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言牌:中華傳統世情小說十五篇
- 上海圖書館
- 5597字
- 2019-02-28 16:49:33
奪先鋒

話說隋末唐初的時候,有一位英雄,姓秦名瓊字叔寶,善使銀槍,精通锏法。他的家世容后表明。有一年,因他在潞州府皂角林地方誤傷人命,遂定了個發配河北燕山羅元帥標下為軍的罪名。
一日,潞州府知府蔡建德升堂,在牢中取出秦叔寶,當堂上了行枷。點了兩名解差,一個姓金名甲,一個姓童名環。二人領了文書,帶了叔寶,出得府門,早有單雄信等一班朋友接著,同到酒店飲酒。雄信道:“這燕山也是個好地方,弟有幾個朋友在彼,一個叫張公瑾是帥府旗牌,又有兩個兄弟叫尉遲南、尉遲北,現為帥府中軍。弟今有與張公瑾一書,兄可帶去。他住在順義村,兄一至燕山必先到他家下了書,然后再去投公文。”說罷,隨即將書付與叔寶。叔寶收書謝道:“弟蒙二哥照拂,此恩此德何時可報!”雄信道:“叔寶兄說哪里話!朋友有難,理應相援。若坐視不救,尚要朋友何用!兄此行盡可放心,老伯母處,弟自差人安慰,不必掛念。”叔寶聞言十分感謝。飲畢出店,別了雄信,徑投河北而去。
行了數日,將近燕山。看看天色已晚,三人遂下了客店。叔寶問主人道:“這里有個順義村嗎?村中有個張公瑾,可曉得嗎?”店主人道:“怎么不曉得,他是帥府旗牌官!近來元帥又選了一個領軍,名叫史大奈。帥府規矩,凡領職的演過了武藝,恐還沒有本事。必須在順義村土地廟前造一座擂臺,限一百日,沒有人打倒他才有官做。如今史大奈在順義村將有一百日了,若明日沒有人來打,這領軍官是他的了。張公瑾、白顯道二人日日在那里經管,你們若要尋他,明日只到廟前去尋便了。”叔寶聞言歡喜。
次日吃過早飯,算還飯錢,三人便向順義村土地廟來。到了廟前,果見一座擂臺,高有一丈、闊有二丈,周圍掛著紅彩。叔寶等正在觀看,忽見遠遠有三人騎馬而來。到了廟前,各個下馬,隨后有人抬了酒席,供于神前香案。一人拜過神像,轉身出廟,脫了團花戰袍,把頭上扎巾按一按,身上穿一件皂緞緊身。跳上擂臺,打了幾回拳棒。在臺上叫道:“小可史大奈,奉命在此擺擂,今已百日滿期。若有人敢上臺來與我交手,降服得我,這領軍職分便讓與他。”連問數聲,無人答應。那童環對叔寶、金甲道:“你看他目中無人,待我去打他下來。”遂大叫道:“我來與你放對。”說畢,便向臺上一跳。史大奈見有人來,忙立一個門戶等候。童環一上臺,便使個探馬勢,搶將進來。被史大奈把手虛閃一閃,將左足飛起,一腿打去,童環正要接他的腿,不想史大奈力大,早把童環撞下擂臺去了。金甲大怒,奔上臺來,使個大火燒天勢,搶將過來。史大奈把身一側,回身假走。金甲上前大叫道:“你往哪里走!”便攔腰抱住,要推史大奈下去。卻被史大奈用關公大脫袍勢,把手反轉在金甲腿上一擠,金甲一陣酸麻,手略一松,被大奈兩手開個空,回身一抬膀子,喝聲“下去”,撲通一聲把金甲打下臺來。旁觀的人不覺齊聲喝彩。叔寶看了大怒,也就跳上擂臺,直奔史大奈,兩個打起來。史大奈用盡平生氣力,把全身本事都拿出來招架,下面看的人齊聲吶喊。他兩個正打得落花流水,卻有張公瑾跟來的家將看見勢頭不好,忙走入廟,叫聲:“二位爺不好了,史爺今日遇著敵手,甚是厲害。小的看史爺有些招架不住了。”二人聞說,吃了一驚,忙跑出來。張公瑾抬頭一看,見叔寶人才出眾,暗暗喝彩。便問眾人道:“列位可知道臺上好漢何人?”金甲道:“他是山東秦叔寶。”張公瑾聞言大喜。望臺上叫道:“叔寶兄住手。豈不聞君子成人之美!”叔寶聽了,心中暗想:“我不過見他打了金甲、童環一時氣憤與他交手,何必壞他名職!”就虛閃一閃,跳下臺來。史大奈也下了臺。叔寶道:“不知哪位呼我的名?”公瑾道:“就是小弟張公瑾呼兄。”叔寶聞言,上前見禮道:“小弟正要來拜訪張兄。”公瑾就請叔寶等三人來至廟中,各個見禮。現成酒席,大家坐下。叔寶取出雄信的書遞與公瑾,公瑾拆開一看,內說叔寶根由,要他照顧之意。公瑾看罷,對叔寶道:“兄諸事放心,都在小弟身上。”當下略飲數杯。公瑾吩咐家將備三匹馬,與叔寶等三人騎了,六人上馬回到村中,大擺筵席款待叔寶。
及至飲罷,公瑾就同眾人上馬進城來到中軍府。尉遲南、尉遲北、韓實忠、李公旦一齊迎入。見了叔寶等三人叩問來歷,公瑾道:“就是你們時常所說的山東秦叔寶,難道不認得嗎?”四人聞言,忙請叔寶見禮,并問:“為何忽然到此?”公瑾把單雄信的書與眾人看了,尉遲兄弟只把眉頭緊鎖,長嘆一聲道:“元帥性子十分執拗,凡有解到罪人,先打一百殺威棍。十人解進,九死一生。今雄信兄將叔寶兄托在你我身上,這事怎處?”眾人聽了,面面相看,無計可施。李公旦道:“列位不必愁煩,弟有個計策在此,我知元帥生平最怕的是牢瘟病,若罪人一犯此病就不打了。恰好叔寶兄面色金黃,很像有病,何不就裝作牢瘟病呢?”公瑾道:“此計甚好。”
次日天明,眾人同到帥府前伺候。少刻帥府開門,張公瑾自回旗牌班。白顯道歸左領軍,尉遲南、尉遲北到中軍官,韓實忠、李公旦到右統制班,一齊上堂參見。隨后又有轅門官、聽事官、傳宣官同五營四哨副將、牙將上堂打拱。唯有史大奈不曾授職,在轅門外伺候。金甲、童環將一扇板門抬著叔寶,等候投文。
那羅元帥坐在堂上,兩旁明盔亮甲,密布刀槍,十分嚴整。眾官參見后,張公瑾上前跪稟道:“小將奉令在順義村堅守擂臺,一百日完滿,史大奈并無敵手。特來繳令。”說畢,站過一邊。羅公便命史大奈進來,實授右領軍之職。史大奈叩頭稱謝,歸班站立。然后叫投文的進來。金甲、童環火速上前,捧著文書在儀門內遠遠跪下。旗牌官接了文書,當堂拆開送上。羅公看罷,叫把秦瓊帶上來。金甲跪稟道:“犯人在路上不服水土,犯了牢瘟病,不能前進。如今抬在轅門,候大老爺發落。”羅公從來很怕牢瘟病,今見稟說,又恐他假裝,遂叫抬進來親看。金甲、童環忙把叔寶抬進,羅公遠遠望去,見他面色焦黃、烏珠定著,真個認作牢瘟病。就把頭一點,吩咐將犯人發下去調養。刑房發回文書,兩旁一聲答應,金甲、童環叩謝出來。羅公退堂封門。那張公瑾等都到外面,替叔寶道喜。后又同到尉遲南家中擺酒慶賀。
羅公退堂,見公子羅成來接,便問道:“你母親在哪里?”羅成道:“母親早上起來,不知為什么愁容滿面,如今卻在房中啼哭。”羅公忙到房中,果見夫人眼淚汪汪,坐在一邊。便問夫人為何啼哭。夫人便道:“妾每日思念先兄為國捐軀,盡忠戰死。撇下寡婦孤兒不知逃往何方,存亡未卜。昨夜夢中,忽見先兄說道,你侄兒有難發配在此,須念骨肉之情,好生看顧。妾身醒來,想起傷心,故此啼哭。”羅公道:“令侄不知叫何名字?”夫人道:“但曉得他乳名叫太平郎。”羅公心中一想,對夫人道:“方才早堂,山西潞州府解來一名軍犯,名喚秦瓊,與夫人同姓。令兄托夢,莫非應在此人身上?”夫人驚道:“不好了!若是我侄,這一百殺威棍如何當得起!”羅公道:“那殺威棍卻不曾打,因他犯了牢瘟病,所以我就從輕發落了。”夫人道:“如此還好。但不知那姓秦的軍犯是哪里人氏?”羅公道:“我卻不曾問得。”夫人道:“妾身怎能親見那人,盤問家下根由?倘果是我的侄兒,也不負我先兄托夢。”羅公道:“這也不難,如今后堂掛下簾子,差人去喚這軍犯復審,那時我將他細細盤問。夫人在簾內聽他是與不是,就明白了。”夫人聞言稱善,便至后堂坐下,命丫鬟掛下簾子。
羅公取令箭一支交與旗牌官曹彥兵,即將秦瓊帶到后堂復審。彥兵接過令箭,忙到尉遲南家中,說元帥令箭在此,要帶秦大哥在后堂復審。眾人聞說,不知何故,面面相看,全無主意。叔寶無奈,只得隨彥兵來到帥府,領進后堂,上前繳令。叔寶遠遠偷看,見羅公坐在虎皮交椅上,兩旁站幾個青衣家丁,堂上掛著珠簾。只聽得羅公叫秦瓊上來,家將引叔寶到階前跪下。羅公道:“秦瓊,你是哪里人氏,祖上什么出身,因何犯罪到此?”叔寶暗想他問我家世,必有緣故。便說道:“犯人濟南人氏,祖名秦旭,乃北齊親軍。父名秦彝,乃齊主駕前伏虜將軍,可憐為國捐軀,戰死沙場。只留犯人,年方五歲,母子相依,避難山東。后來犯人蒙本府抬舉,點為捕盜都頭,去歲解犯到潞州,在皂角林地方誤傷人命,發配到大老爺這里為軍。”羅公又問:“你母親何氏,你可有乳名嗎?”叔寶道:“犯人母親寧氏,我的乳名叫太平郎。”羅公又問:“你有姑娘否?”叔寶道:“有一個姑娘,犯人三歲時,他就嫁與姓羅的官長,至今杳無音信。”羅公大笑道:“遠不遠于千里,近只近在目前。夫人,你侄兒在此,快來相認。”秦夫人推開簾子,急出后堂,抱住叔寶放聲大哭,口叫太平郎我的兒,你嫡親姑娘在此。叔寶不知就里,嚇得遍身發抖道:“啊呀夫人不要錯認,我是軍犯。”羅公站起身來叫聲:“賢侄,你不必驚慌,老夫羅藝是你的姑夫,他就是你的姑娘,一些不錯。”叔寶此時如醉方醒。大著膽子,上前拜見姑夫姑母,不免也掉下幾點淚來,又與表弟羅成見過了禮。羅公吩咐家人服侍秦大爺沐浴更衣,備酒接風,飲至更深方散。即時吩咐家人收拾書房,請秦大爺安睡。
次日叔寶起來,先到中軍府謝過眾友,然后仍回帥府,到后堂請姑夫姑母安。羅公夫婦吩咐擺酒,席間羅公問些兵法,叔寶應答如流,夫妻二人甚是歡喜。當下酒散,叔寶自回書房。羅公對夫人道:“我看令侄人才出眾,兵法甚熟,意欲提拔他做一官半職。但我從來賞罰嚴明,況令侄是一個配軍,到此并無尺寸之功,若加官職恐眾將不服。我意欲下教場演武,使令侄顯一顯本事,那時將他補在標下,以服眾心。不識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道:“若得如此,妾身感激不盡。”羅公聞言,遂即傳令五營兵將整頓隊伍,明日下教場操演。
次早羅公冠帶出堂,放炮開門,眾將行禮畢。羅公上了轎,轎后叔寶、羅成與眾將跟隨,一路往教場,十分威武。及到了教場,放起三個大炮。羅公到演武廳下轎,朝南坐定,眾將參見。五營兵丁各分隊伍,站立兩旁。羅公下令三軍演武。一聲號炮,三軍踴躍,戰馬咆哮,依隊行動,排成陣勢。將臺上令字旗一展,二聲號炮,鼓角齊鳴,人馬奔騰,殺氣漫天。又換了陣勢,吶喊搖旗,互相攻擊,有鬼神不測之妙。及三聲號炮,一棒金鑼,收了陣勢,三軍各歸隊伍,眾將進前射箭,射中的磨旗擂鼓,不中的吊膽驚心。
少停,射箭已完。羅公又傳令下來,喚山西解來的軍犯秦瓊。叔寶聞喚,連忙上前跪下叩頭。羅公道:“今日本帥操兵,非為別事,欲選一名先鋒,不論馬步兵丁,囚軍配犯,只要弓馬精熟,武藝高強,即授此職。你可有什么本事,不妨演來!”叔寶稟道:“小的會使雙锏。”羅公吩咐賞他坐馬。軍政官聞令,便給其戰馬。叔寶提锏上馬,發開四蹄,跑將下來。把锏一擺,兜回坐馬,勒住絲韁,在教場中間往來馳騁,兩支銀锏使將開來。起初還見他一上一下,或左或右,護頂蟠頭,前遮后躲。舞到后來,但聽得呼呼風響,萬道寒光。這兩支锏宛如銀龍擺尾,玉蟒翻身,只見銀光不見人。羅公暗暗喝彩,羅成不住稱贊,軍將看得眼花。片時使完,收了锏,叔寶下馬,上前繳令。羅公贊一聲好。便問兩邊眾將道:“秦瓊锏法精明,本帥意欲點他為先鋒,你們可服嗎?”言未畢,忽閃出一員戰將大叫道:“小將不服。”叔寶抬頭一看,見此人身高八尺,紫草臉,竹根須,戴一頂金盔,穿一副金甲,姓伍名魁。羅公見他不服,大怒道:“我操兵演武,量材擢用,眾將俱服,何獨你一人不服!”伍魁道:“元帥差矣!秦瓊是一個配軍,并無一些功勞,元帥突然補他為先鋒。若是小將等久戰沙場,屢立戰功,不知該居何職!元帥贊他的锏天上少,地下無。據小將看來,也只平常,內中還有不到之處。”羅公聞說,喚過秦瓊大喝道:“你怎敢將這些學不全的锏法來搪塞本帥!”叔寶暗想:“這秦家锏天下無雙,為何被此人看低了,難道此人的锏法比我家又高嗎?”以心問心,未肯就信。只得認個晦氣跪下稟道:“小的該死,望元帥爺開恩恕罪。”羅公心內明白,怎奈伍魁作對,難以措置。只得又問道:“你還有什么本事?”叔寶道:“小的能射天上飛鳥。”羅公大喜,命軍政官給副弓箭。叔寶站起來,伍魁大叫道:“秦瓊,你好大膽,乃敢戲弄元帥,妄夸大口。少刻沒有飛鳥射下來,我看你大話如何說得成?”叔寶道:“巧言無益,做出便見。我若射不下飛鳥,自甘認罪,何用將軍如此費心,為我擔憂。”伍魁聞言,氣得面皮紫漲,大怒道:“你這該死的配軍,敢頂撞俺老爺!也罷,你若有本事射下飛鳥,俺把這顆欽賜的先鋒印輸與你。如射不下來,你便怎的?”叔寶道:“若射不下來,我就把首級輸與你。”羅公道:“軍中無戲言。”吩咐立下了軍令狀。
叔寶此時拈弓搭箭,仰天遙望飛鳥。恰有兩只餓老鷹抓了雛雞,飛在天空,一路爭奪前來。雌的抓著雞在下,雄的撲著翅在上,帶奪帶飛,追將過來。叔寶見了,便扯弓發箭,但聽得嗖的一聲,把兩只鷹和那小雞一箭貫胸,射將下來。大小三軍齊聲吶喊,眾將拍掌稱奇。軍政官去拾了一箭雙鷹,同叔寶上前繳令。羅公看了贊道:“好神箭也!”心中不勝歡喜。當下喚過伍魁說道:“秦瓊已經射下飛鳥,你還有什么話講?快取先鋒印與他!”伍魁道:“元帥說哪里話?俺這先鋒印乃朝廷欽賜,豈可讓與軍犯秦瓊!”羅公聞言大怒道:“你既立了軍令狀,為什么又要翻悔?”伍魁道:“秦瓊果有本事,敢與俺比一比武,勝得俺這口大刀,就把先鋒印讓與他。”羅公喚秦瓊過來道:“本帥命你同伍魁比武,只許勝,不許敗。”叫軍政官給予盔甲,叔寶遵令,全裝披掛,跨馬掄锏。
只見伍魁催開戰馬,舉鋼刀大叫道:“秦瓊快來受死!”雙手舞刀,劈面砍來。叔寶雙锏架住,戰了十余合。叔寶用锏打去,伍魁把刀來迎,那锏打在刀口上,火星亂迸,震得伍魁兩膀酸麻,面皮失色。耳邊但聞呼呼風聲,兩條锏勢如驟雨,弄得伍魁這口刀只有招架之功,并無還兵之力。只得虛晃一刀,思量逃走,卻早被叔寶右手的锏在前胸一打,護心鏡震得粉碎,登時仰面朝天,一跤跌于馬下,竟為馬足踹死。可憐伍魁只因妒忌秦瓊,反害了自己性命。當時羅元帥看了,吩咐將伍魁尸骸用棺盛殮。命軍政官取先鋒印與叔寶,叔寶穿了先鋒衣甲,謝過元帥,同元帥回府。觀于秦瓊此事,可見凡人只要有真實本領,不患無出頭之日。秦瓊之得先鋒,雖云出羅公抬舉,然使秦瓊不能戰勝伍魁,則羅公亦愛莫能助。此所以人貴自立,而依賴不足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