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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毒品演變對吸毒研究的啟示

一、吸毒研究的基本理論與分析框架

吸毒通常被歸納為一種典型的越軌行為,但與其他越軌行為相比,它還是具有自身的獨特性。因此,越軌理論對吸毒行為的解釋也自成一套體系,其中最為重要的有五個理論,分別是:社會學習理論、自我墮落理論、問題行為理論、交互影響理論、行為發展理論。

社會學習理論認為,個體學習越軌行為的過程與學習遵從行為的過程是一樣的,都通過交往(與他人的交往)、強化(由獎勵和懲罰實現的強化)、模仿(觀察式學習)和認定(態度上的認可與否定)等一系列機制實現。越軌行為之所以發生,是因為與相應的遵從行為相比,它被強化并被個體認定為一種值得去做的行為。因此,吸毒是一種受到社會因素影響的行為,通過學習過程被習得和持續。

自我墮落理論是以自我理論、壓力理論、控制理論、社會學習理論、差異交往理論、標簽理論等其他理論為基礎的一個總括性理論,其主要觀點是,當個體通過常規行為去實現自我價值但卻連續遭遇挫折或失敗時,他就會嘗試以越軌或自我墮落的方式來提升自尊與滿足感。自我墮落理論認為:自我價值無法實現的失敗是墮落(包括吸毒)行為發生的誘因。

問題行為理論根據人格系統、環境系統、行為系統這三種社會心理系統交互影響的模型來分析個體做出問題行為的傾向性。每一個社會心理系統都圍繞兩方面的因素所構成——誘發問題行為的因素和阻止問題行為的因素,而個體的問題行為傾向就由這兩方面因素在三種社會心理系統之間的力量對比結果而決定。此外,問題行為理論在具體的經驗模型上還包括了人口學變量和家庭背景變量。

交互影響理論吸取了社會控制理論和社會學習理論的觀點,認為越軌行為的產生需要同時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與常規社會的聯系被削弱,一是存在學習和強化越軌行為的社會環境。不接受父母的教育、不相信正統價值觀念、不融入學校教育體制等都會削弱與常規社會的聯系,繼而加強青少年與同齡群體中已有吸毒者的交往,同齡群體中已有吸毒者和青少年自身的吸毒行為相互強化,并共同導致與常規社會聯系的進一步弱化。在這一過程中,亞群體內部還形成了對吸毒的認同態度,這又反過來進一步強化了青少年自己的吸毒行為和與其他吸毒青少年的交往。顯然,交互影響理論是一種動態理論,它不僅將吸毒視為一種結果,而且指出吸毒會反過來成為個體深陷越軌亞群體網絡的原因。

行為發展理論也是對社會控制理論、社會學習理論、差異交往理論等觀點的一種整合。該理論認為,個體的行為模式不管是越軌還是遵從,都是從社會化過程中的重要他人那里學習得來的。社會化取決于個體與重要他人之間互動的機會、程度以及技能,這一過程保證了個體與社會之間的聯系,而這種聯系與重要他人的價值觀取向密不可分。最終的行為是越軌還是遵從,就是被個體所認同的重要他人所持的價值規范和行為方式所主導,重要他人的行為模式是遵從,就會阻礙認同他的個體做出越軌行為,相反,重要他人的行為模式是越軌,則認同他的個體也會傾向于越軌。行為發展理論還強調個體的行為模式是分階段的、發展變化的,尤其是對于兒童和青少年而言。

二、吸毒何以會成癮的社會學角度的再探討

(一)問題的提出

人們何以會吸毒?上述基本理論與分析框架對此已經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回答。但是,已有的實證研究或經驗研究并沒有很好地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吸毒何以會成癮?因為,這些研究對受訪者的觀察大多集中在吸不吸毒、吸毒的頻率,或者吸毒的量,而不是從成癮或藥物濫用與依賴的標準來考察吸毒者到底只是使用毒品還是已經發展為濫用甚至依賴毒品(即吸毒成癮)。雖然研究者們對濫用毒品和依賴毒品的定義互不相同,但總體上來說,它們都包含著同一層意思,即毒品使用者喪失了自我控制能力而且產生了有害的后果。Glantz MD.“A developmental psychopathology model of drug abuse vulnerability”.In Vulnerability to drug abuse, eds.M.Glantz and R.Pickens, 389—418.Washington, D.C.: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1992.因此,使用毒品和濫用毒品、依賴毒品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回答了人們何以會吸毒這樣一個問題,并非就等于回答了吸毒何以會上癮這樣一個問題。

已有的調查研究還存在一個缺點,即過多地從青少年群體中進行抽樣,這使得在回答吸毒何以會上癮這個問題時更顯得論據不足。在西方發達社會中,大多數青少年都會有使用刺激性物質(包括香煙、酒精、軟性毒品和硬性毒品等)的經歷,這就造成了這樣一種顛倒的社會評價視角,仿佛吸毒在青少年群體中其實是一種常規行為,而那些不吸毒的青少年反倒成為同齡人中的“偏離”者。因此,僅僅從青少年群體中抽樣并得出統計分析結果,很容易產生越軌判斷的偏差。正如莫菲特(Moffit)所說,我們真正需要關注的,不是僅限于青少年時期的偏離行為,而是個體在整個生命歷程中所發生的偏離行為。Moffit T.E.“Adolescencelimited and life-coursepersistent antisocial behavior:a developmental taxonomy”.Psychological Review, 1993, 100:pp.674—701.鑒于此,我們需要把注意力適當地從越軌青少年轉向成年吸毒者,研究同樣是成年吸毒者,為何有的發展為毒品濫用或依賴而有的卻沒有這樣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

誠然,現代醫學研究已經證明,吸毒成癮是腦的高級神經活動障礙,是一種反復發作的腦疾病。毒品使腦的功能發生了諸如受體親和力、遞質釋放、病理性氨基酸代謝等毒品依賴性變化,并且腦的結構也發生了病理性改變,如受體構象、遞質耗竭和束泡變性、萎縮甚至消失。這在酒、海洛因和可卡因依賴者和動物模型中都已得到證實。但是,成癮醫學的臨床研究同時也表明,吸毒者成癮時間的快慢因使用毒品的種類、純度、劑量、頻率、方式而異,也與個體對藥物的耐受性有重要的關系。因此,雖然我們常說一旦沾染毒品就會成癮是每個吸毒者的必然結局,但若從某個時間點這一橫截面來觀察同一批吸毒者,還是會發現他們在是否成癮以及成癮輕重程度上存在一定的差異。因此,醫學臨床研究雖然可能給出了吸毒成癮的生理學原因,但并不能全部解釋成癮過程的差異。從這個意義上講,吸毒何以會成癮這一問題還需要從社會學的角度進行再探討。

既然吸毒研究的基本理論和分析框架已經十分成熟,我們理所當然地可以將其延伸到對吸毒成癮的分析。但是,迫于多方面的原因,我們目前還不可能對迄今為止經驗研究中所發現的每一項影響因素都進行觀察和測量,而只是重點考察了毒品使用、行為心理、家庭關系、人際交往這四個方面因素的影響。吸毒成癮的最直接影響因素是毒品使用——包括使用毒品的類型、頻次、時間等,個體內在的行為心理特質則有可能決定了抗拒毒品的能力或是耽迷毒品的可能性,而家庭關系和人際交往則構成了外在于吸毒者的兩個最為重要的環境因素。由于本章的主要關注點集中于傳統毒品和新型毒品的區別,因此,我們還想知道,毒品使用、行為心理、家庭關系、人際交往四方面因素對于吸毒成癮的影響作用,在海洛因使用者和新型毒品使用者兩類受訪者中是否有差別以及是什么樣的差別。

(二)變量和方法

對吸毒成癮的操作性定義暨測量由美國精神病協會于1994年給出,迄今在吸毒研究領域仍是十分權威和標準性的工具,已得到廣泛的應用。

對毒品使用的測量包括四個變量,分別是第一次吸毒年齡、吸毒持續時間、吸毒頻次、吸毒類型。吸毒持續時間是指吸毒者從第一次吸毒到接受調查時所經歷的時間,以年為單位。吸毒頻次是指吸毒者前后兩次吸毒的間隔時間,由弱到強依次為:第一次吸毒、4個月至6個月或更長、2個月至3個月、1個月、2周、1周、2天至3天、當天。吸毒類型則根據樣本來源中毒品使用的側重程度相對分出海洛因使用者和新型毒品使用者兩大類。

對行為心理的測量包括三個變量,分別是問題人格傾向、社會排斥感、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都以量表的形式在調查問卷中出現。問題人格傾向量表由8項越軌行為或違法舉動構成,例如“在公共場所和人打架”、“偷拿家里的錢”、“靠撒謊騙錢”、“借朋友的錢不還”等。若受訪者在16歲以后還做出過其中某一種行為或舉動,就賦值“1”,相反則賦值“0”,然后將8項得分加總,分數越高意味著問題人格傾向性越強。社會排斥感量表由20項陳述構成,例如“感到和你周圍的人合群”、“感到自己有值得交心的人”、“感到當你需要時就可以得到朋友的幫助”等。受訪者依次選擇每項陳述符合自己最近感受的程度,依次為“很少有”(賦值“4”)、“有時有”(賦值“3”)、“常常有”(賦值“2”)、“都有”(賦值“1”),然后將20項得分加總,分數越高意味著社會排斥感越強。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量表由12項陳述構成,例如“沒有生活目標、空虛無聊”、“人活著就是要及時享樂”、“活得很累很煩”等。受訪者依次回答自己是否有這種感覺或想法,有就賦值為“1”,沒有就賦值為“0”,然后將12項得分加總,分數越高意味著所持的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越強。

對家庭關系的測量由兩個問題構成。其一是“你16歲之前的家庭狀況怎樣?”選項分別為“父母健在感情好”、“父母健在感情不好”、“父母離異”和“父母一方或雙方去世”;其二是“你16歲之前和父母的關系怎樣?”選項分別為“很好”、“比較好”、“一般”、“不好”。

受訪者與其他吸毒者的交往情況分為吸毒之前和吸毒以后兩個時間點。在前一個時間點,調查詢問了三個問題,分別是“還沒有吸毒的時候,你平時交往比較多的朋友大概有多少人?”“這些朋友中有多少人是當時就已經吸毒的?”“這些朋友中有正式工作的人所占的比例是多少?”前兩個問題是開放式問題,我們據此構建出“吸毒之前朋友中吸毒者比例”這一連續變量;后一個問題是封閉式問題,定序選項為“100%”、“75%—100%”、“50%—75%”、“25%—50%”、“25%以下”、“0%”,由此得到“吸毒之前朋友中非閑散人員比例”這一變量。在后一個時間點,調查也詢問了三個問題。其一是“你有沒有因吸毒而結識新的朋友?”選項為“沒有”和“有”,分別賦值為“0”和“1”;其二是“你與這些新朋友平均每個月聚會的次數是多少?”選項為“沒有新朋友”、“沒有聚會”、“1—2次”、“3—5次”、“5—10次”、“超過10次”,賦值依次從“0”到“6”;其三是“你與這些新朋友平均每個月一起吸毒的次數是多少?”選項為“沒有新朋友”、“0次”、“1—2次”、“3—5次”、“5—10次”、“超過10次”,賦值依次從“0”到“6”。最后,把受訪者在這三個問題上的得分加總,即得到“吸毒以后與新毒友的交往強度”變量,分數越高表示強度越高。

鑒于性別差異在吸毒研究中十分重要,我們將其作為控制變量進入模型。由于因變量是兩分變量,因此我們用邏輯斯蒂克回歸方法來進行統計分析。分析模型中所有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特征如下。

表4-30 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特征

(三)結果與分析

表4-31是對受訪者是否濫用毒品的邏輯斯蒂克回歸分析結果。模型1僅包括毒品使用變量和性別變量,從模型2到模型4則依次加入行為心理變量、人際交往變量和家庭關系變量。觀察四個模型的偽R2發現,決定吸毒者是否濫用毒品的最主要決定因素是毒品使用情況。吸毒頻次越高、吸毒時間越長的人濫用毒品的可能性越大,而且在每個模型中都通過了最強的統計顯著性檢驗。總體上來說,第一次吸毒年齡越小的受訪者濫用毒品的可能性也越大,但是,隨著人際交往變量被加入模型,第一次吸毒年齡變量回歸系數的統計顯著性有所降低,這表明,接觸毒品的時間這一前期因素與是否發展為濫用毒品這一后期結果之間的關系,可能會因中間過程的其他因素的干擾而發生變化。最重要的是,在控制了吸毒頻次、吸毒時間和第一次吸毒年齡這三個毒品使用變量后,海洛因使用者仍然比新型毒品使用者更容易發展為毒品濫用者,不管是否考慮其他層面的影響因素。

表4-31 對毒品濫用的邏輯斯蒂克回歸分析模型(全部受訪者)

續表

續表

注:表中報告的是回歸系數(括號中的數字是標準誤)。+p<0. 1, *p<0.05, **p<0.01,***p<0.001。

三個行為心理變量中,只有社會排斥感的影響效應最為穩定,即社會排斥感越強的人濫用毒品的可能性越大。雖然問題人格傾向和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也與是否濫用毒品呈正相關,但這種效應在全模型中不再顯著。吸毒前后的人際交往情況對于預測受訪者是否會濫用毒品也具有一定的作用:吸毒之前朋友中吸毒者比例越高、吸毒以后與新毒友的交往強度越高,則濫用毒品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前者的影響效應比后者更明顯,因為它的統計顯著性更強。家庭關系變量對預測毒品濫用基本沒有貢獻:父母健在與父母亡故,或父母感情很好與父母感情不好乃至離異的吸毒者之間在是否濫用毒品這一問題上不存在顯著的差異性,雖然這幾個虛擬變量的回歸系統的符號與人們期望中的相一致;吸毒者與父母的關系不管是好還是壞,也對是否濫用毒品沒有顯著的影響效應。家庭關系變量的回歸系數之所以不顯著,很可能是因為我們測量的是吸毒者16歲以前的家庭關系情況,因而很難在許多年以后還能影響到受訪者是否濫用毒品。最后,我們在四個模型中都沒有發現顯著的性別差異,盡管該變量的回歸系數都相當一致地為負。

對受訪者是否依賴毒品的邏輯斯蒂克回歸分析結果大致相同(見表4-32),主要發現是:(1)就毒品使用變量而言,是否依賴毒品與吸毒類型、吸毒頻次、吸毒時間呈正相關,與第一次吸毒年齡呈負相關,其中,海洛因吸毒者和新型毒品使用者之間的差異最為顯著。(2)就行為心理變量而言,社會排斥感仍然具有最強的影響效應,但問題人格傾向、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也與是否依賴毒品相關。(3)就人際交往變量而言,吸毒以后與新毒友的交往強度對吸毒者的影響比吸毒之前朋友中吸毒者比例這一變量更為顯著。(4)家庭關系變量仍然無法對吸毒者是否依賴毒品產生影響。(5)男性吸毒者與女性吸毒者在是否依賴毒品的問題上仍然不存在顯著差異。

表4-32 對毒品依賴的邏輯斯蒂克回歸分析模型(全部受訪者)

續表

續表

注:表中報告的是回歸系數(括號中的數字是標準誤)。+p<0. 1, *p<0.05, **p<0.01,***p<0.001。

為比較自變量的影響效應是否因吸毒類型而不同,我們再對海洛因使用者和新型毒品使用者這兩個樣本人群分別進行估計,但這次模型中只包括了吸毒頻次、吸毒時間、第一次吸毒年齡、社會排斥感、吸毒之前朋友中吸毒比例、吸毒以后與新毒友的交往強度這六個變量,因為它們在表4-31和表4-32的模型中通過了較強的統計顯著性檢驗。

表4-33反映出,吸毒頻次、吸毒時間、社會排斥感對濫用毒品可能性的影響效應在海洛因使用者和新型毒品使用者兩個樣本人群中十分接近,并不存在顯著差異(z值檢驗不顯著)。然而,吸毒前后的人際交往因素的作用,在新型毒品使用者中十分顯著,但在海洛因使用者中卻并不顯著。

表4-33 主要自變量對毒品濫用的影響效應比較(兩類受訪者)

注:表中報告的是回歸系數(括號中的數字是標準誤)。+p<0. 1, *p<0.05, **p<0.01,***p<0.001。

同樣的情形還見之于第一次吸毒年齡這一變量。當我們考察毒品依賴這一結果時(見表4-34),與對濫用毒品這一結果的考察有所相同又有所不同。相同的是,吸毒頻次和社會排斥感這兩個變量的影響效應仍然不隨吸毒類型而有所改變,而吸毒前后的人際交往因素的影響效應只在新型毒品使用者中存在或表現得更強;不同的是,吸毒時間的長短只對新型毒品使用者的藥物依賴性產生作用,而第一次吸毒年齡對依賴毒品可能性的預測能力在兩個樣本人群中卻同時存在。為什么兩類受訪者都表現出吸毒時間越長則越有可能發展為濫用毒品的趨勢,但卻只有長期使用新型毒品的人才更有可能成為毒品依賴者?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海洛因使用者的樣本來自強制戒毒所和勞教所,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由于進行過戒斷治療而確實(暫時)脫離了毒癮,而新型毒品使用者進行過戒斷治療的情況相比之下卻十分少見。

表4-34 主要自變量對毒品依賴的影響效應比較(兩類受訪者)

注:表中報告的是回歸系數(括號中的數字是標準誤)。+p<0. 1, *p<0.05, **p<0.01,***p<0.001。

(四)小結

以往研究對青少年吸毒行為的影響因素分析大多表明,家庭解組、家庭功能失調、家庭關系緊張等一方面會給青少年造成很大的心理負擔和壓力,另一方面也會削弱青少年與傳統規范之間的聯系紐帶,因而會使青少年更有可能靠吸毒來逃避現實或滿足叛逆沖動。但是,我們的經驗數據卻表明,吸毒者在青少年時期所遭遇的家庭關系瀕危乃至破裂,卻無法影響到他在成年后是否淪為毒品成癮者。由此可見,對吸毒研究而言,對青少年的分析并不能自動延伸至對成年人的分析,而對吸毒行為的分析也并不能完全替代對吸毒成癮的分析。

對吸毒成癮的界定其實包括毒品濫用和毒品依賴兩個方面或層次。能夠用來預測吸毒者是否會成為毒品濫用者的因素,基本上也可以被用來預測吸毒者是否會成為毒品依賴者。這些因素包括了毒品使用、行為心理、人際交往三個方面,而其中最具有穩定性的是吸毒頻次和社會排斥感這兩個變量。吸毒頻次與吸毒成癮之間的強相關性,并不是一個新發現,而且很有可能只是對同一件事情的不同測量而已。但是,我們的經驗研究畢竟表明,毒品濫用者和毒品依賴者這一人為的、建構性的界定與客觀的吸毒頻次觀察確實能夠在很大程度上互相吻合,而且,這種一致性還是跨文化的(因為界定標準源自美國,而調查樣本則取自中國)。吸毒者通常都有一種社會排斥感,覺得無法融入主流社會,這是導致戒毒后又復吸的主要原因之一。而我們則進一步發現,吸毒群體內部的社會排斥感強弱程度也有差別,那些吸毒成癮的人同時也是最強烈地感覺到被社會排斥的人。這對社會政策制定者和預防吸毒成癮項目具有一定的意義,雖然我們承認社會排斥感和實際的社會排斥程度不能簡單地等同和混淆起來。

盡管人際交往因素對毒品濫用和毒品依賴都具有影響效應,但我們也發現了一個細微的差別:吸毒之前的人際交往情況在預測吸毒者是否濫用毒品時的作用更明顯,而吸毒以后的人際交往情況則在預測吸毒者是否依賴毒品時的作用更顯明。這表明,毒品依賴作為毒品濫用發展到后來的一種更嚴重的情況,在很大程度上是吸毒者與吸毒者之間在行為模式上相互影響和強化的結果。因此,切斷吸毒者與吸毒亞群體之間的聯系,與減少主流社會對吸毒者的排斥,是個“推”“拉”互動、一體兩面的過程,不可偏廢任何一方。

海洛因使用者比新型毒品使用者更有可能發展成為毒品濫用和依賴者,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由兩類毒品的藥理特征所決定的,對其作詳細探討顯然超出了本節的寫作范圍。但需要強調的是,這并不意味著新型毒品就像毒品消費市場上流傳的說法那樣“不會上癮”。事實上,已有不少成癮醫學或藥物學研究揭示了長期服用甲基苯丙胺等新型毒品使人體產生依賴性的成癮機理。在我們的調查樣本中,也有三分之一的新型毒品使用者符合藥物依賴的認定。而且,我們還發現,人際交往情況對吸毒成癮的影響效應,在新型毒品使用者中表現得十分明顯,但在海洛因使用者中表現得不太明顯。這就提醒我們,傳統毒品與新型毒品的成癮反應及途徑可能有所差異,前者主要是通過生理成癮表現為明顯而劇烈的戒斷癥狀,但后者則主要是通過心理成癮表現為一種持續性的濫用和依賴,而需要明確的是,身體依賴性和精神依賴性都是藥物成癮或藥物依賴的表現,甚至目前的學術界已開始主要以精神依賴性來認識毒品成癮性。因此,新型毒品的成癮性絕對不容忽視。

三、吸毒與風險性行為

(一)問題的提出

毒品的危害不僅在于吸毒行為本身,而且還在于吸毒所連帶和引致的一系列社會問題,例如事故、暴力、犯罪、風險性行為和疾病傳播等。這里,我們集中探討吸毒與風險性行為的關系。

提高性能力、追求性享受是許多人吸毒的重要原因之一。海洛因在吸毒人員中曾經一度被視為可以催情的春藥,因為,在吸食海洛因初期能引起異常性性欲亢進,男性表現為吸食后性能力增強、性交頻度增加、性行為持續時間延長、性快感提高,女性表現為亢進及性交過程中的性高潮次數的增加。對上海吸毒人員的調查也發現,許多人使用新型毒品也是為了追求更強的性刺激,而且,通過性交活動來“散冰”似乎已經成為吸食冰毒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節和步驟。

但是,事情遠沒有吸毒者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簡單。隨著用量的增加和時間的推移,海洛因反而會引起性功能的全面損害。因為,海洛因對神經內分泌有明顯的病理性損害作用,可使性激素逐漸下降,并使性沖動頻率,性交頻度,性行為持續時間和性快感減少減低甚至徹底消失。國內一項主觀性功能評價調查發現:海洛因依賴者的性功能明顯受損,女性性功能障礙率為88.89%,而男性更是高達100%;吸毒量越大、吸毒期限越久,性功能損害越嚴重,而靜脈注射式吸毒尤其會加重性功能的損害程度。羅開明、謝經敏、陳榮偉、段誠鳳:《海洛因依賴者的性功能損害》,《中國藥物濫用防治雜志》2003年第6期。另一份對診斷為海洛因依賴且吸毒時間超過一年以上的45例患者的臨床研究也表明,95%的被試在吸毒一年以后均出現性心理和性功能障礙,且尤以靜脈注射為甚,吸毒劑量達每日2克以上的均出現性功能障礙。張曉樺:《吸食海洛因前后性功能分析》,《中國民康醫學》2007年第16期。

海洛因可以刺激性能力,更會損害性功能。相比之下,使用新型毒品是否對人體的性機能具有損傷作用,在國內吸毒研究領域目前并沒有太多的研究,盡管我們都知道新型毒品對中樞神經系統具有明顯的刺激作用。退一步,即使臨床醫學已經弄清了各種毒品對人體性功能的作用,也不等于全部和徹底揭示了吸毒與風險性行為之間的關系。因為,從流行病學尤其是社會流行病學的角度看,風險性行為包含了性功能亢奮以外的更廣的意義,例如是否有多性伴、是否有堅持使用安全套等保護行為、是否使用非正常的性交方式等等。假設一個人性功能亢奮但能夠意識到性風險并采取適當的保護行為,另一個人性功能萎靡但卻還時常交換性伴侶和使用非正常的性交方式,顯然后面一個人的性行為模式會帶來更多的風險。因此,吸毒行為對風險性行為的作用,不僅取決于毒品本身對吸毒者所造成的生理反應,而且還受到其他諸多因素的影響。

正如吸毒行為一樣,風險性行為在社會學的范疇中也屬于越軌行為的一種,因此,對它的解釋也離不開本節第一部分所介紹的一系列用于解釋越軌行為的理論。所以,我們仍然沿用第二部分的“毒品使用—行為心理—人際交往”分析框架來對吸毒者的風險性行為進行考察。由于家庭關系因素只測量了吸毒者16歲以前的情況,因此這部分的分析不再將其納入模型。

(二)變量和方法

風險性行為具體包括三種:最近三次性行為的對象超過一個人(多性伴)、最近三次性行為沒有堅持使用安全套(不堅持使用安全套)、發生過群交性行為(群交性行為)。最近三次性行為沒有堅持使用安全套的意思是,即使有一次受訪者自己或性行為對象沒有使用安全套,也被歸類為沒有堅持使用安全套。

自變量有九個,分別是:吸毒類型、吸毒頻次、吸毒時間、第一次吸毒年齡、問題人格傾向、社會排斥感、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吸毒之前朋友中吸毒者比例、吸毒以后與新毒友的交往強度,具體測量方法同上。性別依然作為控制變量。

由于因變量是兩分變量,我們仍然使用邏輯斯蒂克回歸方法進行統計分析。所有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特征如下:

(三)結果與分析

對吸毒者是否有多性伴的統計分析結果見表4-36。在毒品使用因素中,除了吸毒時間變量以外,其他三個變量的作用都顯著。其中,新型毒品使用者比海洛因使用者更有可能同時交往多個性伴這一發現最為穩定,相比之下,雖然吸毒頻次和第一次吸毒年齡分別與因變量存在正相關和負相關關系,但當模型加入其他變量后,其顯著性水平卻有所下降。由此可見,吸毒者是否發展出多性伴的性行為模式,并不取決于他吸毒的時間長短,較少地取決于吸毒頻次和第一次吸毒年齡,而主要取決于他使用的是傳統毒品還是新型毒品。新型毒品使用者之所以更有可能發展出多性伴的性行為模式,很可能與它的群體性使用特征有關。

表4-36 對多性伴的邏輯斯蒂克回歸分析模型

注:表中報告的是回歸系數(括號中的數字是標準誤)。+p<0. 1, *p<0.05, **p<0.01,***p<0.001。

就行為心理因素而言,問題人格傾向這一變量對吸毒者是否有多性伴這一結果的預測作用最為明顯也最為穩定,其次是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這一變量,而社會排斥感的影響效應并未通過統計顯著性檢驗。多性伴性行為與主流社會價值規范之間的對立性相當明顯,尤其是在中國社會的文化環境中,因此,如果個體本來就在心理狀態上具有較嚴重的反社會規范傾向(例如問題人格和消極的價值觀與人生觀),就很有可能采取這種反社會規范的行為模式。就人際交往因素而言,吸毒之前朋友中吸毒者比例這一變量并不具有顯著性的影響,但吸毒以后與新毒友的交往強度則與發展出多性伴的可能性呈正相關。事實上,如果吸毒者的性行為對象超過了一個人,那么這些人就很有可能是他交往的其他吸毒者,雖然商業性工作者往往也會摻雜其中。就性別差異而言,男性比女性更容易發展出多性伴的性行為模式,這一現象在所有模型中都表明得相當突出。當然,對性別差異的這一估計有可能是偏大的,因為,女性受訪者可能受到更多的社會壓力而隱瞞擁有多個性伴侶這一事實,而男性受訪者相反卻有可能無中生有以顯示和炫耀自己的性能力優勢。

表4-37的統計結果反映,“毒品使用—行為心理—人際交往”這一分析框架難以很好地解釋吸毒者使用安全套的行為模式,因為,三個模型的偽R2都僅徘徊在4%左右。尤其是吸毒前后的人際交往情況,無法對吸毒者是否堅持使用安全套產生影響(回歸系數不具有統計顯著性)。毒品使用因素中,對吸毒者是否堅持使用安全套的影響效應最顯著、最穩定的變量是第一次吸毒年齡:越早接觸毒品的人堅持使用安全套的可能性越大,而吸毒時間這一變量的作用卻不夠穩定(從模型2到模型3,回歸系數的統計顯著性急劇降低甚至還可以說是消失了),吸毒頻次和吸毒類型這兩個變量甚至都喪失了解釋力。行為心理因素中,起作用的主要是問題人格傾向,其次是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社會排斥感仍然不具備解釋力。性別之間的比較結果清楚地顯示,女性吸毒者比男性吸毒者更少可能堅持使用安全套來保護自己,這反映出性活動中女性的權力弱勢地位。

表4-37 對不堅持使用安全套的邏輯斯蒂克回歸分析模型

注:表中報告的是回歸系數(括號中的數字是標準誤)。+p<0. 1, *p<0.05, **p<0.01,***p<0.001。

雖然受訪的全部受訪者中有20.4%的人擁有多個性伴侶,而僅有7.3%的人承認發生過多人同時性交行為(見表4-35),但即使如此,對這兩種風險性行為的預測模型和結果卻十分接近(見表4-38)。在毒品使用因素中,吸毒類型仍然是最為關鍵的一個變量:新型毒品使用者比海洛因使用者更有可能卷入群體性的淫亂活動,吸毒時間的長短仍然無法產生影響和作用,吸毒頻次和第一次吸毒年齡雖然具有方向相反的影響效應,但這種效應是否能夠最終顯示出來卻仍然受到其他控制變量的干擾。在行為心理因素中,影響效應最為顯著和穩定的變量是負面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其次是問題人格傾向,而社會排斥感的強弱仍然與是否發生群交性行為不具有相關性。在人際交往因素中,仍然只是吸毒以后與新毒友的交往強度對群交性行為發生的概率產生影響,吸毒之前朋友中吸毒比例也仍然不具備解釋力。最后,男性同樣有更大的概率發生群交性行為。

表4-35 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特征

表4-38 對群交性行為的邏輯斯蒂克回歸分析模型

注:表中報告的是回歸系數(括號中的數字是標準誤)。+p<0. 1, *p<0.05, **p<0.01,***p<0.001。

(四)小結

吸毒行為本身和它所連帶的風險性行為,基本上都可以用“毒品使用—行為心理—人際關系”這一框架來進行分析,盡管在解釋吸毒者是否堅持使用安全套時暫不能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但是,就特定的自變量對具體的行為模式的影響效應而言,卻又不能一概而論,而應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一個最具對比性的發現是,雖然行為心理因素中的社會排斥感變量對吸毒是否成癮這一結果具有最穩定的解釋力,但是,它卻無法用來預測吸毒者的風險性行為特征,相反,另外兩個行為心理變量——問題人格傾向和負面的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卻能夠有效地幫助我們來分析吸毒者是否擁有多個性伴侶、是否堅持使用安全套,以及是否卷入過群體性的淫亂活動,盡管它們在吸毒成癮預測模型中顯得并不十分穩定。當然,這一發現并無太大的矛盾之處,因為,同樣受到社會排斥的吸毒者,既有可能僅以藥物濫用和依賴作為唯一的解脫法門,也有可能同時沉溺于毒品和性的兩大誘惑或陷阱之中。

對于不同的風險性行為,同一個變量的影響效應也不盡相同。例如,吸毒者倘若結識了新的毒友并且與他們過從甚密,就越有可能發展出多性伴和群交性行為模式,但是,這卻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會更少或更多地使用安全套。雖然第一次吸毒年齡較低的人可能由于對毒品了解程度較深而成為一個特例,能夠在發展出多性伴和群交性行為模式的同時還能堅持使用安全套,但從總體上來看,性行為更活躍但卻并不更加積極地采取風險防護措施這一情形甚為嚴重,它無異于不穿戴任何防護、不配備任何武器但卻在槍林彈雨中一味地奔襲,國內吸毒者的“無知”與“無畏”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在毒品使用、行為心理和人際關系三大影響因素中,毒品使用同時對吸毒成癮和風險性行為都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但是,在施加影響的具體方向和維度上卻有所不同。就吸毒類型變量的影響而言,雖然海洛因使用者比新型毒品使用者更有可能吸毒成癮,但新型毒品使用者卻比海洛因使用者更有可能發生性風險行為。這一社會流行病學的發現,既從一個側面支持了藥理學有關長期使用海洛因會損害人體性功能的結論,又反映出新型毒品使用者面臨著更大的性傳播疾病風險,同時也會有造成更多公共衛生問題的可能性。就吸毒頻次變量的影響而言,雖然它與吸毒成癮具有高度的相關性,但在預測吸毒者的風險性行為特征時的作用卻并不穩定。這表明,風險性行為的發生,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僅僅局限于毒品濫用者和毒品依賴者,而是有可能在其他因素(例如吸毒類型、問題人格傾向、人際交往情況等)的影響下遍布和流行于整個吸毒群體之中,不管他是嘗試吸毒者、間斷吸毒者還是持續吸毒者。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才說,即使海洛因真的比新型毒品更容易使人成癮,但從潛在或已經造成的風險性行為的流行這一社會問題來看,新型毒品在中國的迅速上升勢頭也必須引起有關政策部門的高度關注和積極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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