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末,星羅棋布的薩夫韋超市在俄勒岡州是一大景觀。
年老的員工們說起它就像他們?yōu)橹賱谝簧募遥乙矔χ绷搜鼦U。薩夫韋是美國第二大連鎖超市,以善待工人著稱,提供給職員極其優(yōu)渥的福利和同行業(yè)最高的工資。企業(yè)創(chuàng)造出滾滾財源,使股東們笑顏常開,也使辛勞的職員們沐浴在溫暖之中。但是,現(xiàn)在這一切都消失了。
在市中心最大的一家超市里,55歲的馬克正奮力搬著箱子。他腆著肚子,背后、腋下全是臭汗。身后兩個年輕人都跑到了他前面,小伙子們臉色全都陰沉沉的,喘著粗氣,沉默寡言,像機器一樣忙碌著。
就在半年前,一切都不是這個樣子。那時馬克會晚半個小時來超市,這些搬箱子的年輕人會高高興興地跟他打招呼,人人都是一張笑臉。
所有的改變,始于一場他們完全不理解,也從未參與過的收購。
直到收購結(jié)束之后,才有人偶爾在休息時提起。“杠桿收購?你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嗎?”“KDR又是什么?聽起來像是一個農(nóng)場或者廣播電臺。”“甭管股東是誰,咱們才是賣力賺錢的人,薩夫韋40多年的傳統(tǒng)誰都無法改變。”
然而這場收購毀掉他們引以為傲的傳統(tǒng),只花了40天的時間。
職工活動場所被賣掉,免費午餐被取消,獎金降低到幾乎沒有,遲到早退十分鐘被處以高額罰款。恐怖的紀律開始統(tǒng)治這里,人人都擔心自己被列入下一批猩紅色的裁員名單。
十天前,馬克被經(jīng)理叫去談話。
“我們已經(jīng)有一個切肉工了,你去運貨吧。”
這樣,馬克得去干與他年齡不符的重體力活,并且時薪降低了2美元。但比起經(jīng)濟上的損失,周圍同事們怨恨和失望的情緒更讓馬克傷心。馬克愛這個公司,作為薩夫韋多年的優(yōu)秀員工,他沒有抱怨。即使遇到了大麻煩,他也愿意隨著薩夫韋一直走下去,珍惜它,好像一個多年的老伴。
然而,這天貨卸完之后,他還沒來得及擦汗,有人通知他,他被解雇了。
馬克凄涼地說:“我年紀已經(jīng)大了,找不到別的工作了。不能讓我再留幾年嗎?”
對方大概聽了太多類似的話,只是很冷淡地回答:“抱歉。”
馬克回到家中,他的妻子去世了,孩子們都在外地,現(xiàn)在連工作也失去了。
他悲哀地看著電視,在晚上10點的新聞里,他看到了KDR。
他記得那是收購薩夫韋的公司。
KDR的老板道格拉斯衣冠楚楚地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給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捐款1000萬美元,因而獲得了在這里舉辦晚宴的特權(quán)。他的夫人戴著價值300萬美元的綠寶石配飾,兩位天才音樂家前來演奏樂曲,香檳像水一樣在大廳里流淌。富豪賓客們紛紛贊頌道格拉斯為美國經(jīng)濟做出了天大的貢獻,并且是個了不起的慈善家。
馬克迷茫了。
支持他幾十年來辛勤勞動的價值觀在這幾個小時里毀滅了,他為之奉獻一生的企業(yè)消失了,他覺得內(nèi)心深處最踏實平穩(wěn)的地方被徹底震碎了。
第二天,他來到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超市門口。
從前他穿過的所有工作制服,全都洗得干干凈凈地保存著,但現(xiàn)在,他把它們?nèi)釉诘厣希殉梢欢眩贸龃蚧饳C將它們點燃。
他的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絕望,可是他的舉動就像地獄之火,是靈魂深處最悲憤的吶喊。
有路人駐足觀看,也有薩夫韋的員工一臉驚悸地跑到門口。
玖熙大廈42層的辦公室里,道格拉斯正在籌劃他的新征服。
他努力地說服著制磚公司CEO。這位CEO猶豫著要不要跟KDR聯(lián)手來一場杠桿收購。
“我們來出錢,幫你買下企業(yè)。”道格拉斯熱情洋溢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講他說過無數(shù)遍的套話,“但我們是搞金融的,并不懂得怎么做企業(yè)日常運營,所以,將來企業(yè)的事是你說了算。我們會讓你和你的團隊低價買入10%的股份,只要你能提高效率、按時還貸,我們絕不插手你們的任何企業(yè)事務(wù)。也就是說,你可以一邊賣掉一塊蛋糕,一邊吃掉它。”
見CEO聽得津津有味、心向往之,道格拉斯又拍著他的肩膀,認真地說:“如果你還拿不定主意,可以去問問以前跟我們合作過的CEO們,他們現(xiàn)在都大權(quán)在握,而且變成了巨富。如果能使你也變得那樣富有,將是我最開心的事。”
小助理安東尼就坐在道格拉斯身邊。老板剛剛告訴他,之所以讓他旁聽,是因為如果這場收購能夠順利完成,25歲的小紈绔子弟安東尼將會成為這家制磚公司的常務(wù)董事。安東尼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我覺得米老鼠都能當美國總統(tǒng)了。
這兩個月來,安東尼跟著道格拉斯,被灌輸了不少察言觀色的學(xué)問。他覺得制磚公司CEO此刻已經(jīng)心動了。
道格拉斯還要繼續(xù)他的勸說,這時電話響了。
CEO的秘書急著找這位CEO,把電話打到了道格拉斯的辦公室。
CEO接聽了這個電話,雖然只有半分鐘的通話時間,但顯得異常漫長。安東尼發(fā)現(xiàn)CEO熱切的眼神逐漸變冷了,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CEO站了起來,匆匆忙忙地對道格拉斯說:“我想我該回去了。”
道格拉斯詫異地送他出門:“下次我們再繼續(xù)談。”
“不,不。”CEO拼命搖手抗拒,好像道格拉斯要把他活生生推進焚尸爐似的,“這件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的公司絕對不適合杠桿收購。”
安東尼皺著眉毛,眼看著對方像只受驚的兔子,逃出了玖熙大廈。
道格拉斯嘆了口氣。由于某個他還不知道的原因,他的努力全部白費了。他無奈地對安東尼說:“好吧,咱們?nèi)デ魄疲鞘裁醋屇愕某?wù)董事席位泡湯了。”
是薩夫韋。
昨天的超市外焚燒工作服事件,雖然只是一位被解雇的老員工的泄憤之舉,但在當?shù)匾鹆瞬恍〉霓Z動。許多當?shù)貓蠹埡碗娨暸_進行了報道,今天紐約人也在新出爐的《華爾街日報》上看到了簡短文章。
下午,從來不看金融類報紙的薩夫韋CEO高恩桌子上也放上了一份《華爾街日報》,拿起來一分鐘之后,這份報紙被高恩撕得粉碎。
原來,在這家影響力巨大的報紙上,記者毫不客氣地指責,公司管理層根本不顧員工死活。“我們認為薩夫韋的CEO活像一個100多年前的印度總督,只要他的英國主子高興,什么壓榨盤剝的手段他都使得出來。”
薩夫韋的CEO高恩今年41歲,并不是那種年輕氣盛沒見過世面的人,相反,他是個穩(wěn)重牢靠型的掌權(quán)人。一向以客觀自詡的金融報紙突然朝他噴出這么尖刻的話,讓他像是被狗熊拍了肚子似的眼冒金星、胃涌酸水。而且,他對KDR的怨念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清楚地記得薩夫韋連鎖超市被賣給KDR的過程。
高恩并不是為了想當一個千萬富翁而跟KDR合作的。他的公司被惡意收購者攻擊,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選擇向哪個買主投降,而不是投不投降的問題了。
在猶他州的高山滑雪道上,道格拉斯熱情又親密地給他講解了KDR的理念:“我們跟管理層協(xié)作,我們出錢,你們替我們經(jīng)營。你將得到大筆低價股票,咱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薩夫韋公司有穩(wěn)定的現(xiàn)金流,本來就是最合適被杠桿收購的,若非如此,我們也不會做這樁生意。”他的話有理有節(jié),堅定但不夸張。高恩深感共鳴,覺得道格拉斯不僅是個“紳士”,而且是個“正直的斗士”。
到了出價階段,道格拉斯這個唱紅臉的走了,羅伯茨這個唱白臉的出場了。
這位冷靜端莊的“國務(wù)卿”告訴高恩:“為了戰(zhàn)勝惡意收購者,我們?yōu)樗_夫韋超市支付了42億美元。你知道從銀行弄錢有多難,一旦無法按時還債,薩夫韋就面臨破產(chǎn)的下場。我們知道你不怎么樂意,但有時候你得做出一些犧牲啊。”
高恩當時并沒有很在意,他覺得薩夫韋按時還債是沒有問題的。
直到看清了KDR的真正意圖,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像被拴在一匹狂奔的野馬上拖著走。
KDR向薩夫韋揮舞起債務(wù)大棒。
他們拿出當初制定的“銀行備忘錄”,其中闡明了公司發(fā)展中的多項財政目標。
“這些文件是當初我們交給銀行的貸款文件,你也參與了制定,我們靠它取得了貸款,它必須被嚴格執(zhí)行,否則就會導(dǎo)致債務(wù)違約、破產(chǎn)。”
收購?fù)瓿芍螅叨靼l(fā)現(xiàn)他深陷與馮氏連鎖的激烈競爭。這家連鎖超市趁薩夫韋被埋在巨額債務(wù)中,大肆擴張,擠占薩夫韋的市場。不久,薩夫韋的現(xiàn)金流只夠按時支付債務(wù)利息。
為了還債,賣掉公司的飛機、裁掉管理方面的冗員,甚至賣掉總部大樓,這些都沒有讓高恩覺得特別痛心。但等到KDR提出全面改革薪酬體系,進行放血般的大裁員時,高恩才驚覺:他想的是慢慢賺錢還債,而KDR想的是榨出每一分利潤。
如果某個被收購公司的業(yè)績持續(xù)低迷六個月,道格拉斯就會直接飛到總部所在地,跟CEO在機場酒店單獨會面,斷然要求CEO辭職,以當初的成本價格回購該CEO的全部低價股票,把他掃地出門。在薩夫韋三個月的低迷期之后,高恩決定賣掉最賠錢的一個分部。過程堪稱血洗,4000員工被解雇,雪片一樣的抗議信堆滿了薩夫韋總部。
但是KDR很高興。
“干得好,高恩。這個分部一年賠掉1000萬,你早該這么做了。”道格拉斯說。
高恩不這么想。他的爸爸和爺爺曾經(jīng)在薩夫韋做董事,他14歲開始在這個超市做零工。他是個樂觀派,對經(jīng)營美國最大的連鎖超市非常自豪。他認為,只要有資金支持,假以時日,這些部門全都能夠起死回生。
KDR既不給他錢,也不給他時間,只逼迫他提高效率。
俄勒岡州員工的焚燒抗議像鋼針刺著高恩的心,沒有一個CEO愿意被罵成印度總督。
就連今天剛剛跟KDR討論過杠桿收購、并且有些動心的制磚公司CEO也揉著胸口對他的秘書說:“幸好你及時告訴我這件事,否則被迫瘋狂解雇、壓榨員工的,可能很快就變成了我自己。我年紀大了,能賺錢當然是好的,但犯不著為了這個那么拼命,甚至毀掉這輩子的名聲。”
除了新收購泡湯,KDR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這天晚上,道格拉斯帶著安東尼他們?nèi)タ此蛉说臅r裝發(fā)布會。
安東尼照例給爸爸打了個電話,轉(zhuǎn)達了道格拉斯的邀請。
“不去。”他爸爸嚴厲地說,“我可不想看起來像只猴子。”
安東尼微笑起來,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作為華爾街上“低調(diào)的幕后政治家”,爸爸看不起道格拉斯土大款般的炫富行為和名人派對。不過,爸爸倒是有興趣談?wù)勊_夫韋的事。
“看起來會鬧得很厲害啊。”
“道格拉斯說只是小問題。”
“呵呵,他又開始盲目樂觀了。這種時候你不拉住他,他就以為他是太陽王或者埃及法老了,說不定哪天他會借錢給自己修個金字塔。”
爸爸很少說這種風涼話,安東尼覺得他的話里既有對后輩的輕蔑,又有未能參與生意的怨念。潛臺詞是:離開我,你們搞不定。
安東尼沒空聽爸爸發(fā)牢騷,他興沖沖地去參加土大款聚會,覺得那至少比悶在辦公室算賬好玩。
時裝發(fā)布會在傍晚舉行,第一排座位全部留給了評論家和時尚圈名流。
女人們對著衣裝指指點點,安東尼只顧盯著模特們看。他坐在第二排,T臺對面第一排坐著一個50歲的男人,穿戴異常時髦,很有派頭,聚精會神望著臺上。安東尼覺得此人似乎大有來頭。果不其然,身后有人輕聲說:“那是道格拉斯夫人卡洛琳的導(dǎo)師、著名設(shè)計師德拉倫塔。”
安東尼詫異地回頭,坐在他身后第三排的陌生人是個30多歲的年輕人,手里端著相機,像是鯊魚嗅到腥氣似的兩眼放光。這樣八卦道格拉斯夫人的,一定是個娛記嘍。
果然,陌生人繼續(xù)他的小報八卦:“卡洛琳從小就很崇拜德拉倫塔,因為他才想當設(shè)計師。20歲的時候卡洛琳揣著10美元,鼓足勇氣到紐約投奔偶像。德拉倫塔開始并沒有很在意她,但她沒有輕易放棄,最后終于成了德拉倫塔的設(shè)計助理。德拉倫塔很嚴格地訓(xùn)練她,還把低端品牌‘O小姐’交給她負責,她干得很出色。某天,她哭著對德拉倫塔說,她覺得道格拉斯不會跟她結(jié)婚。德拉倫塔立刻像父親似的打電話給道格拉斯,說‘你可能會說我多管閑事,但我要告訴你,如果卡洛琳成了離了婚的男人的情婦,我會很不安心的。我認為你應(yīng)該娶她,不然我會竭盡全力來結(jié)束你們這種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
安東尼輕笑一聲,想象著道格拉斯當時的表情。陌生人又輕聲說:“導(dǎo)師很重要,有時候?qū)熓钦l就決定了你未來會成為誰。”
安東尼情不自禁地瞅了道格拉斯一眼。在結(jié)尾音樂中,卡洛琳正穿著殷紅的長裙,被模特們簇擁著、捧著花束走出來,含著熱淚向她丈夫揮手。道格拉斯?jié)M面笑容地鼓掌。
陌生人凝望著眼前的名利場,又對安東尼說:“當然,對學(xué)生來說,可以選擇成為跟導(dǎo)師一樣的人,也可以選擇成為跟導(dǎo)師截然相反的人。如果你的導(dǎo)師不幸是個惡棍,你最好跟他有所區(qū)別。”
安東尼開始覺得這個小報娛記話里有話了。
也許這家伙是想從自己嘴里套出什么八卦來。
不過沒等安東尼起身離開,小報娛記倒是先站起來了。
安東尼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方拔腿徑直沖向了道格拉斯,急忙跟了過去。
陌生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道格拉斯跟周圍名流的握手和寒暄,直接遞上一張名片。“您好,道格拉斯先生,我是世達律師事務(wù)所的彼得·孟奇,受雇于薩夫韋工會。”他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大家都詫異地望向了這邊,道格拉斯也拈著那張名片皺起眉毛,不禁咧開嘴笑了。
他告訴KDR的國王:“我是來向您宣戰(zhàn)的。”
這個活像八卦娛記的年輕律師代表薩夫韋16萬員工向KDR宣戰(zhàn)?
如果說,當天晚上道格拉斯還當這是娛樂事件的話,那么第二天早上,他就明白了宣戰(zhàn)的含義。KDR老板和助理們在《今日美國》上看著對律師彼得的采訪,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
“100多年前,資本主義剛開始大發(fā)展的時候,極少數(shù)資本家野蠻掠奪財富,讓普通工人過著奴隸不如的缺衣少食的悲慘生活。我覺得今天我們幾乎又回到了那個時刻,甚至更糟糕。過去的資本家們至少會經(jīng)營企業(yè)、制造產(chǎn)品,如今KDR的老板們卻對生產(chǎn)經(jīng)營一無所知。他們甚至不敢去工廠和超市里看一眼,生怕弄臟他們的皮鞋。他們對企業(yè)的貢獻是零,但是他們想要取走一切。”
安東尼聽到這里動容了,沒想到昨晚那個八卦愛好者一旦嚴肅起來令人如此心驚肉跳。
“我吁請國會關(guān)注這一事件,我呼吁整個美國社會關(guān)注華爾街對普通工人的掠奪壓榨!”彼得說,“夠了!不要再麻木了!”
年輕律師的獅子吼讓整個42層被暴風雨洗劫過似的七零八落,助理們呆若木雞。
道格拉斯也愣了,一分鐘之后,他才回魂似的罵開了。
沒等安東尼聽懂他罵的是哪國臟話,他已經(jīng)沖回了他的辦公室。
道格拉斯給CEO高恩撥了電話。
他毫不客氣地質(zhì)問對方:“為什么會出這種亂子?”
高恩沉默了一會兒,說:“亨利,你可以立即結(jié)束這一切。只要你肯給我一點兒時間和錢,我能在三天之內(nèi)把所有麻煩解決掉。”
“這是什么意思?”道格拉斯不為所動。
高恩費勁地給他解釋:“現(xiàn)在是春夏,是超市銷售淡季,我們的營業(yè)額受到馮氏連鎖一定程度的沖擊,導(dǎo)致手里現(xiàn)金不足,發(fā)展受阻,還債困難。這在過去也是很常見的。只顧拼命削減預(yù)算是殺雞取卵的行為,KDR應(yīng)該給我們3億美元的短期資金注入,幫助我們渡過難關(guān)。這樣我們不用大裁員,也不用降低工資、福利,可以按時還掉巨額收購債務(wù),員工也不會再鬧事,更不會有惡心的律師代表工會在電視上聲討我們。”
道格拉斯思索半晌,斷然問:“關(guān)于3億美元的注資計劃,你有相關(guān)方案嗎?”
“有,有。”高恩立刻說,“我可以現(xiàn)在就傳真給你。”
道格拉斯說:“好吧,我會叫上我的顧問,今晚一起去跟你見面。放下你手里一切的事情,我們開會。”
他禮貌地說完“再見”才掛電話。
但是,接下來,安東尼就看見他的老板惡狠狠地把電話摔到了墻上。
高恩大概以為,道格拉斯已經(jīng)考慮要給自己注資了。就連安東尼也覺得,聽從CEO的意見似乎是更好的選擇。但是,幾分鐘之后,道格拉斯召集了KDR所有成員,豪氣沖天地發(fā)表了一個戰(zhàn)斗動員演說。
“薩夫韋不能達到既定的財務(wù)目標、陷入持續(xù)低迷,使它出現(xiàn)償債危機。它的CEO手握巨額股票,卻不愿承擔責任,想把罪過都推給KDR,把我們釘上恥辱柱!它的員工拿著高于平均水平的工資,卻用訴訟和罷工來恐嚇我們!他們自己賺不到錢,卻還想要KDR的注資!我告訴你們,KDR絕不會為這個龐大臃腫的公司的官僚作風和低效松散埋單!給我找出一個對我們最有利的解決方案,我要親自給薩夫韋動大手術(shù)!”
不知道是誰忘了關(guān)電視機,里面繼續(xù)飄著律師彼得憤怒譴責KDR的聲音。道格拉斯輕蔑地昂著頭,在這轟隆隆的譴責聲中奔回他的辦公室。
薩夫韋、薩夫韋、薩夫韋……這是一整天回響在玖熙大廈42層的聲音,好像巫師的索命魔咒。
經(jīng)驗豐富的助理們和任勞任怨的秘書們忙成一團的景象很常見,但安東尼看見他的同學(xué)、實習(xí)生凱文也念念有詞地在看資料,不禁覺得很好笑。整層樓上大概只有他們兩個年輕人是來路不明的混入者,外行到連資料里的很多名詞都看不懂。
“看這么認真有用嗎?”安東尼跟他開玩笑,“反正老板又不會帶你一起去開會。”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何必裝模作樣呢?誰還不知道你看不懂?
可是凱文鎮(zhèn)定地瞥了他一眼,說:“道格拉斯剛剛已經(jīng)答應(yīng)帶我去了。”
安東尼這下子驚訝了。
他還想再說點什么,但凱文有點兒不耐煩地說:“拜托,讓我一個人看會兒資料好嗎?”
安東尼搖著頭走開。他走出幾步,回望了凱文一眼,突然覺得,這個公司里只有自己看起來是個不靠譜的閑人。凱文配了一副金絲眼鏡,天天穿著筆挺挺的、嚴絲合縫的三件套。這個渾球不僅隨時像蒼蠅似的圍著兩位老板轉(zhuǎn),而且處處刻意表現(xiàn)得跟自己截然相反。這似乎表明,他正拿自己當假想敵對待。
安東尼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在華爾街,總有人把你當成假想敵,而且哪怕是這種虛假的競爭關(guān)系,也是你無法逃避的。如果你混得不如對手,別人不會覺得是你沒興趣,他們會說,你就是不如那家伙。哪里都不如他。
想到會被人覺得不如凱文,安東尼第一次感覺到有點兒不安了。他跑進道格拉斯的辦公室,問:“我今晚可以跟你們一起去開會嗎?”
“當然。”道格拉斯毫不猶豫地回答。
安東尼滿意地退了出來。
道格拉斯發(fā)現(xiàn)他走了,這才詫異地抬頭,似乎也不太明白為什么一直以來懶懶散散的大少爺突然對薩夫韋超市感興趣了。換成平常,大少爺只會急著下班。
十個小時后,道格拉斯飛去和薩夫韋管理層見面了。
隨行者除了小紈绔安東尼、實習(xí)生凱文,還有幾位麥肯錫的公司戰(zhàn)略研究顧問,以及幾個掛了薩夫韋董事頭銜的KDR助理。
進酒店會議室坐下之后,高恩不高興地問道格拉斯:“這些顧問是來干什么的?”
“我請他們來作為外部專家,對你的提案和我們的提案進行評估,看哪個更適合薩夫韋的發(fā)展。”道格拉斯誠懇地說,“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些意見不合,讓他們來調(diào)解吧。”
高恩原本只想跟道格拉斯討論他自己的注資方案,沒想到道格拉斯搞了這么一出,頓時不信任地搖了搖頭。
安東尼瞧著這還沒開場就已經(jīng)劍拔弩張、滿是敵意的架勢,料想到今天必定有場硬仗要打,不禁微笑起來。
麥肯錫的顧問們個個打扮得像是CIA高級情報官員,瞧著很是嚇人。
他們展示著各種圖表,解說KDR的方案:在今年之內(nèi),薩夫韋應(yīng)該在原定還債5億美元的基礎(chǔ)上,額外還債10億美元,這樣它的債務(wù)壓力就能大大減輕,回到完全可控的水平。
“多消減10億美元的債務(wù)!”高恩像被點燃了頭發(fā)似的吼叫起來,“就算把薩夫韋榨成汁,也不可能在半年時間內(nèi)榨出這么多錢!你們不如去每家超市點上一把火,這樣毀得更快!”
“KDR投了4.3億真金白銀。”道格拉斯也轉(zhuǎn)身沖對方喊,“我是薩夫韋的董事長,你覺得我會想毀掉這個公司?”
高恩跳了起來,用拳頭在桌子上敲:“你的方案是不可行的!我們不可能通過發(fā)行股票弄錢,也不可能通過賣分部籌到10億。”
“為什么不可能?薩夫韋17個分部中有4個虧損,3個不賺不賠。把它們?nèi)抠u掉,不僅可以籌到10億,還能擴大贏利。”
高恩發(fā)了瘋似的盯著道格拉斯,氣得渾身發(fā)抖:“薩夫韋的工會已經(jīng)行動起來了,他們要求保持過去的工資、福利待遇。你如果敢讓6萬人面臨失業(yè)的威脅,他們就不只是燒薩夫韋工作服了,他們會把我們?nèi)跗饋頍恕!?
“你對他們太軟弱!”道格拉斯說,“每小時14.64美元的工資太高,使薩夫韋不具備競爭力,有損運營收益。薩夫韋如果還不了債倒閉了,16萬人都要失業(yè)!”
“薩夫韋可以還債!只是現(xiàn)金流暫時不足!即使是你所謂的‘虧損分部’,也很有希望扭虧為盈。我們的加州分部就在半年前還處于虧損狀態(tài),現(xiàn)在不僅已經(jīng)扭虧為盈,而且?guī)缀醭闪宋覀冏钯嶅X的分部!”
麥肯錫的顧問們已經(jīng)不敢張嘴了,大佬們像潑婦一樣橫眉怒目。
安東尼無趣地在筆記本上畫著小人,低聲嘀咕了一句:“既然不能賣虧錢的,那就先賣賺錢的吧。”
他這聲嘀咕在針落可聞的會議室里聽起來異常清楚,吵架的幾個大佬同時扭頭厲聲問:“你說什么?”
安東尼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眾人全都瞪著他,連忙放下畫了一半的小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我是說,既然你們覺得不能賣掉所有虧錢的和不賺錢的分部,那為什么不干脆賣掉一個贏利的呢?比如……你們剛剛說的加州分部,5億、6億,我不知道到底能賣多少錢。但只需要賣一個,你們就可以還掉大筆債務(wù)。”
話音一落,他發(fā)現(xiàn)高恩像是看著惡魔一樣驚恐憤怒地瞪著自己,而道格拉斯像打牌時抓到三張A,眼睛都亮了起來。
高恩揮了揮拳頭:“加州分部是我們的明日之星!KDR怎么能賣我們的明星分部?”
道格拉斯笑了一下,顯然,只要價錢合適,薩夫韋的明星他也能毫不猶豫地賣掉。但他沒有發(fā)話,只是對CEO說:“高恩,我們都同意讓外部顧問來評估這兩套方案。讓我仔細聽聽你的方案吧。”
高恩的方案是屬于過去的薩夫韋的。
這位CEO似乎至今都還沒有理解到,被收購公司的經(jīng)理人應(yīng)該遵循的游戲規(guī)則應(yīng)該不同于其他美國企業(yè)。多數(shù)經(jīng)理人把畢生的時間花費在努力達成互相矛盾的目標上:使員工快樂、保持傳統(tǒng)、贏得公眾認可、為股東賺錢。而在被KDR收購的企業(yè)中,CEO應(yīng)該像華爾街大鱷一樣,把拼命賺錢作為唯一目標。
麥肯錫的顧問們堅稱,兩相比較,KDR的方案更有利于股東。
高恩依然堅持注資是最有利于公司、因而未來將最有利于股東的方案。他斥責麥肯錫的顧問們對中長期的企業(yè)運營完全是外行,只懂得順著KDR的意思胡說八道。
道格拉斯生氣了,他讓屋子里的人都安靜下來,然后告訴高恩:“這是一個合作行為,你的敵意在毀掉我們的合作。如果你不想當合伙人,也不以合作者的姿態(tài)行事,沒有你我們一樣能做決定。”
房間里死寂了好一陣,高恩面紅耳赤地坐著,活像拳擊賽后正恢復(fù)鎮(zhèn)靜的拳擊運動員。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你知道,薩夫韋是KDR收購的企業(yè)中第三大的。如果我把我所遭受的待遇講出去,今后所有大公司的高管都會對你們避之唯恐不及。你們可以在華爾街耀武揚威,但沒有企業(yè)管理者能承受你們這樣的侮辱。”
“是的,我知道。”道格拉斯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說,“但是我只要跟我一條心的人。高恩,如果你還跟我一條心,讓我們一起來解決問題。如果你堅持這是侮辱,那請你明天早上就辭職。”
兩方已經(jīng)爭吵夠了,都放下了遮遮掩掩。華爾街管這叫攤牌對決。
安東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兩位大佬。
道格拉斯絕對不是KDR公司最聰明的人,安東尼的爸爸就經(jīng)常嘲笑他。但是安東尼發(fā)現(xiàn),道格拉斯有的是意志和野心,關(guān)鍵時刻他的霸氣比什么都管用。且不論他手里有多少籌碼,他堅定不移的樣子就讓人覺得,他能把對手全部碾碎,只有跟他站在一起才是明智的選擇。那不是吼得用力,也不是說得嚇人,那是你能下定決心,同時讓對手看到你的決心。
而對高恩來說,不跟KDR同流合污固然值得贊美,但被掃地出門還是更顏面盡失。尤其是,在薩夫韋面臨嚴重危局時離開,他就永遠沒有資格證明自己了。
道格拉斯等了半分鐘,高恩依然沒有說話,預(yù)示他已經(jīng)贏了。
他真誠懇切地說:“跟我們站在一起吧,我們需要你。”
“好吧,亨利,你拿主意。”高恩遲疑良久,最終回應(yīng)。
“那我們明天早上再見個面吧。”
“飯桌上見,還是決斗場上見?”
大家都笑了。此時此刻,薩夫韋CEO妥協(xié)了。盡管他充滿了勇氣,但無論在哪方面,他都落了下風。
KDR的人全都暗中長出了一口氣。
道格拉斯也如釋重負,但是等到回他的總統(tǒng)套房之后,他遺憾地說:“高恩還沒有真正接受杠桿收購的理念,這意味著他不是最合適的CEO人選。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設(shè)法讓管理層跟我們一條心,根本就不會有這么多麻煩。”
看來大老板對他的總督不夠滿意。
但不管怎么說,道格拉斯邁出了第一步。他把薩夫韋的CEO揣進了自己的口袋里,現(xiàn)在他可以自由地處置薩夫韋,按他的意愿給這個公司動大手術(shù)了。
第二天,道格拉斯和高恩在早餐桌上見了面。
他向高恩保證,他的做法絕不是要搞垮薩夫韋撈錢,而是要讓薩夫韋以一種有別于過去的方式發(fā)展。“轉(zhuǎn)型的確消耗成本,但不轉(zhuǎn)型或者轉(zhuǎn)型失敗,企業(yè)就會完蛋”。
薩夫韋連續(xù)七年都沒有達到內(nèi)部贏利目標,但是沒人為此受罰。多數(shù)經(jīng)理仍然拿著大筆獎金。這種做法應(yīng)該廢止,取而代之的是,誰能實現(xiàn)KDR制定的贏利標準,誰就能拿到巨額獎金,數(shù)額是過去的兩到三倍;而那些業(yè)績距離目標很遠的經(jīng)理,將得不到任何紅利。
薩夫韋將要在合適的時候整體賣掉一些經(jīng)營不力的分部。未來它將更注重于核心業(yè)務(wù),銷售增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更高的贏利能力。高管們必須控制資本支出,停止花費數(shù)百萬在一些利潤較低的地區(qū)開更多的商店;同時更嚴格地控制經(jīng)營資本,縮減存貨量以騰出更多現(xiàn)金。
道格拉斯告訴這位CEO:“僅僅是剝離這些虧損的分部,就可以讓股價大幅上升。管理層手里有10%的薩夫韋股票,如果你們用主人的眼光來看待這一切,這不是非常美妙嗎?我并不是不舍得讓薩夫韋花錢,我只是希望錢能花在更能創(chuàng)造價值的領(lǐng)域,比如商店改造和升級,花掉的錢所能獲得的年回報是非常強健的30%。”
早餐快吃完的時候,高恩覺得心情平復(fù)了很多。
道格拉斯推心置腹地說:“高恩,我說你來經(jīng)營公司,這并不是說著玩的。曾經(jīng)有一次,我們旗下的Mote l6的一位高管在董事會上演示幾個戶外廣告,再三問我和羅伯茨哪個最好。會一開完,我就把羅伯茨拉到一邊,告訴他,我們有麻煩了。為什么我們這些外行要決定這樣的細節(jié)問題?我們需要有決斷有魄力的領(lǐng)導(dǎo)人。半年之后,我們開掉了這個高管,換了一位自己做主的新老板。瞧,你就是個能自己做主的船長,你應(yīng)該引領(lǐng)薩夫韋駛出黑暗,走上復(fù)蘇和更強盛的道路。”
關(guān)于賣掉分部還債,道格拉斯和高恩一致認為,塵埃落定之前,絕不能透露任何消息。可是即便如此,17個分部的員工已經(jīng)心煩意亂了,工會代表紛紛致電律師彼得,要求迅速行動。
于是,道格拉斯再次見到了律師彼得。
“別再跟我扯什么道德政治了。”道格拉斯不耐煩地說,“如果KDR愿意雇用你,你會拒絕來這兒嗎?”
彼得聳了聳肩。不過他很誠實,沒有說會拒絕。
“我對你客客氣氣的唯一原因是,我尊重雇你的人——薩夫韋的員工們。你騷擾我太太的發(fā)布會就算了,天天在電視臺胡說八道是要干什么?別太得寸進尺了,我也有律師。”
彼得舉手做投降狀。他拿出一份文件,說:“只要你滿足我的客戶們的要求,你想叫我每次看見你們立刻拔腿就跑都行。”
道格拉斯盯著那些條條款款,臉色越來越不好看。
彼得說:“具體內(nèi)容還可以商議,但有的條款是不容討論的。你們不能再大批解雇無過錯的員工,必須保持跟通貨膨脹一致的工資增長,沒有分部工會的同意你們不能賣掉任何一個分部。”
“這些要求是毫無道理的!”
“你現(xiàn)在能在哪條上做讓步?”
“哪條都不行。”
“別這樣。”彼得臉色沉了下去,“拒絕得太快,你會很后悔的。”
“請回吧。”
“好吧。”彼得看著“國王”的眼睛,清晰緩慢地說,“不過,你還會再見到我的。”
他出門之后,羅伯茨問道格拉斯:“你覺得他接下來會怎么做?”
道格拉斯不屑地說:“繼續(xù)譴責吧,我猜。”
只見這位律師不緊不慢離開玖熙大廈,沖回辦公室,接連撥了一大堆電話。
“我想跟您談?wù)凨DR。”每次電話撥通后彼得都這么說。
當天下午,道格拉斯和羅伯茨辦公室里的電話響個不停。
“亨利,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見個面。”
“喬治,你能立刻給我解釋一下薩夫韋的事情嗎?委員會的人都在追問我。”
“亨利,咱們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請你實實在在地告訴我,薩夫韋的情況是不是真如傳說的那樣?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們州只有撤資。”
……
直到晚飯的時候,兩位老板一個都沒來。安東尼想:嘿,老板們屁股著火了。
他慢吞吞地往嘴里塞蝸牛,剛?cè)藥讉€,秘書跑來告訴他,老板要他跟著去滅火。
安東尼發(fā)現(xiàn)道格拉斯聽電話的時候用手絹擦著額頭,就好像那里有看不見的汗滴。
“別擔心,我馬上去華盛頓。”道格拉斯再三向?qū)Ψ奖WC,“你們的疑慮是毫無必要的。”
安東尼這才知道,這回麻煩真的大了。那個律師彼得在KDR的大本營里到處放火。
外人的攻擊往往看起來嚇人,但真正致命的通常是自己人的反目。
彼得在試探之后,攻擊到要害,誓要讓KDR頭破血流。道格拉斯可以對媒體甚至政客的攻擊置之不理,但是他不能惹自己的投資人生氣。
在KDR近60億美元的收購基金里,有三分之二來自美國各州的養(yǎng)老基金。這些養(yǎng)老基金由一些投資主管掌管,在投資安全的國債和大公司股票之余,他們也想投資一些高風險高回報的領(lǐng)域。KDR有著最成功的歷史和最和善的態(tài)度,是絕佳的投資對象。投資主管們把數(shù)億的養(yǎng)老金放進KDR的資金池,什么事也不用做,每年能獲取40%以上的超高回報。然而現(xiàn)在,這甜蜜的結(jié)盟遇到了巨大的危機。
華盛頓州的養(yǎng)老基金投資委員會是KDR最堅定的支持者之一,但是彼得向他們嚴正抗議之后,他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投資委員會主席希契曼著急上火地對道格拉斯說:“我們冒著巨大的財務(wù)風險投資KDR,給你們巨額資金卻從不干涉你們的任何行動,每年付給你們各種名目的高價管理費。這不光因為你們能給我們賺錢,還因為我們相信你們的做法是正派和磊落的。我們怎么也想不到,納稅人的養(yǎng)老金會被利用來危害美國企業(yè),迫害美國工人。薩夫韋的工會威脅要走上街頭,華盛頓州財務(wù)官也接到了投訴,他問我們?yōu)槭裁床桓纱嗳ネ顿Y拉斯維加斯的賭場?”
道格拉斯耐心地給對方解釋,說他的所有行動都是為了保護股東,企業(yè)和工人最終也會從中受益。但是希契曼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亨利,我們?nèi)A盛頓州養(yǎng)老基金不在乎一年少賺點錢。我們不能接受的是,我們被動投資的著名企業(yè)爆發(fā)大規(guī)模罷工或者抗議示威。如果這真的發(fā)生了,將會是我們州有史以來最大的財務(wù)丑聞,我們是一定會撤資的。”
道格拉斯毫無辦法,這天半夜,他還在忙著跟羅伯茨通電話。
“我這邊也一樣。”羅伯茨說,“這些膽小的公務(wù)員害怕?lián)物L險,全都威脅要撤資。”
“如果工會和律師知道了,更要用罷工和游行來逼我們就范了。”
兩位老板隔著電話線唉聲嘆氣。
最后羅伯茨說:“先試試把加州分部賣了吧。如果順利賣掉,我們或許可以暫時在工資問題上妥協(xié)。唉,有什么辦法呢,我覺得這次我們被人用槍頂住了腦袋。”
KDR想把加州分部賣給馮氏連鎖,道格拉斯第二天一早就直接從華盛頓飛去了洛杉磯。
馮氏連鎖的董事長兼CEO帶著一股子?xùn)|方人的八風不動的氣派。
“4億,如果你愿意,我們就成交。我不喜歡討價還價。”
“它值7億。”道格拉斯?jié)M不高興地說。
馮氏沒有笑,但他搖頭晃腦了一會兒,顯然對他來說,這個價格是挺滑稽的:“亨利,我沒有主動找你,是你說要賣,所以我給了出價。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在馮氏慢條斯理的磕茶杯蓋聲中,KDR一行人灰溜溜地從洛杉磯飛回紐約。
“不能再讓他們加價嗎?”安東尼問。
凱文在一旁嗤笑,安東尼生氣了:“笑什么?”
凱文說:“他憑什么要加價?他吃準了我們急著想賣,而且又沒人跟他們爭。”
“找個人來跟他爭!”安東尼駁斥他,“或者假裝跟他爭!”
安東尼就是想打擊一下凱文的氣焰,卻沒注意到一旁的道格拉斯聽見了,微微皺眉。
賣掉贏利的分部這一招也行不通,眼看到了彼得給的最后答復(fù)期限。
道格拉斯說:“讓我直接跟那些工會領(lǐng)袖談一次吧,也許他們比律師更講理。”
這當然不是個好主意,但是誰還有別的辦法呢?
20多位義憤填膺的工會領(lǐng)袖被接到了紐約一家低調(diào)質(zhì)樸的酒店。道格拉斯不敢讓他們參觀墻上掛著雷諾阿、莫奈的奢靡腐敗的KDR辦公室,那顯然只會讓他們更加義憤填膺。
“你們的律師信口開河。”道格拉斯說,“KDR絕對不是無視公共福利,只顧自己撈錢的黑心資本家。各州養(yǎng)老基金因為投資KDR賺了幾十億,州長們都表揚我們是納稅人的好朋友。薩夫韋所有員工都繳納養(yǎng)老保險,大家全都從中受益,怎么能說只有KDR賺錢呢?”
他還想介紹一下KDR是何等無私奉獻,但工會領(lǐng)袖根本沒有興趣聽這種宣傳,他們是來討論薩夫韋員工的處境的。
這次見面很快變成了訴苦大會。
基層經(jīng)理和普通員工沒有分享到杠桿收購的任何好處,工作卻比過去艱苦很多。他們的工資被凍結(jié),未來幾年都不會增長,工人們眼看著自己掙錢能力一年不如一年。假期經(jīng)常因為趕工被取消,有時一個人要干好幾個人的活兒,而大家這么拼命僅僅是為了不被裁員。一位遭到解雇的達拉斯卡車司機自殺。俄勒岡州分部一位年邁的下崗面包師患上嚴重的抑郁癥,也在旅館里結(jié)束了生命。說起這些悲慘境遇,員工們眼里都含著淚水。
總之,如果KDR真的講理的話,就應(yīng)該同意工會的三個基本要求。
而如果KDR還是不講理,工會領(lǐng)袖說:“不要小看我們,我們真的會罷工。一旦罷工開始,薩夫韋會面臨每天近千萬的損失。”
“不行。”道格拉斯還是堅持,“你們的要求完全罔顧企業(yè)的生存發(fā)展。”
工會領(lǐng)袖告訴他,在沒有KDR的時候,薩夫韋已經(jīng)很好地生存發(fā)展了40多年。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不同于過去的世界了。”
雙方都堅持自己的觀點,車轱轆話說到第十遍時,安東尼打了個哈欠。
工人們瞅了他一眼,被激怒了。
“喲,你們可真辛苦!”有人挖苦,“大概我們的苦惱對你們來說很無聊吧。”
安東尼傻眼了,一旁的凱文立刻跳起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昨晚在看你們的抗議信,3點才睡。”
安東尼雖然惱恨凱文跳出來,卻也不得不裝出憔悴不堪的樣子,應(yīng)和著連聲道歉。
“看來是沒辦法跟你們溝通了。”工會領(lǐng)袖生氣地說,“如果明天24點之前你們還不改變主意,我們一定會罷工。”
他們氣呼呼地走了。
道格拉斯惡狠狠瞪了安東尼一眼,安東尼覺得自己腿都軟了一下。
他看著屋里幾個助理跟在老板身后跑出去,暗罵了一聲:可惡!
KDR的老板和助理發(fā)現(xiàn)麻煩重重,就像每走幾步就有一顆地雷在腳下爆炸。
他們已經(jīng)成了眾矢之的。
養(yǎng)老基金和薩夫韋工會他們一個也沒擺平。國會議員稱杠桿收購是“魔鬼在地獄里造出來的一個怪物”;經(jīng)濟學(xué)家說它是“一場春夢”,并且警告“現(xiàn)在收購越多,未來破產(chǎn)越多”。
工人們要求從KDR的壓迫下解放出來。KDR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接連不斷的這種報道不但會摧毀他們的事業(yè),而且會招致華盛頓方面的憤怒。如果道格拉斯真的要在這時候?qū)λ_夫韋動大手術(shù),那不啻火上澆油。
這36個小時異常難熬。
道格拉斯、羅伯茨關(guān)起門討論了幾個小時。
這兩個老板就各種情況商量解決辦法。助理們也圍成一團激烈爭論著,試圖尋找那條走出困境的路。不時有消息傳來,說薩夫韋8個分部近6萬工會成員準備同時罷工。
“可以等到周五早上給你們答復(fù)嗎?”道格拉斯問工會領(lǐng)袖。
“不,我們已經(jīng)等了太久了,你們在拖延時間。我最后一次奉勸你們,答應(yīng)我們的合理要求,否則我們馬上就開始罷工。”
這天,催命般的電話不停地響著。
道格拉斯接了幾個養(yǎng)老基金投資主管的電話,每個人都在喋喋不休地告誡他,要求他對員工妥協(xié),最后他決定不接了:“告訴他們我在處理危局,明天再給他們打回去。”
安東尼覺得自己都要神經(jīng)衰弱了,他在辦公室沙發(fā)上躺了四個小時,然后被外面的尖叫聲吵醒了。“快看新聞!”有人扯著嗓子喊。
老板和助理們一起去找電視。
屏幕上,記者站在俄勒岡州首府一條大街上,身后是一家格外空蕩的薩夫韋超市,既沒有員工,也沒有貨品,甚至沒有燈光。
罷工終于還是開始了。
過了五分鐘,安東尼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幽幽的房間里回蕩:“怎么辦?”
仿佛一屋子塞滿了孤魂野鬼,氣氛冰冷又瘆人。
羅伯茨長嘆了一口氣,像是要按原子彈按鈕似的問:“照我們既定計劃辦?”
道格拉斯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
10點鐘,KDR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
道格拉斯宣布,如果罷工不立刻停止,薩夫韋將被迫關(guān)閉參與罷工的分部。
從華爾街到企業(yè)界,所有人都在關(guān)注薩夫韋事件。有人驚慌失措,有人嗤笑不已。
道格拉斯和羅伯茨無言地在一臺電話前隔桌對坐,等著各分部傳來的消息。
安東尼實在熬不住回家睡覺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罷工的八個分部依然沒有員工去上班。
道格拉斯斷然宣布,關(guān)閉達拉斯分部,遣散該分部8600名員工,嚴格以這些店鋪的房地產(chǎn)價值賣掉所有分店。
原子彈爆炸了。毫不留情的血腥大屠殺讓罷工的工人們一時怒火萬丈,他們不敢相信自己遭到這樣的待遇。達拉斯分部更是充滿了號哭和痛罵的聲音。有人砸超市玻璃,有人堆起更多的工作服焚燒。在這里,兢兢業(yè)業(yè)的勞動變成了虛妄的篝火。
但是,到了這一天晚上,在達拉斯以外的地方,工會領(lǐng)袖們再次開會,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態(tài)度都已悄然改變了。
有人不寒而栗,有人垂頭喪氣。
“幾乎每個員工都追著我說,‘我還有房貸和車貸,我的兒子要讀大學(xué),我不能失業(yè)。是的,我對他們不滿意,但有什么辦法呢?萬一我們是下一個達拉斯怎么辦?’”
以為罷工能嚇倒KDR的工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被KDR不顧后果的做法嚇到了。
律師彼得不得已主動給道格拉斯打了電話:“讓我們再談一次吧。”
道格拉斯情緒也異常消沉,他有氣無力地說:“我隨時恭候你們。”
工會領(lǐng)袖們和道格拉斯約定,當天晚上再次見面。
眼看這邊隱約有了將要解決的眉目,老板們趕快忙著去安撫另一撥人。
道格拉斯用微顫的指頭撥了華盛頓州養(yǎng)老基金投資委員會主席希契曼的電話,幾乎是心懷恐懼地等待著對方的怒火和咆哮。他想到對方一定會向他施壓,責罵他的解決措施,逼迫他立刻向工會投降。誰知電話接通之后,希契曼挺耐心地聽著道格拉斯解釋了情況,然后說:“我知道了,請你妥善處理吧。”
道格拉斯愕然。
他又撥了另一位委員會主席的電話,對方的態(tài)度幾乎跟希契曼一模一樣。
道格拉斯很茫然,一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轉(zhuǎn)了幾圈。
安東尼在一邊不敢說話,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安東尼回家之后,聽到爸爸在打電話。
爸爸是這樣說的:“讓我們用長遠的眼光來看一看,你們到底應(yīng)不應(yīng)該繼續(xù)支持我們。在杠桿收購剛誕生不久的時候,差不多有15年的時間,每一筆收購?fù)瓿珊螅髽I(yè)管理層、職工跟我祝酒時,大家會說‘我們互相之間共同保障了我們的生命、財富和神圣的尊嚴’。這是《獨立宣言》里的話,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句話,世上沒有別的任何事情比這更快樂了。KDR曾經(jīng)被稱頌為企業(yè)的救星,我們無數(shù)次打敗惡意競購人、企業(yè)狙擊手,為的是保護優(yōu)質(zhì)企業(yè)不被惡棍染指。這一點至今也沒有變。可是,現(xiàn)在世道變了,美國企業(yè)遇到一個又一個難關(guān)。通用電氣在20世紀80年代裁撤了10萬人,福特汽車也曾經(jīng)凍結(jié)過工人工資。這是令人悲哀的局面,但這并不是杠桿收購的錯。日本人在拼命跟我們競爭,歐洲的商品越來越有吸引力,我們的企業(yè)不能永遠當溫室里的花朵。永恒的繁榮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讓我們接受現(xiàn)實,尋找出路。我知道你們對亨利和喬治很擔心,怕他們的做法會引起政治問題。但是我向你們保證,我在掌握整個局面,而且我不會讓局面失控。”
安東尼第一次留意他爸爸怎么跟別人談生意。
比起道格拉斯的風風火火、擅長軟硬兼施折服別人,爸爸說話柔和緩慢得多,就像要他對著投資委員會的這么多人說話令他挺羞澀似的。他的思維和視角都很宏觀,但他輕聲細氣地跟別人商量,并不急于讓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他傾聽別人的怨言,竭力安慰對方,溫文爾雅得像個照顧學(xué)生的老校長。
在連續(xù)幾天驚心動魄的氣氛中,安東尼第一次感覺到了安全穩(wěn)定,而且他也瞬間明白了“幕后政治家”的含義。爸爸輕易就解決了道格拉斯和羅伯茨解決不了的問題,他說服那些膽小的公務(wù)員對薩夫韋正在發(fā)生的殘酷事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人生中第一次,他對爸爸感覺到了由衷的尊敬,這不是爸爸隨手為他花掉幾百萬所能比擬的。他就是瞬間意識到:爸爸是個超級厲害的同行。
中午,爸爸專程給道格拉斯和羅伯茨打了電話。
“亨利、喬治,你們辛苦了。我不在的時候,公司全靠你們了。”
這兩位老板已經(jīng)知道養(yǎng)老基金是怎么被搞定的,都說:“不,不,杰羅姆,你辛苦了。”
KDR的三位老板聚到了一起,爸爸說:“我們來圓滿地解決困難吧。”
很多人都認識到,對于KDR來說,雖然現(xiàn)在道格拉斯和羅伯茨起著更為重要的作用,但打個電話就能在火燒眉毛的危急關(guān)頭給大家安穩(wěn)感和信心的,只有安東尼的爸爸。
道格拉斯和羅伯茨顯然都受到了這安穩(wěn)感與信心的影響,盡管“KDR離不開安東尼的爸爸”這一點大概讓他們倆心里都有點兒不是滋味。
道格拉斯晚上再次跟薩夫韋的工會領(lǐng)袖們會談時,律師和工人們發(fā)現(xiàn),每個KDR人都是一張略帶悲哀的鎮(zhèn)靜面孔,像要辦葬禮似的。
道格拉斯告訴大家:“如果你們繼續(xù)罷工,我們只有采取和達拉斯分部一樣的辦法進行處理。每個分部會讓薩夫韋損失掉幾千萬美元,也會讓你們丟掉工作。”
工會領(lǐng)袖神情嚴厲地反駁他:“你們不可能把剩下還在罷工的七個分部全部關(guān)閉,那樣的話整個薩夫韋都得倒閉。嚴格按房地產(chǎn)價格賣掉一個分部,你們的損失不是幾千萬,而是幾億。”
“如果那是一個賺錢的分部,我們就損失了幾億。但是達拉斯分部等多個分部都不能給薩夫韋賺錢,相反,有幾個分部還在賠錢。薩夫韋有1600個分店,賣掉其中600個都完全不會影響企業(yè)贏利。這些情況你們大概都不知道,因為過去薩夫韋沒有對外披露。法律并不要求公司對公眾股東披露這些信息,管理層用贏利的部分掩蓋了賠錢的部分。”
工會領(lǐng)袖們驚訝而又憤怒地議論起來。
道格拉斯又說:“我可以老老實實地告訴你們,我會賣掉薩夫韋的一些分部和分店。如果你們跟我們合作,我們會選擇對你們最好的買家——沃爾瑪、家樂福,或者馮氏,它們都是全美最受歡迎的雇主。而繼續(xù)罷工的唯一結(jié)果,就是因為拒絕工作、違反合同被解雇。”
道格拉斯在這里耍了個花招。
罷工的分部里,并不全是虧錢的或者不賺不賠的,其中也有賺錢的。但是沒有企業(yè)內(nèi)部的詳細資料,工人們都不清楚自己的分部是賺是賠,大家都以為自己可能與達拉斯情況差不多,因而可能遭到血洗。
說到底,KDR賭的是,沒有幾個工人愿意冒丟掉工作的風險讓資本家賠錢。資本家有的是錢,而工人要維持體面的生活卻往往捉襟見肘。他們無法像過去一樣態(tài)度堅決,因為達拉斯事件把絕大多數(shù)人都嚇倒了。
“所以,我們什么也要不到?”工人們問。
“你們依然有高于平均水平的工資,受雇于令人尊敬的美國大公司。在經(jīng)濟如此不景氣的時候,你們依然擁有工會和一些福利,這是其他公司做不到的,你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先生,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們隨時可能丟掉工作,我們的福利被削減到微乎其微,我們的工資因為通貨膨脹事實上逐年在降低,我們隨時可能被賣給別的公司。”
“這是目前我們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們會盡一切努力。”
有個年老的工人代表跳起來想要打道格拉斯,兩邊的人都急忙跑過來拉架。
被拽住的老工人代表瞪著道格拉斯,大聲吼道:“你親自去薩夫韋超市看看,別怕弄臟你的皮鞋。你去看看,你們把薩夫韋變成了什么樣?”
道格拉斯告訴這些工會領(lǐng)袖,他同意去薩夫韋看看。
會面結(jié)束之后,律師彼得知道己方已經(jīng)輸了。養(yǎng)老基金投資委員會不再愿意對KDR施壓,工人們也都慌了神。最致命的打擊來自薩夫韋管理層。管理層跟KDR站在一起,宣布他們將雇用短期工替代罷工的員工。
“我們的時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CEO高恩說,“雖然企業(yè)內(nèi)部員工們在罷工,但是同樣的薪水對外人來說已足夠高了。”
這樣一來,孤軍奮戰(zhàn)的員工們越發(fā)人心惶惶,都擔心自己的崗位被取代。
一周之后,只剩下兩個分部還在堅持罷工。
道格拉斯真的去逛了薩夫韋還在罷工的分部。
他在蕭條的店門口張望著。
寥寥幾個臨時雇工在照管著超市,雖然還開著門,但一個小時過去,只有零星的顧客進出,不比雇工更多。
整個超市像巨大的停尸房,路過的行人們有的指指戳戳,有的飛快走開,仿佛能聞到腐爛的氣味。拉貨的車輛有氣無力地駛來,又沉甸甸地開走。店里空空的貨架和店外被砸碎的玻璃無言地控訴著凄慘的經(jīng)歷。
大家都看出道格拉斯很不高興。當然了,誰都不高興。
不過,這一天,道格拉斯對安東尼說了一番讓年輕人銘記終生的話。
“我并不喜歡這種你死我活的局面。資本主義歸根結(jié)底是建立在資本家與工人合作互利的基礎(chǔ)上的。如果連這條紐帶都被扯斷了,人人都會被共產(chǎn)主義蠱惑,那時就不會再有資本主義了。”
從道格拉斯這樣的人嘴里冒出這種話來,似乎格外令人驚訝。
看來薩夫韋罷工給了他很大的心理沖擊。
薩夫韋各個分部雖然劫后余生,卻也元氣大傷。
高恩聽說道格拉斯想要走訪各分部、跟普通員工見面,簡直嚇壞了。
“你在薩夫韋工人那里絕不是什么受歡迎的人物。”這位CEO直言不諱地說,“我不希望薩夫韋在罷工之后又發(fā)生暴亂或者流血事件,董事長若被員工打死了,這一點兒都不好玩。”
其實,他還擔心在華爾街呼風喚雨、趾高氣揚慣了的道格拉斯會做出一些讓工人們厭惡的舉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道格拉斯向CEO保證他會小心謹慎。
道格拉斯的夫人卡洛琳從薩夫韋超市里給她丈夫買了一身行頭,從上衣、褲子到鞋子、襪子,全部換成了入鄉(xiāng)隨俗的超市貨。“這樣他們砸起臭雞蛋來大概沒有砸薩維爾街上的定制裝那么兇。”卡洛琳跟安東尼解釋,“有次雜志猛烈抨擊亨利腐化墮落,因為他穿了一件800美元的四股厚羊絨衫。”
安東尼拼命保持嚴肅的臉,沒有笑。
而在工會方面,憤怒的工會領(lǐng)袖對員工們喊:“我才不管他說什么!我才不管他是可愛得像粉紅的小叮當仙子,還是兇得像發(fā)怒的忍者神龜,你們都給我惡狠狠地橫眉冷對!”
僅僅是橫眉冷對才不夠,員工們?nèi)氯轮尩栏窭构蛑鴱牟AР陜荷吓莱鋈ァ?
薩夫韋超市很久沒有過這么熱烈的場面了。
安東尼跟著道格拉斯走進會場,迎接他們的是300多位充滿怨氣的普通員工。
有人送給道格拉斯一根上吊用的繩子,安保想要扔掉,但道格拉斯笑著揣進自己兜里,說:“謝謝,我會轉(zhuǎn)送給我的仇人的。”
有人朝他扔女士內(nèi)褲,他拿下來看了看,說:“這是貝爾樂牌的,你該送給你太太。”
大家都想看道格拉斯的笑話,結(jié)果他們發(fā)現(xiàn)道格拉斯拿自己開玩笑開得很起勁。
普通工人們看到,道格拉斯是個樂天而活躍的家伙,熱情又張揚,高高興興地像藍領(lǐng)工人一樣說話。
好吧,起碼他不是個住在洞穴里的冷血怪物。
暴亂沒有發(fā)生,道格拉斯講他的人生經(jīng)歷時,有人喊“打倒資本家”,可惜喊的不是時候,KDR的人和薩夫韋的人都發(fā)出了“噓”聲,他們正聽得入迷呢。
“我爸爸是個挖石油的。我10歲的時候,他破產(chǎn)了。以前他總是教育我,像他那樣臟兮兮的小礦主一年可以賺到上百萬,而西裝筆挺的礦場主管一年只能掙5萬。他為此很得意,一個勁兒給我灌輸‘要給自己打工’這個想法。但他忘了,礦主破產(chǎn)的時候血本無歸,而礦場主管還能另外找個地方領(lǐng)工資。”接著,道格拉斯繪聲繪色地講到他如何離開了貝爾斯登,創(chuàng)建KDR,“我快30歲的時候,前妻第一次跟我鬧離婚,因為她覺得我太窮,連她看上的房子都買不起。那一年我投進KDR的錢快要花光了,可一單生意也沒接著。我管爸爸要投資。他那時候已經(jīng)東山再起了,滿不在乎地拿出幾十萬,然后告訴我,他喜歡KDR的生意,但如果我不按時給他利息,他一定會到法院起訴我……”
KDR的冒險史,在道格拉斯一個半小時的演講里占了很大的篇幅。
沒有人喜歡聽道格拉斯講KDR,但是人人都喜歡聽故事。尤其是,人人都喜歡在故事里聽到自己。道格拉斯講他實現(xiàn)美國夢的故事,并且把那說得像是每個人都能當主角。
最后,他才用簡單又夸張的話講述薩夫韋現(xiàn)在的困境和未來的成功。
道格拉斯的演說太精彩了,安東尼覺得自己都想買薩夫韋的股票了。
有存款的員工的確也開始討論要不要現(xiàn)在去投資薩夫韋股票了。
這天晚上快10點,道格拉斯一行人從會場里出來,個個面帶笑容。外面圍了很多當?shù)赜浾撸麄凅@訝地發(fā)現(xiàn),工人們和KDR的老板握手言和了。
道格拉斯在兩周的時間內(nèi)去了16個分部,向員工表達KDR的關(guān)心,修補破裂的關(guān)系。
幾個月后,三個虧損分部以4億多美元的價格被賣給了急于擴張的家樂福。
KDR要求家樂福不降低員工工資、不大規(guī)模解雇,因為這些原因,收購價格低了幾千萬,但是雙方和平地分手了。“祝你們?nèi)〉酶玫陌l(fā)展。”道格拉斯說。
接下去,道格拉斯再次努力要把加州分部賣個好價錢,這次他讓他夫人出馬了。
卡洛琳在第七大道上租了半層樓,經(jīng)營她的時裝品牌。
這天中午,她迎來了一位貴客。
這位貴客曾經(jīng)是她男朋友,現(xiàn)在是華爾街數(shù)得著的款爺。他就是道格拉斯的頭號死對頭,杠桿收購界的霸主之一泰德·福斯特曼。泰德剛剛在競購金超磁的高盛拍賣上輸給道格拉斯,余怒未消。
“我也經(jīng)常想抓著亨利的頭發(fā)把他的腦袋往墻上撞。”卡洛琳夫人攤著兩只手,“他實在太討厭了。當然,他很清楚別人有多煩他,他知道你特別煩他,所以他叫我來跟你談。”
泰德聳著肩膀,說:“如果你有吩咐我當然樂于從命,你說說看。”
“亨利想賣薩夫韋的加州分部,但是沒有人競價,馮氏不愿意以合理價格收購。”
“這對我有什么好處呢?我非常樂意看那小子吃癟啊。”
“你和亨利不是都在爭取收購匡威嗎?亨利說,如果你愿意幫他這個忙,他就退出和你的競爭。”見泰德很是猶豫,卡洛琳又補充,“這說不定可以給你省上億的錢呢,何況,他只是要你賣賣嘴皮子,又不用真去干什么。”
“只要我去嚇唬馮氏連鎖一下,他就立刻退出匡威的競價?”
卡洛琳點頭。
“好吧。”泰德笑了起來,“我可以試試看。”
生意談完了,卡洛琳神態(tài)輕松了很多。她問泰德:“說起來,你跟亨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記得當初我告訴你我在跟他談戀愛的時候,你還夸我做得對,你說‘那小子是生意之王’。為什么現(xiàn)在你們互相掐得那么兇?”
泰德顯得很感慨,說:“經(jīng)常在一張桌子上賭博,不是你贏了我的就是我贏了你的,當然會反目成仇。還有那小子做得太過了,他敗壞了杠桿收購的名聲,KDR遲早要遭殃,連帶著我們這些做杠桿收購的個個都會倒霉。”
對這預(yù)言,卡洛琳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懂還是不信。
盡管跟KDR有著各種各樣的新仇舊恨,泰德還是跑去加州參加了總裁們的聚會。
他坐到了馮氏總裁那張桌子上。一見他,大家都羨慕嫉妒恨地說起對匡威的收購:“如果我有那么多錢,我也想收購這家公司。”
誰知泰德豪氣沖天地表示:“匡威算不了什么,我最近還打算做一筆更賺錢的買賣。”
同桌的幾個人都詫異不已、洗耳恭聽,于是泰德講起了薩夫韋:“我準備搶走他們的明星分部。我已經(jīng)跟那個分部的經(jīng)理蓋茨聊過了。只要再稍加投入,那個分部就會大賺一筆。”
“加州分部吧?”有人問,“他們的經(jīng)理蓋茨名氣很大。你覺得它值多少?”
“這個我就不能說了。”泰德氣勢磅礴地把手一揮,“但是我已經(jīng)準備好大賺一把了,哈哈哈。”所有人都知道泰德跟道格拉斯是死敵,沒人想到他們倆會暗中勾搭到一起,做了幕后交易。
道格拉斯如約退出了匡威的競價。消息宣布時,凱文推了推眼鏡,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安東尼:“KDR本來也不打算買匡威。老板就是不想讓泰德輕松取勝,所以才參與競價的。”
安東尼除了翻白眼什么也不想做了。
馮氏不久主動找上門來,對道格拉斯說:“也許我們能比你們的老對頭出價更高。”
“你們能出到6.5億嗎?”道格拉斯問,“你們不用比泰德出得更高,只要跟他一樣,我就賣給你。”
馮氏笑了起來,結(jié)果雙方最終以6.5億美元的價格成交。
到了這一年的圣誕,薩夫韋只剩下十個精挑細選過的、高盈利的分部,從全美最大的零售集團縮減到第三名,但是它的贏利能力大大增強,債務(wù)更是縮減了15億。KDR如愿以償?shù)匕阉蛟斐闪艘粋€賺錢機器。
那些因缺乏競爭力死去的分部在家樂福的旗幟下獲得了新生。
年底,薩夫韋超市的股票從年初的2美元攀升到了8美元,道格拉斯給薩夫韋管理層的信中說:“同事們,恭喜你們的成功。”
收購之初高恩花350萬美元低價購買的股票,現(xiàn)在價值3000萬。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朋友和記者:“亨利不僅是個紳士,而且是個正直的斗士,我一直這樣認為。”
制磚公司CEO又給道格拉斯打了電話:“亨利,我想我們可以再談?wù)労献鞯氖虑椤!?
道格拉斯冷靜又親密地跟對方聊了一會兒,掛掉電話之后,他對安東尼說:“好了,你的常務(wù)董事席位又有希望了。”
至于泰德,他成功收購了匡威之后,道格拉斯給他寫了一封賀信:“親愛的朋友,祝賀你把美國最優(yōu)秀的企業(yè)收入囊中。你的真誠的亨利·道格拉斯。”
泰德掃了一眼,冷笑著把信扔進了垃圾桶。
薩夫韋成了KDR旗下最賺錢的企業(yè)之一,到KDR重新賣出時,股價漲到了16美元。當然,提高效率的苦果很多時候是工人們吞咽了,但KDR說那是沒辦法的事。
新年第一天,安東尼啃著制磚公司的相關(guān)材料,回家去問候他爸爸。
現(xiàn)在,他開車時還習(xí)慣了聽財經(jīng)新聞。
爸爸問他:“你覺得誰是KDR最重要的人?”
因為正過新年,安東尼并不介意拍拍爸爸馬屁,可是爸爸對他說:“有人認為是我,有人認為是道格拉斯,但我認為,在現(xiàn)在的KDR,最重要的人是羅伯茨。”
安東尼不愿相信地撇了撇嘴,爸爸解釋:“羅伯茨直接跟錢打交道最多。如果你想真正了解杠桿收購,光盯著前臺是不行的,你得跟著羅伯茨到收購的大后方去看一看。德崇公司正要舉辦他們一年一度的‘獵食者盛宴’,那里出售垃圾債券,堪稱我們的彈藥庫。你應(yīng)該跟著羅伯茨去那里。”
安東尼拿了根筆,在餐巾上寫了“垃圾債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