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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個人的文藝復興
  • 白先勇
  • 8654字
  • 2019-01-10 17:58:51

白先勇與青年朋友談小說訪談時間為1979年9月14日下午8時,地點為時報副刊編輯室,王法耶、潘秀玲記錄。

梅新主編:今天能請白先勇先生到這兒來與青年朋友們見面,讓仰慕他的青年朋友有個當面請教的機會,可以說非常不容易,因為他在臺灣逗留的時間很短,各方面想找他的人很多,因此很忙,很不容易抽出時間。白先生是我多年的老友,他又不好意思推辭。這次集會應(yīng)該是在他一回來就舉行的,而一再延期。在此期間,消息外泄,許多朋友打電話來,希望能參加,但限于場地,無法讓更多的人來一睹白先生的風采,實在覺得很抱歉。

……

好的作品在每個時代都有新的意義

問:你寫小說是不是已經(jīng)放一個答案在里面,讓讀的人去找答案,還是無意……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有時候?qū)憱|西,自己的意圖(intention)跟寫出來的作品不太一樣。因為我本來心里想好要寫什么故事,有時寫出來,很奇怪,不是自己想象的樣子。自己也沒辦法去改它,已經(jīng)寫好了,它有它自己的生命,寫完以后作品就獨立了,我就跟作品脫離了,所以讀者的詮釋(interpretation)跟作品的意圖往往會不一樣。在二十世紀看《紅樓夢》,跟十八世紀看《紅樓夢》就不一樣。每個時代的詮釋也會改變。我認為一部好作品之所以了不得,是因為在每個時代都有新的意義產(chǎn)生,這樣才會長存下去。偉大的作品、好的作品一定是有它的時代性,也有它的超時代性。我們看荷馬的史詩,看我們的《詩經(jīng)》,到今天為止,基本的感情都是能夠溝通。到了不溝通的那一天,這作品就死掉了,就沒有人看了。

白先勇的小說和張愛玲的小說像不像?

問:我覺得你的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色彩,和張愛玲小說的色彩很像……

白:(迫不及待地)很像!好多人這么講的……

問:(接下去)那顏色很像,是不是因為你們環(huán)境背景比較相同?像你和王文興是同學,就不覺得你們作品有相像的地方。

白:可能是……

(白先勇尚未回答,在座即有人提出異議說:我覺得不像……)

白:啊!(轉(zhuǎn)個方向)你覺得不像……哈……你代我答這個問題吧!

(話未竟,另外也有人說:我也覺得不一樣,但是可能是某一時代、某一背景或題材,處理時剛好有相同的地方。我是覺得不一樣,但是請你就張愛玲說一點你的看法。)

白:不過,她的風格也有好幾種,很難說。譬如說她寫《秧歌》的風格,就跟她前面寫的完全不一樣。我自己風格也不穩(wěn)定,有時這樣,有時那樣??赡苁俏覍懩骋环N故事,剛好跟她相像。有些就跟她完全相反、完全不同。

(剛才那位說“很像”的朋友,提出糾正,說:我指的是一些比較華麗的事情……)

白:?。∧闶侵浮队螆@驚夢》那些……

(另一個人表示意見:大概是對色彩的感覺,有些比較秾麗。)

白:我的作品很淡、很陰暗的也有。

問:對,也有,你的取材比張愛玲要廣得很多,技巧的使用也比她多很多。

白:她很細致,比我要細多了,寫一個椅子,她可以寫一頁,哈……真會寫,生花之筆……哈……一件事情可以長篇大論地寫下來,她是厲害得不得了……很細致,很細致,我想我比她粗枝大葉得多。

人物寫得太鮮活了,產(chǎn)生“距離的幻覺”

問:聽說在美國你教書時,有很多女生都想選你的課,因為你的作品好,但是,也是想要看看你的人……

白:(伸出手來直揮)沒這回事,沒這回事,我想這個不確,不確,不確,不確……(一連串否認,大家都笑了。)

問:我下面有個問題,聽說你刻畫女性刻畫得最成功,你自己覺得呢?

白:我不曉得,我不曉得。別人這么講,我想都一樣,男性女性我想都一樣……

問:我是覺得你刻畫的女性比男性要強烈。

白:喔,要強烈……

問:你寫舞女啦……非常鮮活,不曉得你對這是不是有密切的體會?

白:沒有密切的體會(極力否認),哈……(一室哄然)……遙遠的觀察,遙遠的觀察……我想……這話講了好幾次了。我是看到這么一個很有趣的人,非常不同,很特殊,所以我就揣摩她的言行……

問:她是不是你過去的女伴?

白:哈……我沒有資格,我沒有資格。

問:我想是因為你寫得太活了,所以讀者會產(chǎn)生“距離的幻覺”。

白:喔,對,距離的幻覺……

每個人寫的方式不同,但不能以此論優(yōu)劣

問:你的小說多是從人物出發(fā),有了人物,然后才去構(gòu)想情節(jié);而有的作家,像七等生,就跟你很不一樣。我想他是先有一個概念(idea),人物只是傀儡而已。

白:我相信他可能認為主題比較重要,還有思想,……每個人方式不同。我自己寫小說,是有一個“人”以后,才會說故事,很少有一個概念才說故事。

問:《紅樓夢》是不是也是這樣?先有人然后才發(fā)展故事?

白:據(jù)他(指曹雪芹)講是這樣,他說因為有了幾個奇女子,然后才寫這篇東西。我相信也是。如果這本小說是自傳性的話,一定是有這一群女孩子,他很想把她們寫下來,就慢慢地擴大了。其實,我們古典小說中人物很重要,像《紅樓夢》、《水滸》、《三國》,人物都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典型,深深印在我們腦子里面。像孫悟空,對不對?

問:就你的觀點來看,這兩種不同的方向,一從主題出發(fā),一從人物出發(fā)……

白:我想是沒有優(yōu)劣的,要看你是寫哪一類小說。有些思想小說,先有一個很重要的哲學概念,再寫成小說,像卡繆的東西就是。他寫《異鄉(xiāng)人》(即《局外人》)絕不是有一個“異鄉(xiāng)人”以后才去寫,他一定是有了一個“荒謬哲學”以后,他想怎么樣去表現(xiàn)他的思想,才寫出這東西來。我想那也是很好的小說,那沒有關(guān)系;像狄更斯就不同,他一定先有人物以后,再有故事。

有些“反小說”,悶得不得了

問:我記得你講過,像《美麗新世界》這種小說應(yīng)不是算正統(tǒng)的。

白:嗯……對,對,對。但是,我所謂“不是正統(tǒng)”的意思,是說這到底還是少數(shù),不是說“不是正統(tǒng)”就不好。我想,現(xiàn)在“正統(tǒng)小說”的意思是指社會寫實一脈相傳過來,從十九世紀那些法國的、俄國的、英國的……像《鏡花緣》可以算是我國古代的科幻小說,它就有它自己的主題……我想,小說只有種類之別。一定說哪種小說好,哪種小說不好,這也沒有道理。只要寫得好。不過,有些小說我就看不懂了,像法國新派的“反小說”,我拿來看了,就看不下去,就要瞌睡了。哈……我想,小說不管怎么樣,很重要的一點,還是娛樂(entertain),使人看了還想要看下去。有些小說使人看不下去,不管講怎么好,也是失敗了??戳艘话?,悶得不得了,看不下去,這小說還是失敗。

(在座一位小姐說:這要看讀者。白先勇忙答:是是是。小姐接著說:像王文興的《家變》,有很多人就看不下去。)

白:是是是,事實上,那些小說跟《家變》又不太一樣,我所謂的那些小說是悶得不得了。像“反小說”寫一個房間,從天花板幾英寸寫到地毯的顏色……半本寫一個東西,我就覺得這個太過分。

問:好像現(xiàn)代藝術(shù)都有這種傾向。

白:就是這樣子,“物化”,我想“人”還是重要,可能中國人本主義比較強。據(jù)我觀察,他們西方雖然講了半天“人”怎么沒有意義啦,把“人”貶得……最后還是“人”,人性的成分(human element)除掉以后,我想就沒有文學了。

問:那些小說倒是有幾本還不錯,不曉得你有沒有看過The Beach?

白:我沒看過。是講個謀殺案的。

問:不是,不是。講三個小孩子在海灘上的。

白:我沒看過(肯定地)。沒有看過,沒有看過。

問:我也看過你說的寫天花板的……

白:嗯——寫得好慘喔,我覺得這恐怕有點邪門歪道。所謂的感性小說,像弗吉尼亞·伍爾芙,那是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已經(jīng)到頂了。因為一定要有那么美的、那么純的、寫得散文詩一樣的文筆。這沒有多少人會寫的,大部分人的筆調(diào)都較笨拙,也沒有故事,也沒有人物,我想看的人會比較少。現(xiàn)代小說又回頭了,又走到寫實的路上去,又回頭了。

問:你覺得這是好的現(xiàn)象呢?還是……

白:因為物極必反,當然一定會回頭的。文學的動向就是來來去去,來來去去,我想就是這樣子。

寫長篇小說,“氣勢”很重要

問:我想請教一個小說技巧的問題,會不會認為寫長篇比短篇難?長篇的話,結(jié)構(gòu)容易流于松散。以張愛玲做例子,她的短篇寫得很好,可是她的長篇像《半生緣》,結(jié)構(gòu)就比較松,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樣?

白:我覺得如此。長篇的話更麻煩,因為“氣勢”就要從頭到尾把持到。但是長篇也有個好處,就是你犯幾個錯還沒有關(guān)系,還可以補救回來。短篇在形式上的要求就更高,一段一句也不能錯,跟作詩差不多。

(另一人提出不同意見說:我覺得短篇小說比較難寫。)

白:你說短篇小說比較難寫?要寫得好,寫得精,短短的字數(shù)少,也是不容易,不容易。

(“都難,都難?!痹谛β曋?,有人輕輕地說。)

問:如果有人請你推薦中國的古典小說,你會選哪些?

白:還是那幾部吧!《三國》、《水滸》、《紅樓》、《金瓶》、《儒林》、《西游》,這六部都是打根基的,尤其對研究小說的人來說,有很大的助益,也很基本。

“尹雪艷”是怎么來的?

問:能不能請你談?wù)勑≌f技巧?

白:如果光講技巧,很不落實,最好舉例來討論比較好。

(主編于是環(huán)視大家,說:“那么,這樣吧!我們舉白先勇的小說為例,再請他說明?!痹谧挠腥苏f:《玉卿嫂》;有人說:《游園驚夢》、《永遠的尹雪艷》;也有人嘀咕:《臺北人》。篇篇都熟,舉哪一篇好?白先勇始終笑容可掬的,終于,他說:)

我談?wù)劇队肋h的尹雪艷》好了,我只寫過一次這種的,以后再沒試過。《永遠的尹雪艷》用的是全知觀點,文字比較需要冷靜,而且是反諷式的、夸大的詞句。還有,顏色很重要,我用了黑的、白的、紅的啦,這些都是與題材、主旨有關(guān)。從頭到尾,風格(style)和結(jié)構(gòu)都很緊,如果松點就垮了,因為它沒有戲劇性,完全平鋪直敘,加上一點弦外之音,所以必須如此。

問:那這個“尹雪艷”是怎么來的?像你的“金大班”,你說是第一次上舞廳(而且是惟一的一次)看到一位大班,從前是上海百樂門的紅舞女,忍不住就替她編了一個故事。

白:哈哈哈!是、是。我看過“尹雪艷”這個女人,只是遠遠一瞥過去,一下子給我很大的沖擊(impact),我覺得這女人不得了,就想替她編個故事。

(哇!遠遠一瞥而已?有人低呼驚嘆,滿座都是笑聲,白先勇笑得最大聲,也最久。)

問:你剛剛說顏色很重要,是不是有象征作用?

白:可以這么說,她全身雪白,就是一個死亡象征(death symbol)。我自己并沒意識到什么象征意義,后來歐陽子一說,我愈想愈對,哈哈——

(他的笑聲連串好比一道引線,嘩!又爆炸了大家的笑意。)

臺北可以算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

問:《謫仙記》那個——

白:李彤???我聽我姊說過,有那么一位女孩,鋒芒露得不得了,后來在歐洲自殺了。

問:“孽子”是真的嗎?

白:半真半假,有真實有虛構(gòu)。

問:你的《臺北人》,寫的是這里的人;到美國去,換了環(huán)境以后,為什么沒有多寫那邊的人?

白:對!那些人也值得寫,我也有興趣寫。但是,我覺得這邊比較要緊吧!我住臺北有十一年,臺北可以算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對我最重要,我真正對土地有感覺也是臺北市這個地方。

問:我發(fā)現(xiàn),新文藝里頭寫小人物的多,寫知識分子的非常少,是不是知識分子難寫?

白:是,是很難寫,知識分子用的詞匯就不太好寫,我除了一篇《冬夜》,也再沒寫過。中國的知識分子一向不喜歡寫知識分子。

問:是不是太切身了?

白:是太切身,也是——哦——很多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就是不好講。知識分子的困境很難寫,其實很值得寫。

不一定得親身經(jīng)驗,內(nèi)心的磨練更重要

問:你在海外,對海外知識分子的處境有親身體驗,也有相當?shù)牧私?,那不是也值得寫?/p>

白:對,那很值得寫,也可以寫。在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承受那種四面八方的壓力,那種搖擺、彷徨,那種矛盾,像陳若曦那種心情、遭遇,要寫,可以寫成厚厚一本書。對!很值得寫。

問:以你特殊的家世,你的小說是不是大都來自你的經(jīng)驗?

白:我想,經(jīng)驗不一定得自親身經(jīng)驗,內(nèi)心的磨練更重要。

問:有人把你的作品列入“眷區(qū)文學”——

白:眷區(qū)?軍眷區(qū)啊?哈哈,我想,我的題材有眷區(qū)也有非眷區(qū)吧!

問:你寫小說的經(jīng)驗蠻豐富,怎不寫長篇的?

白:哈哈!長篇的難,要保持那一口氣難!哈哈!我平時看從大陸來的家庭,兩三代的變遷、沒落,心里也有感觸,這可以寫。我鞭策自己看看,希望會有長的。

現(xiàn)在,“文學批評”這四個字太濫用了

問:像你的小說題材算是很廣的了,技巧的運用也算多方面,對小說技巧的嘗試經(jīng)驗多,你看的作品也多,從事文學批評有很優(yōu)越的條件,為什么很少看你真正寫批評文字?

白:第一點,從事文學批評要看很好的書,從古典的、現(xiàn)代的一路看下來。我看的書實在不夠,頂多只能寫一些隨感,不是做學問。現(xiàn)在,“文學批評”這四個字太濫用了。

問:你覺得歐陽子對你的《臺北人》評得怎樣?

白:喔!她寫得非常好。她有個本事把事情看得很細微很深入,她又很會說理,拿出一大套理論來,不由人不信服,而且她下了很大的功夫。

問:有沒有跟你觀點不同的地方?

白:有一些,但是只要能言之成理也沒多大關(guān)系。她有時能觸到我的動機,令我吃驚:??!我從沒跟人說過,怎么——她是很敏感(subtle)的,尤其是評《冬夜》特別好,《游園驚夢》也很好。

問:她是不是都用西洋文學理論來看你的小說?

白:是,是。但是,她是以創(chuàng)作者的眼光,而不是以批評家(critic)的來評。

(白先勇停下來,啜口茶,一邊等著在座的年輕朋友提問題,輕輕松松地坐在裝有輪子的藤椅上,前前后后轉(zhuǎn)動。雖然感冒在身,倒是春風滿面——笑得有聲有色。林懷民說,白先勇的笑很奇特,呵呵呵,有點像小孩的笑,呵了三五笑,恍若要斷了,忽然拖著長聲又揚高了。為一點點小事,他就能斷斷續(xù)續(xù)笑上一分多鐘。見《樹猶如此》一書后錄林懷民文《白先勇回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4月,第386頁。

如果要學寫短篇小說,契訶夫是祖師

問:能不能談?wù)劖偓幍男≌f?

(大伙笑著看他。)

白:哈!哈!我看的不多。不過,很多人攻擊她,倒是大可不必。因為,聽說許多女學生愛看她的書,她的書里許多浪漫愛情(romantic love),談戀愛的故事,滿足她們的想象,使她們看得高興,這也很需要。

問:你最喜歡的作家有哪些?

白:我剛才講了六本中國的,這六本古典小說,研究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人都應(yīng)該念,而且念了受益很大。西方的,我最喜歡的是十九世紀俄國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他給我的震撼力最大,其次是契訶夫、托爾斯泰。如果要學短篇,契訶夫可以算是祖師,還有莫泊桑。這兩個人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都值得研究。

文字之妙不能單看一句、一段

問:你是很推崇《紅樓夢》的。一般來講,中國人都把它當作經(jīng)典之作。但也有人說它的文字不夠好,白話提煉得不純粹,還不成熟,你以為呢?

白:嗯——如果要講白話,《儒林》的白話是更純粹;如果講口語,《兒女英雄傳》是更口語化;但是,講文字,得跟題材配合,《紅樓夢》的題材很典雅,是極華麗富貴的,感情很濃的,不像《儒林》寫中產(chǎn)階級,如果《紅樓》用很白描的白話泛開來,恐怕不能表現(xiàn)得好。曹雪芹是很講究技巧的,他對詩、詞、曲,尤其是曲,很熟很熟,文字他是很注意的。文白如果運用,他不會不考慮,在對話里面就看得出來,像賈政和劉姥姥說話就判若兩人。還有,你記得劉姥姥進大觀園,那一段不是極白嗎?非常地生動活潑。有些地方就不適合那么白了,比如說很秾麗的情景描寫。對了,還有《三國演義》,是用半文言寫的,“白帝城托孤”那段君臣對答,需要用《史記》那種手法,就不能用白話來寫。(他又重復一次強調(diào)不能,然后笑起來。)要比白話,《老殘游記》的文字隨便抽一段出來,的確都是很成熟的白話。不過,我想這沒多大關(guān)系。

問:但是,《紅樓夢》有些寫景的部分,完全用四言一句,雖然很典雅工整,但是不是呆板了一點?

白:這樣講好了,有時候,一本書文字的好壞并不能單獨抽出來看,要看整本書的體裁。像福克納的文字,抽出一兩段都是很壞的英文,文法也不通,但是整體看,實在是不得了。

文字要能增加題材的效果

問:能不能說,文學的語言本來就不能跟一般的語言放在一起比較?

白:那當然!文學的語言再怎么白,也跟一般的白話不同,而且得看題材,看哪樣的文字可以發(fā)揮題旨,產(chǎn)生效果。像卡繆的《異鄉(xiāng)人》,要表現(xiàn)的是作者的哲學思想,用的文字要清楚,當然就不能像??思{那樣用很重的文字,他的風格(style)是近乎海明威的。風格跟本身的內(nèi)容要配合,看能不能增加題材的效果,表現(xiàn)題材的主題。

(話題轉(zhuǎn)了轉(zhuǎn),白先勇說到極興處,不自覺將椅子往前一推,話題又落回他身上。)

問:你寫作的速度快不快?

白:很慢,很慢,慢得簡直——只有《金大班》最快,兩天就出來了,寫得很輕松,其他的都在腦里轉(zhuǎn)很久,寫了以后至少還要修改兩三遍。

問:你們那一代出了不少文壇巨星,我們現(xiàn)在好像沒有?

白:我倒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我們當年要好。哈哈!大概因為我們年紀大了。哈!你們看起來就——而且大概我們那時容易成名吧!現(xiàn)在你們比較吃虧,尤其是詩壇。(他轉(zhuǎn)頭問主編梅新)是吧?要出一顆彗星,很難很難。

問:有人說是因為當年的外文系功課輕松——

白:哈哈!你們現(xiàn)在很重是嗎?(在座幾位外文系的學弟、學妹一致抱怨:重喔?。┪覀円郧俺3L诱n去印刷廠。

當時辦《現(xiàn)代文學》,大家都很窮

問:對了,你們辦《現(xiàn)代文學》是基于什么動機?是不是被退稿,惱了,一氣之下自己開個天地?

白:沒有!哈!湊巧因為我們那屆和上下兩屆寫的人很多,上一屆的像叢蘇、葉維廉,下一屆的像王禎和、鄭恒雄,我們同屆的更多。我當時想,我們自己開了地盤一起寫,不是很好嗎?那時我們什么都自己來,窮得很。當時,夏濟安先生對我們這些后進的啟發(fā)很大,他有文學眼光,是個很好的老師。

(白先勇轉(zhuǎn)向目前任《中外文學》執(zhí)行編輯的楊澤,問他,《中外》現(xiàn)在多少稿費?楊澤答說不好意思講,不過稿費最近要提高了。大家都笑。白先勇笑著說:)

我們那時是沒有稿費的,常常還要貼錢,窮喔!

問:陳若曦說你們窮得想賣你的照片——

白:啊!亂講!沒有的事,陳若曦還給我罵了一頓!

(他急呼呼地否認,一邊笑不可抑,每個人都轟然笑起來。主編玩笑說,你現(xiàn)在的相片還有效呢!我們到街頭去!說著做出兜售的動作,白先勇笑著搭腔:)

如果賣得出去,我也去賣啦,拋頭露面,哈哈!

我們有那么多文化成品,為什么不推出去?

問:你是從海外來的,你覺得我們介紹自己的作品,譯介工作做得怎么樣?

白:在海外,有人在做了,像李歐梵他們就有在做。夏志清在哥倫比亞大學也陸續(xù)翻過幾篇臺灣的小說,做了一些介紹。因為現(xiàn)在大陸拿不出好作品,他們只有把魯迅、巴金的作品翻好,推出去。美國教授教中國文學,上到“五四”以后,就上不下去了,沒有夠分量的作品可以講,所以他們現(xiàn)在開始注意臺灣的作品,也很需要,而且很喜歡。只是,這里的宣傳太差,到現(xiàn)在還推不動,真是奇怪!

問:你應(yīng)該多講講,多寫一些此類工作的建議!

白:唉?。饧睌牡兀┪抑钡煤?,每次逢著機會就說。這件事應(yīng)該大家一齊來說,大家一起做!我們有錢,有人才,就是還沒有覺醒;重要的是,沒有獨立的機構(gòu)來做這種事,我們有那么多文化成品,為什么不推出去?像臺北故宮的東西,為什么不做一次世界巡回展?張大千在海外有名得很,他在美國自己開的展覽轟動得很,他現(xiàn)在人在臺灣,為什么不幫他弄個回顧展,推到世界各地去?我們甚至沒有一本像樣的雜志,對外介紹我們的東西。像《漢聲》很有水準,怎么不主動資助他們?他們辛苦得很,也真了不起,就是沒有足夠的經(jīng)費。

觀念建立最重要,像“中學生頭發(fā)”的問題

問:這是不是因為當局還沒建立起對文化的觀念?

白:對嘛!我們有東西、有人才,就是推不出去。可能是這樣,還沒認識到文化的重要性,以為跟娛樂、雜耍差不多。

問:觀念的建立最重要,就像“中學生的頭發(fā)問題”。到現(xiàn)在還有“中學生應(yīng)該專心課業(yè),不應(yīng)為頭發(fā)操心”這種說法,這是怎么說的呢?

白:哎呀!我今天還在生氣,這真是野蠻得很,毫無道理,落后到了極點,而且對中學生很不公平,他們最痛恨的就是這個。我們真是太不了解青少年的心理。教育心理學有沒有證明,說留了頭發(fā)就妨害教育?那么,照說全世界只有我們頭發(fā)最短,我們的教育是不是就全世界第一?為了這件事,還爭論了那么多年,真是毫無道理。而且這又不是我們的國粹,我們哪里就是這樣的嘛!更野蠻的是頭發(fā)不合格,在發(fā)上劃一刀,這種事這些年來層出不窮。你想想看,被罰的學生那種心理的打擊!

問:對!這是小事,但關(guān)系青少年的心理太重要了。你寫小說,一定比較了解這一點,是不?

白:我就看過小學畢業(yè),剛上初中的女生,剪掉長發(fā),頂個西瓜皮,縮著脖子走的樣子。這時期的青少年,最敏感,反抗力也最大,這樣做對他們等于是破壞。全世界沒有人像我們這樣。如果硬要規(guī)定男生剃光頭,你自己剃看看,才知道滋味不好受。真的,太笑話了!太笑話了!

母親去世以后,感覺到人生無常

問:你的小說里有不少是以青少年的心理為題材的,里面的女性角色很多,女性的心理也寫得特別好,你小時候是否受到女人很大的影響?

白:(笑)我不覺得我偏重女人,我什么都寫啊!我小時候,最親近的倒是一個副官。

問:在《驀然回首》那篇散文,你寫母親那幾段特別動人——

白:嗯!我母親的死對我是很大的打擊,我很難相信,像她那樣的人也會死。從那以后,我才第一次感覺到人生的無常,知道人生的大限。

問:前面有一段寫你母親病中堅持去參加一個婚宴,坐起化妝,對著鏡子看看說:“換珠衫依然是富貴模樣?!?/p>

白:我母親是個生命力很強的人,看她奮斗一輩子,最后還是失敗了,敗在死亡的手里。從這以后,我對人生就不再那么肯定,而且常常有一種無常感。

寫父親,除非是寫回憶錄

問:你有沒有想過寫你的父親(白崇禧將軍,抗日名將)?你是最適當人選啊!

白:我不行,自己下筆不公正,也不夠嚴謹,除非是寫回憶錄。

問:現(xiàn)在有沒有寫你父親的書?美國有沒有?

白:沒有,只有英國的一本書,寫關(guān)于當時幾位將領(lǐng)。很奇怪,在美國,沒有一本書很公正地寫我們抗戰(zhàn)的情形,他們對中國的“民國史”非常忽略,也不懂。我們自己也沒有一本中日戰(zhàn)史,沒有一本好好的“民國史”給世界看。

 

座談了兩個多小時,白先勇聲音已有些嘶啞了。他原患著重感冒,今晚抱病而來,侃侃而談,但仍掩不住不時冒出來的咳嗽聲。已經(jīng)十點半了,大家的問題還很多,然而,只有在此打住。大家紛紛離座,握手而別,期待下一回,白先勇歸來時能再和青年朋友們聚首共話。

一九七九年《臺灣時報》

(本文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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