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得比所有人想得都要早。
上學期期末考相當于一??荚?,還沒怎么焦慮呢,試都已經考完了。顧知考得還不錯,全市前一百五十,穩(wěn)上市一中,但遠遠算不上她心里的“優(yōu)秀”。
不過姨媽很開心,給她添了一件明黃色的冬衣。她說:“姨媽,我不要。您給自己買吧,您都好幾年過年沒買新衣服了?!?
姨媽在舊沙發(fā)上泡著腳,看著《情深深雨蒙蒙》,說:“你媽把你交給我,不是讓你跟著我受苦的。你還是孩子,我絕不虧待你,等到你以后有出息,別忘了我,就算記得咱們這么多年的情。”
顧知沒有那么狂熱地喜歡過年。在她心目中,過年就是寒假的某段日子,姨媽放了假,她們倆一起動手包個餃子,在熱氣騰騰的菜里一起看電視,跟著主持人們一起倒數,再放《難忘今宵》。
她喜歡吃豬肉玉米餡的,不喜歡芹菜也不喜歡韭菜。姨媽常常嘮叨她事情多,口味叼,但還是每次都包豬肉玉米餡的。顧知十歲以后就跟著姨媽生活。雖然說和以前跟媽媽過日子沒有什么區(qū)別,一樣的拮據窘迫,一樣的相依為命,但顧知還是很難跟姨媽真正地親密起來。
姨媽會在半夜里自己一個人哭,顧知也是。她們從不會彼此坦白,也因此從不會彼此安慰。姨媽有她自己的苦痛與倔強,顧知也有自己的謹慎與膽怯。她們只是在同一個屋檐下,不得不互相照顧,不得不相依為命,似乎如此而已。
那天,顧知做了很久的數學題。披著毛毯子窩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兒電視,便懶懶地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姨媽拎著采辦的年貨回來,開門聲突然將她驚醒。顧知睡意朦朧地起身,幫忙拿東西。
電視里正在放一部苦情劇。女主角在法庭上流著淚控訴著衣冠楚楚的強暴犯。她被強暴,甚至懷上了孩子,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她奮斗、努力、抗爭,為了這一天,等了快十年。就在法官判決強暴犯惡人罪行的時候,姨媽快步上前重重地關掉了電視機。
姨媽當然相信顧知不會早戀。不過電視里播放的內容已經不是戀愛相關的話題,這個話題更加尖銳、更加粗暴亦更加隱晦。姨媽關了電視后,一聲不吭。顧知原本只是有些尷尬,卻沒想到姨媽的反應會這么大。
廚房里有排骨湯咕嚕咕嚕響的聲音,姨媽就在這淺薄的遮掩聲中啜泣。顧知坐在沙發(fā)上,呆呆地,只是聽著這排骨湯味道的哭聲。她在這隱晦的哭泣里大概明白了些什么——為什么姨媽沒有結婚、沒有愛人、跟親戚們沒有來往……好像一切都可以解釋了。
顧知裝了兩只熱水袋,放在姨媽的被子里捂著。吃完了心不在焉的晚飯,洗漱以后,姨媽便早早關了燈上了鋪。
顧知望著天花板,久久難以入眠。她想了很久,還是起身,抱著被子,敲了敲姨媽的門。她推開門,月光從窗口撒到枕上,依稀看見枕上沉默溪水趟過的痕跡。姨媽也還沒睡。
顧知佯裝天真,說:“姨媽,今天太冷了,我想跟你一起睡。”她果真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不管不顧地、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床,第一次伸手抱住姨媽瘦弱的身軀。
姨媽背著身子,顫抖著,發(fā)出隱忍的嗚咽聲,和窗外的寒風協(xié)奏。顧知看向月光印照的墻壁,不言不語。她的心里好像有一個巨洞,里面回響著一聲又一聲的哭泣。它們有的是姨媽的,有的是很早很早以前小花的,有的是從前英語老師的,有的是她自己的。這些哭聲環(huán)繞盤旋著,最后化成不知名的液體澆灌在她的心上,讓它酸澀、讓它長大。
她抱緊了姨媽。
第二天早上,姨媽突然接到了加班的消息,便匆匆出門去了。
姨媽給顧知破天荒拿了五十塊,讓她自己出去吃點,想吃什么吃什么。顧知戴著毛帽子、厚手套,圍著大圍巾、裹著明黃色的大棉襖,收拾得像個大皮球一樣,出了門。她不想在家里老悶著。
她在靜溪鎮(zhèn)街上瞎逛著。幾家外地人開的小吃店都已經關了門。除了超市以外,其他地方都變得驟然冷清。她突然想起以前林河帶她去吃的那家面館。憑著依稀的記憶,竟然還找對了地方。
冬日里人少,店主剛剛開門沒多久。顧知要了一碗最普通的牛肉面。顧知剛剛坐下來,另一桌一人便端著自己的面挪著屁股就坐到了她對面,對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嗦了一大口。
顧知正詫異,這人便一臉心滿意足地抬頭。
林河在大棉襖的包裹之下,整個人很臃腫,也因此顯得臉小極了。顧知一開始都沒認出來,這么大一只竟然是林河。
林河的臉上是方才被風吹凍的蒼白,暈染上幾分溫暖的粉紅。他雙手捧著碗沿取暖,眉眼都舒服的展開來?!罢媾桶?。你呢,顧知。”
天氣太冷了,顧知進屋也暫時沒有解下圍巾,也沒有取下帽子手套。此刻看著暖呼呼的林河,就像被這份溫暖的病毒感染,她也由衷地感到溫暖的快樂。冬日里晦暗潮濕苦澀的心中暗涌,此刻都似乎被盡數烘干吹散。
顧知笑,說道:“真暖和啊,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