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雄之旅:約瑟夫·坎貝爾親述他的生活與工作
- (美)約瑟夫·坎貝爾
- 10418字
- 2019-01-15 10:45:30
第一章
歷險的召喚

歷險的召喚標志著命運對英雄發出了召喚,將他精神的重心從英雄所處的暗淡無力的社會轉向了未知的區域。表現這個充滿珍寶與危險的決定性區域的方式各不相同,可能是一片遙遠的土地、一片森林、一個地下的、水下的或天空中的王國、一個神秘的島嶼、高高的山頂或深沉的夢境,但那始終是這樣一個奇異的地方,有著多種形態的流動的存在、無法想象的折磨與痛苦、超人類的行為和終極的喜悅。
約瑟夫·坎貝爾,《千面英雄》

1925年,坎貝爾在華盛頓州亞基馬市印第安人的競技表演現場與一位年輕的雅吉瓦女性合影
1904年3月26日約瑟夫·坎貝爾出生于紐約市,他的父母是查爾斯·坎貝爾和約瑟芬·坎貝爾。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爸爸帶著他和他弟弟查理去麥迪遜廣場花園看“水牛比爾”的狂野西部秀,還參觀了自然歷史博物館,他對那里的印第安圖騰柱非常著迷,由此愛上了神話。12歲時他如饑似渴地閱讀關于美洲印第安人的書籍,很快意識到了這些故事與自己信奉的羅馬天主教的故事有相似之處。這個發現激發了他在接下來的人生中對晦澀難懂的神話學的跨文化研究。
在康涅狄格州新米爾福德讀大學預科時,他最喜歡的科目是生物和數學。1921年他進入達特茅斯學院繼續學習生物學和數學,但日益感到“完全迷失了方向”,甚至考慮過輟學經商。

1904年,13周大的約瑟夫·坎貝爾和父母查爾斯·坎貝爾、約瑟芬·坎貝爾
1922年夏天,父母的一位朋友送給坎貝爾一本達·芬奇的傳記,這本書促使他轉學到了哥倫比亞大學,“我的興趣從科學轉向了文化史和人文學”。
斯圖爾特·布朗:你能給我們講講你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和你的愛爾蘭背景嗎?
斯圖爾特·布朗
精神病學家,影片《英雄之旅》制作人。
約瑟夫·坎貝爾:我并不太了解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的爺爺在愛爾蘭馬鈴薯大饑荒的末期來到美國。他是個農民,后來在馬薩諸塞州沃爾瑟姆的一個莊園里做園丁。我父親在那里長大。我奶奶也來自愛爾蘭。我父親年少時在一家超市謀得了一份工作,后來成為他們重要的銷售人員之一。他們派我父親到紐約開設紐約分公司。因此我出生在紐約。

1908年左右,大約4歲的坎貝爾(右)和弟弟查理,在后來幾年里,坎貝爾因為一個家庭傳說而洋洋得意,一次他、弟弟、外祖母和還是嬰兒的妹妹沿著紐約市河濱大道漫步,一位女士擋住他們說:“你們兩個小男孩長得真可愛。”約瑟夫勇敢地回答道:“我有印第安人血統。”然后他弟弟插話說:“我有狗的血統。”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去看望爺爺。他有一大把白色絡腮胡,就像老爺爺應該有的樣子。那就是我對他的全部記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只見過我的姥爺一次。我媽媽是個紐約女孩,不過她的媽媽來自蘇格蘭,是個漂亮、可愛的女人,她把我們照顧得非常好。我媽媽有一個帥氣的兄弟,他非常擅長游泳。大約21歲時他死于糖尿病。我還記得小時候和他一起去游泳的日子。如果說哪位家人對塑造我的理想和理想主義產生過影響的話,那就只有他了。
在讀大學之前,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凱爾特時期的愛爾蘭人。上大學時我開始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凱爾特意識,認識到它源自那個充滿奇妙幻想的地方是多么幸運。整個歐洲的奇幻世界都源自愛爾蘭。
后來在讀研究生時,我對亞瑟王的傳奇產生了興趣,它完全屬于凱爾特文化。我逐漸意識到我與他們的思想有聯系。
布朗:你的童年是怎樣的?你是一個非常好學的學生嗎?

水牛比爾·科迪(Bill Cody)是前線偵查員、廉價小說里的英雄,被視為神話的美國西部故事里的主要力量,一次表演后他在帳篷里享受雪茄和報紙
坎貝爾:從大約四五歲時起,我就對美國印第安文化很感興趣,那成了我真正的學習。上學后功課對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但我熱愛的是美國印第安神話這個不合常規的領域。那些年我家住在新羅謝爾市,隔壁就是公共圖書館。大約11歲時我閱讀了兒童圖書室里所有與印第安人有關的圖書,并被允許進入成人圖書室。我記得我會從圖書館帶一大摞書回家。我認為那就是我學者生涯的開端。我知道確實如此。
我讀了美國民族學局的所有報告,弗蘭克·庫欣(Frank H.Cushing)和法蘭茲·鮑亞士(Franz Boas)的作品,以及其他大量書籍。到13歲時,我對美國印第安人的了解不比后來我認識的很多人類學家少。他們知道如何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解釋為什么印第安人是他們現在或曾經的那個樣子,但他們不是很了解印第安人,而我了解。
布朗:小時候你是否有崇拜的英雄?是否有哪位名人成了你人生早期的導師?

1917年左右,坎貝爾家位于賓夕法尼亞州派克縣的小木屋

1910年左右,水牛比爾的狂野西部秀。這張照片是坎貝爾的父親拍攝的,當時坎貝爾一家去觀看水牛比爾·科迪和他驚人的騎兵隊、神槍手和印第安戰士,表演點燃了年幼的坎貝爾對美國印第安人的強烈興趣,這種興趣維持了一生
坎貝爾:嗯,1917年左右我父母在賓夕法尼亞州的波科諾山里發現了一處可愛的地方,附近剛好住著一個作家,我一直在讀他寫的關于印第安人的書。因此他成了我的第一位導師或老師。他叫埃爾默·格雷戈爾(Elmer Gregor),寫作與印第安人有關的書籍,他曾在印第安人保留地生活過。在1912—1915年,美國政府與印第安人的戰爭還在繼續,當時流傳著諸如“只有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善良的印第安人”這樣的說法。因此盡管我們在東部,但感覺好像印第安人無處不在。
正是這個美麗的地方使我真正發現了大自然。在關于神話的寫作中,我會強調生物學、大自然和身體。這個特點便源自那個時候。這種結合就來自格雷戈爾,他是一位博物學家,同時也是一位研究印第安人的學者。他把我領上了這條路。在我的記憶中,格雷戈爾是位大師。我們常常用印第安人的手語在餐廳里隔空交流,還會做類似的各種事情。

我的神話學家職業幾乎就是在看水牛比爾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的狂野西部秀時開始的(1910年)。兩三年后他就去世了,替代他的表演團隊是“101農場”(101 Ranch)。穿插表演中有一個叫“鐵辮子”(Irontail)的印第安人,他的頭像曾出現在五美分上。他側面沖著人坐著,人們列隊從他旁邊走過去,掏出口袋里的五美分看看,鞠個躬,然后繼續走。
約瑟夫·坎貝爾,《時尚先生》雜志,1977年9月

布朗:聽起來你對印第安人的興趣一部分來自你自己,一部分來自家人對你的直接鼓勵。
坎貝爾:我父母非常支持我自己發現這個興趣,他們幫助我繼續追隨它。雖然他們是生意人,沒有太多學識,但他們結識了一些能幫我找到需要的書的人,這對我確實幫助很大。
在學校里我必須盡學生的本分,學習老師要求我們學的東西,我喜歡所有的科目。但是真正感興趣的還是印第安人。
布朗: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你的羅馬天主教背景,包括教會和儀式。
坎貝爾:我就讀的是紐約一所女修道院的日間學校。天哪,大約在15歲之前我一直和修女們待在一起。出生在愛爾蘭裔天主教家庭和環境中,童年與修女們一起度過,而且在彌撒中當助祭(我是舉行彌撒時協助神父的侍者),這意味著我始終懷著堅定的信念學習天主教的教義。我認為任何不是我這樣的實質性的天主教徒不會意識到他們生活在其中的宗教氛圍。它非常有影響力,有支撐生命的力度,它是美好的。天主教是詩一般的宗教。每個月份都有詩性與靈性的價值。啊,它讓我著迷。我確信我對神話學的興趣源于此。

1920年,坎貝爾(右)與朋友約翰·麥克菲在坎特伯雷中學(Canterbury School)
在閱讀學者、藝術家或小說家的作品時,我注意到如果他們把神話看成是構建生命的事物,不只是幻想,而是深刻的、意義重大的幻想,那么他們十有八九是天主教徒。我曾經對人們離開他們信仰的宗教后會發生什么很感興趣。新教徒和猶太教徒成了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天主教徒變成了……詩人。
你知道,這千真萬確!
布朗:你上過教區學校或公立小學嗎?
坎貝爾:我上過康涅狄格州的坎特伯雷中學,那是一所很好的天主教預科學校,對我而言也是個新的開端。坎特伯雷中學有兩位很特別的老師。一位是校長納爾遜·休謨(Nelson Hume),他創辦了這所學校,也是教會我寫作的人。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老師。學校剛成立不久時,只有50個男生。我所在的班有6個孩子,我們每個人都能得到相應的關注。每天我們必須寫當天發生的新鮮事。休謨走進教室,大聲讀這些關于新事件的文章,提出批評和修改意見。每天都要寫、寫、寫。當時我還學習了生物學和數學,那是我最喜歡的兩門課程。
當然我們還要學習語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那些年里,我們依然不能學德語,必須學西班牙語和法語(我甚至不能得德國麻疹,我得的是自由麻疹)。我們的語言課老師是一位杰出的學者,正是通過他,我第一次了解到梵文這種東西的存在。他是一位語言學家。通過他與校長,我發現了我們所說的學術世界,盡管我是靠自己發現了對印第安人的興趣。
布朗:據說高中時你給自己班的同學們上過生物課,這是真的嗎?
坎貝爾:是的,休謨校長希望我能成為他學校里的大師。他給我提供了兩次給同學上課的機會,不過從來沒有提供給過其他學生。第一次我給同學們講了美洲印第安人的歷史,第二次講的是生物學和血液的循環系統。那是非常大的成就——我最早的講學經歷。
坎貝爾:神話學的重要問題之一是使個體與自然相調和的問題。原始人類所生活的世界被編寫成了神話。我們的傳統存在的問題之一是,圣地位于其他某個地方。因此我們完全失去了與大自然的和諧感。如果圣地不是這里,那它哪兒也不是。
安杰利斯·阿里恩
巴斯克神秘主義者,人類學家兼教師,著有《塔羅牌手冊:古老視覺象征的實際應用》。
安杰利斯·阿里恩(Angeles Arrien):美洲印第安人的神話確實可以使人們敬畏大自然。
坎貝爾:我非常喜歡約翰·內哈特(John Neihardt)的書《黑麋鹿如是說》(Black Elk Speaks)中黑麋鹿所說的話,在書中他談到了自己的幻想。他說他發現自己位于世界中心的山上。那是南達科他州的哈尼峰。他說:“可是任何地方都是世界的中心。”
這是基本的神話學問題:進入那片土地,找到其中的神圣性。然后你自然會與這片土地的美麗自然相匹配。這是最初的根本性適應。現在如果像我們的傳統所認為的那樣,如果你認為大自然是腐壞的(大自然中的某些事物應該不會腐壞),那么你就無法使自己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相反,如果你總會思考對與錯、善與惡、魔鬼與上帝,當你站在道德立場時,順從大自然就變得很困難。

當你與大自然是和諧的,大自然將展現出它的慷慨……永恒穿越時間而閃耀的地方就是神圣的地方。
約瑟夫·坎貝爾,《神話 Ⅲ:西方傳統的形成》(Mythos III:The Shaping of the Western Tradition)

阿里恩:但是我們的生命包含四個季節,它們始終如一地反映了我們的發展過程。每個人都有春天、夏天和冬天。
坎貝爾:一般來說,詩人和藝術家認識到了這一點。為了找到內在根基,他們讓自己與之和諧一致。
愛德華·德雷森(Edward Dreessen):那么你是在說神話是一種永恒的重生,是對人生發展過程的認同嗎?
愛德華·德雷森
合氣道大師,目前住在北加州。
坎貝爾:正是如此。當你來到神圣的地方,你會感覺到神圣性。這真的很神奇。在我們現在所處的加州大蘇爾的伊莎蘭,有一條小溪,那里便存在著一點兒神圣性,埃塞倫族印第安人認為它是神圣的。
我記得在冰島時,當地一位神話作家帶我妻子和我參觀那里所有圣地。有一個地方叫辛格韋德利(Thingvellir),每年他們在那里舉行盛大的儀式。你會感到那是個有魔力的地方。在法國拉斯科洞穴里時,我也產生了相同的感受。你不想離開那些地方,它們抓住了你內心深處的某個東西,那是非常深奧、非常重要的東西。

對于住在松樹嶺保留地(黑麋鹿在那里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后幾年)附近的白人來說,黑麋鹿只是一個“講道者”,但對他的族人——奧格拉拉蘇族人(Oglala Sioux)來說,他是一位圣人或薩滿。坎貝爾強烈地感覺到,約翰·內哈特在《黑麋鹿如是說》中講述的故事就是我們“精神歷史”的一部分
我永遠不會忘記訪問希臘德爾斐神廟的經歷。神廟雖然遭受過基督徒的故意破壞,但它們仍佇立在那里,你能看到希臘人對肉體之美的認識。正是在神廟里,傳神諭者(也就是女先知)從來自地獄的煙霧中獲得神的靈感,做出預言,解讀命數。
接下來你會看到另一個層次的美麗,神廟的背后是一片壯麗的山谷,它與大自然是和諧的,將大自然與人類自然的最高成就結合起來。這就是希臘。再爬得更高一些,你就來到了競技場。據我所知,只有希臘文化將靈性、宗教、美學和身體結合在同一幅圖景上。希臘的年輕人可以參加這些體育比賽,這就是個體和個人追求的理念。
任何像這樣美麗的地方都是力量之點,因為它們有助于讓你與自然達到和諧一致。藝術也被認為具有這樣的作用。塞尚說:“藝術是與大自然相和諧的對應物。”
阿里恩:這真美好。
坎貝爾:在古老的青銅器時代的神話中,基本理念是時代的循環、年份的循環和一生的循環,所有的循環都相同。想一想:循環、循環、再循環,沒有什么事情是從未發生過的。除了順應這些循環,你什么也做不了。

1972年,坎貝爾與冰島神話作家艾納·帕爾森(Einar Pálsson)在冰島辛格韋德利圣地
阿里恩:比如《道德經》,它充分體現了尊重大自然的神話主題,把大自然看作自我的一面鏡子。
坎貝爾:是的。波斯和印度在這一點上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波斯預言家瑣羅亞斯德(Zoroaster)攻擊印度瑜伽的理念,瑜伽的觀點是讓自己與宇宙保持和諧一致。你明白了嗎?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神話,差異巨大。科學家不能告訴我們這世界是好還是壞,甚至不會這樣嘗試,那不是科學的任務。但是,他們對神話的態度建立起了歐洲與自然的關系。
現在這種事情正在流行起來,至少美國人通過重新認識美洲印第安人的文化又重新發現了自然。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對此就有所了解。當其他人都不在意有關印第安人的資料時,我閱讀了很多相關書籍。現在到處都是《黑麋鹿如是說》中巫醫黑麋鹿這樣的人物形象。《黑麋鹿如是說》的作者內哈特是位作家,而不是人類學家,盡管如此哈內特獲得了內心的啟示。《黑麋鹿如是說》真不愧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當你看著自然世界,它會變成一個標志,一個訴說世界起源的神圣寫照。幾乎每個關于水的神話都表現了生命自水而生的起源。令人吃驚的是,這正是事實。有趣的是,生命源自水的觀念首先在神話里顯現,然后出現在科學中,神話與科學發現了相同的事實。

位于伊拉克薩邁拉的清真寺尖塔,“登山是象征精神追求和提升的常見的隱喻。”
我記得在1931—1932年間,我和潮間帶生物學家艾德·里基茨相處過很長時間。潮間帶中存在著各種奇怪的生物,比如鸕鶿和各式各樣的小蟲子。我的天哪,這些生物在進行一場大戰,它們你吃我我吃你,每個生物都在學習如何吃掉對方,這就是全部秘密,然后它們從那里爬上陸地。在神話中,整個宇宙通常產生自海洋,印度人稱之為乳汁海洋。
德雷森:可以長生不老的乳汁甘露。
坎貝爾:是的,可以長生不老的乳汁甘露。
阿里恩:那里是水,這里是巨大的巖石,所以這也是神話的主題。
坎貝爾:嗯,是的。樹和巖石也是主題:這些巖石是不朽的象征,樹是生命的象征。詹姆斯·喬伊斯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中使用了這些象征,其中他提到“樹石”特里斯坦,他是富有的人、永恒的巖石和不斷成長的生命。
德雷森:當你從海灘上撿起一塊似乎與你有聯系的石頭,你會產生連接感。坎貝爾:沿著海灘漫步的小孩會很自然地撿起埋藏的寶貝、石頭和貝殼等東西。他們把貝殼、海螺當作喇叭,這一定與海洋的聲音、與海洋對人們發出的召喚有關。
阿里恩:就像女海妖塞壬。
坎貝爾:其實從心理角度來看,海洋是潛意識的對應物,意識的太陽墜入潛意識里,又從其中升起。
阿里恩:看著眼前的山丘,我想到了勒內·多馬爾(René Daumal)的書《相似的山》(Mount Analogue),想到了山是內向追求的象征。
坎貝爾:當云層降低時,天國的力量好似降落凡間。在早期的神話中,比如古代蘇美爾神話,最早從海中出現的生命有著山的形式。山既是男性也是女性。上半部分是男性,下半部分是女性。然后它分開了,上半部分變成了天空,女神就成了山。下降的云成為天空與大地的連接物,它連接著生命的現象的一面和靈性的一面,以及兩者的接合點。
這就是為什么登山是靈性追求與提升的典型象征。摩西來到山頂,上帝交給他十誡。山的主題永遠沒有終結。
盡管耶穌被釘的十字架并不位于高山上,但依然是在一座小山丘上。在藝術作品中,耶穌受難地屢屢被描繪為在高山上。
德雷森:奧德修斯誕生于水中,之后來到陸地,最后登上高山。你如何從神話學的角度來解釋它?
坎貝爾:在希臘神話中,從水中出現是一個很常見的主題,比如騎著海豚的男孩建立了德爾斐城。生命從水中誕生,進入固體環境的世界。世界的盡頭,也就是時間周期的盡頭結束在水中。那就是洪水的主題,它出現在所有末日神話中。
現在你可以看到這樣的主題,一切從完美中誕生,然后隨著熵逐漸增加失去張力。生命依賴于張力,一旦極性開始消解,我們會進入雌雄同體的狀態。然后一切回歸到人類學的湯碗中,此時世界是時候重新開始了。因此循環始于海洋,海洋是萬物的混合,然后形成各種形式的景觀和生命,再逐漸回歸海洋。這是全部的循環: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器時代、鐵器時代、創世之前的混沌,然后重新開始。
阿里恩:因此英雄之旅很大程度上等同于登山的追求?
坎貝爾:是的,確實如此。英雄之旅的一部分神話主題就是順從。例如我在走向死亡,就像所有人一樣。那也是順從。英雄就是知道何時該順從以及應該順從于什么的人。重要的是你的觀點應該順從于生命的動態。現在的生命動態是這種生命形式吃掉那種生命形式。
那就是魚類世界發生的情況。印度教稱之為“魚類法則”,大魚吃小魚,小魚為了長大,必須夠聰明。
阿里恩:煉金術士說我們是各種元素——土、火、水和空氣的編織者。當我們說某人“身處他的元素中”或“不在他的元素中”時,這些說法真正的含義是什么?
坎貝爾:嗯,你身處其中的元素涉及四個方位的定向儀式,就像印第安人儀式中神圣的長煙斗。
煙斗是一種方便攜帶的祭壇,印第安人點燃它時不是為了享受吸煙的樂趣,而是把它作為一種神圣的行為。當煙斗被點燃,煙會飄向天空。當煙斗被舉起來,太陽會最先吸到煙,然后把它敬給四個方位,這樣你就知道你在哪兒了:位于中心的山就在這里,它無處不在。主持儀式的人吸口煙,然后煙斗被四下傳送。我猜有人會說,對方位的確定是高等文化中基本的神話形式:中心和四個方位。無論你去什么地方,都要找到中心。確立神圣的點,也就是最高點所在的位置,然后你就得到了四個方位。
我們靠殺戮生存,即使在吃葡萄時你也在殺戮。生命以其他生命為生。這就像有很多嘴的生物在吃它自己。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秘密。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吃自己象征的就是這個含義。

相關神話和與你的環境有關的靈性生活的全部秘密就是冰島人所說的“土地命名”,你會通過命名所占土地來宣稱對土地的權利,并把自己所生活的土地稱為圣地。
約瑟夫·坎貝爾,《神話 Ⅲ:西方傳統的形成》

生活的本質是靠殺戮和吞食為生。這是神話必須涉及的偉大秘密。靠殺戮為生的原始人不得不在心理上調和這件事,因為對他們來說,動物是神圣力量的表現形式。不僅如此,他們穿著獸皮,住在由獸皮縫制的帳篷里,始終以死亡為伴,生活在鮮血的海洋中。典型的神話是人類世界與動物世界之間的一種盟約,在神話中這種情況被理解為大自然的運行方式,動物心甘情愿成為人類的犧牲品。它們知道感恩儀式將把它們的生命歸還給生命之源,這樣第二年就會有另一群相同種類的動物可以被吃掉。因此它們心甘情愿地奉獻了自己。對于人類來說,動物是神圣力量的表現形式。
你想了解一點有關這個主題的神話嗎?
從前有個印第安部落遇到了一個絕望的冬天,他們的糧食都吃光了。每到這個時候,他們都會殺死整群野牛,這樣部落可以靠這些野牛肉過冬。他們的方法是把野牛趕到懸崖上。野牛落下懸崖,摔得奄奄一息,然后印第安人把它們殺死。但是這一年當人們把野牛趕到懸崖邊時,野牛拐向了四周,沒有一只跳下懸崖。這對印第安部落來說是非常糟糕的。
一天早上一個年輕女孩起床后為家人去取水。站在圓錐形的帳篷外,她看到野牛就高高地立在懸崖邊。她說:“哦,如果你們過來,為我的族人提供過冬的食物,我就嫁給你們中的一個。”說完野牛馬上開始往這邊走。
這真令人吃驚,更令人吃驚的是,其中一只野牛走過來說:“好吧,姑娘,我們下來了。”
“哦,不要。”她說。
他說:“看,你做出承諾,我們按你的要求做了,事情已經發生了。”
于是他抓住女孩的胳膊(很難理解野牛怎么抓著你的胳膊,反正他是這樣做的)。他把女孩帶走了,爬過小山,來到平原。
當女孩的家人醒來時,他們四下張望著問:“明尼荷花(Minnehaha)去哪兒了?”
女孩的爸爸走出帳篷,作為一個印第安人,他知道如何從腳印辨認出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看了看說:“她和野牛跑掉了。”然后穿上鹿皮鞋(北美印第安人穿的無跟軟皮鞋),拿上弓和箭,出發去尋找野牛群中的女兒。
他跟著那些腳印,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個泥坑前,野牛喜歡在泥坑里翻滾,除掉身上的虱子。他坐下來想,我該怎么辦呢?
這時他看到一只漂亮的喜鵲。在有關狩獵的神話中,某些動物被認為非常聰明,比如喜鵲、狐貍、藍冠鴉和烏鴉。它們是動物中的薩滿。喜鵲飛下來,在地上啄來啄去。這位父親說:“美麗的鳥兒,我女兒和一只野牛私奔了。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和野牛在一起的女孩?”
喜鵲說:“看到了,在那邊就有一個和野牛群在一起的女孩。”
于是這位父親說:“哦,你能不能告訴她,她的爸爸在這里?”
喜鵲飛過去,女孩就在那里。我不確定女孩在做什么,無非是在編織或做著其他類似的事情。在她身后,所有野牛都在打盹。就在她的身后有一頭很扎眼的大野牛。喜鵲飛過來,一邊啄食一邊說:“你爸爸在泥坑那兒。”
“哦,天哪,”她說,“這很危險,這太可怕了。告訴他等一等,我會處理這件事。”
這時野牛醒了,女孩身后的大野牛取下他的一只牛角說:“給我打些水來。”她拿著牛角,來到泥坑邊,她爸爸就在那里。她爸爸一把抓住她說:“你來了。”
“不,不,這很危險。讓我來解決這件事。”于是她打了些水,回到野牛那里。野牛拿過水,吸了吸鼻子說:“哇呀呀,我聞到了印第安人的血的味道。”
女孩說:“沒有,沒有。”
野牛說:“有。”他咆哮著,所有野牛都站起來,他們揚起尾巴,跳躍著,咆哮著,向泥坑沖去,把女孩爸爸踩死了,踩踏得了無痕跡。他再也不存在了。女孩害死了自己的父親。
女孩開始哭泣,野牛說:“你在哭,出什么事了?”
“那是我爸爸。”
他說:“是啊,你失去了爸爸,但為了喂養你的族人,我們失去了妻子、叔叔、伯父、孩子和一切。”
“好吧,”她說,“但是,我爸爸不在了!”
野牛有點同情她,說:“如果你能讓你爸爸復活,我就放你走。”于是女孩叫來喜鵲:“你可以不可以在周圍啄一啄,看看是否能找到爸爸的一點遺骸?”喜鵲啄起來。他發現了一點脊骨。
“我找到了一些東西。”他說。
“很好,”她說,“這就行了。”她把脊骨放在地上,拿起自己的長袍,蓋在那塊骨頭上,并開始吟唱。她吟唱的是一首有魔力的歌。這時你可以看到長袍下出現一個人形。她向下看,是的,她爸爸安然無恙。不過她還需要再唱一會兒。
她繼續吟唱,不久她爸爸站了起來。野牛對此感到非常激動。他們說:“太好了,為什么你不為我們這樣做?在你們殺戮了我們之后,為什么不讓我們復活?現在我們給你演示我們的野牛之舞,告訴你怎么做。當你們殺戮了很多我們的子民時,你跳這個舞蹈,唱你的歌,讓我們復活吧。我們便會每年都來為你的族人提供食物。”
這是黑腳族印第安人起源的一個傳說。小時候我在喬治·格林內爾(George Bird Grinnell)的書里讀到了它,書名叫《黑腳族民間故事》(Blackfoot Lodge Tales)。格林內爾是一位特別了不起的作家,也是印第安人資料的杰出收集者。
在把目光從一個民族移到另一個民族,看過一個又一個諸如此類講述人與動物之間的盟約的故事后,你會發現所有故事告訴我們,這種生命吃掉那種生命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當然他們吃的時候不會感謝上帝賜予了他們動物。他們應感謝動物,這是非常恰當的做法。例如美國西北部印第安人的盛大儀式是為了感謝鮭魚,感謝它們這一年又來到這里。
這是一個美好的概念,生命表面上看是不持久的,它是一種狂暴殘忍的事物。叔本華在狀態最好的一個時期說過,“生命是一件本不該發生的事情。”如果它不是本不該發生的事情,而是本來就應該發生的事情,那么你應該接受它,對它說“是的”。如此而已。
當尼采讀到叔本華的這句話時,他對生命吃生命的觀點采取了另一種態度。他說,是的,不僅如它已有的樣子,而且如它應有的樣子。不可能再有其他。心腸軟的人會把這稱為暴力,但大自然就是如此。你常常會看到讓你反思的事情。去年的《國家地理》雜志中有一張令我毛骨悚然的照片,三只獵豹在吃一只瞪羚。你能看到三只獵豹在吃瞪羚的腹部,瞪羚還活著。它的頭抬著,好像在懇求同情或憐憫。
現在你能對生命說“是”了嗎?你應該這樣做,你必須懷有命運之愛。接受這一切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
生命以生命為生。這就是生命。你會說在有些傳統中,吃人是圣禮的一部分。但當你對作為食物的生物進行那樣的擬人化時,你會有不同的思考。
你必須意識到在狩獵和采集部落中,吃動物與吃人是類似的,因為動物同樣是它們自己生命的主宰。它們教給人生命之道。重要的儀式一定與答謝被吃掉的動物有關。在儀式中,他們認為自己參與了自然之道,參與了殺戮、進食,參與了享受,使自己得到安慰。
布朗:他們不內疚嗎?
坎貝爾:不,沒有什么可內疚的。因為當你與大自然和諧一致時,自然會給予豐厚的饋贈。隨著生態運動的興起,我們意識到破壞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就是切斷我們自己的生命之源和能量。這就是和諧一致的含義,以恰當的方式建立與這個世界的關系,人們便能夠延長環境的生命力。
坎貝爾:美洲印第安人部落的巨大災難之一是:他們的整個宗教以野牛為中心,主要食物就是野牛。當野牛被殺光時,生命就失去了魔力。在19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征服西部最大的項目之一就是消滅野牛群。看一看畫家喬治·卡特林(George Catlin)所畫的野牛大平原,那里有數量多到不可思議的野牛。你沒法在這片土地上鋪設鐵路,沒法種植小麥。因此不僅要清理這片土地,而且要減輕印第安人對他們的食物供給依賴。印第安人必須搬到保留地,接受政府的施舍,野牛則遭到了大屠殺。
這與印第安人殺死野牛的方式和情感完全相反。印第安人只在需要的范圍內殺死野牛,野牛會受到禮遇和尊重,其中懷有感恩的成分。重大的節日都是紀念野牛的節日。這再一次關系到與自然界的和諧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