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那棵梧桐樹。又落葉了。我站在樹下，看著枯黃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就像我無處安放的思念。冷云隨著家人搬走，已經三年零四個月了，可我總覺得她昨天還站在這里，對我笑。

“得勝，發什么呆呢？“母親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吩咐道，“來，幫我擇菜。“

我應了一聲，卻遲遲沒有挪動腳步。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樹皮，那里刻著一道淺淺的劃痕。那是冷云離開那天，我用小刀刻下的。當時她說：“等你長到這么高的時候，我就回來看你。“

可她不知道，我早已超過那道刻痕，她卻再也沒回來過。

只有過年。

只有過年時，我才能見到她。那短暫的幾個小時，成了我一年中最珍貴的時光。我會提前好幾天就開始準備，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找出所有我認為她會喜歡的書，甚至偷偷練習微笑的弧度。母親總說我像個等待新娘的傻小子，我不否認，只是低頭笑笑。

走進廚房，母親正在剁肉餡，菜刀與砧板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今年冷云會來嗎？“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手指掐斷豆角的動作，卻比平時重幾分。

“誰知道呢。“母親頭也不抬，說道，“她娘去年說，可能要回娘家過年。“

我的心沉了下去。去年冷云就沒來，我在前街轉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臨才回家。那晚我在日記本上寫了又劃，劃了又寫，最后只剩下八個字：“無語情深，曲終人散“。

“哥！“妹妹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嚇得我手里的豆角掉了一地。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妹妹蹲下來幫我撿，眼睛卻狡黠地眨著，說道，“是不是又在想冷云姐？“

我的耳朵瞬間燒了起來，口中卻在強詞奪理，笑道：“胡說八道什么。“

妹妹撇撇嘴，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道：“我聽說冷云姐有對象了，是鎮上供銷社的。“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靜止。菜刀的聲音，灶膛里柴火的噼啪聲，甚至我自己的心跳聲都消失了。只有妹妹那句話在耳邊不斷回響：有對象了……有對象了……

“什么……時候的事？“我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

“就上個月吧。哥，你別難過。“

“難過？真是笑話！”我沒等她說完，就沖出了廚房。

院子外那幾棵梧桐樹，在風中搖晃，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我靠著樹干，身體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從口袋里摸出那本隨身攜帶的日記本。翻到最新的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我等你“。

多可笑啊。

我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的人。

1995年大年初一，天氣晴。這是我日記的開頭。那天早上我起得特別早，把家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連父親都驚訝地說，太陽打西邊出來。我穿上那件藏青色呢子外套，那是堂哥穿剩下給我的，覺得自己穿上特別精神。

冷云是上午十點到的，一個人。她穿著紅色棉襖，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得勝哥，新年好！“她的聲音清脆得像山澗的溪流。

我手足無措地把她迎進屋，像個傻子一樣把準備好的書，一本本攤開給她看。

“這本《紅樓夢》我做了好多筆記……這本《飄》的結局特別感人……還有這個……“我的聲音越說越小，因為她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

“得勝哥，你還是這么愛看書。“她隨手拿起一本，翻開扉頁，說道，“呀，你還給書包書皮？真細心。“

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她的側臉上。我能看見她睫毛投下的細小陰影，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桂花香。那一刻我真想告訴她，這些書皮都是為她包的，因為知道她愛惜書；那些筆記都是為她做的，因為想和她有共同話題。

我什么也沒說。我們就這樣安靜地看書，偶爾交談幾句，直到母親喊我們吃飯。

下午她走的時候，我鼓起勇氣說：“明年你還來嗎？“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說道：“來啊，當然來。“

那個笑容，成了我接下來一整年的精神支柱。直到，妹妹告訴我那個消息。

“哥。“妹妹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邊，說道，“你別太難過了。“

我合上日記本，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說道：“我沒事。早該知道的，我配不上她。“

“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問題。“妹妹挨著我坐下，解釋道，“冷云姐遲早要嫁人的，咱們村的女孩子不都這樣嗎？“

是啊，都這樣。我二十三歲了，在農村已經算大齡青年。每次走親戚，七大姑八大姨都要問：“得勝啊，有對象沒？“

那探究的眼神，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曾經有過一段，朦朧的感情。初中同學林思雨，交換過幾張照片，通了幾封信。后來不知怎么被女孩知道，直接找到父親，說什么“怕成為長舌婦人笑話“。

那之后，我再也沒收到過她的回信。

“得勝！過來幫忙！“

父親的喊聲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正站在那輛二手三輪車旁，車上堆滿了玉米稈。

“爹，有什么事？”

“你跟我去地里，再拉一趟玉米桿。“

父親那輛三輪車是去年從同族兄弟手里買的，銹跡斑斑，還能用。我花了好幾天，才學會駕駛它，期間不知撞多少次南墻。現在，它已經成家里不可或缺的運輸工具。

路上，父親突然說：“你姑說，要給你介紹對象。“

我的心一沉，抗拒道：“我還不想……“

“二十三了，還不想？“父親的聲音陡然提高，說道，“你看看村里跟你同齡的，哪個沒結婚？有的孩子都會跑了！“

我不再說話，三輪車突突的引擎聲，掩蓋我的嘆息。

命運，有時候很諷刺。

就在父親說完這話的第三天，我們差點命喪黃泉。那天父親開著三輪車，載我去東山上拉石頭，經過山崖邊，剎車突然失靈，車子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沖向崖底。

“跳車！快跳車！“父親大喊。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只感覺天旋地轉，然后是一陣劇痛。很僥幸，三輪車奇跡般地卡在懸崖邊的一個小平臺上。

當我們渾身是傷地爬出車廂時，父親的手還在發抖。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喃喃地說。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夢，在夢中不斷大喊“跳車“，把全家都驚醒。奇怪的是，從那以后，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變。生命太脆弱，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也許，是因為這次事故，姑姑給我介紹對象的頻率更高。前兩個我都沒看上，直到第三個。

她叫周曉梅，娃娃頭，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眉角微微上揚，像兩把彎刀。最讓我驚訝的是，她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冷云。

“屋內太熱了。“這是我們單獨相處時，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點頭，風扇確實只能吹出熱風。我們站在院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她說她在鎮上的紡織廠工作，喜歡看瓊瑤的小說。

“你呢？“她問我，“聽說你很喜歡看書？“

“嗯。“我下意識看向媒婆院外那棵梧桐樹，說道，“特別是……等人時候。“

她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似乎明白了什么，什么也沒問。我們就這樣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姑姑和媒婆出來。

回家的路上，姑姑問我感覺怎么樣。我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第一次沒有直接拒絕。

“可以……再見一次。“

姑姑喜出望外，立刻開始計劃下次見面的安排。我的腦海中，卻浮現出冷云的身影。她現在在做什么呢？和那個供銷社的對象在一起嗎？她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上山摘松果、下河捉魚的日子嗎？

回到家，我翻開日記本，在新的一頁上，寫道：“今天見到一個女孩，她讓我想起一些往事。冷云，我還在等你，也許……是時候向前看了。“

一滴水珠落在紙上，暈開墨跡。我分不清那是汗水，還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