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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愛一個人能有多久

讓我問問時間吧,還差多少年

還要等待多久,讓我問問死亡

親愛的死亡,愛一個人能有多久

——馬莉

姚風

我在中國見到夢露

一九七四年仲夏的某日

在一個無人的角落

我悄悄打開手中的美國雜志

它由K同學身為外交官的爹

冒險從國外帶回

封面上的夢露

正在向一個十五歲的中國少年微笑

純潔,無邪,性感

(我打賭,這詞兒絕不是中國人的發明)

如明媚的陽光

猛然把我照耀

我也向她微笑

我貪婪地打量她被春風掀起的白裙子

我好奇地想知道裙子內部的秘密

我可以喜歡夢露嗎

我可以喜歡如此美麗的美帝國主義嗎

我向美利堅致敬

我向偉大的美國人民致敬

他們僅用幾代人的基因

就培養出曠世的杰作

一九七四年仲夏的某日

這一天也許平淡無奇

沒有天才誕生,沒有偉人辭世

但對我來說是多么難忘

在中國

在北京一條灰暗的胡同

我見到了夢露

我的夢想改變了軌跡

我的青春噴著鼻血到來

一日不空,《新世紀詩典》第三季開始。網球比賽中有個術語叫作“搶七”,即雙方在戰至6:6時,誰先拿下第7分,誰便拿下該盤——《新世紀詩典》第二季結束后共有14位詩人達到兩季滿額6首推薦,現在澳門大詩人姚風率先“搶七”。因為在澳門文學節詩歌朗誦會上,印在贈送刊物上的本詩深深打動了我,令我浮想聯翩、思緒飛揚,這是一首中國的世界的男人的詩!

孟浪

無題

鞋在走(空的,還是滿的?)

一只鞋在走(另一只呢?)

一雙鞋在走(穿著它的人在哪里?)

一排排鞋在走(哦,多少人的命運!)

鞋,是空的,疾走……

腳,停在家里(油庫在前進。)

鞋在大街上(赤腳者不甘!)

一只鞋在大街上(赤腳者也赤身!)

一雙鞋在大街上(赤腳者還赤心!)

一排排鞋在大街上(他只剩下一顆心!)

鞋,是空空的——燃燒。

腳,停在世界上(血庫在前進。)

2011年

已推薦的孟浪的兩首詩,在《新世紀詩典》所有作品中,毫無疑問均屬上品,說它是“扛鼎之作”也不為過,本詩依舊如此。他似乎是個死不改悔的意象派,但他如今已是最好的中文意象詩人了——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是了,只是那時他的對手們尚未徹底敗落,如今已全然消隱了。形式在真正的詩人手里真不那么重要,如此強大的內力,如此奇崛的詩思,永立不敗之地。

江湖海

睡龍榻的收藏家

他神秘地對我耳語

收到一張龍榻

夜夜睡在皇帝睡過的

床上,真爽

我可以不懷疑他的藏品

可想了又想,讓他真爽的

是茶渣,酒跡,藥漬,皮垢

一龍多鳳,精斑,血污

響屁印記,尸水殘痕

還是落入床縫的詭計碎屑

或夜半客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呢

我感到恍惚,想不出來

2013年

在《新世紀詩典》的惠州狂歡夜,大排檔夜宵,十多位詩人圍坐一桌,蔣濤當場用手機寫了一首詩發微博,說:回到家中的江湖海也寫了一首。他們在“新世紀詩典互動”已經玩了三百多天了。我感慨不已,我知道這么玩的厲害,尤其是像江湖海這種老幫子,他更有經驗,成功率也就更高。僅憑我看稿的印象,其進步之快,堪稱奇跡。拿本詩來說,酒或許舊,但瓶子很新,照樣很好。

西娃

“在”的證據

也許一生中,有很多日子

都是如此

對別人,對自己

你都是消失的——

今日收到一個快遞

上面貼滿投遞失敗的小標簽

“收件人不在”的前面

紅色的鉤,非常醒目

我看了收件人不在的日期

2號,5號,9號,12號

我告訴郵遞員,這段時間,我都在

“你說你在,你就在啊?”

的確,我翻看記錄,搜索記憶

打電話問最好的朋友,都沒找出

我在的證據

2012年

西娃給我發來的一組詩中,并沒有這一首,我是從她的博客里選出來的。她似乎向我提及了一首頗受好評的近作,我讀了,寫得有點糙。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別的推薦欄目所推薦的她的詩,我認為那只能代表西娃的過去。本詩于我有強烈的共鳴感,因為我經歷過新舊校區的換址,改批無數,不堪其苦,最厲害的是這一句:“你說你在,你就在啊?”誰沒聽到過這一句?

仲詩文

找到源頭的人是幸福的人

米磨好了,園子里的蔬菜剛澆過水,

孩童們玩耍剛回來,他們餓了。

祖母已逝。我已經教會孩童們怎樣點上燈盞,

他們跪著。燈火小了,就將燈芯往上撥一撥。

園子里的花開了,飯已做好,起來吧,孩子。

世間最大的榮耀就是茄子熟了,青瓜那么坦然。

網易真應該給我報出差費,兩年來我每一次個人旅行,《新世紀詩典》必有收獲。這說明,足不出戶、閉門造車(哪怕在網絡時代)出不了大選家。這是在《新世紀詩典》惠州詩會上發現的詩,我沒打算現場收購(怕打擊未被收者的情緒),但還是忍不住為之叫好,西娃又當場向我推薦了這位詩人。如何來說本詩呢?就像一桌子大魚大肉,忽然上了兩盤自留地里種的茄子和青瓜!

阿櫻

紀念日

只能說是夢。夢一樣的山勢

起伏著我們的身體

還有衣綢下面的熏香呢

山風在飄蕩

一種欲望。你的欲望是何等的

顯山露水

你在愛中對我說:愛

愛我地上枯敗的落葉

愛我為你消瘦一圈的腰肢

……愛我,不停地

而一束光線驚醒了我們

我終于看見你啦!親愛的

你的衣扣掉了

散開的衣角如剪

會剪斷我剪斷我的頭發的

我偷偷地咬碎了一顆淚

還是在《新世紀詩典》惠州詩會現場發現的詩,整首詩氛圍就好,最后一句又把我電了一下。回來看了作者一組詩,整體也好,最好的依然是聽到的這一首。情詩寫得好,一定要有愛、懂愛,并且一直在愛著。能夠將情詩寫到老的人,說明心中有愛,而這是很幸福、很了不起的。這樣的詩人往往是女詩人,不管那么多觀念性的勞什子,專注于情詩,越寫越厚,越寫越醇。

馮娜

橙子

我舍不得切開你艷麗的心痛

粒粒都藏著向陽時零星的甜蜜

我提著刀來

自然是不再愛你了

在新浪微博上遇到馮娜,我在第一時間向她約稿了。因為此前我讀過她的詩,她的詩給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還記得那是一本我厭惡的人所炮制的一本討打的刊物,典型的詩壇小政治式的刊物,但這并不妨礙我記住上面偶見的好詩,那一次的閱讀我便記住了馮娜。她在抒情上有一種讓人驚訝的爆發力。如此年輕也并不讓我感到驚訝,因為詩中已將年輕的優勢表露無遺。

劉強

無邊

無邊得要死的時候

我用蘿卜燉排骨

用毛巾抹灰

把熱水倒進冷水里

給小妖精洗頭,梳頭

扎麻花辮

小小的妖精

就這么老去,行嗎?

在論壇時代,我曾發感慨:近詩者與我近——恐怕又被當作自戀狂言聽。那好,現在是微博時代,《新世紀詩典》給你后證:西娃近來氣勢如虹,關鍵在她自己狀態好,進球還助攻。劉強便是她的助攻對象,她推薦來的又一位好詩人,正是在讀完劉強詩的那天,我在微博上發出了一聲慨嘆:“中國好詩人太多了!”他的語言可以不及物,是有人想要而不能得的狀態,難怪有人會偷。

蒲永見

穿過

人生就是這樣

對此,我只能說兩個字

好!

每天都要這樣穿過

穿過巷子,穿過街道

穿過熟視無睹的河流

穿過墨守成規的樓盤

對此,我只能說一個字

好!好!

我只能說紀念碑好

我只能說人民醫院好

我只能說“九〇三”好

我只能說太白廣場好

當然還有一些車輛和人流

我也只能說好

大大地好!

穿過紀念碑,穿過浮華和喧囂

穿過昌明河,穿過凝滯和骯臟

穿過人民醫院,穿過呻吟和死亡

穿過“九〇三”,穿過畏懼和灰冷

纖塵不染不可能了

但我可以天天穿過

每天都要這樣穿過

穿過那些內衣和頭發都散亂的女人

對此,我只能說好

真他媽的好!

陽光在頭上燃燒

螞蟻在交換穴位

草叢在蠕動

牧場在遠方

我的手臂和堅硬的胡須

依然堅定有力

芳香和歌聲啊

依舊日夜回蕩

真的好啊,大大地好

又是來自西娃的“助攻”,又是來自李白故里的詩人。本詩于我,有極大共鳴。在我看來,“穿過”已經構成一大母題,那是我們每天必經的生活,那是我們永遠的思考。記得我在一首舊作中寫道:騎車向前/如何穿過擁擠不堪的人流/我大喝一聲:“濃硫酸!”本詩則采取全景式的寫法,謀篇布局,很有層次,錯落有致,既有反諷,又有超越,真的是“穿過”了。

原委

這是做二奶最好的年紀——補給發小尋的婚禮

車過某站

陽光斜射

湖面傾斜

我在睡夢里

聽到笛聲

是車過青春

事實中的幾年

很狗屎

你去過遠方后

我停在了遠方

你的衣服破了

我的衣服早就破了

你在動蕩

我在更加動蕩

我想著死亡

借著酒

仿佛一道光亮

我才看清

你騎來的

不是一匹馬

這是

做二奶最好的年紀

你卻跑去結婚

《人民文學》英文版《路燈》請我推薦年輕詩人,我將《新世紀詩典》推薦過的34位85—90后詩人的推薦詩發給了他們,最后由美國編輯和翻譯家選定了17位,其中就有原委。我事后總結經驗:所有中國獨有的經驗都落選了,人類共同的經驗都入選了。原委的那首《變化》寫的是永恒的父女關系。本詩曾在長安詩歌節的現場朗誦過,讀起來比當時聽起來的感覺好得多。

南人

拔毛

我一根一根

拔掉身上的毛

拔掉這些無法從口中喊出卻已從體內

長出來的文字

2013年

兩年過去了,中國現代詩已由詩江湖時代切入到了《新世紀詩典》時代。詩江湖時代,老板南人低到塵埃里,由著我們放肆地玩;《新世紀詩典》時代,他日漸高調,玩得很high。他將成為第三季頭一個從5.0晉升到6.0的詩人。我心里盼著南胖子越寫越好,還是出自一份濃厚的情結:有他常在,詩江湖就沒有死,他的精神,他的靈魂,就附在《新世紀詩典》體上,中國現代詩金鏈不斷!

光頭

規則

規則就是我想到了

兔子

之后我就會想到狼

我要是先想到狼的話

那我想到的就是

我想到了祖國

你想什么

規則還可以繼續

把上面的進行重復

你想的和我說的

是不一樣的

在《新世紀詩典》惠州詩會上,他是第一個令我對惠州詩人刮目相看的人。其實他那天朗誦的詩并不強,但我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有語感的詩人,在口語上已經入道。于是我表揚了他……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他有多強。現在我已經完全知道了,竟然還是80后!相信從此大家會記住這顆長頭發的光頭。如果一批有才華的青年詩人從此崛起,那惠州詩會就辦得真值。

春樹

睡前提問

你認為你是一個知識分子嗎

你認為你是一個存在主義者嗎

你認為你喜歡吃炸醬面嗎

你認為你收藏古董嗎

你認為你時尚嗎

你認為你比當初進步了嗎

你認為你實現理想了嗎

你認為你愛國嗎

你認為你愛真理嗎

你認為你敢說實話嗎

你認為你不怕被報復嗎

你認為你是個好作家嗎

你認為你是個詩人嗎

你認為你是個好母親嗎

你認為你是個好父親嗎

你認為你愛過嗎

你認為你道德嗎

你認為微博促進了中國進步嗎

嗎嗎嗎

你認為他們是教主嗎

你認為你是腦殘粉嗎

你認為有些事不能說嗎

你認為有些人不能惹嗎

你認為這本小說是你的自傳嗎

你認為你有才華嗎

你認為你的東西能留下來嗎

你認為你有秘密嗎

你認為你心胸寬大嗎

你認為你誰都對得起嗎

你認為你負責任嗎

你認為你守規矩嗎

你認為你問心無愧嗎

你認為你自以為是嗎

你認為你想報復嗎

你認為你怕死嗎

你認為你討人喜歡嗎

你認為你招人討厭嗎

你認為你還有明天嗎

你認為你落伍了嗎

你認為你孤獨嗎

你認為你寫的是詩嗎

我有社會法定的學生,有詩歌傳承的弟子,但我知道有一個人最想做我的學生超過其他人,真覺得我的詩好得超過其他人,真心為我而驕傲超過其他人,此人即春樹。詩人是最敏感的動物,不論相知抑或相斥,甚至無須表達,無不了然于心。我對她很苛刻,以她在世界上的名聲,夠絕大部分《新世紀詩典》詩人追趕一輩子,目前卻才3.0,今天是她的結婚日,怎么都該是春樹日。

袁紹珊

粽子

三只綠竹葉包的粽子

在早晨的餐桌上迎接我

我用剪刀細心剪開制衣線

仿佛在迎接一個將生嬰兒

北方的粽子很硬

臺灣的粽子呈三角形

他們嘲笑我們的粽子是裹小腳的鞋

或綠色的便便

空無一人的客廳對我說:

此刻已無關緊要

我用筷子細心打開黏稠的三片葉子

仿佛在開啟一部家族史——

圓滑、扎實、樸素

母親做人如包粽的伎倆已經失傳

冷水、放粽、二十分鐘

父親上班前留下微溫的蒸籠,煙卻消逝了

我對空無一人的飯廳說:

此刻已無關緊要

因為千里外的餐桌上

是我孑然一身的外婆

此刻正與我共享這滿載紅豆

又帶有慈悲味道的粽子

袁紹珊的第一首推薦詩《流民之歌》相信大家還有印象,它也成功直通《人民文學》英文版《路燈》,我認為那是一首有名作潛質的好詩。你想讀懂一個地方就一定要抵達。澳門是個混血兒,兩大文化交融于此,一個是大中華文化圈,一個是以葡萄牙語為主的文化圈。在澳門生長、在內地讀大學、在加拿大讀研究生的袁紹珊,真可謂典型的“澳門的女兒”。本詩同樣精彩。

獨化

無題

A

或許是不祥的

但是,讓我翔舞

或許是悲情的

但是,讓我翔舞

B

我成了一個不講信用的人

早晨說過的話下午就開始反悔

早晨我說了不想了啊不想了

下午又開始了那既具體又抽象的想

C

如此迅速直接深入地

你進入了我的感情,我進入了你的感情

你害怕了,我害怕了

我們決定放棄。你哭了,我哭了

D

今夜月亮有如一塊白色的石頭

我突然想清楚了

你就是我黑夜里一塊白色的石頭

我就是你黑夜里一塊白色的石頭

E

我們所說無非一些平常的言語

我們所做無非一些平常的事情

但是,你已進入化境

但是,我已進入化境

F

窗外之月如此之好

但是我如何告訴你呢?

我采取了中國最高方式

為你寫一首詩

G

融會貫通的感覺實在好

只是這種良好的感覺來得太遲

正如俗語所說

我們都木已成舟

H

你到底給了我什么

我到底給了你什么

金錢,名譽,地位,抑或身體?

不。我們只是用心遷徙那情感的化石

I

你為何如此脆弱

你為何如此敏感

我想告訴你,在我冰冷的血管里

流淌著的也是這兩種血液

J

我們相約同看今晚的圓月

天不作美我并未看到

我的愉悅不會減少

因為你看到了今晚的白月光

K

我們都厭倦了質樸厚重的物質生活?

我們都希望清新俊逸的精神生活?

我想大概是這樣吧。

你說呢?

L

你藏到了哪里

你藏到了哪里

你藏到了哪里

我想你

M

未通電話的日子里

街上的車流量并未減少

天空依然飄下霏霏細雨

一切又那么冰冷、沉重而有序

N

電話打通了

交流又開始了

我說不清是悲是喜

我水波不興我狂瀾深藏

O

異鄉落雨了嗎?

身在異鄉尚好嗎?

我這里秋雨綿長下個不停

而思念恰如這秋雨,無有已時。

P

你又夢到我了

我們依然無緣無分

讓我也夢到你吧

即使無緣無分

Q

晨起。散步。

細碎的鳥鳴。冷綠的草。

毫無疑問,無端想起的又是你

并且,來若山傾,去若抽絲。

R

懷揣一顆潔凈的心

未敢越雷池半步

禍福同路,

我們的命?

S

汝之幸福則我之痛苦,

我之幸福則汝之痛苦。

那么,還汝之幸福則何如?

那么,還我之幸福則何如?

T

我們將幸福預約到來世。

此生大概只能如此。

此語必將傷及你我。

但是,也只能這樣了。

我力圖使《新世紀詩典》的選詩——選與不選、多選少選——向讀者、同行、作者本人傳遞出正能量的信息。譬如,你長時間不出新作,我老推薦你的舊作(哪怕詩夠格),對你負責任嗎?獨化即如此,2.0后我打住了,心想:你不出新作我就不再推了。其間他推薦別人的作品給我,我一個沒看上。他弟弟獨禽是我在“新世紀詩典互動”看中的,不算其助攻。現在他又進球了!

西毒何殤

戴眼鏡的老民工

工地有三四個老頭

老得就像是

剛從土里

挖出來

干活很慢

一個栽警示牌的小坑

需要挖一整個上午

沒辦法,

工頭說:

已經找不到年輕人了。

他們很少抽煙

埋頭

緩慢地

挖土

他們沒了土地

玉米

被挖掘機碾壓在土里

還有一些墳

挪到

更靠近河的那邊

他們從夏天

干到春天

整個冬天

都在挖土

我每天都能見到他們

跟那些爬腳手架干活的

年輕人不同

他們只在平地上挖土

不戴安全帽

卻戴著眼鏡

每一個

都把眼鏡

用細繩子綁在頭上

我從沒用繩子

綁過眼鏡

如果滑下來

我就用多余的手

把它

推上去

2013年

80后第三位5.0推薦者出現了,前兩位是我的學生,后一位是長安詩歌節的同仁。其實他們飽受了我更多的苛求,一則我還是愛我做教師的名譽,二則同仁之詩真是聽得耳朵起老繭了。年輕而居上者,其蓄勢必厚。本詩是全方位的好,可做口語詩教科書,其詩中散發出的“我”與這三位老民工的平等氣息,是我最為欣賞的,沒有俯瞰眾生,就是生而平等!

秦巴子

教堂

迄今我只去過三次教堂

三年前的冬天在哈爾濱

著名的索菲亞大教堂門前廣場

拍了幾張照片是因為那個建筑

然后相機就凍住了

零下三十多度

同行的朋友們進去取暖

而我獨自回到了車上

我不是個有信仰的人

我覺得不配得到

上帝的庇護

還有一次在教堂門口

等一個在做禮拜的朋友

他要買房還差點銀子

他是個虔誠的教徒

我沒讓他打借條

另一次也是冬天

我進入教堂里面

拍攝莊嚴的洗禮儀式

管風琴奏響圣樂的時刻

我也有了受洗的感覺

但在那些互相信賴的兄弟姐妹中間

我是個外人,像個客人

他們手捧圣體而我手握攝像機

感覺到心地荒涼之冷

我悄然退了出來

大口呼吸著外面的陽光

在小販的叫賣聲中

喝了碗暖身的胡辣湯

但我沒有告訴剛剛受洗的朋友

金牌詩人第二個“搶七”,既是金牌含金量的有力后證,又說明詩人沒有躺在這塊沉甸甸的金牌上。在長安詩歌節《新世紀詩典》兩周年“懇談會”上,同仁們再次令我感動。細數自己每首推薦詩,并自行排了序,我替老秦排的是(他表示同意):《小春天》居首,《馬賽克》居末,本詩可以居中,說明狀態正常。高頻次推薦的壓力,只有當事人最清楚,可謂“幸福的壓力”。

吳投文

養狗記

養狗之后

我的性情有所變化

在不知不覺中

我變得像它的父親

而它的母親

也由我一身兼任

我還是它的同伴

和教師

充當一個陪襯者

讓它成為主角

這當然還不夠

我需要學習它的語言

到把這門外語混熟的時候

我已經忘記自己的語言

有時候看起來還像它的戀人

這怎么說呢

在它清澈的眼睛里

我的影子像一團火焰

有時它躲進黃昏的柵欄里

獨個兒眺望童話里的替身

我也在眺望自己的替身

卻無法跨越一道火的柵欄

要理解一只狗并不容易啊

當我受困于自己的內心

它領著我慢慢往回退

退回到原始的空白之中

2012年

“養狗之后/我的性情有所變化”——不是要制造自己選詩的神話,只是想說出實情。當吳投文在《新世紀詩典》惠州詩會晚間朗誦時一張口,我已經大致決定要收購本詩。一個詩人是不是在良好的感覺中寫,聽一下開頭便知道。詩江湖時代,吳投文只是邊緣詩人;《新世紀詩典》時代,他一躍成為優秀詩人。窺一斑而知全豹,兩年來,現代詩一刻也沒有停止前進的步伐。

彥一狐

生命線

起筆很淺

卻有無數個點駐足在我的生命線

許多人死了

我兒時的一個玩伴

中學時的好友

我的兩個表兄,其實他們都還年輕

我的閨蜜跌入鬧市里的一個湖里

我的朋友住進醫院二十天就去了殯儀館

我父輩的那些親人相繼離去

還有許多人今生來不及打個照面

這些年我一個人一直向前

我最終成為這個世上的孤雁

活著是一種罪過我卻無法割舍

沿著這條生命線

越走越黑暗越走越孤單

許多悲傷像一縷炊煙漸行漸遠

疼痛游走在筆尖

我寫了許多詩愛著許多人

卻在所有的筆畫里找不到自己

我是順著這條路來的么

我該如何走下去

手里的這支筆停下來是一個墳塋

插上去是我的墓碑

初見彥一狐是在2010年夏天的衡山詩會上,在那次詩會上遇到的女詩人都成了《新世紀詩典》詩人中的主力軍,后證了那次詩會的質量。本詩寫得好,生命線是伸手可見的題材,卻不見有人抓。也許有人寫,只是沒有好的冒出來。本詩既有動人之處——“我寫了許多詩愛著許多人”,又有撼人之尾聲——“手里的這支筆停下來是一個墳塋/插上去是我的墓碑”,特此推薦。

蔣雪峰

晚年

夕陽落下 火葬場升起

那根孤獨的煙囪吐著煙圈 讓無數條命歸零

再跨一步就是灰飛煙滅 他在醫院或者廣場停下

如同一只船 不肯靠岸

另一個他也會從皺紋里跳出來 如同交警

讓他重新走一遍 回到青春健康榮譽

回到未遂的私奔獎狀 眾人之上的椅子

回到權力的紅暈 回到昨天

哦昨天他還在抱怨 一生過于漫長

現在 他只愿意在往事里作繭自縛

吃飯就是賺錢 而他在賺錢吃飯的時間里待得太久

把靈魂當成一件衣服 想穿就穿 想脫就脫

把身體當成銀行卡 想透支就透支

一個人走到晚年 才發現自己走快了

還沒有看清一生 而一生就已經用完

2012年

“夕陽落下火葬場升起”——駭人的大手筆!令我初讀時后背一涼!盡管寫作如賽場,也有“高開低走”的情況發生,但就高不就低,能開多高開多高,因為就算后半盤“低走”了,讀者已有所得——這又是寫作與競技體育的不同,后者只要結果,前者要結果也重過程。何況本詩后來并未走低:“回到未遂的私奔”是極有分量的挖掘。西娃如哈維,堪稱“助攻王”。

章平

樹林路影

下午三點的樹林,太陽斜掛

樹欲靜,風不止。當我經過時

鳥巢與枝葉,不停地搖曳

像語言,有自己隱秘的路徑

樹影如物我入定,沒有搖曳

如天空鳥群飛過,沒有痕跡

我感覺我的鼻息,忽然聞吸到

三十年前,我所割草木的

青澀氣味,如此的慘痛、濃烈

如此心念跳動,還有凌晨月光

隨外婆,把豬只帶往屠宰處

我也不懂豬只喃喃細語

淡忘的這些,這時在我心里

恍惚又鮮明。如瞎子尋找光明

這時,我想超越眼前身影

久久追趕也不能。快則快,慢則慢。

我更不能淡定如山中隱士

接近湖畔時,才發現,三只白鶴

拖身影緩緩而行。我恍然轉身

朝樹林深處,匆匆行去

帶著靈魂里那些哀傷的氣息

編選家得是有心人。很早便知道住在比利時的章平,他還寄贈過我一本他的詩集《飄雪的世界》。六年前我去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順訪比利時想起了他,只是沒有聯系方法;《新世紀詩典》第一季鋪向五大洲時我又想起了他,只是搞不清他的哪些詩是新世紀作品。“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前兩天我忽然發現他在“詩生活”開有個人專欄并發有新作,功夫不負有心人。

王彥明

苦于

苦于算計,苦于躲避

苦于羨慕,苦于妒忌

苦于愛,苦于付出太多也日漸無力

苦于恨,苦于咬緊牙關還是終于失去

苦于無奈,苦于變態

苦于抽刀斷水水更流,苦于舉杯消愁愁更愁

苦于把理想變為火花,苦于把火花形成燎原之勢

苦于急火攻心心急火燎,苦于口舌生瘡而輾轉難眠

苦于面具太厚,苦于意義太多

苦于發言無力,苦于無人注視

苦于廣告不可躲避,苦于療效不可期遇

苦于點燃,還要熄滅

苦于尋求安生,還要下網捕魚

苦于苦于……

這個秋天

黃連吃盡,清心去火

一首少年老成之作,寫于作者最好的階段,之所以遲至今日才推薦,是因為我對工整對仗排比句向來抱有成見。我可以容忍年長的詩人玩這個,但不大容忍年輕詩人也玩這個,這正是我喜歡李白勝于杜甫的原因之一。大家想一想,排比句是一種先固定死了的句式;大家再想一想,我們是否從未在意過“自由詩”中的“自由”二字?權且再推薦一首,下不為例。

楊克

給那個踢球的人當一回總理

幾個在綠茵場上奔跑的人

創造了希臘神話

怒吼的卡拉古尼斯

是當今激情萬丈的荷馬

這個全民的靈魂人物

已創紀錄地120次代表國家隊

不在乎多出場一次

在球迷興高采烈的歡呼聲中

他像當了總理

地球是圓的,他追逐著圓夢

使同樣墊底的經濟咸魚翻身

為看臺上臉涂成藍色的美人

阿弗洛狄忒

拼光牙齒和指甲

而主帥博斯克堪當西班牙財長

他的無鋒戰術,核心就是控制

球員就像一臺精密機器的齒輪

按部就班運轉

華麗的腳法,極具穿透力的傳遞

瘋狂進攻不重要,贏才是硬道理

他完全勝任帶領一班人馬

演繹投資交易哲學如短傳滲透

看臺起伏的人浪早已忘記了歐元的跌宕

國家的邊界瞬間縮小成綠茵場

整個歐洲都隨一個球奔跑起來

射門!

盯著電視機的人,全都站起來

沸騰的血讓各國元首們也停下了談判

《新世紀詩典》選稿簡單如斯,上回楊克兄發來七首詩,我一首沒看上,覺其寫得太“大”(其中一首就叫《大》),按照慣例,信都沒回;這回只有這一首,卻正中我下懷。這首也“大”(歐洲經濟危機還不夠“大”嗎?),但它不脫離“小”,從“小”出發。這“小”便是足球——去年歐洲杯,這“小”便是進入角度。所以“大”本身無錯,但不能大而無當,空有情懷。

李見心

等待一個不會出現的人

等待一個不會出現的人

等待無人經過

等待無人喝彩

等待一個不會出現的人

等待一個不會出生的人

等待一個意料之中的意外

等待一場哭,生命那么小

等待一場睡眠,死亡那么大

等待一場等待,過程般虛空

等待一個不會出現的人

我的等待才是等待

那個人也才是那個人

等待一個不會出現的人

比第一個人還早,比最后一個還晚

比死神還遲到的人

又見排比,但一氣讀下來,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排比而是絕句。密集出現的張力、巨大的絕句才是本詩的最大特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北方有佳人,光臨長安詩歌節,樂上加樂!這位傳說中具有俄羅斯血統的佳人是真心喜歡我們的詩歌節,有小宇宙爆發般的朗誦為證,有虔誠的聆聽為證。說實話,人一美女,詩便被低估。李見心的詩別看評論挺多,著實被低估了。

陳倉

體重說

她的體重在夢中是一個

在別人的心中是一個

在太陽出來時是一個

在晚上星星滿天時是一個

在戀愛的時候是一個

在年老色衰的時候是一個

梔子花開是一個,花落是一個

在我身邊是一個,離開我又是一個

我離開后的三個月,就是春天了

她覺得自己輕了不少,天藍了不少

土地冷了不少

她說自己的體重總是在變

像極了空氣,起不起霧,下不下雨

有沒有閃電與蛙聲

輕重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說不知道死前與死后

應該做點什么

才能讓體重保持一致

兩年前在上海,陳倉待我如親人,我住在自己親舅舅家都會覺得別扭,而住在陳倉家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正是在其家中,我給他看當時才開辦一個月的《新世紀詩典》……兩年來,陳倉多次發詩給我,我也多次去他博客選詩,卻都未予推薦,天下待友人苛刻如伊沙者也!陳倉卻始終對我持有耐心,對《新世紀詩典》毫不懷疑!直至這個春天,其詩集《艾的門》出版,本詩被欣然選出。

余叢

愛與恨

我愛我母,

掩我口啊!

不畏我饞,

卸我利齒,

母畏我言!

我愛我父,

束我臂啊!

不畏我蠻力,

縛我筋骨,

父畏我反!

我恨我母,

洗我腦啊!

不畏我迂,

恥我智慧,

母畏我憂!

我恨我父,

昧我心啊!

不畏我勢利,

養我心魔,

父畏我良!

20世紀90年代中期,余叢、符馬活辦《三只眼》民間詩報時就與我有聯系并刊發過我的作品。新世紀,當他們隨70后詩人群登上詩壇,我們的交集反倒不多了,尤其是余叢。印象中其詩就像其人一樣溫和,突然讀到這一首,我不禁為之一振!這是一首杰作啊!有《唐》為證,我一直致力于新舊漢語以及現代漢語各階段的打通,關鍵在于“通”,本詩做到了,可喜可賀!

沈浩波

中國家庭

她是稅務局的

她是

一個小縣城的

稅務局的

她去五金店收稅

她經常

去五金店

收稅

她家里擺滿鐵鍋

她家里

一摞摞

鐵鍋

她的家不大

她的家

很擠

她正忙著擇白菜

她在

客廳的桌子上

擇白菜

她邊擇邊嚷嚷

她邊擇

邊嚷嚷

她說你再多彈會兒

到開飯的時候

才能歇

窗邊坐著

穿白衣的少女

穿白衣的

少女

坐在窗邊

彈鋼琴

2006年

作為選家,我注意到一個現象,詩壇公認、沈浩波自己強調、《新世紀詩典》推薦的是他的三種不同的詩。在別人那里也或多或少存在這個現象,但都沒有他明顯。可以分析的是,前兩者都在強調上下半身不同方向的重口味和大動作,我恰恰不喜重口味和大動作。我喜歡的沈詩似乎都是在他休息時間不經意完成的,口味要淡、動作要小、思考要少、沉淀要多。本詩又添佐證。

韓東

起霧了

起霧了,或者是煙塵

或者是霧和煙的混合物

沒有誰驚訝于這一點

可以直視太陽,在灰白的云層中

像月亮一樣飄動

沒有誰驚訝于這一點

我的這個上午和其他的上午一樣

我的昨天幾乎等于明天

沒有誰驚訝于這一點

即使是晴朗的日子我也看不清沿途的花和樹

即使看清了,也記不住

即使記住了,也寫不出

如果我不驚訝于這一點

就沒有人驚訝于這一點

敷衍生活比敷衍一件事容易多了

應付世界也比應付一個人容易多了

增長了即時反應,也喪失了全知全能

在一片彌漫的濃霧中我機警地躲避著來往的車輛

穿越這座城

2009年

我聽到一種對韓東的議論或者說意見,概括起來可以叫作:寫得比說得好。一頭狼總在夸張一只羊(從A到Z不斷置換),確實是個現象,也能構成問題,但無損于這頭狼——這恰恰說明韓東本質上是作家而非評論家,評論家的韓東在我看來還沒有理論家的韓東做得好。作為他忠實的老讀者,我不關心他怎么說,只觀察他如何做,尤其是在詩歌的幽微處,有最好的韓東。

嚴力

清明時節的同胞

清明時節的墓地旁

我遇見一群掉隊的亡靈

一看就是苦難深重的同胞

比戰爭還要暴力的毒辣手段

把他們殺了以后沒有落葬

一拖就是幾十年啊

他們說

離家時兒女還小

算起來,再瘋狂的檔案

也該到了解密的年限

我熱心地上網查找有關的政策

他們說

別費工夫了

我們被刪掉的那個年代,

用刀不用鼠標!

2012年

1月初,嚴力來長安詩歌節給沈浩波頒獎,幾首詩朗誦下來便搞定了《新世紀詩典》的兩輪推薦,從6.0到7.0。我之所以遲至今日才推薦,是在等,看看高產如初、佳作迭出的他還有沒有更好的來取代這一首。一聲慨嘆:這就是長安詩歌節首屆現代詩成就大獎和《新世紀詩典》首屆年度大獎成就獎得主的實力!對比之下,某些獎項的頒發似乎只是為了證明評委全是傻瓜!

潘洗塵

小城之戀

我初戀的四個女孩兒

都與這座小城有關

她們都比我只小一歲卻分別在

16歲

17歲

18歲

愛上我

她們是伙伴且個個面容姣好

我想那一定與松花江有關

現在她們當中有三個和我一樣

早已離開小城多年

一個遠在異國他鄉直到今天

還是我很親近的朋友

另兩個據說各居中國南北

但與我卻形同陌路幾十年杳無音信

唯一一個還留在小城的

卻已注定要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

今年春節一個后來一直跟她要好的同學告訴我

她在去年

死了

死了怎么可以這么輕描淡寫

這個消息

讓我難過得整夜整夜無法入睡

幾十年來她鮮活的生命

怎么就從未劃過我的記憶?

而讓我更難過的卻是在她香消玉殞之后

我也許僅僅只能用這一個夜晚

來想念她

我想用一句最簡單最樸素最實在最有分量的評語來說潘洗塵的寫作:“越寫越好!”回頭望去,伴隨2006年博客的興起而出現在中國詩歌界的“歸來者現象”,其中絕大多數沒有必要歸來。歸來干什么?靠回憶上個世紀80年代混日子?胡吃海喝不見詩?全都是負能量!而潘洗塵必須歸來。本詩貌似平常,但難度極大,很容易寫輕薄了,卻被老潘寫出了萬般滋味,頗見境界與功力。

譚克修

腐爛

腐爛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傳染病

最早由腐爛的烏云傳染給酸雨

再由漏雨的屋面傳染給樓板

再傳染給五保戶無人料理的癩痢頭

再傳染給男人們嗜酒如命的胃

再傳染給幾個打工少女的宮頸

再傳染給眾多寂寞大嬸的膝關節

再傳染給成片荒蕪的田野

再傳染給穿村而過的S312省道

現在這條通車一年的水泥路已徹底腐爛

正在將腐爛傳染給地下的人

本詩尚未推薦,已經被我提前抓入“新世紀詩典精選集”——《火焰與詞語:21世紀中國詩典》一書。因為在我看來,它比作者的前三首推薦詩更好。我記得是春節前后,作者瘋寫了一陣子,一個月的寫詩量估計超過以往多年。多寫肯定是對的,何況對于作者這樣過于薄產的詩人。多寫的好處不僅是最終可以多中選優,只有在多寫中,人才可以做到松弛,四面出擊,不怕犯錯。

馬莉

愛一個人能有多久

愛一個人能有多久

行走在極端小心翼翼的世界上

沒有事先約定,也沒有預感

在億萬年前還沒有到來的時刻

比時間還要久遠的時間里

比空間還要寂寥的深邃里

愛一個人能有多久,比死亡,比塵埃

比我們的祖先還要哀傷的世界上

風吹拂你的額頭讓我聽見了你的呼吸

你的咳嗽,空蕩蕩的心跳,究竟

能有多久,草尖上的光芒也感到了疼痛

讓我問問時間吧,還差多少年

還要等待多久,讓我問問死亡

親愛的死亡,愛一個人能有多久

“愛一個人能有多久”,這話可不是誰都敢問,馬莉姐絕對有資格問。當年上大學時她因與朱子慶同學談戀愛,差點被學校開除。她是這個時代追求愛情的急先鋒,可貴的是,他們如今還在愛著,還像小孩一樣愛著……在我眼里,他們都是普通人,美好的傳奇恰恰是普通人創造的,而非圣賢偉人。“還要等待多久,讓我問問死亡/親愛的死亡……”——愛,成全詩!

田禾

土碗

土碗里盛滿米飯

農民端在手里

生命隨著一碗米飯

而延續下來

土碗里沒有米飯了

吃飯的人

也永遠不再吃飯了

土碗倒扣過來

就變成了

一個農民的土墳

這種情況似乎經常發生:在你還沒有來得及認真閱讀一個詩人的文本的時候,他(或她)已經被一些符號涂得五抹六道。譬如說田禾,七年前我們在武漢還見過一面呢,但我被“財主”“鄉土詩人”“魯獎得主”這幾重身份搞得不想讀其文本。直到半月前,我在例行的教師會議上暗自讀詩(二十年的好習慣),突然讀到本詩,眼前豁然一亮,差點拍大腿叫好!

沈葦

廢墟

人哪,當你終于懂得欣賞廢墟之美

時間開始倒流

向著飽滿而蔥郁的往昔

人哪,當你老了

會像一間老屋倒塌,消失

你步履蹣跚,如同嬰兒學步

不知是在走向搖床還是墓地

看哪,枯樹也在春天重振旗鼓

一座廢墟渴望成為一座完整的建筑

一座宮殿,一個王國

一個傳奇——又一次一千零一夜的開始

聽哪,亡靈們已開始勞作

以木乃伊的身份,在沙漠中奔走、呼號:

“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家園,在哪里?”

又一位“魯獎”得主進入《新世紀詩典》,沈葦還是首屆的。我對各種獎項以及身份符號的態度是既不膜拜也不歧視,就當其不存在,詩人唯一的真實存在就是文本。《新世紀詩典》面對的是新世紀的詩歌文本,看重的是詩人當下寫作的現狀。沈葦是新疆的詩歌標識,江湖人稱“新疆王”,他也自覺深入到這個角色中去了,但我總覺得生于江南的他與廣袤的新疆有一種氣質上的背離。

景斌

敵營長

從昨天晚上

敵營長就鉆進鍵盤中

一遍遍地干著壞事

當然

是我讓他這么做的

我讓他去村子里放火

強奸婦女

往人身上扎刀子

然后掠走老百姓的牛

然后生吞那只老母雞……

他都做了

而且做出了精彩

后來我對著一大段文字瞅了瞅

還行(我是說很生動)

唯獨一樣不盡人意

那就是

連我都忘了具體的年代

《新世紀詩典》創辦兩年來,創造了各式各樣的佳話:以還非為代表的“成功打撈”,以唐突為代表的“老當益壯”……這些已構成《新世紀詩典》文化——中文世界最先進的詩歌文化。今天,第三次推薦的景斌,我預感他將迅速崛起為“老當益壯”的代表人物。在剛剛過去的長安詩歌節第111場,他朗誦的詩,首首都好,回去發來一大組,竟然還有更好的——本詩有無聲的驚雷。

徐江

月夢

我夢見過蓬萊

在賊月下臨風

看云霧蒸騰的對面

瓊樓里人影一閃

那是蘇軾嗎

還是李白

我隨即忘了這個疑惑

——風大起來

吹得身上更涼了

但月白和夜藍

融在一起的那道光

很快比身上的涼

更深地吸引住了

我這個恐高癥患者

今夕逢此夢

我欲長醉不愿醒

可以猜得出來,本詩一推薦出來,一些閱歷不夠的同行會說“徐爺變了”。我認識徐江二十八載,全程目擊了他的寫作生涯,要說“他沒變,這才是本來的那個徐江”。徐江本質上是一個傳統的抒情詩人,他在自己的詩歌進程中一直注重現代觀念的融入,是良好的自我教育的結果,當觀念褪去,原本的他變得更強大。建議聽著唐朝樂隊的《月夢》讀本詩。

馬非

每個少年都想成為一只貓

每個少年都有貓一樣的心情

或者說

每個少年都有成為一只貓的意愿

這是結論

這結論來自我的十六歲

和我十六歲的同學

李明學貓睡覺

王春風走貓步

有著貓一樣神情的是夏冬

尤其是張朋園

他甚至不滿足于仿生學

在某個騷動的春夜

潛入后院

過程他沒說

赤腳拎回一只死描

每個少年都有成為一只貓的意愿

但每個少年都可能屠宰一只貓

如果把作者的名字隱去,你能辨識出這是馬非的作品嗎?我反正辨識不出來,我辨識不出來你就辨識不出來。這一方面是辨識能力決定的,另一方面我對馬非的作品非常了解。所以,我在唐欣編著的《有個地方你從未去過——中外名詩101首選讀》中讀到此詩大感意外。馬非的詩一根筋拐彎少,本詩卻走起了貓步;馬非喜歡下結論,本詩結論在開頭,還有其罕見的神秘感。

唐突

妹妹

我的妹妹

她蓬頭垢面

我的妹妹

她丟掉了

手上的鉆石和翡翠

我的妹妹

她一雙美麗的眼睛感嘆

烏鴉太像鴿子

斷腸草太像

金銀花藤

我的妹妹

她的病有點重

卻不再服用

當歸熟地茯苓

益母草丹皮與人參

我的妹妹

她折騰蘿卜和地瓜

雞蛋和韭菜

把院子和臺階掃了

一遍又一遍

我的妹妹

累了就躺下

蒙頭大睡

我的妹妹終于

忘記了真假

2013年4月15日

老唐突是效率最高的投稿者,第二次出現一組搞定兩輪推薦的現象——也就是說他已經達到了7.0——這位老哥哥已經悄然來到了中文詩歌的第一排。《新世紀詩典》第一年是對其詩江湖時代的總結,遠沒有這么好。《新世紀詩典》第二年反映的是詩人近年現狀,他表現出的強有點可怕。一個59歲的詩人都能做到與《新世紀詩典》俱進,黯然消失或舉足不前者真是可悲。

馬海軼

鄉間郵遞員

1980年代初見他時

他是四十開外的老天真

連滾帶爬從山上下來

就像一只成精的山貓

有點瘋癲,沒有正經話

仰面發出奇怪的笑聲

先喝茶抽煙賣關子

然后才把信、電報和匯款單

交到等它的人手里

或許還有包裹,包裹里

有茶葉,有糖,或許

還有死在外面人的骨灰

他走村串戶多少年

給人們帶來喜訊和噩耗

讓他們笑,讓他們哭

讓他們在哭笑聲中翻跟頭

暮色中,他離開村莊

回到鎮上,回到小磚房

咀嚼哭笑之后的清凈

以及鄉村不為人知的曲折

古人說得真好啊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轉眼30年過去,他

應該是70多歲的年紀

2010年,另一個郵遞員

告訴我:“他說看夠了

奇怪的是,說過之后

沒過三月,他雙目失明了”

2010年11月8日于西寧

本詩前面敘述扎實,結尾有出神之筆,又并非異想天開,充滿真實的宿命感,當獲激賞,也請大家盡情欣賞。我對作者的提醒是在本詩之外,就是看了一組詩,反倒失去了看單首詩的興奮,我初步判斷為用的是同一種手法,也許用不同組詩的方法去寫。本詩是馬海軼的3.0,請他出場還有一個意圖,讓他引出其胞弟馬丁,就在明天,《新世紀詩典》將收獲第二對兄弟詩人。

馬丁

有一天,你走近我

有一天,你走近我

說我是詩人

我想,你的好眼力

透過我寒酸的外表

看到了盛大的唐朝

看到了一個悲愴的陳子昂

看到了一個很酷的李白

和一個很苦的杜甫

你的一雙好眼

或許還能看到更多的人

更多的風景

更多與詩搭界的物事

在這更多的東西中

你看透了我

也認出了我

我說,這并不那么容易

2005年10月12日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做了我母校的教授,掛帥國際寫作中心,整個文學界的“精英”都跑去道賀,以評論大腕居多。我目睹他們見面互稱“大師”,坐在他們中間我心生一念:“大師”個屁!不懂得中國文學的偉大秘密和靈魂——詩歌之存在者,就不要妄稱“大師”了。我慶幸自己身陷這秘密,抓住了靈魂!馬丁是馬海軼的胞弟,是唐欣、獨化、葉舟的同學,寫得好似乎不奇怪。

唐煜然

人間已陌生

已經忘了故鄉……野果的名字,泥土的味道

已經無法用方言來問候和祝福

這么多年了,人間陌生

誰還記得初次日升,最后一次月落

誰還能看清漸遠的來路和燈火漸滅的歸途?

2012年1月1日

我在我的長篇小說《曹操》中采用了極富挑戰性的第一人稱,我稱之為“亡靈敘述體”,與以往的區別在于有些站在亡靈立場上的看破和反思……蓋因如此,我在長安詩歌節第110場(海口專場)聽到作者朗誦本詩時,我感到既震驚又親切。這是一首站在亡靈立場上用亡靈的語言所寫的亡靈歸來之詩,帶來了全新的視角和新鮮的感受,與我真是不謀而合,這就叫創造性。

(美國)徐貞敏

日壇,五月

*

鐘樓燃燒了打開六塊天窗的空間

發新葉的楊樹落下春雪

種籽飛過黑鶴的風箏

女人腰臥著

手掌打開,往上

鐘樓燃燒了第二層的故事

楊樹葉子春雪播種過一個女人

在她腰上一只黑鶴

天眼裂開

一個女人燃燒了

鐘樓分岔出第二層,第二個故事

黑鶴在女人的腰上

打開六塊光的空間

天的種籽,藍

石頭臺階在拱門里彎曲向左

她爬上燒傷的樹葉

臺階在天窗結束

*

厚積薄發

悲傷有高潮,顫動著她

在水泥的大海里,凸起的巖石進入她的手掌

喜鵲飛得很近,近到它的翅膀進入發抖中

它們在一圈一圈的顏色里她在想

她知道這種藍色的名字盡管它拒絕了她的記憶

想要住在太陽穴下

她走進它棲息的藍色

它允許她

耳朵冒金星的男人詠誦:

大師是創造者

大師是保護者

大師是破壞者

燒毀的鐘樓里沒有鐘

2010年

徐貞敏是繼梅丹理之后第二位入選《新世紀詩典》的外國籍非華裔詩人。我再重申一下《新世紀詩典》選詩的對象和范疇:全球任何國籍與族裔的詩人創作的漢語原創詩歌,外語或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翻譯成漢語的作品不含在內。隨著漢語在世界上影響力的增強,我相信外國籍非華裔詩人用漢語寫作的隊伍還會不斷擴大,他們的寫作為漢語貢獻了別樣的思維、風采與魅力。

符符

傘兵——給我的親戚李葦和小安

半夜的天空

那些好的傘兵

傘還沒打開

就已經睡著

符符,當年在橡皮論壇上注意到這個名字,上個月的海南之行才真正認識了詩人符符。他是一個比較獨特的詩人,說成是中國最獨特的詩人也不為過,他的詩思迥異于常人,他的詩與他的人高度吻合——我感覺他迷迷糊糊的就像一個在跳傘時睡著的傘兵,是典型的熱帶島的詩人。回來后讀到文本,我才發現還有副標題,也才意識到此詩不僅有獨特的詩意,還有三觀在其中。

王單單

賣毛豆的女人

她解開第一層衣服的紐扣

她解開第二層衣服的紐扣

她解開第三層衣服的紐扣

她解開第四層衣服的紐扣

在最里層貼近腹部的地方

掏出一個塑料袋,慢慢打開

幾張零鈔,臟污但勻整

這個賣毛豆的鄉下女人

在找零錢給我的時候

一層一層地剝開自己

就像是做一次剖腹產

摳出體內的命根子

足球金靴獎(最佳射手)評選規則:先比進球數,若相等,再看助攻數。這是進了七球的沈浩波的第二次助攻——次數不算多,但都很漂亮,前次是旋覆,此次是王單單。大概是沈浩波助攻之故,我讀本詩上當了,以為層層解開終見平胸(沈有一詩),于是我便成了本詩的最佳讀者。此前我不知道王單單,我不知道的優秀詩人還有多少,我希望永無最終的答案。

呂露

蒲公英

他們依舊在談錢

女人,和酒精

我逃出來

坐在草坪上

草坪上都是蒲公英

好多的蒲公英

多久沒有90后的詩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2013開年后一直就沒有,這也充分說明《新世紀詩典》的嚴肅性:絕不降格以求,絕不拔苗助長。呂露因“呂露訪談錄”而成名,但我接觸的詩人似乎對她與那些老男人的對話印象不佳。我正在跟她進行對話,讀了她這首詩我愿意把這場對話進行到底,因為在本詩中我看到了絕對的真實,也聽到了靈魂的聲音。

劉春

月光

很多年了,我再次看到如此干凈的月光

在周末的郊區,黑夜亮出了名片

將我照成一尊雕像

舍不得回房

幾個老人在月色中閑聊

關于今年的收成和明春的打算

一個說:雜糧漲價了,明年改種紅薯

一個說:橘子價賤,爛在了樹上

月光敞亮,年輕人退回大樹的陰影

他們低聲呢喃,相互依偎

大地在變暖,隱秘的愿望

草一般在心底生長

而屋內,孩子已經熟睡

臉蛋純潔而稚氣

他的父母坐在床沿

其中一個說:過幾年,他就該去廣東了

2008年

近期以來,不論是在國際化的澳門文學節上,還是在莫言坐鎮的北師大“走向世界的中國文學”高端論壇上,我都能聽到對文學世界性的偏執一端的強調,我編“新世紀詩典精選集”(英漢對照)也不得不考慮這個因素。但是,我反對“二元對立”,主張“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為國修詩記為民作詩傳”同樣是大路,本詩最打動我的恰恰是最后一句——沉淀下中國經驗的那一句。

周琦

降生

母親的肉體是我一生中最華麗的衣裳

2001年

日韓與臺灣有此做論文的風尚,一行詩、雙行詩、三行詩……研究。年輕時我曾對此不屑一顧(主要是受到中國大陸的“假大空”影響),現在我對此持完全肯定的態度,我希望將來有人能寫這樣的論文,《新世紀詩典》的一行詩、雙行詩、三行詩……研究。我記得本詩是《新世紀詩典》所推出的第四首一行詩,因為短,必然首首都絕。作者周琦寫作本詩時才17歲,更值得贊賞。

張甫秋

等,天使飛過

我知道深夜

我打開單機游戲

的感覺

我知道深夜

撫摸半干襯衫

的感覺

我知道深夜

捧接摻沙自來水

的感覺

我知道深夜

貼靠余熱暖氣管

的感覺

我知道深夜

提拉下墜睡褲

的感覺

我知道深夜

干嚼全麥面包

的感覺

我知道深夜

手握冰涼雙腳

的感覺

與詩人打交道就是與常人甚至俗人打交道,有些人求的是現世報,并且還是隨時報,毫無耐心,你若不常報立馬下黑手,《葵》評獎,“新世紀詩典精選集”的目錄早公布十天,我豈止能長十分啊!張甫秋是“新世紀詩典精選集”的落選者,小姑娘卻表現得很大度,短短幾個月,她經歷了直通《人民文學》英文版的high,又經歷了“新世紀詩典精選集”落選的失落,2.0忽然又至,這就是人生!

劉川

在孤獨的大城市里看月亮

月亮上也沒有

我的親戚朋友

我為什么

一遍遍看它

月亮上沒有

你的家人眷屬

你為什么

也一遍遍看它

一次,我和一個仇家

打過了架

我看月亮時

發現他

也在看月亮

我心里的仇恨

一下子就全沒了

劉川的詩,越寫越好。過去其詩,強在骨架、弱在血肉,強在枝干、弱在花葉;如今其詩,逐漸血肉豐滿、枝繁葉茂起來。聰明的寫作者,一定會在保持其優點的同時,盡量克服自己的缺點,在《新世紀詩典》詩人中,劉川在這方面是一個突出的榜樣。《新世紀詩典》開辦兩年了,我說我是最了解中文現代詩發展動態的人,大概也不為過,那可真是大浪淘沙,不進則退。

陳衍強

一個正科級干部的財產公示

本人在文聯工作

靠工資養家

靠稿費糊口

奮斗幾十年

終于有兩套房

一套50平方米

有房產證

另一套110平方米

小產權

欠債10萬

算不上房哥

頂多是房奴

本人以前有很多輛私家車

裝5號電池才會起步

兒子長大以后就不開了

本人是鳥叔的爹

因為養過畫眉

本人不是他媽的著名詩人

只是人民團體中的好男人

不僅長期挪用私房錢買菜

還天天做飯兼偶爾受氣

本人一個戶口

兩個身份證

一個第一代

一個第二代

有點像兩個老婆

一個早已是前妻

2013年2月12日

我知道這種詩談不上有多高級,但是我喜歡,因為讀著它我很快樂。這快樂也并不輕浮,因為其中飽含辛酸,當然也飽含豁達。什么是中國性?這就是中國性。那些脫離了當下性在故紙堆里找破詞兒的“中國性”是可疑的,除非你能寫出中國人特有的思維和情感。《新世紀詩典》編選的講究與內行指的就是把混子詩排除在外,把真東西請進來,傳出去,傳下去。

張執浩

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如此眾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將我的祖國搬遷到

這里,在這里,我愿意

做一個永不憤世嫉俗的人

像那條來歷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以此表達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做一個披頭散發的老父親

作為大學教師,我每周除了上八節課外,每兩三周還有一個下午的例會——這個時段從來都被我用來閱讀各地詩友寄來的詩書報刊,已經堅持20年了,《新世紀詩典》開辦這兩年來,這樣的閱讀變得更有目的。許多《新世紀詩典》的作品便是如此被發現的,本詩正是來自上個月的一次例會閱讀,作者是抒情高手張執浩,經《新世紀詩典》這臺顯微鏡一照,張執浩出眾的抒情才能被一覽無余。

葉子

血社火

正月里耍社火

個子小,我站在人前頭

隊長說,把這孫子綁了

幾個娃娃高高過來

給我安裝上木腿

我說我不會走路

隊長說,不行

我說我真的不會走路

隊長看我額頭上冒汗,就說

那就裝死狗

幾個娃娃過來,把我的腿卸了

我坐在墻上

他們端著顏料跳來跳去

圍住給我畫臉譜

好了么,我問

日你先人,別說話

過了一陣陣我又問

好了么

日你先人,畫歪了你賠啊

我叫人家架到三蹦子上

低頭

我低頭

不準動彈

我不動彈,就這么

三蹦子跟在鑼鼓后頭

鑼鼓跟在秧歌后頭

一路上,吹吹打打

到了政府門口,鎮長笑著放炮

說了些表揚的話也可能

說了些批評的話

我看見隊長點頭哈腰

哈腰點頭

他們朝三蹦子望著

這個額頭上鑲著一把斧頭的人

有人指指點點

有人說我死了

有個小娃娃捂住眼睛

我認為很成功

我一動不動

有一次在《新世紀詩典》詩會上,一位讀者問我:被推薦者中有沒有農民詩人?我回答:沒有。不是《新世紀詩典》沒有,是整個詩壇都沒有。有過個把打著“農民”旗號的可疑詩人,怎么看都不是農民。我等一行赴寶雞,在長安詩歌節第112場,一個真正的農民詩人操著濃重的西府口音朗誦本詩。令我等無不震驚和震撼,在這片誕生過古老《詩經》的厚土上,又聞當代《國風》!

徐紅

寂靜

寒山寺,

我在他的眼睛里坐下,

長滿青草的心,

覆著雪。

起初我已知道白雪,但不知白雪就是徐紅。初見“徐紅”誤看成徐江,發現不是心里還有些惱火,于是對這名字心有抗拒。兩年前在青海湖國際詩歌節上見了面,印象中是一個比較正常的女詩人,后來是不是又成了“新紅顏”?其詩走的是新古典的路子,這個路子上也是騙子多多,越高端似乎越是騙。本詩寫得有感覺,不論哪一路最終還得看有無“事實的詩意”。

東蕩子

逃亡

給你一粒芝麻,容易被人遺忘

給你一個世界,可以讓你逃亡

你拿去的,也許不再發芽

你從此逃亡,也許永無天亮

除非你在世界發芽

除非你在芝麻里逃亡

在廣東,有一位秘密的民間詩歌領袖,我所遇到的諸多廣東詩人都尊其為“老大”——這個“老大”就是東蕩子。我在廣東不止一次見過他,也坐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聊過詩,感覺其詩的修養頗為深厚,他也送了詩集給我。遲至今日才推薦,還是出于感知度的考慮,其詩是那種結構較為封閉的純詩,一般讀者讀起來比較困難。本詩又是來自“助攻王”湘蓮子的推薦。

黃仁錫

理想

兩個女孩

在操場上說她們的理想

一個說長大了要當總統

像樸槿惠

一個說長大了要當總理

像默克爾

我很驚訝

她們的見識

我也很羨慕

這兩個外國女強人

但我更覺得悲哀

為我們國家

那么多的英雄豪杰

蔣濤對于《新世紀詩典》絕對是正能量,如此干將若有百員,《新世紀詩典》大業可成!我對他召集的“新世紀詩典互動”給予厚望的原因在于,年輕詩人必要經歷一個井噴期,否則自己打不開,那些寫作曾經中斷的中年詩人,也有個重新出發的問題。作品質量也不負我的期待,長期堅持者幾乎都上了《新世紀詩典》。黃仁錫便是其中一員,我對他與我同齡還是感到吃驚。

趙立宏

等詩來找我

現在不喜歡

以前那樣寫詩

像扯蛋一樣

牽出一大串詞語

我喜歡等詩來找我

如同耶穌所說的

像仆人一樣等待

主人回家

她會在任何時間

任何地點來找我

比如,今天早晨

我在廚房炒菜

翻動炒鍋時

她就來了

又一次

她竟然在我

愛撫一對乳房時

來找過我

2010年

前一陣編“新世紀詩典精選集”,詩與詩之間的競爭異常激烈,甚至可以說成是慘烈!3.0未入選者有之,1.0單槍匹馬殺出者卻大有人在——后者令我深感欽佩,那意味著他們被推薦的那唯一一首真好,趙立宏便是其中之一。他在此之后的一次來稿又一次讓我看到了他的實力,說句《新世紀詩典》的“行話”:一次管了兩三輪。毫無疑問,趙立宏是繼邢昊之后又一位實力派的山西詩人。

吳剛

兩只公雞

兩只公雞兩小無猜

時光在它們的身邊靜靜地生長

開出一朵朵美麗的花

它們就這樣一天天地長大

可是長大以后就開始反目

每天都是刀光劍影殺氣騰騰

你啄我一下

我啄你一下

你蹬我一下

我蹬你一下

眼睛都紅了

大有置于死地而后快

結果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而一群母雞

曾與它們青梅竹馬的一群母雞

就站在旁邊靜靜地觀望

好像魯迅筆下的某些文字

好像這場戰爭與它們無關

本詩選自自由來稿。自由來稿入典率遠低于《新世紀詩典》詩人的助攻,但我要求自己每稿必看,生怕遺漏好詩。坦白說,本人正值創作巔峰,時間比鉆石還珍貴,稍微自私點,不做《新世紀詩典》——就此事攻擊我者該遭天打五雷劈。對小人來說,想找碴兒怎么都能找。吳剛是我本家,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算不算詩壇腐敗?正因為我知道有這樣的詩人需要我,我才在堅持。

王小龍

墜落

醒來,你聽見誰在和太陽撕打

打得風不成形水不能飲樹不發芽

去窗前張望,你能看見霧霾的嘴臉

一邊打一邊吃還一邊拉

你能感覺被噬咬的疼痛

鴿群的呼救在拍打你的肺葉

你能想象齷齪不堪的北方

一個驕傲的青春墜落時擦出的火花

我的女孩,你沒呼救

你無聲地嘆了口氣

躍出窗臺,張開翅膀

想剪壞這匹難看的蒙昧之旗

我攔不住你

我夠不著你

我替不了你

我叫不醒你

原來霧霾是這世界這年代的癌癥

那些異型在鼓吹一個個腫瘤的氣球

當八九點鐘的太陽在窒息中墜落

崩潰將如約而來

我偶然看到王小龍年輕時的“玉照”——確是“玉照”:英俊、干凈、洋氣、上海。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那一個王小龍,跟我在1985年《新詩潮詩集》上讀到的《紀念》《出租車總在絕望時開來》等詩高度吻合。作為中文口語詩的開山鼻祖,王小龍在我心里樹立起了這樣一個標桿:一、王小龍還在寫,你們怎么有臉不寫了?二、你們今天的詩有王小龍30年前洋氣嗎?

水筆

9月22日夜,裕豐大廈起火

很多人圍觀,我也在人群里

我從來

沒見過這么大的火

十多丈高,在風中呼呼地舞蹈

我打電話給你

你在哪,快來八一橋看火

她說你有病啊

我沒病,可我很難過

這場大火

要燒多少東西啊

我想你這輩子

恐怕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場面了

2007年

水筆給生病的妻子寫了一部情詩集《遺情書》,其中感人之作不少,我心生一念,若將最好的選出來,指定能入《新世紀詩典》。我想象那一定是一首感天動地的情詩(標準的情詩范兒),但是沒想到,我最終選出的竟是這一首。情到深處人最真,真到人性最深處,真到令人啞然無語,拒絕了我們所有的闡釋!我們最近愛說:好詩是活出來的。那么好的情詩呢?是愛出來的!

紫簫

他的天空

他在打望天空

他的辦公桌

遠離窗臺但不妨礙他

幻想有鴿子飛過

他幻想家門前

收割的田野中

堆積的秸稈

他幻想落日幻想風

他幻想拾穗歸來的母親

迎著風點燃秸稈

他幻想落日幻想風

他走出寫字樓打望天空

他望見北京的天空

籠罩的灰色霧霾

他幻想母親

迎著風點燒秸稈

2013年

《新世紀詩典》今日之風光誰都想要,我知道有人不服氣,那請捫心自問:爾等搞的玩意兒對中文現代詩的發展貢獻何在?有沒有發現和推出過一大批無名的新老詩人?我這伯樂癖患者最大的能耐就是會辨認千里馬,紫簫便是其中一匹。他在短時間內的經歷也如過山車,既有入選《人民文學》英文版的起,也有落選“新世紀詩典精選集”的落,都是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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