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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全球毒品流通的歷史背景

罌粟、大麻和古柯曾經伴隨人類走過了幾千年的時光,在生存條件惡劣的時代幫助人類克服了各種疾病和傷痛,但是,就在最近的幾百年間,它們搖身一變,成了困擾人類的毒魔。自然之物遵循枯榮的規律,本無善惡,然而,當人類將罌粟果漿熬制成鴉片、將大麻制成大麻煙、從古柯中提取出可卡因時,潛在的傷害就被賦予了破壞的力量。縱觀毒品發展的歷史,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類社會從近代走來的腳印,毒品在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的同時,也正在加速對文明進程的反思。

一、殖民與毒品

提到鴉片,人們總會聯想到1840年的那場戰爭。一個曾經繁華而不可一世的帝國在鴉片的青煙中逐漸化為幻影,在英國人的堅船利炮前走上屈辱的道路。英國人用鴉片把清帝國和莫臥爾帝國都送上了絕路,從中積累了日不落帝國建立的資本。不過,鴉片貿易并非他們的獨創,早期的殖民主義國家幾乎都利用過這個“完美的貿易商品”來賺取現代化的第一桶金。

在英國人開始做鴉片生意之前,一些“前輩”已經出現在鴉片貿易的歷史上:

西班牙人帶來了美洲原住民的煙斗,從此人們可以抽鴉片了;葡萄牙人最先開始插手印度鴉片的種植,從此中國人抽上了印度鴉片;荷蘭人向中國皇帝三叩九拜,十分討喜,暗中卻販賣鴉片,到了康熙皇帝開放海禁的1683年,曾被他們占據的臺灣和與之毗鄰的福建就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鴉片成癮問題。

然而這些販賣活動與后來英國人的經營相比都顯得原始和初級,在英國人沒有取得印度鴉片生產的壟斷權之前,印度的鴉片生產還沒有達到組織化和專業化的程度;在英國人沒有把鴉片作為扭轉對華貿易逆差的主要商品之前,鴉片流毒也沒有遍及華夏大地。是英國人開啟了一個新的鴉片貿易時代。

美國人也不甘落后,他們從土耳其和波斯運來大量鴉片,正是由于他們的競爭,印度鴉片的種植面積在1830年到1840年間翻了一番,進口到中國的鴉片也增加了一倍,中國市場上鴉片的價格降低了近70%,使用人數劇增。

被英國人奉為“貿易圣經”的《國富論》告訴商人們:如果選擇了自由貿易,我們可以掙到更多的錢。而且,如果我們讓別人有錢了,他們就能夠向我們購買更多的產品。可惜英國人似乎只聽進了前一句。他們把工業品的滯銷歸結于中國市場的開放度不夠,事實上,花錢買鴉片已經消耗了中國人大量的銀元,工廠主——無論英國的還是中國的——情況都很不妙。

兩次鴉片戰爭之后英國人如愿以償地打開了中國的貿易大門,并于1858年迫使清朝皇帝接受了鴉片貿易的合法地位。此后中國的鴉片泛濫達到了歷史高峰。20世紀初,中國吸食鴉片的人數已達到2150萬之多,約1/4的成年男性染有毒癮。聯合國控制毒品與犯罪問題辦公室:《2008年世界毒品報告》,http://www.unodc.org。此時的清帝國煙館繁榮興旺,官宦商賈之家也都設有煙榻。有錢人在家中或高檔煙館享受“浮生若夢”、“青燈有味”的逍遙,窮苦人則流連于污濁骯臟的簡易煙館,讓自己晦暗無光的眼睛和軟弱無力的身體在青煙里獲得片刻生機。軍隊里鴉片吸食成風,戰斗力下降。朝中官員腐敗至極,狼狽為奸。曾經榮耀與富有的清帝國此時已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殫其終歲之操作,不足以償暗室之一燈”。馬克思如此評價:“半野蠻人維護道德原則,而文明人卻以發財的原則來對抗。……陳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義原則,而最現代的社會的代表卻是為了獲得賤買貴賣的特權——這的確是一種悲劇,甚至詩人的幻想也永遠不敢創造出這種離奇的悲劇題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584—591頁。

在鴉片貿易另一端的印度情況也很糟糕。農民在田地里從事著繁重的種植和采集工作,獲取微薄的收入,而單調貧苦的生活和近在咫尺的誘惑又使他們很多人染上毒癮,陷入絕望的惡性循環。不斷擴大的鴉片種植面積使印度的農業生產遭到極大破壞。由于鴉片占用了耕地,頻頻發生饑荒。19世紀下半葉,印度遭受了24次饑荒,共有2000萬人死亡。

早期的殖民強國就在這樣的掠奪中冉冉升起。他們一邊牢牢控制住生產,一邊以武力強行銷售,從中獲得資本發展的原始動力。在罪惡的貿易和侵略中,先發的工業國家完成了對落后農業國家的侵占,打破了后者歷史發展的自然軌跡,將其變為自身前進的后勤保障。但是,當殖民者還沉迷于海外擴張帶來的巨額財富和廣袤殖民地時,深受毒品之害的地區已經悄然開始“復仇”,這種復仇包含了一種諷刺性的公正,因為農業國家——尤其是中國——又一次陷入了被剝削的境地。毒品的回流與殖民活動的另一宗罪惡緊密相連,那就是販賣人口。

19世紀初,英、美兩國通過了廢除奴隸貿易的法案,獨立后的拉丁美洲各國也宣布廢除奴隸制度,公開買賣黑奴受到抑制。可是此時資本主義的擴張正在加劇,大量的國家和地區淪為列強的農礦原料供應地,廣闊的處女地不斷被卷進資本的世界,新發現的金礦強烈地刺激著殖民者的神經……到哪里以最低的成本購買到勞動力呢?殖民者把眼光投向了中國。

第二次鴉片戰爭后,西方列強在逼迫清政府打開貿易大門的同時還取得了在中國“合法招工”的權利。過去零星的拐賣人口發展為大批華工販賣,東南亞的人口販賣集散地也由新加坡轉移到了中國,華南大部分港口城市都建立了人口販賣市場。陸國俊:《美洲華僑史話》,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6—17頁。

在海外,華工們承擔了大量折筋斷骨、極度危險的工作。他們在嚴酷的自然條件下長期從事著高強度的勞作,生活物質極度匱乏,常常忍受著疾病、饑餓、勞累的折磨和雇主的虐待。生病的華工不僅不能得到治療,虛弱至無法站立的人還被勒令跪在地上做力所不能及的工作。生活已經幾近絕望,很多人在服役期滿前死去,更多的人則是背負著永遠也還不清的債務:船票、介紹費、生活費……于是很多華工寄希望于鴉片,在虛幻的刺激里寄托回歸故國的渴望,獲得片刻解脫,哪怕這毒魔會帶來更加無法償還的債務;有的華工一領到工資便直奔賣鴉片的商店。在華工聚集的地方,商店里總能買到鴉片,有人甚至將不足以果腹的口糧節省下來兌換鴉片。

剛開始很少有雇主反對苦力吸食鴉片,它可以解除疲勞和對抗熱帶疾病,而且雇主們還有一個邪惡的想法:用鴉片控制勞工。曾有一位英國官員說:“抽鴉片的苦力也許是世界上最可靠的工人了。因為經常得花錢買鴉片,加上單身漢都免不了的賭與嫖,他就永遠背著數不清的債,所以只得像推磨的騾子般無休止地做下去。”[美]戴維·考特萊特著,薛絢譯:《上癮五百年——癮品與現代世界的形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有的雇主做得更為徹底,他們直接將鴉片作為工資發放給苦力。

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華工將吸鴉片的習慣帶到了世界各地,在東南亞國家和南北戰爭中的美國,鴉片都已被使用,華工的到來只是擴大了這一嗜好。1881年至1930年間,華工輸出近600萬人,輸出范圍從東南亞到南美,從英屬西印度群島到澳洲,從美國、加拿大到俄國遠東地區。華人占95%以上的新加坡,1881年有1/3的男人鴉片上癮,這一比例比中國國內還要高;菲律賓有190余家鴉片館,只為華人服務;1885年輸入美國的鴉片達208152磅;1888年澳洲的鴉片輸入達17684磅,而其中只有很小的部分用于醫藥。[美]布思著,任華梨譯:《鴉片史》,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203頁。

隨著需求的增加,服務于社會邊緣社團的中國商人開始提供與鴉片相關的一切:煙館、賭場、妓院和高利貸。不久,他們就把鴉片賣給了居住地周圍的非華人。華人社區及其邊緣地帶成為了骯臟、混亂、犯罪和腐朽的化身,下層白人——通常是酒鬼、賭徒、妓女和游手好閑的青年經常卷入其中。

據1875年《舊金山晚郵報》統計,全美共計有12萬鴉片“癮君子”,該報特別聲明:此數據不包括華人在內。采取行動已經是箭在弦上,公眾的義憤填膺使舊金山市政府在當年通過了一個禁煙的條例,接下來幾年間,許多州都采取了類似措施。1882年美國還簽署了《排華法案》,大規模地遣返華人移民。

不過這回西方人也棋慢一著,毒品蔓延的形勢超過了他們的預計,控制的難度也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打擊鴉片買賣和煙館使得市面上的鴉片減少,價格上升,黑幫有了更多的利潤空間來走私和經營鴉片——當某種市場需求龐大的東西被定義為非法后,這種情況總是無法避免的;更為可怕的是,當鴉片的取得越來越困難、鴉片越來越被視為墮落與腐化,尋找新的替代物就成了當務之急。

二、戰爭與毒品

除了地理上的擴張,毒品的發展還有一個縱向演變的過程。罌粟家族是人類最早使用的毒品之一,從熬制鴉片、提取嗎啡到提純海洛因,人類不斷地挖掘破壞力的極限。到了20世紀上半葉,人類甚至可以脫離大自然的造物,通過化學手段合成新型毒品,毒品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時代。在這個發展過程中,有一股力量起到的推動作用不容忽視,那就是戰爭。

毒品的本質是成癮性藥物,它們很多首先是以藥物的身份進入人類社會,被濫用后才成為可怕的毒品。戰爭是人類社會最殘酷的悲劇,也是最容易滋生毒品蔓延的土壤。在戰爭中,大量受傷的生命需要麻醉劑和鎮靜劑以完成手術;前線的士兵需要緩解長期的高度疲勞緊張,避免面對血肉橫飛的殘酷戰場導致的精神崩潰;軍方需要巨資以保證武器和后勤的供給,并招募大量勞力為之扛槍賣命;戰爭期間交通經常會受到破壞,使物資運輸受阻甚至中斷,毒品的利潤激增,更多的黑幫鋌而走險;戰爭會分散政府和民眾對毒品的關注,讓毒販有機可乘。

19、20世紀是戰爭肆虐的世紀,罌粟家族的成員在這百年間占據了毒品世界的舞臺。

早在18世紀,藥理學家就在探尋鴉片使人上癮的“精髓”,1806年,一個沒有接受過正統科學訓練的德國藥劑師通過長期實驗從鴉片中分離出了一種純藥用化合物,這種化合物具有令人欣快、消沉和催眠的作用,他知道自己已經得到了鴉片的“精髓”,并以希臘睡夢之神摩爾普斯(Morpheus)的名字命名他的發現物為“morphiurm”,即我們今天所說的“嗎啡”。

嗎啡迅速得到了醫學界的青睞,至此醫生終于可以拋開成分不一的鴉片,為患者開出準確的治療劑量。嗎啡的威力比鴉片大很多,而且重要的是它可以減輕醫生無法治療的病因引起的癥狀——醫學界治標不治本的態度大大推進了嗎啡的使用,到了1840年左右,嗎啡已經被用來治療各種疾病。皮下注射的發明進一步推動了嗎啡的流行,注射不會引起腸胃不適,起效更快,可以帶來更多的愉快感覺,可以想見這些在戰爭中多么重要。美國南北戰爭時,鴉片和嗎啡都是軍隊中廣泛使用的藥物,導致的結果就是一大批內戰受傷的退伍士兵都成了嗎啡成癮者,在回家后繼續使用鴉片或者嗎啡。美國士兵不是唯一受害者,克里米亞戰爭中的英國軍隊也注射嗎啡以逃避軍營中惡劣環境帶來的痛苦。而在普法戰爭中,兩國的士兵都將嗎啡作為掩埋痛苦的手段。

戰爭結束后不久,越來越多關于嗎啡成癮的個案被發表出來,長期注射者形如枯槁、性欲喪失,如果停止注射便會出現難以忍耐的身體癥狀。盡管如此,與大規模地吸食鴉片的華人相比,白人有規律地在醫生的幫助下注射嗎啡還不是急需制止的問題,醫學教科書避而不談嗎啡的危害,嗎啡注射仍在增長。事實上,醫學界早已默認嗎啡會成癮,他們一直在研究效力與嗎啡相當但是不會成癮的替代品。

英國藥劑師奧爾德·萊特首先觸及了最為險惡的幽靈。1874年到1890年間他用嗎啡和乙酸酐進行反應,得到了一種叫二乙酰嗎啡的新物質,并證明其具有令人驚嘆的鎮痛作用。1898年德國人為其取名為海洛因,意味“萬能的、英雄的”,并大量地制造銷售。海洛因作為一種神奇的新藥大受歡迎。它產生的效果更加迅速,效力是嗎啡的5倍至8倍,且據稱不含致癮性成分,因為在生產過程中,嗎啡的分子結構被改變了。

然而,“不含致癮性成分”只是一個良好的愿望,海洛因一進入血液就能迅速轉化為嗎啡,不同的是它在脂肪中更易溶解,作用于中樞神經系統更快,并且有著致命的成癮性。醫學界這次的反應是果斷而迅速的,在海洛因上市10年后他們就提出全面警告,并減少了臨床上的使用。但情況已經開始失控,這種便宜而高效的毒品已被一些地下犯罪團伙的成員用作休閑目的,隨后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更是大大催化了對嗎啡和海洛因的需求,尸橫遍野的殘酷戰爭分散了人們對成癮性的關注,醫生依靠嗎啡和海洛因與死神爭搶著鮮活的生命。

戰爭中另一種擴大毒品蔓延的動力是籌集戰爭經費。19世紀末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華夏大地上毒品泛濫與軍閥們鼓勵毒品貿易的政策不無關系。

早在清朝末年,朝廷中就出現了以鴉片專賣籌集海軍軍費的提議,雖然沒有統一的政令頒行,但地方政府(尤其是西南省份)已經大刀闊斧地鼓勵種植,實行專賣。后來的中華民國極力推行禁煙法令,可是動蕩的政治格局不利于政令實施,大量吸毒者沒有得到治療,腐敗的官僚聯合外國商販繼續維持著龐大的鴉片銷售網絡。這一狀況在袁世凱死后更加惡化,軍閥割據,相互傾軋,紛紛把鴉片作為地方武裝的經濟來源,他們強迫農民放棄種植糧食而改種鴉片,統一收購鴉片并對鴉片買賣的每一個環節收稅。

抗日戰爭期間,中國毒品的流行又達到一個峰值。日本人將毒品視為破壞中國根基的社會工具和積累戰爭經費的手段,他們斷言:“中國只要有40%的吸毒者,那它必將永遠是日本的附屬國。”為此,日本人專門設計了一套侵略東北、華北乃至全中國的鴉片政策。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人一躍成為中國沿海最大的海洛因銷售商,他們不僅從熱河、臺灣和朝鮮運來大量鴉片、嗎啡和海洛因,還在東北大力發展鴉片種植,鼓勵人民吸食鴉片。20世紀30年代日本人每年從鴉片中就可賺取3億美元的收入,為進一步發動侵華戰爭提供了大筆不義之財。七七事變后,日本人將天津日租界作為制販毒基地,向上海、香港等地大肆走私毒品。日軍所到之處,毒品交易就接踵而來。日軍不但為毒品交易提供軍事庇護,還與國民黨軍政人員、特務及土匪相勾結,由東北向中國東南沿海及廣闊的腹地進行經濟和政治滲透,達到“以毒養軍”、“以戰養戰”、“以華治華”的目的。

國民政府也看到了毒品對于籌措軍餉的作用。對外要抵抗日本人,對內要應付共產黨,蔣介石的國民政府非常依賴毒品貿易的收入。上海青幫頭目杜月笙在蔣介石政治生涯的早期就為其提供過幫助,20世紀30年代,已是中國最大的海洛因生產商的他繼續為蔣介石政府提供經費支持,作為回報,他的毒品生意得到了政府保護。身處法租界的杜月笙還積極尋找毒品的海外市場,他生產的海洛因中50%通過官方渠道出口到了法國。[美]布思:《鴉片史》,任華梨譯,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90頁。

毒品之所以和戰爭密切關聯,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戰爭的直接主要參與者——軍人需要振奮精神。背井離鄉長期轉戰于不同的戰場,在血肉橫飛的陣地上與敵軍短兵相接,戰場上的軍人每一天都要對抗生理與心理的極限:朝不保夕,高度緊張,生離死別,疾病和傷痛……一位隨軍護士在日記中寫道:“這些孩子真可憐。我寧愿被炸爛也不要像他們這樣擔驚受怕。”[美]戴維·考特萊特著,薛絢譯:《上癮五百年——癮品與現代世界的形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頁。

高純度海洛因,即4號海洛因的流行,與20世紀六七十年代身處越戰泥潭的美國大兵有著重要關聯。4號海洛因得名于制作的第四個階段,在這一制作過程中,要在海洛因堿中加入乙醚和鹽酸,或將3號海洛因溶解在酒精中。制作它有巨大的風險,乙醚可能會燃燒從而導致爆炸,其威力可以炸毀一棟樓。4號海洛因純度高在80%—90%之間,完全溶于水,可以用于肌肉注射。比起純度僅為20%—40%的3號海洛因,它的優勢不言而喻。然而由于制作工藝的復雜和缺乏高技術的毒品化學家,在其剛剛問世之初(1963年),4號海洛因的產量還十分有限。隨著美國不斷擴大越南戰爭的規模,美國大兵對海洛因的需求也在激增,到了1967年左右,美國在越南投入的軍隊已達50萬之多。毒品犯罪集團瞅準了這一貿易良機,不斷派遣化學家前往金三角設立實驗工廠,成噸生產4號海洛因,利用南越的軍用飛機源源不斷地送到美國大兵手中。當然,一部分也銷往美國——歸國的癮君子們需要繼續使用海洛因,而且他們是上好的運貨使者。

海洛因在南越是如此容易買到,就像香煙和面包,通往西貢的每一條高速公路邊的商亭里都會有海洛因出售,通往隆平的美軍主要基地的路邊也是如此。行商走販、冷飲攤主、妓女及美軍基地雇傭的內勤人員都能提供海洛因。1971年軍醫官員指證:有2.5萬到3.7萬名現役官兵(約占士兵總人數的10%—15%)吸食海洛因;在某些部隊,吸毒率高達20%,嚴重影響了軍隊的戰斗力。有85%的官兵被供應過海洛因,其中35%的接受了,有19%的人長期吸食成癮。越戰中吸食海洛因是非常公開的,大兵們背囊中的火柴匣上都刻有與毒品有關的詩句,例如:“總是驚天動地,又總是沉靜如石,以此打發歲月,在歸鄉之路上奔馳。”還有那句最有名的口號:“有了快感你就喊!”[美]布思著,任華梨譯:《鴉片史》,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307頁。

毫無疑問,復原回國的成癮大兵把毒癮帶回了家鄉,導致美國國內吸毒率上升,同時他們也在度假時把毒癮帶到新加坡、菲律賓、澳大利亞和中國的香港和臺灣。美國大兵在悉尼度假一周,那里的吸毒率就大大上升:整群的妓女和皮條客圍繞著他們,分享著海洛因。

圍繞著越南戰場上的海洛因貿易,全球毒品犯罪辛迪加的聯合也在逐漸形成。美國的黑手黨追隨著軍火貿易來到南越,從中提取傭金,在西貢從事護運活動。他們很快發現了毒品走私的巨大利潤,并和東南亞的毒品制販組織三合會建立了聯系。腐敗的軍政要員、經驗豐富的化學家、猖獗的走私販、老到的商人和律師……隱秘、高效的犯罪組織為后來國際社會治理毒品問題埋下了嚴重隱患。

在戰爭中將毒品的抗疲勞機制發揮到極限的是日本人。在侵略戰爭初期,日本軍部就設想制造一種藥物使軍人可以連續作戰,并能在殺戮中得到快感。軍部醫學院經過反復實驗,成功制造出了“突擊錠”,這是一種以甲基苯丙胺,即冰毒為主要成分的藥丸。日軍將“突擊錠”以軍需品的名義配給軍隊,服用過該藥的士兵可以連續作戰而不知疲憊,偏執且極具攻擊性,在戰爭中像野獸一樣殘忍。這一切正是軍部希望看到的。冰毒帶來的極度興奮造就了“神風敢死隊”的“英勇”,十六七歲的青少年服用大量冰毒后駕駛戰機沖向美國人的艦艇部隊和固定集群目標實施自殺式襲擊。窮途末路的恐慌和武士道精神一起在合成毒品的催化下燃燒成瘋狂的烈焰,吞噬著鮮活的生命和大量資源。據《美國戰略轟炸調查總結報告》統計,從1944年10月到1945年6月的沖繩戰役,日本一共發動了2550次神風攻擊行動。

與其他毒品制販組織一樣,操縱日本冰毒市場的“野寇崽”組織在為海外軍人提供毒品時也將冰毒積極銷往海外和國內,以擴大市場。二戰結束后,該組織大量拋售庫存冰毒,造成了世界上第一次冰毒大流行。1945年至1952年間日本出現吸毒者達55萬人,其中精神障礙的冰毒吸毒者為20萬人,嚴重中毒性精神病5萬多人,有過吸毒體驗的高達200萬人以上。

硝煙滾滾的戰場和短兵相接的軍人會促進毒品的制販和升級,而另一種形式的戰爭——對峙的冷戰也對毒品的蔓延和發展造成了重要影響。聞名于世的“金三角”的崛起就與西方社會對共產主義偏執的恐懼不無關聯。“金三角”是一片地跨緬甸、泰國和老撾的叢林地帶,毗鄰中國西南部,山脈險峻,與外界隔絕,長期處于無政府管理的狀態,多個私人武裝在這里占據并爭奪著鴉片產地的控制權,其中便包括一支國民黨的殘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出于遏制共產主義的急切心情,美國人于1950年在金三角地區實施了一系列秘密活動,通過飛機源源不斷地為駐扎在撣邦邊境的國民黨軍隊提供給養和軍備,并派出軍事顧問,將國民黨士兵和山地民族訓練成一支人數眾多的武裝游擊隊。裝備精良的國民黨部隊擁有了控制當地鴉片生產的能力,據聯合國評估,1945年至1962年間,緬甸的鴉片產量由40噸增至400噸,泰國由7噸上升至100噸,老撾由30噸上升至100至150噸。

美國人對這一地區的毒品貿易持默許態度,毒品走私販運活動讓他們得以渾水摸魚地沿中國邊界或偷入國境搜集情報,且龐大的游擊武裝可以對新生的中國構成鉗制和威脅。當然這一切離不開泰國政府的“支持”——二戰后很長時間里泰國都將毒品視為出口商品的大宗,從中獲得不菲的收入,而且可以通過支持國民黨的殘部對付棘手的泰國共產黨游擊隊,并在泰緬之間建立緩沖區域。后來的事實證明兩國都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泰國成為全球毒品販運的重要中轉站和通道,而越戰上的美國大兵把軍餉都花在了金三角生產的海洛因上。

對共產主義的敵視促使西方人不斷地將毒品貿易作為政治杠桿來引誘和收買反對力量,通過他們來對付他們國內的共產黨。為了對付越南共產黨,法國人支持越南南部武裝組織和犯罪團伙的毒品販賣活動,并為他們提供運輸上的支持。隨著法國殖民勢力的衰退和越南的分裂,一直在南越擴展勢力的美國人將積極反共的吳庭艷扶上臺。自然,當吳要從毒品貿易中獲取反共活動的開銷時,美國人就眼睜眼閉了。在老撾,美國人也做著差不多的事情,他們需要當地勢力監視和控制老撾共產黨,而這些“十字軍”總是與毒品脫不開干系。

另一個重要毒品產地“金新月”的發展與西方社會的反共活動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二戰之后蘇聯一直從政治、經濟各個方面對阿富汗王國進行滲透,力求實現對歐亞大陸交通要沖的控制。1978年它通過支持政變扶植了一個親蘇的政權上臺,并于次年入侵阿富汗,與反共的游擊武裝開始了長達10年的戰爭。

美國人又使出了老手法:軍備補給、技術支持和默許毒品貿易。“在反共的冷戰中,中央情報局從來都是視毒品為小患,并對那些視毒品為金錢并本身就是鴉片生產者的叛亂分子積極地給予救助。”[美]布思著,任華梨譯:《鴉片史》,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328頁。這大大促進了當地毒品的生產。加之1978年大旱降臨金三角地區,為金新月的毒品迅速占領世界市場提供了機會。1979年,金新月出產的海洛因已經接管了歐洲市場,并占據了美國市場的60%。在幾十年的毒品交易中逐漸變得更加老到、更加組織化的法國、意大利和美國黑手黨的參與加速了金新月海洛因的擴散,導致80年代西方社會出現了史無前例的吸毒膨脹。

三、娛樂與毒品

從藥品到毒品,從合法到非法,很多成癮性物質都走過這樣一條邊緣化的道路。當人們發現有些藥品有引發快感或者輔助性欲的作用,對它的使用就不免溜到醫學用途之外,直奔享受去了。

然而,這種享受最初流行的地方不是上層社會,而是貧窮、無望、備受壓抑的社會底層。毒品供應量的擴大可以部分地解釋這一點。當嗎啡的價格由一盎司28美元降至3美元時,買得起的人當然就變多了。但是,窮人為什么要從緊巴巴的錢袋里掏出錢來購買不能果腹、不能御寒的享受品呢?這還要從毒品發揮作用的機制說起。

毒品根據不同的標準可以劃分不同的類別,近30年來,大量合成毒品的出現更是加大了研究毒品藥理機制的困難。然而各種毒品似乎都具有一個起碼的共同點:能直接或間接地刺激人體神經系統,促進多巴胺的分泌。這種神經傳導物質主要負責大腦的情欲和感覺,傳遞興奮、開心的信息,誘發幸福感。一般情況下,多巴胺的分泌是非常儉省的,常常只在那些有利于維持生命和繁衍后代的行為中分泌,科學家發現人在戀愛時腦內會產生大量多巴胺。毒品的機能就是蒙騙多巴胺的分泌系統,讓它分泌出更多的“幸福元素”。吸毒者可以完全忘記自身處境,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幸福感與解脫感。由此便不難理解為什么長期生活在貧窮、痛苦、無望或空虛中的人更傾向于使用毒品。

心理學家將這種行為解釋為轉換精神狀態。他們認為人與生俱來就有想要轉換自己正常意識的沖動。兒童會在游戲中自己轉圈直至發暈,修行者會在打坐冥想中忘記自我。消除以自我為中心的意識是人類固有的欲望。毒品是轉換精神狀態的化學方式,但是轉換是否成功不僅僅是毒品決定的,還與吸毒者的心態、所處的實際環境等因素有關。

長期以來,殖民者一直將鴉片視為“東方的惡習”,認為中國人的性格更容易沉迷于鴉片。周寧在他的《鴉片帝國》中一語道破流言,他認為中國人在精神上更容易受到鴉片毒害是因為“有一個普遍悲觀失望、逃避現實的社會心理為它提供了需求的精神背景”。周寧:《鴉片帝國》,北京學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46頁。這種社會心理也為后來嗎啡、海洛因、大麻和其他新型毒品的流行提供了精神背景。從東南亞到西印度群島,從美洲,到歐洲,在種植園里,在礦山上,在橫貫美利堅的鐵路沿線,在巴拿馬運河的沿岸,毒品在每一個充滿疾病、死亡、絕望和難以想象的辛苦之地蔓延。看不到回鄉之路,看不到苦難的盡頭,不如將痛苦掩埋在毒品中,獲得片刻的安寧與解脫。

同樣的心態也適用于生活在有色人種聚集地周圍的底層白人,他們是苦工、賭徒、酒鬼、妓女和無所事事的青年。他們聚集在煙館里或者隱蔽的街頭,分享著毒品。他們的政府一邊說要拯救他們,一邊為毒品貼上“墮落”的標簽,把他們趕到社會的邊緣。是毒品給他們提供了相互認同和鼓勵的歸屬感,他們在一起分享經驗和快感,忘記生活的窘境和艱難,在毒品短暫的作用中體會無所不能和擁有一切的幻象。

從毒品中獲得的幸福感和解脫感雖然可以為生活在單調和無望中的人提供娛樂,但是吸毒者需要背負“墮落”的污名。那么,這種“墮落”的娛樂是如何被社會上的普通人所接受的呢?不負責任的“嗎啡醫生”、組織嚴密的黑手黨、街頭隨處可得的毒品似乎都有些關聯,但是,回顧一下“娛樂”的含義及其重要性在二戰后的歲月中發生的變化會更有利于我們尋找答案。

美國作家尼爾·波茲曼在1985年出版的暢銷書《娛樂至死》中深刻地揭示了廣播電視業的發展對人類認知造成的影響:當文化的媒介逐漸從文字轉向形象的時候,公眾逐漸失去了辯證和判斷的能力。信息的時效性戰勝了有用性,廣泛性代替了深度,支離破碎的海量信息內容無聊、形式散亂,不再具備促成某種行動的質量,而只具有娛樂的效果。“一切公眾話語都日漸以娛樂的形式出現,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教育和商業都心甘情愿地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其結果我們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美]尼爾·波茲曼著,章艷譯:《娛樂至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

這是商業社會的毛病之一:過度推銷。在這里一切都可以成為商品,包括文化和精神。消費越多越好,于是信息也鋪天蓋地。出現在電視或者廣播里的政治、科學、教育、體育、娛樂都是媒體的商品,及時、簡短、點到為止。嚴肅縝密的思考在信息的狂轟濫炸面前幾乎不可能,取而代之的是對享受和娛樂的描述:房產、汽車、旅游、好萊塢大片、派對、購物節。商業社會制造了一個精彩和無限可能的世界,仿佛這里一切都已準備好,只等你去享受,去消費。然而剝離了思想和創造力的生物最終卻不免落入空虛無聊:刺激與滿足感一次次獲得,目標總可以達到,欲望的閾值在不斷提高,滿足的手法卻單調如初。快樂哪里來?既然生活只是毫無目的和沒有盡頭的享受,享受還有什么意義呢?還有什么可以帶來享受呢?在享樂之風盛行的年代,吸毒活動總是活躍的。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走出了二戰陰影的美國經濟開始復蘇,中產階級過著愜意的生活。然而,在聽著搖滾樂、看著《花花公子》、喝著可樂、在汽車后座與熱辣的女孩約會的青年中卻出現了叛逆且崇尚個人主義的一批人。衣食無憂的生活使他們逐漸失去目標,他們開始蔑視主流文化,對放蕩不羈的性愛和毒品充滿了興趣。他們成了“垮掉的一代”。60年代出現的嬉皮士延續了他們對毒品的熱愛,并把搖滾音樂派對和毒品結合在一起,吸食的種類也擴展到了LSD和裸蓋菇素等致幻劑。這是個非常糟糕的開頭,它使合成毒品開始在夜總會、酒吧、舞廳、露天銳舞派對里使用,這些都是年輕人高度聚集的地方。集體的狂歡、高度的興奮和強大的同伴壓力使很多青年人在舞會中開始嘗試毒品。

新型毒品就在這樣的社會精神背景下找到了滋長的空隙。制毒化學家們也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不再需要從土地里長出的作物作為原料意味著生產周期更短,也不再需要受制于地理局限。毒梟們攜帶著制毒配方就可以走到任何地方開始生產,原料可以方便地買到,它們是制造百日咳、鼻炎、哮喘等常用藥品的原料。最重要的是它擁有無限廣闊的市場:當鴉片類毒品已被全世界譴責為墮落和沒有希望時,新型毒品卻以時尚和力量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使用者。

來自藝術與時尚領域的人群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他們是作家、畫家、樂隊歌手、模特和電影明星。很難定義他們究竟屬于主流還是非主流——很多人一只腳踩在舞臺上,另一只腳踩在街頭。藝術作品中出現的詭異而艷麗的元素可以帶來強烈的感官沖擊:異域風情、不羈的性、神秘的東方場景、奇特的建筑、宗教、魔鬼,加上身邊熟悉的場景(某個俱樂部的入口),這是一些小說家和畫家喜歡的題材,因為可以吸引眼球。羅曼蒂克和奇異的色彩一定程度上瓦解了毒品的恐懼和污名。樂隊在毒品傳播方面的作用也不容忽視,它提供了多種族的社會環境,而且強烈的節奏和集體的狂歡本來就是為了制造吸食大麻后的欣快感覺。模特們承載著女性對外形的夢想,與她們一起深入人心的不僅是她們身上的時尚服飾和妝容,還包括她們成為美人的生活方式。一位離開時裝界的紐約名模說:“這些姑娘除了安非他命和水,幾乎什么都不吃。”這種減肥秘笈很快被普通的姑娘效仿。電影明星的吸毒問題向來不是什么新鮮事,要應付導演、廣告商、記者、影迷并始終保持良好狀態,有一兩件“秘密武器”在娛樂圈中并不是異類。問題是銀幕上的大英雄也抵御不了毒品的誘惑,而且可以邊吸毒邊容光煥發地生活,這讓公眾如何相信政府和醫生就毒品提出的警告呢?這些商業社會的娛樂產品大大影響了新型毒品在年輕人中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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