘。
封建宗法原本就重視世系表,要盡量保存完整的世代親屬關系體系,因而有了一種重視歷史的態度。到了春秋時代,傳流下來的重視態度,有了微妙的轉折——歷史記錄的重點改變了,不只記錄人在宗法里的身份關系,更要記錄他為何活著、如何死去。
《論語·衛靈公》記錄:“子曰:‘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這不是空話,不是什么高蹈不切實際的理想,而是回應那個時代環境產生的具體生命提示。孔子這句話說的,仍然是“仁”。仁是什么?從這個角度,孔子告訴我們,仁就是你信守的根本原則與信念,你認定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標準。如何試驗、檢測你的標準?只要問在什么狀況下你即便犧牲了生命,都要保衛這項原則;或者反過來,就算可以幫你換來生命延續,你都不會違背這項原則。
對孔子來說,人不可能沒有信念、沒有原則而活著,一定要有一個底線,明白若是低于這條線,人生是不值得活的。衛國大亂時,柴高逃出來,子路卻沖進去,孔子的反應是:“子路死定了!”會有這個反應的另一個重要背景,是孔子對子路的人生底線再明白不過,孔子知道子路不可能“求生以害仁”,他一定要貫徹自己盡忠、勇武的原則,那就是他的仁,實踐不了他的仁,他寧可去死,他會以死來換取對于原則的堅守。
12
活著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活著
這些人、這些故事有一個耀眼的共通之處,赴死的這些人都不是為了應和外在的什么壓力,不是被別人、被社會逼著去自殺的。用這種方式赴死,是他們自主的選擇。換句話說,他們不是“禮教殺人”之下的犧牲者,不是死于禮教的壓迫之下。
那是他們的個人選擇,而即使是如此極端的選擇,在那個時代都是被尊重的。孔子從柴高逃離衛國的選擇意識到“子路死定了”時,他的心情是擔憂的、難過的,然而其中既沒有對子路的選擇,也沒有對柴高完全相反的選擇,有任何責備之意。他只是知道,子路一定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那是子路自認作為人的原則。
只要好好讀過《論語》,你就會知道孔子弟子個個都有不一樣的個性。這又顯示了春秋時代的另一個后來在中國歷史中被掩蓋、遺忘了的特色,那就是強烈的個人個性發展的時代。這也符合迪爾克姆在《論自殺》書中的主張——個人精神越強,越是強調個人主見的社會,自殺現象越普遍。雖然孔子看重禮,但他所說的禮真的不是后來的禮教。禮教是集體式的,抹殺個人、壓抑個人內在真實情感的,孔子追求的禮比禮教要難得多,也理想化得多。孔子要的,是人從自我內在中發出對于禮的信念,不是勉強地遵從禮,而是真心感受,甚至享受禮的秩序與原則。
個性的昂揚、個人精神的強大,當然和封建宗法的沒落、傾頹有關。封建將人擺放在親族網絡的位置上,位置決定了人,位置比人重要。到了春秋時期,這樣的安排維持不住了,人紛紛從位置上解脫出來,無法由位置來決定人該過怎樣的生活,你必須自己認真地重新思考、重新決定。
區別孔子的禮和后來的禮教,也就是用一種“求異”的眼光看到的中國歷史。用這種方式,我們可以看到更多更豐富的內容,而且還能讓歷史帶給現實更大的刺激與參考。我們可以試著去體會有信念的生活,在生活中追尋一些更高等級、更具超越性的原則,也可以換個角度問問自己:我作為一個人的理由與條件又是什么呢?
古希臘歷史也留下了許多自殺的故事,而那個社會、那樣的文化,也有昂揚的個人主義精神,以及強烈的原則信念。古希臘人相信的“悲劇”就是強大個人精神之下的產物。他們的悲劇指的是人無法改變命運,命運的力量極大,連神都必須屈服于命運之下,而人活在世上往往就是不斷被命運和神擺弄來、擺弄去。但人明明知道改變不了命運,也斗不贏奧林匹亞山上的諸神,卻無論如何都要反抗,都要掙扎。這種終究要失敗的努力,這種總不肯屈服的情緒,構成了悲劇。
這也是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這份悲劇性高于人的生命,失去了這份悲劇性,乖乖地、被動地接受命運與諸神的操弄,那么人就不再是人,就失去了人的根本價值。
活著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活著。彰顯自己不愿乖乖接受安排活著,比活著本身更重要。戲劇《安提戈涅》一開場,就是主角安提戈涅不理會禁令,去替弟弟收尸,她寧可被殺也要做她認為應該做的事。蘇格拉底以他的思考與智慧,得罪了雅典城內的庸眾,最終被判死刑,一直到喝下毒酒,他沒有流露出一點后悔,更沒有一絲對活著的留戀。
形式上不一樣,但這種認定原則,為了原則隨時準備好咬牙不要命的態度,在中國的春秋時代出現,也在希臘輝煌的古文明中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