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指引生命的神話:永續生存的力量
- (美)約瑟夫·坎貝爾
- 3456字
- 2019-01-15 10:32:20
科學使人類自身成為神秘的存在
在早已被今天的人們遺忘的舊石器時代漫長的幾千年里,人類最近的鄰居是各種各樣的野獸,這在那時是非常普遍的情況。那些動物正是人類的老師,它們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向人類說明自然的力量和自然形態的形成。原始部落的人們給野獸起了不同的名字,還在儀式上戴動物的面具。但在熱帶叢林里,大自然奇特的壯觀景象主要來自植物,所以那里人們的活動很大程度上是對植物世界的模仿,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他們最基本的神話故事都是關于自我犧牲的神的故事。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將自己的身體砍成碎塊,埋在地下,于是地上長出了維持人類生命所需的各種可食用的植物。在所有種植文化的祭祀儀式里,人類的確非常殘酷地模仿了這種原始神話的情景。因為,在植物的世界里,生命被看成是可以死而再生的,新發出的嫩芽來自腐爛的葉子。所以,人類也一定如此。死去的人被埋葬是為了再生。植物世界的各種循環成為人類神話和儀式的模型。
公元前3500年左右是最早的城邦文明在美索不達米亞形成的關鍵時期,負責觀察天象的神職人員發現了天上的七大能量——太陽、月亮和五個能用肉眼觀察到的星球,以精確到可以用公式計算出來的速度,穿過固定的星系,這樣,魔力的中心和社會的模型從地球上的動、植物王國轉移到了天上。當然,神話和儀式的魅力核心也隨之轉變。這樣,關于新的世界景觀的新的認識在宇宙秩序的概念里體現出來,這種宇宙秩序立刻成為地球上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在天上的模型。例如,登基加冕的國王被看作太陽和月亮之神,而王后則被看作金星女神,王宮里的達官貴人則扮演著天上各種發光體的角色。
公元5~13世紀,在信奉基督教的拜占庭帝國的華麗宮廷里,帝王的寶座被各種令人驚嘆的、人間天堂般的景象包圍著,如搖著尾巴、吼聲震天的金獅,用奇珍異寶裝扮的鳥兒們在鑲滿珠寶的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還有,某個原始部落的大使穿過光彩奪目的大理石長廊,長廊兩旁站著王宮侍衛和衣著華麗的將軍與主教。當他來到君主面前時,這位君主一言不發,穩如泰山地坐在那光芒四射的寶座上,他擁有的太陽般的王權令人印象深刻。這位大使在眾人面前畢恭畢敬地向君主叩拜,說明自己的來意。當他面朝地還未起身時,一個機器會將整個寶座升到高空中。瞧這氣勢!最后,當這位大吃一驚的來使站起來的時候,他發現穿著禮服的君主變了,就像來自閃閃星空上的神一樣俯視著他。東羅馬帝國傳教士圣西里爾(Saint Cyril)曾經在寫給國王的信中稱,他是神在人世間的化身。或許這樣說有點過了,但是這與宗教的彌撒或是帝國宮殿里的童話劇并沒什么不同。
這類惡作劇至今仍有一定的影響。借助于人的肉體、儀式上的裝束和建筑使用的石料的形式,人類進入了夢幻般的神話意象中的光明世界。這些意象并不是從白天的現實生活經歷中獲得的,而是從我們今天稱為無意識的深層含義中獲得的。正因如此,它們激發了沉浸在夢幻中的人們非理性的回應。這些轉化成儀式的神話主題和母題所特有的影響就是:它們將個人與超個人的目的與力量聯系在了一起。
研究動物行為的學者們已經觀察到,在生物圈中,對整個物種的關切居于主導地位,比如在動物求偶或為了爭奪異性而進行爭斗時,固定的、儀式化的行為指引著生物個體根據該物種共有的、程序化的行為秩序展開活動。同樣,在所有人類的社會交往中,儀式化的過程使參與者不受個人感情影響,而是隨著儀式表現出低落或高漲的情緒,所以他們的行為并不受自己掌控,而是受到職業、社會階層、社會甚至物種的支配。例如,在法官或是國家官員們的授權儀式中,那些就職上任的官員們在儀式上并不代表自己,而是作為共同的準則和法律的代理人。甚至在私人的交易中,契約和合同的模式、談判以及訴諸法律的威脅,構成了一套公認的游戲的儀式規則,這些儀式規則在某種程度上緩和了針對個人的沖突。如果沒有這些規則,社會就不可能存在,人們也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做。只有憑借當地社會群體游戲規則的力量,人性才會展現出來,并在僅此一次的生命中得以實現(這種實現由時空和秉性所界定)。
儀式的參與者不受個人感情影響,
而是隨著儀式表現出低落或高漲的情緒。
所以,我們該思考一下當今人類產生敬畏之情的根源是什么。正如德國數學家弗羅貝尼烏斯指出的那樣:首先,有各種物種出現的動物世界被人類看作一種神秘的事物,而受到敬仰。作為令人類羨慕、與人類近在咫尺的鄰居,動物使人們有了通過模仿達到與之同一的沖動。其次,人類產生敬畏也源自植物世界和大地豐產的奇跡,在那里,死亡孕育著新的生命。最后,在遠古時期的近東,隨著最早的發達文明的出現,人類關注的焦點轉移到七大發光的宇宙天體運行規律的運算上。正是因為這些,我們才會有復活和死亡之神車隊中7匹灰色的戰馬。然而,歷史學家已經指出,當今距我們最近的神秘鄰居不是動物或植物,也不再是天上奇妙的移動天體。弗羅貝尼烏斯指出,我們已經通過科學去除了它們的神話色彩,現在神秘的中心是人類自身——一個人,作為“你”,成為另一個人的鄰居,而不是“我”希望他能夠成為的樣子,我可以設想我了解他并與他有關系,但是人作為自身卻是一個神秘和奇跡的存在。
我們已經通過科學去除了動植物的神話色彩,
現在神秘的中心是人類自身。
這種新生的、面對面的人作為敬畏的中心,是在希臘人的悲劇中最早得到承認并受到尊崇的。同年代所有其他民族的儀式都是借助動物、植物、宇宙和超自然的秩序完成,但是在古希臘詩人荷馬時期,世界已經成為人類的世界,在5世紀時偉大詩人創作的悲劇中,他們一直在宣稱和展示這種新的關注焦點的最本質的精神內涵。
詹姆斯?喬伊斯在《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中,言簡意賅地定義了希臘悲劇的本質特征。這個定義為人們打開人文主義精神的神秘維度開辟了廣闊的道路。亞里士多德在《詩學》(Poetics)中提醒我們關注兩個公認的表達“悲劇性的情感”的經典詞匯——憐憫和恐懼。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亞里士多德并沒有給出這兩個詞的定義。喬伊斯作品中的主人公斯蒂芬?迪達勒斯(Stephen Dedalus)宣稱:“亞里士多德沒有對‘憐憫’和‘恐懼’下定義,我卻下了?!辈⒄f:“面對無涯的苦海,占據了人類的心靈并與那個受苦受難的人連接起來的情感,叫作憐憫;面對無涯的苦海,占據了人類的心靈并把這苦難與那神秘的原因連接起來的情感,叫作恐懼?!碑斎?,所有苦難的神秘原因是死亡,這也是生命的先決條件,所以死亡的確是無邊的。如果承認生命的存在,就必須承認死亡的存在。但在我們肯定這個先決條件時,必然會對受難者表示同情,在這種情況下,受難者事實上是一個人的另一個自我。
如果承認生命的存在,
就必須承認死亡的存在。
在我已經講過的那些葬禮的儀式里,古典的和現代的西方人對人自身的重視,使得這些場合顯得尤為獨特。在同樣規模的傳統的東方葬禮中,就不會有這樣的體會。在那里,葬禮會通過人來指向人們設想的宇宙環境。任何一個參加過這種東方儀式的人肯定會注意到,受難者作為一個個體在這樣的儀式中已不復存在,然而在這個場景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清楚地顯示了個人的價值。舊瓶裝新酒,新酒即個體的人格。具體來講,新酒當然是這位特殊的年輕人和他在當前的歷史時期所代表的東西,而不是他在周期性反復出現的永恒循環中所代表的東西。在更古老的秩序中,某些象征符號仍然出現在拉著炮車的7匹發出清脆馬蹄聲的戰馬和旁邊那匹無主的馬兒身上,并仍發揮著作用。這個古老的神話現在被賦予了一首新的歌曲,它歌唱著那獨一無二的受難者,歌唱著人類苦難的陰郁和無邊,歌唱著神秘的神圣啟示。沒有了這些,儀式就失去了它的深層維度和治療力量。
總之,現在讓我引用一首短詩里傳神的詩句來進入我最后的主題:所有的神話和儀式都指向關于高深莫測的奇跡的設想,它們以偉大的詩歌和藝術的形式向我們展現了這一設想,并將我們與之聯系在一起。當我在大約40年前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時,它就深深激勵著我,使我的思想從那以后穩定下來。這首詩是加利福尼亞詩人羅賓遜?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在太平洋海濱的瞭望塔上創作的。多年來,他一直在觀察鵜鶘在海岸線上絕妙的飛行,他也一直在聆聽濕漉漉的海豹友好的叫聲,以及身后日益增多的無數機動車發出的令人煩擾的轟隆聲。詩歌如下:
大自然的音樂
海洋蒼老的聲音,小河上鳥兒的喋喋不休,
(冬天為了給海水披上銀裝,給海岸線鋪上棕色,早已給過它們金色和綠色)
不同的聲音匯成一種語言。
所以我相信,
如果沒有欲望和恐懼,
我們能堅強到足以聆聽病態的國家的疾呼,和備受饑餓煎熬的許多城市發出的狂怒,
這些聲音本應該是能被聽到的。
而且清楚地就像一個孩子,或某個在海濱夢想著情人、獨自跳舞的女孩發出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