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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田野

張小軍(清華大學)

距離第一次到福建陽村的1993年,已經過去20多年了。博士論文的田野通常是一名人類學家的學術起點,亦是難忘的人生記憶。記得在陽村第一次看到堪稱壯觀的宗族祠堂,聽理民老人給我講述余、李兩座宗族祠堂在唐宋曾經為功德寺院的故事,令我十分興奮,因為在一般的觀念中,儒家祠堂無論如何與佛教寺院不能畫上等號。我的田野工作,也確實證明了華南歷史人類學研究的一個觀點:華南宗族主要是明代的文化創造。20多年后的今天,常常有學生問我畢業論文有沒有發表?是啊,自己學生的畢業論文有的已成書,而老師的畢業論文依然“沉默”。

宗族研究一直是中國人類學的主要研究領域之一,無論是以弗里德曼(M.Freedman)、詹姆斯·沃森(J.Watson)為代表的外國學者,還是以許烺光為代表的華裔學者;也無論是以林耀華為代表的老一代中國大陸學者,還是以1949年以后的芮逸夫、李亦園、謝繼昌、吳燕和、陳亦麟等為代表的幾代臺灣學者,幾乎所有研究中國的人類學家對宗族研究都有涉及。華南宗族在明代中期前后大規模創造的歷史史實,是華南歷史人類學研究的重要貢獻之一。1997年,當我完成陽村宗族的畢業論文時,學院曾因成績優秀而為我申請了中文大學畢業論文的出版資助。當時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一個倫理問題已經橫在面前,更沒有想到的是,它后來改變了我當年研究的一些重要觀點。

在某種意義上,或許應該慶幸當年論文沒有出版,因為如果論文出版,無疑會傷及陽村的百姓,特別是傷害曾給我很大幫助的那些熱心宗族事業的老人。原因很簡單:我在田野中得出的結論,表明他們的宗族并非那樣古老,而是明代造就的。這一結論恐怕會令他們難以接受。前兩年,余氏族長邀請我給余氏的祭祖紀念冊寫序。我先是猶豫是否要順應他們對自己祖先的理解,之后還是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因為他們對自己祖先的真誠讓我無法拒絕,而我與他們在田野中建立的感情其實已經超越了論文中的真實發現。從學術的視角,也許我有充分的理由敘述歷史真相,但是從當地人的視角,他們的感受誰來尊重?我曾經做過一個決定,無論畢業論文能否發表,哪怕永遠沉寂,我也不能以傷害百姓為代價。

這些也讓我慢慢檢討自己,為什么對歷史上的宗族以及祖先的創造會在我的心底被視為“負面”——盡管在論文中我始終保持中立的立場。想到中國和西方的許多“祖先”其實都是文化的創造,無論是伏羲、女媧還是亞當、夏娃。這些創造出來的祖先無一不帶有自己的神話,而神話無一不帶有虛構的色彩。為什么我們可以容忍這類祖先的創造和神話,卻不能接納華南歷史上創造的祖先?華南宗族和祖先的文化創造難道不是百姓們心中的神話?學術和價值上的褒貶并不能掩蓋宗族是千百萬百姓的選擇,哪怕它是工具性的選擇。作為表征性的事實,作為中國社會幾乎最重要的集體表征運動之一,這場造宗族的革命對于后來的中國社會影響巨大。為何我們不能夠回到歷史中去設身處地地理解它?實際上,發生在當地的關于宋代理學大師朱熹以及他的老師李侗的故事,也有不少是虛構的,包括“國家”,亦是這類虛構的中心“憶題”。正是通過這些共同體的想象,宗族的想象后來實化為宗族的客觀事實,進入到華南的社會結構;而“國家”的想象也通過宗族的虛構進入族譜,深入民間,來到百姓們的身邊。宗族的創造,甚至改變了中國社會后來的走向。盡管儒家在國家上層治理上貢獻有限,但是其宗族文化在民間社會影響巨大。歷史上幾代新儒家的運動,無一不與民間社會緊密聯系,帶來的是一種“文治”的結果。田野中,我曾和理民老人編撰了《福建杉洋村落碑銘》并得以出版,老人已經過世多年,我卻無以回告。而現在,我覺得可以慢慢整理論文,在適當的時機出版了。因為我可以在充分理解他們的基礎上,來敘述他們如何創造自己的祖先神話,來建構他們理解的“國家”。我希望通過難得的歷史田野,來展現華南歷史的另類真實。

倫理的自覺對人類學家來說至關重要。曾經有人問我,在一個千年古村落里做田野,有沒有收集古董?這讓我想起了余祖祥的宋硯。祖祥曾經在“文革”前就讀于古田三中,學習成績優異,但由于家境貧寒,他只能在初中畢業后回鄉務農。那年,祖祥拿著一方宋代的簸箕硯找到我,問我能不能幫助他在北京榮寶齋問問價格,請我幫助他賣掉這方古硯。我當時拍了照片,順口答應幫助他問問。但是職業倫理讓我對此事有些顧慮,因為我很難接受在田野中成為古董買賣的“中間人”。離開田野后,我并沒有把此事特別放在心上,但是兩年后,就聽說祖祥身患癌癥,不久就去世了。據說是因為看不起病,他一直自己堅持用中藥治病。祖祥才華橫溢,自學中醫,在村中也算半個郎中,至今他母校的校歌還是他填寫的歌詞。他在田野中也對我幫助甚大。我追悔如果當初幫助他賣掉宋硯,也許他不至于經濟拮據,也許可以挽回他年輕的生命?另一件讓我至今痛心的是那紙清代貢生狀的丟失。那年余氏祭祖,一位村民把他家里珍藏的他爺爺的貢生狀鋪在地上給我看,在熙熙攘攘圍觀的人群中拍照之后,我以為鋪在地上的這狀紙自然會有家人取走,后來卻得知它丟失了。這讓我十分自責,如果我稍微用點心,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當你在自己的田野中投入情感,成為他們的一員時,相信你會替他們更加珍惜自己的文化,相信你無法去搜集任何一件古董來換取商業利益,因為它們承載著太多的歷史和文化。我曾經在介紹陽村的《藍田》一書中感嘆陽村文化的逝去,希望鄉民們永遠留住、守住他們寶貴的文化。這些文化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是田野,是那些真誠的鄉民、純潔的友情、歷史的豐厚、文化的深邃,給了我一生的學術營養和動力。我永遠不會玷污這片田野,因為田野永遠都是人類學家的神圣之地。最近在云南的一個哈尼族鄉村,村民告訴我這里曾經有一位女性人類學學生來做畢業論文,因為語言不通,她以不適當的方式——假談戀愛來獲得一位小伙兒的幫助,通過他來翻譯語言,幫助她完成對村落的了解。當她結束田野離開時,哈尼小伙得知真相,痛不欲生。先是吸毒,就在半個多月前,聽說他又喝了農藥自殺,雖然被救,但是精神幾近崩潰的淳樸小伙兒怎能繼續接受嚴酷的事實?同情和惋惜之余,我深感田野中的倫理問題依然在繼續,依然是學生們的重要課題。我希望學生們知道,盡管學術是高尚的,但是學術永遠沒有倫理上的特權!

田野的神圣,在于它不僅是人類學家的他者家園,更是我們獲得人類知識的源泉。我們由此探索人類的知識,并將它們傳遞給全人類,此乃神圣之源。互主體的尊重、友誼、理解和情感是田野的靈魂,田野的人民永遠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就在即將完成這篇短文的剛剛兩小時前,傳來陜西白水縣扶貧辦韓曉剛主任突然逝世的消息,令我十分震驚和悲痛。去年因扶貧調研與他相識,隨后我被白水的社區發展基金(CDF)項目所吸引,后來還專門帶學生進行了一次補充田野調查,寫了關于白水的三篇論文,希望促進白水CDF項目的可持續發展。沒想到曉剛卻匆匆離開了。曉剛不滿50歲,可謂英年早逝,他完全是累倒在扶貧的第一線。曉剛不僅留給了我們難得的白水農民共有金融的實踐,他還和一群理想主義者與鄉民一道,創造了難得的共有經濟神話。借此機會懷念曉剛,也希望向曉剛、理民老人和祖祥這些所有的田野故人深深致敬!

田野永遠是神圣的,但愿人類學者永遠不要辜負這片熱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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