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封齊天大圣

——大鬧天宮（上）

孫悟空三次大鬧天宮，第一次反了天宮，跑回花果山，是嫌弼馬溫官??；第二次反了天宮，與天宮對打，是嫌待遇低；第三次反天宮，是從老君爐里逃出，想動真格的，要對玉帝取而代之。

因為孫悟空已“授了天箓”，他棄了弼馬溫，剛回花果山，就有獨角鬼王獻赭黃袍。猴兒“黃袍加身”，接受眾猴朝拜，封鬼王為“前部總督先鋒”。擅長阿諛的勢利鬼王說：“大王有此神通，如何與他養馬？就做個‘齊天大圣’有何不可？”孫悟空大喜，立刻豎起“齊天大圣”旗子。其實，“齊天大圣”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只是唬人的噱頭。愛戴高帽的孫悟空卻很得意，似乎只要有這么個名頭，他就跟玉帝分庭抗禮了。孫悟空就有這點兒好處，當然不止這點兒好處，凡事奔“高大上”想，俗謂“樂觀主義”。

天兵天將打上門來。玉帝封托塔李天王為“降魔大元帥”，封哪吒三太子為三壇海會大神，帶著天兵天將殺向花果山。掄著宣花斧的巨靈神率先上陣，大罵孫悟空“潑猴”，“欺心的猢猻”，“教你頃刻化為齏粉”。按說心高氣傲的孫悟空還不得一棒將巨靈神搗成肉醬？但挨了罵的孫悟空并不急著揮棒，卻要巨靈神“快早回天，對玉皇說：他甚不用賢！老孫有無窮的本事，為何教我替他養馬？你看我這旌旗上的字號，若依此字號升官，我就不動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時間，就打上靈霄寶殿，教他龍床坐不成！”巨靈神劈頭砍來，被孫悟空一棒將斧柄打做兩截。巨靈神慌忙逃回報信。孫悟空與天宮武將第一次交手，旗開得勝，卻不下狠手。他留有余地，想跟玉帝討價還價呢。

孫悟空與哪吒三太子棋逢對手。哪吒三太子是古代小說第一“童星”，“總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孫悟空乃天生美猴王；哪吒三太子乃“天上麒麟子”，“煙霞彩鳳仙”。這場惡斗煞是好看：哪吒三太子變作三頭六臂，手持斬妖劍、砍妖刀、縛妖索、降妖杵、繡球兒、火輪兒；孫悟空也變作三頭六臂，舉著三條如意金箍棒。兩人斗了三十回合，斗得地動山搖。“那太子六般兵，變做千千萬萬；孫悟空金箍棒，變作萬萬千千。”兩人不分勝負時，孫悟空來了個偷襲戰：拔根毫毛變作自己模樣與哪吒三太子對峙，猴頭真身趕到哪吒身后，一棒打到其左臂，哪吒三太子負傷敗陣。

哪吒三太子也是神話傳說中著名的“正能量”小英雄，“哪吒鬧?！敝炔槐葘O悟空大鬧天宮差。孫悟空戰勝哪吒的招數，不夠正大光明。但沒辦法，兩軍對陣，贏得戰斗是硬道理。

齊天大圣大展神威，遂讓牛魔王等六兄弟都跟著稱“大圣”，牛魔王自封“平天大圣”，蛟魔王自封“覆海大圣”，鵬魔王自封“混天大圣”，還有移山大圣、通風大圣、驅神大圣，不一而足。你也“大圣”我也“大圣”，七個魔王全部“大圣”，還不是那幫烏合之眾換湯不換藥？

托塔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回到天宮匯報，玉帝要“著眾將即刻誅之”時，太白金星又出主意了：那妖猴只知道要“齊天大圣”的稱號，并不知道“齊天大圣”應該有的實際內涵和待遇，建議玉帝“加他個空銜，有官無祿便了”。彎刀對著瓢切菜，用“虛高官銜”對付喜歡戴高帽的家伙，太白金星真是個心理學家！玉帝又是照單全收。孫悟空聽說太白金星又來了，立即驚喜地說“來得好”，“今番又來，定有好意”，迎到洞外，躬身施禮。太白金星進入洞中，面南立定，虛構了一番玉帝的“官員循序漸進提拔經”，告訴孫悟空：你不是嫌官小而“躲離御馬監”嗎？玉帝說啦，“凡授官職，皆由卑而尊”，玉帝沒有錯，你著什么急??？你在天宮等著慢慢往上升就是啦。你要做什么“齊天大圣”，“眾武將還要支吾。是老漢力為大圣冒罪奏聞，免興師旅，請大王受箓。玉帝準奏，因此來請”。話說得多得體！武將還要來打，用“支吾”兩個字含混道之；玉帝還沒封官，太白金星先把“大圣”高帽給戴上；天宮地位那么高的太白金星居然自稱“老漢”，好像他是長安街頭賣切糕的！孫悟空是“順毛驢”，只要順著他的話謅，肯定上鉤。他問金星：天上真有“齊天大圣”的官銜嗎？太白金星回答：“老漢以此銜奏準，方敢領旨而來；如有不遂，只坐罪老漢便是?！迸闹馗鲇竦劾蟽旱膿＃O悟空又乖乖地隨太白金星回了天宮。這次，玉帝對美猴王更客氣，不再叫他“妖仙”，也不提“弼馬溫”三字，而叫“那孫悟空過來，今宣你做個‘齊天大圣’，官品極矣，但切不可胡為”。

接著，玉帝在蟠桃園旁建起“齊天大圣”府，設立兩個司，一曰“安靜司”一曰“寧神司”。還賜仙酒兩瓶、金花十朵，把孫悟空安頓下來。

“李卓吾批評《西游記》”這一回總評：

定要做齊天大圣，到底名根不斷，所以還受人束縛，受人驅使。畢竟并此四字抹殺，方得自由自在。

齊天大圣府設安靜、寧神兩司，極有深意。若能安靜寧神，便是齊天大圣；若不能安靜寧神，還是個猴王。讀者大須著眼。

孫悟空雖好大喜功、愛戴高帽，卻是個心中沒大成算的家伙。他沒有什么級別概念，“到底是個妖猴，更不知官銜品從，也不較俸祿高低，但只注名便了”。

那么，“齊天大圣”算天宮什么官兒？

什么官也不是。孫悟空十分卑視的弼馬溫在天宮沒品級，就算比七品縣令還低，弼馬溫畢竟是體制內在崗干部，齊天大圣卻根本不在編制內！第七回玉帝向如來解釋，他不得不接受太白金星建議，給孫悟空封個齊天大圣，“只是有官無祿”，王母娘娘設蟠桃會，齊天大圣“乃無祿人員，不曾請他”。孫悟空嫌惡官小而鬧天宮，結果從有祿的小官鬧成無祿的編外閑人。咱們猴哥大鬧天宮的結果，豈不成了俗話所說“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妙哉！

玉帝用“齊天大圣”虛銜忽悠孫悟空，沒有官場斗爭經驗的猴兒果然上鉤。玉帝賞他仙酒金花，他就遂心滿意、喜地歡天。只要“齊天大圣”名義，不問玉帝到底給什么待遇，官封幾品？祿米幾石？得個虛名，就在天宮安居樂業。看來天宮實行共享主義，不管有無俸祿，不管是否在崗在編，一律管吃管住，也沒有自由市場之類需要花錢的地方。孫悟空一日三個飽一個倒，無牽無掛，自由自在。在天宮推廣起他那套花果山狐朋牛友式“外交”，呼神喚仙，聚會閑游。見到三清，稱個“老”字；遇到四帝，喊個“陛下”；與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群神，“俱以弟兄相稱”，東游西蕩，云去云來……

美猴王天宮閑游歲月最大收獲是：天上神仙都知道有齊天大圣孫悟空這么個“渾不論”的角色，后來孫悟空西天取經遇難時，神仙們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個個成了見義勇為的“活雷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