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厲以寧經濟史文集(第4卷):工業化和制度調整
- 厲以寧
- 4989字
- 2019-01-03 17:28:30
二、產業革命
產業革命(又稱工業革命)最早是被用于說明工業化開始時所經歷的一場技術變革的術語,這場技術變革通常是指使用蒸汽機作為動力以代替工業化以前所使用的人力或畜力。產業革命這個名詞起源于法國,法國經濟學家熱羅姆-阿道夫·布朗基(Jér?me-Adolphe Blanqui)在1837年出版的《歐洲從古代到現代的政治經濟學史》一書中,使用產業革命一詞來描述當時英國正在進行的工業化。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對產業革命作了如下的解釋:“十七世紀末工場手工業時期發明的、一直存在到十八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那種蒸汽機,并沒有引起工業革命。相反地,正是由于創造了工具機,才使蒸汽機的革命成為必要。”馬克思把工具機的創造放在比蒸汽動力的使用更加重要的位置,他指出:“作為工業革命起點的機器,是用一個機構代替只使用一個工具的工人,這個機構用許多同樣的或同種的工具一起作業,由一個單一的動力來推動,而不管這個動力具有什么形式。”
使產業革命一詞傳播開來而使人們熟悉的,是阿諾德·湯因比。他于1884年出版了《十八世紀英國產業革命講話》一書,以至于常讓人們誤以為他是產業革命一詞的創始人。
根據熊彼特的研究、分析,產業革命一詞是經濟學界對工業化過程中的長周期進行歷史考察的總結。他寫道:“19世紀的經濟史學家不自覺地和獨立地證實了第一次長波的真實性,我們的資料也允許我們去進行觀察,這就是從1783年到1842年的這一長波。這些經濟史學家們也正好事先證實了我們關于這種現象的解釋,特別創用了‘產業革命’這一名詞。”因此,爭論誰是最早使用產業革命這個名詞的人,并沒有太大的意義。這一名詞的使用只不過是對歷史上發生的事實的確認而已。況且,產業革命是連續的,要想確定某一個日期是產業革命的開始或結束的時間,也都沒有意義。
我們大體上只能有一個模糊的時間表。
近年來,工業化或產業革命問題在國外經濟學界之所以引起重視,在一定程度上同美國經濟學家羅斯托在20世紀50年代提出“起飛”(take-off)概念,以及20世紀60年代展開的一場“由起飛進入持續增長”的學術討論有關。按照羅斯托的解釋:“起飛”是“現代社會生活中巨大的分水嶺”
,是“穩定增長的障礙和阻力得以最終克服的時期”
,“起飛被定義為一場與生產方式急劇變化直接有關的、并在較短時間內具有決定性影響的產業革命”
。蘭德斯把羅斯托關于起飛的解釋作了如下的歸納,即起飛“標志著經濟性質的重大變化,標志著機器代替人的技能、廣泛使用以非植物燃料為基礎的非生物性動力、采用新的非植物性原料(特別是化學制品),總之,標志著生產模式的轉變”
。蘭德斯得出的論斷是:“起飛”可以被看成是前現代社會和現代社會的界碑。
西方經濟學界對羅斯托提出的“起飛”學說是有爭論的。爭論的焦點之一是:羅斯托認為,只要經濟起飛了,就可以順利地滑翔飛行,由起飛進入持續增長,這種持續增長依靠新主導部門不斷代替舊主導部門而實現。羅斯托寫道:“增長就是通過不同的形式、不同主導部門不斷重復起飛階段的經驗而進行的”,換言之,持續增長無非是“起飛過程的重復”
。西方經濟學界爭論的另一個焦點是:羅斯托認為,既然“起飛”被定義為在短時間內經濟所發生的急劇變化,以及“起飛”被定義為一次產業革命,那么工業化初期的經濟增長就不是漸進的過程。
針對上述第一個爭論焦點,庫茲涅茨提出如下的反對羅斯托觀點的意見:他認為所謂“由起飛進入持續增長”的假設是沒有根據的,一方面,任何增長都是“自我持續的”,因為經濟增長易于造成進一步增長的條件(如投資基金的形成、勞動力供給的增加等等),但另一方面,任何增長也是“自我限制的”,因為經濟增長同時造成了不利于進一步增長的條件(如刺激的減退、對稀缺的自然資源的壓力、既得利益者對競爭者的抵制等等)。庫茲涅茨的結論是:“在這個意義上,經濟增長經常是一場斗爭;如果給人們一種輕而易舉地自動增長的印象,即認為可以舒舒服服地自我持續滑翔飛行到較高經濟水平,那就會使人誤解。”
關于上述第二個爭論的焦點,庫茲涅茨同樣是持反對意見最有力的一位經濟學家。他認為工業化開始時是一個緩慢的、長期的、漸進的過程。他指出,羅斯托關于工業化初期的經濟增長并非漸進的過程的觀點是缺乏足夠的統計數字作為依據的。庫茲涅茨的結論是:“除非我完全誤解了羅斯托教授關于起飛的定義以及起飛的統計特征,否則我只能得出如下結論,即可以獲得的證據不足以支持羅斯托教授的假設。”
關于羅斯托的經濟增長持續性的假設,除了庫茲涅茨提出否定性的論點以外,還可以從較早的研究者那里看到與庫茲涅茨相似的見解。例如,1958年,霍瓦特通過實證分析,就提出了投資有效性和無效性問題,從而得出新增投資生產率將會下降的結論。1961年,羅森斯坦-羅丹認為,投資與生產率之間的關系還需要深入研究,經濟的持續增長并不是不受限制的。
至于能否把歷史上不同類型的經濟增長納入羅斯托的一般公式這一問題,索洛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他指出,羅斯托的理論缺乏彈性,不足以應付任何一種新事實的發現。索洛還從模型編制的角度來反對羅斯托的整個體系。他認為:“一個模型的中心就是一組行為規則(behaviour rules),即對于一個經濟變量的運動同另一些非經濟的變量之間關系的一組說明……而羅斯托教授的公式卻沒有包括這種行為的關系,因此,無論它的術語和敘述多么引人注意,它很少分析,或者沒有進行分析。”
因此,在索洛看來,羅斯托的“起飛”概念和“由起飛進入持續增長”概念,只不過具有“術語學”的意義而已。
盡管西方經濟學家在“起飛”問題上爭論不休,但有關“起飛”和“由起飛進入持續增長”的討論是有意義的,因為討論提高了人們對于工業化和產業革命的認識。通過這場爭論,經濟學家對于同產業革命有關的問題比過去更加注意了。“在羅斯托之前,經濟學家們很樂意地將工業化的條件留給歷史學家們去研究”,而通過這場討論,情況發生了變化,經濟學界關心產業革命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把那些過去被排除在外的難以捉摸的因素,特別是技術,納入了他們的思考范圍”
。同時,隨著工業化的進展和由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過渡,人們對產業革命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刻了。理解的加深表現于:
首先,人們認識到,產業革命并不僅僅是一場技術上的變革,它也是一場政治革命和制度上的變革,影響廣泛、深遠,直接涉及所有制、企業經營方式、收入分配、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以及人際關系的變革。如果僅從技術變革的角度來理解,那就過于狹隘了。加之,技術上的變革同制度上的變革往往相伴而言,彼此制約,又彼此推動。
其次,人們認識到,產業革命是一個連續的過程而不是一次性的事件。正如羅斯托所說,工業化開始后,“在10年或20年后,經濟的基本結構和社會的社會政治結構都發生了轉變,致使今后穩定增長率能夠正常地維持下去”。羅斯托推出了若干國家“起飛”的大致年代:

如上所述,羅斯托關于“起飛”的概念在西方經濟學界引起了激烈的爭論,羅斯托對各國“起飛”時間的判斷更引起一些學者的異議,因為較多的經濟學家不同意把“起飛”或產業革命劃定為一個短暫的階段,而認為這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并且是一個連續的過程。
在奇波拉主編的《歐洲經濟史》一書中評論到:羅斯托認為短時間內通過“起飛”就能使一國基本的經濟結構、社會政治結構改變的說法“幾乎完全不符合現實情況”
。理由之一是:產業革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工業化更是如此,“我們看到的工業化過程決不是在某一特定的二十或三十年內完成的”
。理由之二是,“確實也沒有事實證明,在二三十年內就可以達到經濟起飛的目標,并且不存在相應可以用來衡量‘經濟起飛’特征的數據”
。
羅斯托的論斷或假設盡管未能得到史料的證實,但不管怎樣,他強調產業革命不僅是技術變革,而且是制度變革,并認為新的制度結構使得經濟增長具有不斷前進的效應的論點,是可以站得住的。
作為一個漸進的過程,產業革命可能有若干次。第一次產業革命同工業化的開始時間大體上相吻合,但產業革命以后仍在發生。在工業化過程中,由于繼續出現了重大的技術發明并在生產中得到應用,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產業革命。這些產業革命的出現,都同一定的重大技術創新有關,而重大技術創新所引起的經濟波動形成了一個個長周期,也就是“經常所提到的為時54年到60年的‘長波’”。每隔五十多年的一次長周期,經過康德拉季耶夫的描述和分析,被稱為康德拉季耶夫周期。但熊彼特卻認為,正因為有了長周期,所以產業革命這個術語“現在看來是不恰當的,而且也陳舊了”
。
如何給第二次、第三次產業革命下定義,西方經濟學家也是有爭議的,但一般都不否定產業革命連續性的存在,也不否定工業化過程中重大技術創新多次出現的事實。在這里,不妨引述一下麥格勞在所著《現代資本主義:三次工業革命中的成功者》一書中的說法:
第一次產業革命(1760—1840年)——代表性的新產品是蒸汽機、機床以及工廠出產的棉紡織品、鐵器、陶瓷等。
第二次產業革命(1840—1950年)——代表性的新產品是鋼材、渦輪機、化學品、火車、汽車、收音機、家用電器、電視、抗生素等。
第三次產業革命(1950年至今)——代表性的產品是計算機和軟件、移動電話、新藥品等。
當然,以上的說法只是有關三次產業革命的若干說法中的一種。
麥格勞還指出:產業革命并不等同于資本主義,產業革命不是資本主義國家所特有的,非資本主義國家一樣發生產業革命。
再次,人們認識到,由于各國進行工業化以前的社會、經濟、政治情況很不一樣,也就是產業革命的背景很不一樣,所以各國產業革命的進展情況和后果也是有差異的。英國確實是世界上最早實現產業革命的國家,但長期以來,英國卻被認為是產業革命最為典型的國家。這種說法是不妥的。“最早的”未必是“最典型的”。更不能認為其他國家的產業革命都要仿效英國的模式。以本書所考察的西歐大陸國家為例,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和瑞典等國的產業革命,盡管或多或少地曾借鑒于英國,但卻各自結合本國的國情,而并非從英國照搬。至于美國、日本的產業革命,以及后來的發展中國家的產業革命,那么特點就更加顯著了。因此,很難認定英國的產業革命才是典型的,其他國家的產業革命則是非典型的。應該說,世界上只有最早進行產業革命的國家,沒有最典型的產業革命國家。
最后,人們還認識到,產業革命帶來了社會觀念的轉變。產業革命的實質被認為是對中世紀管制財富的生產和分配的各種規則的一種替代,它是同當時經濟學的發展和經濟思想傳播聯系在一起的。在產業革命之前的重商主義階段,宣傳政府壟斷和管制的經濟思想占據主流地位。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一書的問世(1776年),標志著經濟思想史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從這時起,產業自由取代政府管制的觀點傳播開來了。
觀念的轉變無疑是具有深刻意義的產業革命后果,但這一轉變持續的時間相當長久。從亞當·斯密傳播經濟自由主義思想到約翰·穆勒對經濟自由主義作了全面的闡釋,并成為英國政府制定政策的依據,經歷了大約七八十年的時間。由于產業革命不僅僅是一場技術變革,而且還帶來制度上的變革,所以社會觀念的轉變,既是技術創新的后果,更是制度變革的產物。社會觀念的轉變又推動了此后的技術創新和制度變革。
那么,產業革命是不是“把人類歷史分開的分水嶺”呢?爭論依然不絕。道格拉斯·諾思是不同意這種論點的,他認為這是一種“對于工業革命的偏見”
。諾思指出,產業革命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發生時,主要是技術方面的進步,而且其過程是漸進的,“并不是與我們有時所認為的那種過去的根本決裂”
。他還說:“真正的革命是在十九世紀后半期發生的,時間要晚得多。”
因此,諾思采用了“經濟革命”這個概念:“‘經濟革命’一詞旨在表述一種經濟制度中的兩種不同的變革:一種是知識存量的重大變化引起的社會生產潛力的重大變化,另一種是為實現那種生產潛力而在組織上必然發生的、同樣是基本的變化。”
諾思的觀點是很有啟發性的。
但對于產業革命的意義也不能估計過高。麥格勞從另一個角度來評論產業革命的作用。他寫道:“資本主義解除了人們相互間的舊有的社會關系和家庭關系的束縛,除此以外,它并未能‘解放’任何人”;“一旦市場取代了這些舊的習俗,政治權力便向擁有新財富的人傾斜”
。諸如此類的看法一直有一定的影響。
盡管存在著對產業革命的不同評價,但這并不妨礙對西歐工業化和制度調整的研究。何況,即使認為資本主義未能“解放”任何人的學者,也不諱言資本主義社會從產業革命以來發生了“一系列劇烈的社會調整”,但這一調整過程“時至今日仍在延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