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不悔
- 白槿湖
- 5697字
- 2019-05-22 15:45:11
在出版社幫助周萍芬校稿,她稱呼陸澍的母親為周阿姨。周萍芬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聰慧而溫婉的女孩,盡量的照顧她。
槿湖心底里很感激周阿姨,周阿姨幫了她太多。
高考分數(shù)下來的時候,她和陸澍都考的很好,白槿湖聽周阿姨說陸澍填的是南京大學,白槿湖就放棄了復旦大學,她悄悄的也填了南京大學,選的是中文系,陸澍選擇的是表演系。
通知書下來的時候,周阿姨打電話讓白槿湖去家里拿兼職的工資,順便也慶賀一下,陸澍也拿到了通知書,周阿姨說做一桌子飯菜給兩個孩子慶賀。
白槿湖拿著南京大學的通知書,在父親的面前晃了一下,說:我拿到南京大學的通知書了,九月初走。說完就進了房間,不肯多和他說一句話。
她是恨極了他的,如果母親不死,也許,還沒有這么深的恨。
白槿湖換了身綠色的連衣裙,這是維棉送給她的,一直以來都沒有舍得穿。有多久沒有穿過裙子?記憶中,好像從未穿過。
她穿著綠裙子,順著那熟悉的院墻走著,白薔薇花開的和那年一樣,清香飄散著,她想,四年前,她就是低低的走過這條路的。
陸澍,我們很快就會在一個大學,我們會先從最好的朋友做起,我們會成為愛人嗎?白槿湖想,覺得自己是一個壞女孩,怎么可以這么大膽的想呢。
到陸澍家,陸澍開的門,他穿著白襯衣,棕色的亞麻地板拖,慵慵懶懶的開著門望著白槿湖笑。碎碎的頭發(fā)一縷搭在額間,陽光落在他發(fā)絲上,閃著耀眼的光,那便是溫暖的光,直達人心。
世間,怎么會有如此好看的男子,就像一株桃樹,她總覺得他就是一株桃樹,從他的身上,總聞得到桃花般的清香。后來讀王維的詩,那首: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覺得,陸澍就是王維這樣的男子,不染,不惹塵埃。
如果讓白槿湖說出一兩個詞來形容她喜歡的男子,那么,一定是干凈、溫暖。
干凈溫暖的男子,會一眼望去就讓你舒服而賞心悅目,會有雙動情的明眸,只有再見到你的時候流動起來,會有雙修長整潔的手指,話不多,大多都是讓你照顧好自己。在暴風雨的夜晚,會打電話給你,讓你關(guān)好窗戶。
陸澍,大約會是這樣的男子,溫情而不染。
在陸澍家,周阿姨熱情的快要把槿湖融化了,拉著白槿湖的手,憐愛的不舍得放手,就像是自己的女兒一樣。
陸叔叔舉著放大鏡在看一枚古銅幣,見白槿湖來了,忙放下,笑著迎著白槿湖,他的眼睛總是那么能發(fā)現(xiàn)珍寶一般,慈祥地笑著說:你阿姨經(jīng)常在我面前念叨,說你在辦公室里怎么的懂事怎么的勤勞,說她要是有你這么個女兒就好了。我還就真想見識見識,今天見到你,總算理解她了。
白槿湖見陸叔叔臉上的和藹微笑,這才是當父親應有的笑容。她沒有得到過絲毫父愛,父愛,該是什么樣子的,她只是在夢中夢見過父親笑。
白槿湖和陸叔叔聊了歷史,聊了古董。白槿湖說她喜歡一切古老的東西,古老的東西,總是透著靈氣,承載著千百年的傳說,一下就撲到面前。
陸叔叔覺得這是一個靈氣的女子,她身上的那種氣質(zhì),有點知性,很獨立,有自己的思想,這些是有的女人需要二十年才能勻染出來。
她才十八歲,就像是一塊剛?cè)旧咸焖{色的布,晾曬在眼光下,布上朵朵都是她專屬的靈魂。一個女子,有自己的思想,她習慣于聽從來自自己內(nèi)心的指令,而不是周圍的,她一旦堅定的事,那就是她想要的。誰能說,這樣的女子,會是不幸的呢?
白槿湖幫著周阿姨包餃子。母親在世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站在母親身邊,看著母親和面,她幫著加水,她總是會有錯覺,母親沒有死。母親也許只是提著籃子出去買菜了,一會兒還會回來,會回來的。
周萍芬含著笑容,手捏著餃子,說:孩子,阿姨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個吃了不少苦的孩子,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就盡管跟阿姨說,把我就當你的媽媽。
白槿湖包著餃子,眼淚生生的落了下來,她抬手拭淚,面粉弄到了臉頰。
她告訴了周阿姨她家里的事,這是她從未向外人說的,說出來,卻沒有那么的痛。白槿湖輕輕地說著,直到說起過世的母親,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想起母親的臉和滿身的傷,她太痛了。
周阿姨摟著她說:你媽媽在天有知,如果知道她有這樣的女兒,該是怎樣的驕傲。
周萍芬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十分讓人憐愛而喜歡的女孩,有著同齡女孩不具備的特質(zhì),不驕不躁,溫和、堅毅,能夠獨立隱忍和擔當。
可同時身為母親,她不愿意自己的兒子陸澍,對這樣的女孩子產(chǎn)生感情。對白槿湖的喜歡,那只是一種喜歡,對不能說明會希望陸澍和白槿湖走在一起。
周萍芬希望以后站在陸澍身邊的女子,會是有著甜美的笑容,嬌小可人的樣子,出身在一個溫良健康的家庭。
白槿湖,只能是像女兒一樣的欣賞,做兒媳,那是不能的。
所以,周萍芬欺騙了兩個孩子,周萍芬漫不經(jīng)心的在陸澍面前,說白槿湖填的志愿是復旦大學,而在白槿湖面前說陸澍填的是南京大學。
倘若兩個孩子真的是彼此喜歡,那么,他們定會錯過了。
吃完餃子后,都坐在沙發(fā)上,聊著天。周萍芬第一次聽兒子說了這么多的話,周萍芬有些愧疚,兒子,你能原諒媽媽的自私嗎?我把你和白槿湖,生生的錯過了。
陸澍憧憬地說:等我們到了上海,我們?nèi)ネ鉃┖煤猛嫱妫嗯男┱掌以俳o它們配上圖,或是一些小詩,一定很美妙。
上到海?白槿湖驚詫地說:去上海?怎么是去上海呢,不是在南京嗎?你填的志愿,不是南京大學嗎?白槿湖毫無保留的說了出來。
周萍芬望見丈夫責備的目光,低下頭,不知怎么說。
陸澍站起身,俊挺的臉有些迷茫,說:難道你填的志愿不是復旦大學嗎?怎么會這樣,媽,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說白槿湖填的是復旦大學嗎?
白槿湖看了周阿姨,心底里明白了,她抬頭對陸澍說:是這樣的,可能,那天我和周阿姨說起我的志愿時,我說錯了。
陸澍點點頭,他看得出來,這其中一定是媽媽故意傳錯話,陸澍努力讓自己平靜地說:沒事,你就在南京好好待著念書,我會去看你,我會每個月都去看你。
這句話,是故意說給他媽媽聽的。
白槿湖走了后,周阿姨看著她單薄的身影遠去,心里一陣酸,這孩子出生在那樣一個貧困家庭,卻潔凈而纖塵不染,堅毅,真的很不容易,希望白槿湖可以原諒。
陸澍和白槿湖,就這樣,擦肩而過,將前往兩個不同的城市。
而陸澍說他每個月都會來看她,這會是真的嗎?
陸澍想,若白槿湖承認她就是那個折粉色紙飛機的女孩,那他,一定不會錯過她。在他最自閉最想逃離這個世界時,是那些紙飛機,給了他安慰和向往。
約定好了,這年的中秋節(jié)與他在白薔薇花下重逢,如果白槿湖來,那么,就是她了。
在白槿湖去南京的前一天下午,維棉約白槿湖去爬市郊的一棵大榕樹,那棵榕樹足足有百年的歷史了,要兩個人合抱才能圍住,整個樹,滄桑而淡定的立著,讓白槿湖敬意起來。
維棉和白槿湖抱著那棵樹,兩個人手拉著,正好就環(huán)抱住了。維棉在樹的一遍,白槿湖在另一邊,她們看不見彼此,手緊緊拉著,維棉氣壯山河地說:我們的感情就和這樹一樣粗!
她們很輕易的就爬到了榕樹上,還在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鳥窩,里面,有幾只已經(jīng)破殼等待母鳥覓食回來的小鳥。白槿湖有些傷感,覺得自己就如同這待哺的小鳥,等不到母親回來了。
好久沒仔細打量維棉,維棉出落的更加豐滿更加風情了,長長的海藻般大卷發(fā)松懶的挽在腦后,胸部鼓鼓的,她笑起來,咯吱咯吱,好比有人在撓她癢一般。
維棉手輕輕拍著樹干,雙手撐著樹,望著即將要分別得白槿湖,好不舍得。維棉說:董永和七仙女的媒人就是一棵大榕樹,我們現(xiàn)在也是在一株老榕樹上,那就讓這棵榕樹,做我們姐妹之情的見證,我發(fā)誓,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姐妹。
棉,我們一定會是一輩子的,下輩子,我們還是要這樣相識,這樣的要好,媽媽死了,如果沒有你,我真的不敢想那樣的日子,所以,棉,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不管我走的有多遠,你的位置,無人取代。白槿湖望著維棉,說:棉,照顧好自己,累了就休息,如果以后想做別的,就去做,不要委屈自己。
榕樹上的知了在沒完沒了的叫著,兩個女子,話著離別,她們對彼此,都有太多的不放心。因為不在一起,不能隨時掛念,怎能安心,都相依在一個城市十幾年了。
十二年了吧,槿湖,我們都認識十二年了吧。維棉說。
是十二年了,我們九八年就在一起爬樹了,現(xiàn)在,是千禧年,足足整整的十二年。白槿湖看著云淡風輕的天,想,即使在過去十二年,二十年,五十年,我們還會爬樹,爬到爬不動了,我們就坐在搖椅上,搖啊搖,搖到年少時。
她們哪里能預料到四年后會發(fā)生的那場劫難,如果白槿湖可以預料到,相信,她一定寧愿,十二年前就和維棉斷絕關(guān)系。老天,從來不給人先知,也不給人后悔藥。
晚上維棉張羅著要給槿湖慶功,叫了幾個都在美容院上班的小姐妹,在一家叫一醉方休的飯店拾掇了一桌,維棉比自己考上了還開心,看著通知書,楞是親了響亮的幾口。維棉的唇膏印在了學校的公章上,還挺誘人的。
維棉整整的喝了一瓶五十二度的五糧液,邊喝邊抽煙,維棉向自己的小姐妹介紹著引以為傲的兒時朋友。維棉舉著酒杯說:我跟你們說,我和槿湖,那交情,是十幾年了,我們一起長大,我最疼她,比疼我媽還疼,我偷錢買糖給她吃,總是挨打,可我就喜歡看她吃糖的樣子。
小姐妹開著玩笑說:你該不是拉拉吧,你是不是愛上她了啊。
維棉笑道,喝口酒,說:我倒是希望我是拉拉,那樣我就娶她,我照顧她,讓她給我生孩子。可我偏偏不是,我喜歡男人,哈哈。
白槿湖喝著果汁,靜靜微笑著看著維棉說。維棉吃飯前就訂的規(guī)矩,不讓白槿湖喝酒,只能喝飲料,維棉自己反倒是一口接著一口猛喝,喝了一口還要發(fā)一段感慨。
維棉拍著一個姐妹的肩膀說:我高興啊,我這么多年都沒有這么高興過,真的。我沒出息,沒讀什么書,可是,她讀了,我就他母親的爽!(出自維棉語錄,他母親的=他媽的)來,繼續(xù)喝,干!
維棉輪著胳膊和小姐妹劃拳,贏了就捏捏白槿湖的耳朵,輸了就大口的罰自己的酒。把五糧液當?shù)V泉水一樣的喝。
白槿湖發(fā)現(xiàn),這些小姐妹,雖然是從事不光彩的工作,但是,她們都很真誠,豪爽,對人沒有防備之心,那種江湖氣,白槿湖是喜歡的。
誰說風塵女子無情呢?
維棉醉醺醺的,幾個姐妹一起把她送回出租屋,一路上維棉又笑又哭,嘴里說著什么誰也沒聽清。
送完了維棉,白槿湖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陸澍家樓下,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雙腳仿佛明白她的心思,明白她想見誰似的。
白槿湖站在院子外面好一會,螢火蟲飛來飛去,薔薇花從中到處都是流螢,撲閃著。站到腿都酸了,她準備走的時候,身后的陸澍喊住了她。
你是來和我告別的嗎?陸澍雙手放在褲子口袋里,靠著院墻,笑著望白槿湖。
白槿湖突然的歡喜了起來,原來他在這里,她慌亂的手在口袋中捏得緊緊的,她說:我路過這里,所以,就看看。
路過這里?我怎么看你在這里足足站了一個小時了。陸澍走到她身邊,低著頭望著她,臉上掛著迷離的笑。
我……我只是……只是走累了。白槿湖說,頭低的更低了。
那句話說的多好: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塵埃里,我的心,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哦,你是走累了。那么,你現(xiàn)在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個粉色紙飛機的主人,是你。陸澍期待地說。
是的又能怎么樣。白槿湖說完害羞的轉(zhuǎn)身就跑了。
陸澍久久站著看她跑遠,微笑,自言自語說:是的,那你就跑不掉了。
白槿湖回到家,父親似乎一直在等她回來,他遞給她厚厚一疊錢,讓她交學費。其實學校的資助和在出版社兼職的錢,已經(jīng)足夠白槿湖上學的花費了。
白槿湖還是收下了他給的錢,不要白不要,白槿湖認為這是他欠她的,只是詫異他哪弄來這么多錢的錢,或許是他這些年存的吧。
這也許是她最后一次睡在這個家里了,白槿湖下定決心,不再和這個父親有什么交集。半夜的時候,門開了,父親進了房間,幫她掖了一下被子,然后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許久。
白槿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臨走時,為這個暴力的男人落淚,她假裝睡著縮在被窩里,想,如果,你早點給我些關(guān)愛,多好,我們之間,也不會有這么遙遠的距離。
上火車的時候,維棉來了,特意燙了方便面頭,像極了吉普塞女郎。買了一大堆水果,就好像南京是撒哈拉沙漠,不長水果似的,還買了火紅色圍胸和內(nèi)褲,說:小槿,這是我送你的吉祥二寶,防邪教防海嘯。
白槿湖不禁淚濕,抱住維棉說:恩,我把它當防彈背心和鐵人三角。
火車緩緩開動的時候,維棉沒有像電視劇里那樣邊跟著火車跑邊唱《離別的車站》,倒是白槿湖,從一號車廂跑到十六號車廂,只聽見維棉在原地大喊,焰火般的頭發(fā)閃耀著:小槿,你他母親的要是忘了姐們你就是混蛋!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火車開了好遠,白槿湖才坐下來。
一直都盼望著逃離,真的要走的時候,原來是這么的舍不得。雖然,這個小城市,留給她很多不幸,她盼了這多么年就是要離開這里,當真的可以飛離的這里時,一點都開心不起來,還是會難過,還是會不舍。
她終究還是一個人走的,沒能帶著母親走。
在槿湖的生命中,有兩個最重要的女人:母親,維棉。她那傻傻地不會保護自己的母親,一定還是那么安詳,隱忍的活在另一個的世界里。
人活著,就是選擇和被選擇,但最終都是無法選擇,你可以選擇喜與樂,卻無法選擇生死。就像六世活佛倉央嘉措,被選作活佛,他那時已是懂得情思的少年,卻成為藏人眼中的圣人,對于愛情,他又何不似凡人般向往,在那焚香的殿前,寫下了:
我欲順伊心,佛法難兼顧;
我欲斷情絲,對伊空辜負。
活佛否無法選擇,何況我們凡夫俗子。
想到倉央嘉措,白槿湖初中時一直都好喜歡倉央嘉措的詩,做夢都希望有一本倉央嘉措的詩集。
擁有的第一本詩集,是白槿湖生日那天,維棉用媽媽給她買內(nèi)衣的錢買的,維棉買來書說:一個和尚不好好誦經(jīng)書,寫啥玩意,我是一個字都看不懂,跟繞口令似的。
白槿湖捧著書,念: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xù)。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這是多么美麗而哀傷的詩,白槿湖沒事就靜靜地讀者,這是她收到最好的禮物。
維棉沒有告訴白槿湖,她那一個月每晚洗了內(nèi)衣就盼著它干,第二天就等著要穿。
為了給槿湖買書,維棉很多日子里就穿著沒有干的內(nèi)衣。
有這么多的懷念的事和人都遺留在這個小城市,難以割舍,維棉,木棉樹,薔薇少年,還有林流蘇,白槿湖一直到上火車都沒有看到林流蘇,或許,林流蘇又去了哪個地方度假了。
她望著窗外,火車越開越遠,南京,會是很動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