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學
- 嗜血的皇冠:光武皇帝之劉秀的秀
- 曹昇
- 7864字
- 2019-01-09 10:02:14
No.1:初入長安
小女孩名叫陰麗華,乃是春秋賢相管仲的后裔,新野陰家的千金,其母鄧氏則是鄧晨的族姐,這么攀起來,陰麗華算是劉秀的表侄女了。不過輩分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幼女雖好,媒雁不許,陰麗華才只有十歲,遠未到提親的年紀,無奈何之下,劉秀也只能暫且按下相思,先到長安就讀太學,而陪劉秀一路同行的,則是其同在太學念書的三表哥來歙。
來歙,劉秀姑母之子,和鄧晨一樣,也是南陽新野人氏,同樣出身于官宦世家:其六世祖來漢,漢武帝時任光祿大夫,隨樓船將軍楊仆擊破南越、朝鮮。其父來仲,漢哀帝時官居諫大夫。說起來,來歙也是奇人一個,讀了十年太學,仍然沒有畢業,每年只有注冊的時候才在太學現身,其余時間則漂在長安,與隗囂、竇融二人為莫逆之交,招賢納士,廣結豪杰,名動黑白兩道。
有了來歙這位熟門熟路的向導,一路無話,大半個月后,劉秀一行順利抵達都城長安。在趕去太學報到之前,劉秀特地先去拜謁了劉家的兩位故舊,一則為劉家聯絡感情,二則拜拜碼頭,萬一日后他在長安惹出事來,也好有人幫著擺平。而說實在的,在這兩位劉家故舊手中,基本上萬事都能擺平。
一位是叔父劉良的至交好友,當朝大司馬嚴尤。大司馬,三公之首,位在丞相之上,乃是僅次于皇帝的二號人物。劉良和嚴尤當年同在長安任郎官,識于微賤,私交甚篤。在劉秀的記憶當中,劉良總是喜歡將嚴尤這位老友掛在嘴邊:“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尤哥!我們動手吧!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地請我上長安,我還沒有肯。誰愿意在這小縣城里做事情……”而聽的人無不嘴巴張成O形,表示著他們的肅然起敬。
另一位則是劉家的世交,司隸校尉陳崇。司隸校尉一職,雖在大司馬之下,卻也是位高權重。不妨拿大家更為熟悉的三國來說明司隸校尉一職的顯赫:董卓稱司隸校尉為“雄職”;孟德公掌權之后,也曾領司隸校尉以自重。劉備則將司隸校尉封給了他最信任的將領張飛。張飛死后,貴為丞相的諸葛亮,立即接過司隸校尉之職,以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力。
拜完碼頭,出長安城,往東南七里,便到了太學。來歙幫劉秀辦妥入學手續,又勉勵了劉秀一番,然后便匆匆辭去。劉秀一個人待在空曠的宿舍,并無新生常有的鄉愁和焦慮,而是興奮地踱步,貪婪地呼吸,四壁之間,仿佛全是自由的氣息。在老家舂陵,他始終籠罩在長兄劉縯的陰影之下,如今來到長安,天高老哥遠,他終于有機會發自己的光,讓別人陰影去吧。
劉秀正激動間,一人敲門而入,乃是和他住同一宿舍的新生,名叫韓子,體態敦實,低眉順目,一看就是老實孩子。兩人互通姓名籍貫之后,面對面干坐著,劉秀正想挑起話頭,打破尷尬,韓子卻突然自顧自笑了起來,而且一笑不可收拾,捶床撞墻也無法停止。劉秀毛骨悚然,大吼道:“有何可笑!”韓子恍如未聞,仍是狂笑,直到把自己笑舒坦、笑酥軟了,這才指著劉秀,問道:“你來太學干什么?你離開太學之后打算做怎樣一個人?”
劉秀茫然搖了搖頭。韓子見狀,滿臉不可思議之色,道:“這是太學最著名的笑話,你居然沒聽過?”劉秀還是只能搖頭。韓子又是大笑:“來太學干什么?混!離開太學之后打算做怎樣一個人?混混!”
劉秀聽罷,也是大笑不止。笑罷,卻又覺得這兩個問題確實問得很好,好得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No.2:神童
且說開課尚早,劉秀漫無目的在太學游蕩,迎面便見一群新生扎堆。不一會兒,又有幾個老生湊將過來,加入到新生的隊伍,隱隱傳來竊竊私語:“知道嗎,今年從南陽來了個狠角色。”
劉秀一聽之下,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我這還沒發揮實力呢,怎么名聲就已經傳開了?他低著頭,快步走過人群,唯恐被人認出。
意外的是,并沒人認出他來,甚至都沒人朝他投來輕微的一瞥。劉秀大感不忿,又拐將回來,故意在那幫人眼面前晃來晃去。果然,工夫不負有心人,人群馬上發出一陣輕呼,看,那就是他!
劉秀心中大悅,擺出一副檢閱儀仗的神情,雙手作揖,哪里哪里,客氣客氣。卻發現大家的視線都向前方望去,根本就沒人對他答理。劉秀大為沮喪,明白這個南陽來的狠角色其實另有其人,于是隨著人群一道望去。他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樣的壯士,尚未入學,便已先令新生為之色沮喪,老生為之久低昂。
然而,來人卻不過是一個瘦削的六尺童子,身邊跟著兩個老態龍鐘的仆從,小的正換牙,老的老掉牙,東倒西歪,施施行來。劉秀不免暗暗失望,但人群卻已激動地議論開來。
“沒錯,就是他,鄧禹,字仲華,南陽新野人。”
“嘖嘖,才只有十三歲。”
“可不,有史以來最年幼的太學生了。”
“據聞他在《詩》上的造詣之深,連許多博士都自愧不如。”
“聽說是祭酒親自登門,苦苦相邀,這小子卻情不過,這才賞臉來太學的。”
要知道:“但凡能入太學就讀者,大多有來歷有背景,骨子里也都自命不凡。然而,祭酒(相當于太學校長)親自登門邀請,苦苦央求,唯恐鄧禹不來太學,諸位同為太學生,何曾享受過這等待遇?”和鄧禹一比,他們早已輸在起跑線上,他們是“我以太學為榮”,而鄧禹卻是“太學以我為榮”。
人群投來的欷歔妒忌的目光,鄧禹一一看在眼里。他太熟悉這種目光了,他就是在這種目光中長大的。鄧禹迎著這些目光,不疾不徐地走著,一點也不怯場。鄧禹穿過人群,忽然卻又折返而回,徑直走到劉秀跟前,行禮道:“莫非舂陵劉文叔?”
劉秀心中狐疑,含糊應了一聲。鄧禹大喜道:“禹在新野,常聽族叔鄧晨提及劉兄。今日得見,足慰平生。”
鄧禹的長相比他的實際年紀更顯幼稚,讓人忍不住想查查他的身份證,看丫到底有無謊報年齡。就這么位童子,一開口卻是老氣橫秋,不由讓劉秀頓生荒誕不經之感,忍不住嬉笑道:“小小年紀,何必故作老成之語?”
鄧禹遭劉秀調侃,并不生氣,朗聲道:“讀書,君不如我;處世,我不如君。禹年幼,日后還請文叔眷顧。”
劉秀暗惱,你怎么知道我讀書一定不如你?這娃說話也忒直接,不過我喜歡。再加上鄧晨這層親戚關系,于是收下鄧禹這位小弟。
No.3:哀太學
太學正式開課之后,沒過幾天,劉秀便徹底失了望,甚至有了退學之想。原來所謂的最高學府,不過如此而已。
首先是對教師的失望。太學不同于今天的大學,太學的教師,并不分教授、副教授、講師這么些級別,而是一律稱為博士。博士們的教材共有六種,即我們所熟知的六經——《易》、《尚書》、《詩》、《禮》、《春秋》、《樂經》。
劉秀和他長兄劉縯一樣,主修《尚書》這部中國最古老之書。本來,無論《尚書》還是其余五經,通讀一遍原文,最多三四日工夫,細讀一遍,也不過半個月而已。然而,太學生在太學里,一經動輒需要讀上數年。難道:“太學是故意要多騙些學生的學費?”
不然!太學生非但不需要付學費,而且還享有免除賦役的特權。要是那時候的教育也實行產業化的話,出于贏利的考慮,則應該巴不得這幫學生越快畢業越好。可見,問題并不是出在學費上,而是因為,一經確實必須讀上數年。
博士們所教的,太學生所讀的,除了經文之外,還有附生于經文的注疏。這些注疏,便構成所謂的經學,經過一代又一代解經者的添加增補,已經變得無比煩瑣復雜,成為一座座龐大的迷宮。
拿劉秀所學的《尚書》為例,光解釋其中的“堯典”二字,一個名叫秦延君的經師就可以講十幾萬言。也就是說,僅“堯典”兩個字,就足夠他講上一個學期。還是秦延君,解釋“曰若稽古”四個字,洋洋灑灑又是三萬多言。你說,你搞得贏嗎?
類似秦延君這樣變態的經師,比比皆是,似乎不把經文解釋得天花亂墜、云遮霧罩,便不足以顯示其能耐。于是乎,或牽強附會,或胡編亂造,或強詞奪理,或向空而鑿。一經之說,可以多至百余萬言。可想而知,捧著這樣的課本,學而時習之,不亦苦乎!
很顯然,這樣的教育,只能泯滅人的靈性,使其陷入經義的泥沼,雖欲求道:“而離道反愈遠也。”
三人行,必有我師,雖然博士處無真經可取,但依然還有同學們在,彼此耳鬢廝磨、山吹海侃之間,也未嘗不可獲益。然而,同學們卻分明也讓劉秀失望起來。
在劉秀的想象之中,太學生應該是這樣一群年輕人:他們熱血沸騰,以天下為己任;他們滿懷理想,不避利害;國有大事,鯁論間發,言侍從之所不敢言,攻臺諫之所不敢攻。總之一句話,只需一小點火星,這群人馬上就能變成易燃易爆品。或許,這些太學生畢業之后,熱情漸漸耗盡,最終成為沉悶的官僚或順從的臣仆,但至少在就讀太學的時候,他們年輕過,他們張狂過,他們的太學生涯沒有枉過。
然而,自王莽當政以來,太學的這種傳統精神卻已淪喪殆盡,始作俑者,則是一個名叫哀章的家伙。
哀章,廣漢梓潼人,素無行,好為大言,在太學里默默混了N年,很不招人待見。然而,當機會來臨之時,哀章只干了一件事,便徹底地發了跡。
當時,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王莽想自己當皇帝,而王莽也有這個實力自己當皇帝。無奈總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王莽只能成天憋著,憋得那是相當難受。
哀章急王莽之所急,替王莽解決了借口問題。
哀章做了一個銅匱,又分別作了一圖一書,圖名為“天帝行璽金匱圖”,書名為“赤帝行璽劉邦傳予黃帝金策書”,置入銅匱之中。圖和書的內容,顧名思義可知,乃是以漢朝開國皇帝劉邦的名義,遵從上帝的意志,將皇位傳與王莽。哀章制作停當,蓄意挑了某日黃昏,能見度低,便于裝神弄鬼,穿一襲黃衣,披頭散發,持匱來到漢高祖劉邦廟,交付守廟的仆射,沒頭沒尾說了一句:“報于王莽知。”不待仆射反應過來,便飄然遠去。
仆射恍惚之中,以為遇見了神怪奇異,不敢怠慢,連夜上奏王莽。
王莽得報大喜,拍案叫絕。他也一直在苦苦尋找稱帝的借口,怎么就沒想到拿劉邦來做文章呢?如果連劉邦都同意將江山相讓,那天下百姓還能有什么閑話好講?絕了,這主意絕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莽便率領滿朝文武,浩浩蕩蕩開赴漢高祖劉邦廟,拜受金匱圖書。拜受完畢,一回宮,立馬下詔稱帝。
難道哀章就這么做了活雷鋒?差矣,哀章早有后著。
哀章不僅替劉邦拿了讓位的主意,也替王莽拿了封官的主意。他在偽造的圖書上,開了一份名單給王莽,誰誰該做四輔,誰誰該做三公,誰誰該做四將,寫得一清二楚,而他哀章的名字,也堂而皇之地摻入其中。
王莽要坐實金匱圖書確為神授,因此,就算知道哀章心中的小九九,也并不計較,照單全收。王莽稱帝之后,封哀章為國將,美新公,列在四輔,位居上公。
荒謬的是,哀章為了神化金匱圖書,曾特意胡亂編造了兩個人名,混入封官名單之中。這兩個名字,一為王興,一為王盛,合起來,寓意著王氏興盛。王莽一不做,二不休,連這編造出來的王興和王盛,也非要找出真人不可。這一找,找出了十多個王興和王盛,再通過占卜和相面,最終定下兩人——一個是看城門的王興,被封為衛將軍,奉新公;一個是擺攤賣餅的王盛,被封為前將軍,崇新公。
我們不難想像,哀章如此輕易的發跡,帶給太學的是怎樣的震撼和刺激。官居國將,爵封美新公,除了當皇帝之外,這幾乎是一個人可以夢想的最高位置,而哀章從一個遭人鄙夷的窮太學生,爬到這個位置,只用了一個黃昏而已。
孔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這是夫子的境界,咱不能比。對一般人來說,往往是見不賢而思齊焉。像哀章這樣,一夜暴貴,讓多少人羨慕得牙癢癢,恨不得自己就是下一個哀章。
而在太學這方面,也第一時間將曾經不齒的哀章列為杰出校友,廣為宣揚。可想而知,勢利的校方樹立起這樣一位榜樣,最終將導致太學生們如是思想:
投機取巧學哀章,榮華富貴做國將。
太學之風,由此衰也。太學之魂,由此喪也。
然而,像哀章這樣的發跡機會,畢竟是千年才有一回,對于普通太學生而言,較為現實的發跡途徑則是參加太學每年舉行的會試,成績優異者直接授予官職——甲科四十人為郎中,乙科二十人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補文學掌故。
兩耳不聞身外事,將青春托付于枯燥的經文,然后等待每年一次的會試,贏取一張做官的門票,在劉秀的這些同學們看來,乃是一筆合算的交易,于是甘心陷入六經的羅網,忍受注疏之冗長。反正經學只是一塊敲門磚,敲開自己的仕途和前程罷了,他們才不在乎讀的到底是六經還是《易筋經》,又或者是《玉女心經》。
No.4:麗人行
博士和同學們皆無足觀,劉秀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不由得滿腔悲涼,索性課也懶得去上,終日四處浪蕩,很是過了一段沉淪時光。
這一日鄧禹來訪,劉秀正蒙頭大睡。鄧禹上前搖晃劉秀,搖而不醒,繼之又掐又擰,待劉秀醒來,鄧禹便宛如在打量一位失足青年,滿臉惋惜之狀,責備劉秀道:“大白天睡覺,你羞也不羞?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你想做朽木嗎?”
劉秀正襄王夢神女,好不快意,無心理會鄧禹,換了個體位,繼續睡去。鄧禹一把掀起被褥,扔在地上,正色道:“我一直在觀察你,成日學堂不上,要么昏睡,要么游蕩,年紀輕輕,豈能如此虛擲時光?”
被這么位小人兒教訓,劉秀還真是沒脾氣,只能苦笑。鄧禹掏出一片又皺又舊的麻紙,硬塞到劉秀手上,道:“日后你當謝我。”
劉秀一激靈,什么大禮,莫非武功秘籍?揉揉惺忪睡眼,展紙而觀,不禁心驚肉跳。但見紙上乃是鄧禹每天的活動計劃表,早起便《讀詩經》,再到其余五經,又學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時間排得滿滿當當,真個是針插不入,水潑不進,除了吃飯睡覺,幾乎完全沒有閑暇。
鄧禹見劉秀汗下如雨,以為他自知羞愧,于是不無得意地說道:“人皆視禹為神童,以為天授大才,殊不知皆由勤苦而來。禹有薄名,豈妄得哉!”
劉秀悵然嘆道:“急轡數策,非千里之御也。你還年幼,弦繃得如此之緊,何苦來哉!”
鄧禹不服道:“甘羅十二為宰相,我呢,我已經十三了。”
劉秀忽然有一種想揍人的沖動。你小子這不是欺負人嘛,別人是倚老賣老,你小子卻是倚嫩賣嫩,氣得死個人。老子十三歲的時候,還在蕭縣上小學呢,老子抱怨過嗎?孔子十五歲方才有志于學,你小子著什么急?
劉秀將麻紙交還鄧禹。鄧禹瞪大眼睛,詫異道:“怎么,你不抄下來?”他還滿心以為劉秀肯定會抄一個備份,然后自己跟著練習呢。
劉秀暗笑,隨口敷衍道:“不用抄,都記下了。”
鄧禹不依不饒,又問劉秀:“最近可看了什么書?”
劉秀隨口答道:“子書。”
“子和子,差別大了去了。哪個子?”
“孫子,吳子什么的。”
鄧禹又驚愕起來,道:“你讀兵法?此類書有何用處?如今天下太平,讀兵法便如同學屠龍之術,學完也無用武之地,徒然浪費光陰。莫非,你以為不久將有戰爭?”
這問題比較敏感,劉秀只能回避,干笑道:我愿學揚雄讀書,博覽無所不見。漫翻兵法,也是開闊眼界之意。
女人通常樂于做媒,男人則普遍好為人師。鄧禹今日擠出寶貴的時間前來,便是懷了神圣的使命,要傳授自己的成功經驗,挽救劉秀這個墮落邊緣的青年,于是還要糾纏,恰逢有客來訪,乃是司隸校尉陳崇府上仆從,見劉秀道:“公子長久不來,老爺甚是掛念,特請公子今日過府飲宴,一敘叔侄之歡。”劉秀大喜,終于可以擺脫鄧禹,而鄧禹卻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緊追不舍,一路絮叨。劉秀左耳進,右耳出,任他說去。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其時正值春日,長安的婦人少女,皆精心妝扮,出城游園踏青。劉秀這一路行來,但見香風霓裳,雪肌艷光,一時間魂魄飄蕩,渾以為身在天堂。此時的劉秀,已經長成一英俊男子,美須眉,大口,隆準,日角,單從外貌上講,堪稱一副千婦所指的上好皮囊。美人們見了劉秀,也是明眸流轉,不拒反迎,迎也罷了,然而還笑,笑也罷了,然而還笑得不懷好意。這一切皆被鄧禹看在眼里,大為不滿,正告劉秀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當戒之在色。”
劉秀斜瞥鄧禹一眼,你這小兒,毛都沒長齊,哪能解男女之事?于是逗鄧禹道:“美人有什么不好?”
鄧禹道:“勘破吧。美人有什么好,同樣還不是由70%的水分構成?”
劉秀道:“話是沒錯,可你看看人家那表面張力!”
鄧禹再度棒喝道:“放下吧,紅顏骷髏,同樣是骨頭外面蒙層皮而已。”
劉秀道:“可你看看人家那摩擦系數!”
鄧禹怒道:“自在吧,皓齒紅唇,烏鬢黛眉,無非也只是一堆顏色罷了。”
劉秀道:“可你看看人家那分辨率!”
劉秀成心要逗鄧禹,鄧禹那一副小圣人的樣子,總是讓他又愛又氣。鄧禹也覺出味道不對,問劉秀道:“你成心的?”
劉秀大笑,而鄧禹的臉色卻瞬間陰郁下來,泫然欲哭,但又拼命忍住,倔犟地轉身便走,劉秀想喚,卻哪里喚得住。
No.5:忘川
過了幾日,鄧禹心中仍記著仇,再度登門,從床上揪起劉秀,開口便問:“我好心,你卻成心,是何道理?”
劉秀美夢做到一半,又被吵醒,心中大恨,但看看鄧禹滿臉粉嫩兼無辜,卻也不好發作,只得和鄧禹講道理,當下說道:你是不是覺得,像你這樣的神童,尚且天天用功,那像我這樣的笨人,更應該日夜發奮了?
鄧禹漲紅了臉,嘟囔道:我可沒這么說。但那表情,分明是對劉秀的話表示默認:不好意思,你確實比我笨!
劉秀哈哈大笑,道:我問你,你這么辛苦讀書,所為何來?
鄧禹怔了一怔,答道:當然是求學問。
劉秀大搖其頭,道:這話別人說,我信。你說,我不信。你讀書,只不過是為了爭強好勝,是要證明你比所有人都聰明。
要說劉秀看人,那真是一看一個準,多年以后,正是因為天性中的爭強好勝,使鄧禹遭遇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敗,并幾乎就此一蹶不振,當然此乃后話,且按下不表。此時的鄧禹,尚未吃過虧,自然對劉秀的批評不肯服氣,以為劉秀只是妒忌,于是撇著嘴,不屑言語。
劉秀長嘆一口氣,他知道:“鄧禹從小就在鮮花和掌聲中長大,優越感早已滲透于每個毛孔,在他眼中,從來都只有別人錯而自己對,因此,要想讓鄧禹轉變觀念,只能從根本上將其徹底擊潰。劉秀于是問鄧禹:六經從何而來?”
“圣人著作。”
“圣人在著作六經之前,可曾讀過六經?”
“不曾。”
“然則圣人之意思,又從何而來?”
鄧禹遲疑間,劉秀已自答道:圣人之意思,無不自這世間萬物而來。道何在?無所不在。在野澤,也在鬧市;在南陽,也在長安;在愚夫,也在美人。
我之所以成心,便是要警醒于你。都說你善《詩》,《詩》三百篇,第一篇便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意思?你讀一萬遍也不能領會,但你看上美人一次,就全明白了。
圣人所以著六經,無非因為深情。你未經世事,不近人情,怎能求得六經真義?書齋方寸之地,怎敵河山萬里?我實在告訴你,你固守六經不放,好比是盆中之蟲,終日行繞,不離其盆中。
讀萬卷書,更須行萬里路。讀六經而不閱世事,有如買櫝還珠,入寶山而空回。縱使勤苦,也只是徒然費神傷身,有何益哉!
六經是死經,這世界才是一部活經。你前日責備于我,也是一片愛我之心,非我不聽也,我豈不讀經哉,我讀活經是矣!
鄧禹真后悔自己不該來,非但沒討回公道:“反多挨了一番教訓,意色間不免怏怏。”劉秀知道鄧禹心中委屈,于是笑道:且隨我到河邊。“鄧禹連連搖頭,去河邊做甚,又陪你看美人?不去,不去。劉秀輕踢鄧禹一腳:叫你去你就去,哪來這許多廢話?”
到了河邊,劉秀指著河水,問鄧禹道:“看這水,你想到什么?”
鄧禹猶豫片刻,試探答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劉秀打斷鄧禹:“我不問孔子,問你。”
鄧禹一時語塞,心想,水就是水唄。劉秀道:“水,天下之至柔弱也,所以擊之無創,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燃;所以依地而流,隨勢而變,或邅回川谷之間,或滔騰大荒之野。”
鄧禹迷茫地望著劉秀,不知他意在何處。劉秀步入正題,昂聲道:“我就是這水!你看這水,雖然此刻在這河道中躊躇打轉,不進不退,殊不知其志向固已遠大,而它也必將抵達。”
“有多遠大?”
劉秀遙指東方,有不可方物之概,傲然道:“大江,滄海!”
鄧禹默然良久,失神嘆道:“聽說劉兄在舂陵之時,終日飛鷹走馬,游俠浪蕩,并無特異過人之處,但我族兄鄧晨對你評價之高,卻更在令兄劉伯升之上,許曰:舂陵劉氏,一枝獨秀。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聽聞劉兄之言,始信族兄鄧晨所言非虛。劉兄之才,殆天授乎?!”
劉秀大樂,鄧禹這孩子,盡說實話,拍拍鄧禹的頭,低調,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